因为在2046，一切事物永不改变

“2046年，全球密布着无限延伸的空间铁路网。一辆神秘专车定期开往2046，去2046的乘客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回失去的记忆，因为在2046，一切事物永不改变。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因为从来没有人回来过，我是唯一的一个。”

在影片《2046》中，一辆神秘专车在未来城市间飞驰，伴随着木村拓哉的这段独白，驶向2046。这部电影的导演是王家卫，这个名字大家应该都听说过。《旺角卡门》、《阿飞正传》、《重庆森林》、《东邪西毒》、《堕落天使》、《春光乍泄》、《花样年华》、《2046》、《蓝莓之夜》、《一代宗师》，这些电影，即使你没看过，你也一定听过其中的一些。喜欢的人喜欢到痴迷，不喜欢的人往往一头雾水，不知道导演到底想干什么。所以有人批评他的作品装逼、做作，简直就是一群影帝影后矫揉造作无病呻吟。

有人说，一个事件＋一个绕口的时间＋一个无聊事件，这就是王家卫式的台词了。或许吧。

“十六号，四月十六号。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号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我明天会再来。”在《阿飞正传》里，旭仔（张国荣）是这么对苏丽珍（张曼玉）说的。

“我以前以为一分钟很快就会过去，其实是可以很长的。有一天有个人指着手表跟我说，他说会因为那一分钟而永远记住我，那时候我觉得很动听……但现在我看着时钟，我就告诉自己，我要从这一分钟开始忘掉这个人。”同样是在《阿飞正传》，苏丽珍（张曼玉）是这么对超仔（刘德华）说的。

而旭仔（张国荣）自己是这么说的，“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随意地截取几个画面几段台词，就可以勾勒出一个故事。看上去云里雾里散漫无序的剧情，其实都是草蛇灰线，隐于不言。王家卫爱藏，不喜欢把一个故事平铺直叙地讲出来，喜欢让观众自己慢慢的把这些碎片拼起来。看他的电影，既像是拼图，又像是解密，需要一把打开盒子的钥匙。在王家卫的诸多电影，爱情常常就是那把钥匙。

我从不掩饰我喜欢王家卫的电影，单就《2046》，我至少也看了5遍。而我是在看了第三遍后，才觉得自己差不多完全看明白了。喜欢王家卫的人，大多喜欢的就是他那种毫不让人生厌的做作。没错，做作，可是非但不令人生厌，反而觉得恰到好处、韵味十足。

当我第一次看完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其实几乎完全没看明白，甚至没看出2046列车上出现的机器人乘务员是两个（王菲和刘嘉玲）。我当时就觉得意犹未尽，后来又看了《花样年华》和《阿飞正传》，又把《2046》看了几遍，才看懂了这一群痴男怨女。

《阿飞正传》、《花样年华》、《2046》是王家卫关于六十年代的电影三部曲。在豆瓣上，《2046》评分最低，7.3，和前两部的8.5，8.4有很大差距。这三部电影是一脉相承的，在我心里没有高低之分。之所以《2046》评分和前两部差距这么大，我想是因为这一部更破碎更难懂，既有现实世界，又有周慕云笔下的未来世界穿插其中。现实世界中也不是严格的时间顺序，过去的回忆有时直接插叙，把剧情割裂的同时，又注入新的剧情让故事更丰满。如果一定要我在三者中选择，我想我会选《2046》。它就是三部曲的总结，所有人物所有纠葛在这里汇聚，又悄无声息地真相大白。如果说《阿飞正传》是年轻的迷惘一代的幻灭，《花样年华》是世俗和现实对中年男女的绞杀，《2046》给出了一个无可奈何自我放弃的结局和点缀其中的一线光明。王家卫的电影里的痴男怨女，一次又一次地演绎了求之不得的爱情，在一个又一个人物身上重复，甚至在同一个人身上重复。

2046有何含义呢？有人说，1997年香港回归，‘一国两制’的政策要坚持50年不动摇，第50年就是2046年。这样的解读，未必不对。这是一部关于过去和未来的电影，或许导演就这样把社会对过去未来何去何从的焦躁和迷茫深藏其中。一如1990年《阿飞正传》中旭仔离开养母去寻找生母最后死在火车上，其中或有政治隐喻，但这向来见仁见智，就不放在本文中过度讨论了。

细究起来，周慕云（梁朝伟）和苏丽珍（张曼玉）躲避世俗眼光的地方是旅店的2046号房间。后来周慕云远走到新加坡，苏丽珍（张曼玉）没有和他一起走。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有一个总是带着黑手套的女人帮了他。周慕云想在赌场赢点路费回香港，这女人答应帮他赌钱。周慕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姓苏，叫苏丽珍（巩俐）。周慕云为了苏丽珍（张曼玉）离开香港来到新加坡，没想到几年后会遇到另一个苏丽珍（巩俐）。周慕云后来回了香港，苏丽珍（巩俐）没有和他一起回来。

回香港后，周慕云再次见到故人露露（刘嘉玲），送她回家发现她住在旅店的2046号房间，当晚露露在2046被男朋友（张震）捅了几刀。旅店王老板说2046要装修，周慕云就住到了隔壁2047。旅店老板的大女儿王静雯（王菲）喜欢上一个日本人（木村拓哉），常常在2046一个人咿咿呀呀地练习日语。周慕云给报馆写了部小说叫《2046》，不久白玲（章子怡）搬到了2046。

周慕云拿出自己的惯用伎俩，白玲渐渐爱上了周慕云，周慕云却只是逢场作戏不肯认真，在二人的战争中，白玲完败，流泪，搬走。之后，静雯因为父亲坚决不同意自己和日本人的恋情而苦恼，继续一个人在2046咿咿呀呀。周慕云让她和日本人通过自己书信联系，不让旅店老板发现，后来又介绍静雯出去工作，两个人的联系越来越多。静雯文笔很好，有时替周慕云代笔，两人合作无间。静雯整天问周慕云，这个世界有没有永远不变的东西。周慕云明白她的意思，答应她，用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写一个故事，让他可以明白她男朋友的心情。他们开玩笑说，这个故事可以叫做《2047》。

在小说里，周慕云幻想自己是一个日本人，在一列离开2046的列车上，爱上了一个迟钝的机器人。没多久，静雯去了日本，王老板也突然间想通了，觉得她开心就好，打算去日本参加女儿的婚礼。他转告周慕云，静雯看了周慕云送她的《2047》，很喜欢，觉得结局太惨，问他能不能改一下。周慕云对着稿子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放弃。周慕云在自己最低潮的时候，又碰到了露露。“在她身上学到了一样东西：只要你自己不放弃，你永远都有机会。”于是周慕云去了新加坡，想找苏丽珍（巩俐），却没有找到她，又一个人回了香港。不久，白玲来找周慕云，说自己要离开香港，去新加坡。饭后，周慕云送白玲回公寓，白玲问他“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了？不要走，今晚上留下来陪我，算我借的。 ”周幕云回答她：“你还记得吗，你以前问过我，有什么东西不能借。我也想了很久，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我永远不会借给别人。”周幕云离开，白玲靠着墙壁哭泣。他一直没有回头，他仿佛坐上一串很长很长的列车，在茫茫夜色中开往朦胧的未来。

这就是《2046》了。

“每个去2046的人，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回失去的记忆，因为在2046，一切都不会改变。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因为去过的人，没有一个回来过。”2046不是未来，2046就是过去。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早在《阿飞正传》，王家卫就给出了答案，不会改变的，就是过去。周慕云想回到过去，再问苏丽珍一次“如果我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

在《2046》中，周慕云先后遇到了另一个苏丽珍（巩俐）、白玲（章子怡）和王静雯（王菲）。他想带苏丽珍（巩俐）走，苏丽珍（巩俐）用自己方式拒绝了。在和她分手的那晚，周慕云对她说：“你多保重，如果有一天你能放开你的过去，记得回来找我。”其实爱情是没有代替品的，周慕云一直试图在她身上找回以前那个苏丽珍。虽然他不自觉，但是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真正放不下过去的，是周慕云。

和白玲说好了做个喝酒的朋友，却又互相挑逗，最后两败俱伤。白玲动了真情，周慕云却只想继续逢场作戏。这里的周慕云和多年前的旭仔多么相像啊，都不敢也不肯对一份感情负责任。所以周慕云执意要给白玲钱，就像当年旭仔叫苏丽珍不要迁就自己。

对王静雯，周慕云是真的动心了。“其实我很清楚这种不知不觉的感觉，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清楚。她整天问我，这个世界有没有永远不变的东西，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我答应她，用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写一个故事，让她可以明白她男朋友的心情。我们还开玩笑说，这个故事可以叫做《2047》，可能是太投入了吧，我开始觉得这个故事不是关于她男朋友的，而是在说我自己。我开始幻想自己是一个日本人，在一列离开2046的火车上，爱上了一个迟钝的机器人。一个人要离开2046，需要多长时间呢？没有人知道。有的人可以毫不费力地离开，但对某些人来说，就需要很长的时间，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甚至遍体鳞伤。我已经想不起我在这列车上待了多久，我开始觉得很寂寞。”

“慢慢地，我开始怀疑自己，她对你没有反应，未必是因为她迟钝，也有可能是她根本就不喜欢你。到最后我终于明白，有些事是不能勉强的。而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放弃。”“我终于明白那个机器人不回答未必因为迟钝，或者因为她不喜欢你，很有可能是她已经心有所属。”“其实爱情是有时间性的，认识的太早或者太晚，结果都不行。如果我在另一个时间或空间先认识她，这个故事的结局可能就不一样。”寥寥几段独白，已经足够诠释周慕云对王静雯的所有情愫。可是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放弃。因为她已经心有所属。静雯是幸运的，她几乎是三部曲中唯一收获幸福的主要人物。她的这份幸福，来自于自己倔强的坚持，对此时的周慕云来说，已经是遥不可及。

“我也很希望这个故事有个开心的结局，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下笔。几年前，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可惜已经过去了。”画面转到了多年前的雨夜，周慕云和苏丽珍在计程车里。尽管这一幕后来又同样发生在周慕云和白玲之间，这场景也让周慕云感到似曾相识，但白玲，不是苏丽珍。

苏丽珍就像是周慕云身上的魔咒，周慕云在一个又一个女人身上寻找苏丽珍的影子。这种疯狂的迷恋，是因为周慕云始终不确定苏丽珍到底有没有爱过自己，或者有多爱。而最后，他在小说《2047》中找到了答案，“或者因为她不喜欢你，很有可能是她已经心有所属。”

苏丽珍年轻时遇到了旭仔，从一分钟的朋友变成两分钟的朋友，渐渐爱上了“没有脚的小鸟”。最后对着超仔（刘德华）说：“我要从这一分钟开始忘掉这个人。”多年后，苏丽珍嫁做人妇，却不想丈夫出轨，出轨的对象是周慕云的太太。两个人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伴侣会出轨，却在不知不觉中走出同样的轨迹。最后，周慕云离开香港去新加坡，苏丽珍没有和他一起走。露露也爱上旭仔，拒绝了歪仔（张学友），一个人去新加坡找他，却不知道旭仔死在了新加坡。露露和苏丽珍不同，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其实这么多年来，露露一直在找她的没有脚的小鸟，虽然总是悲剧收场，但她并不介意。因为无论如何，她依旧是戏里的女主角。”

《2046》是对整个三部曲的总结，把所有人物再次交织在一起。却因为时常插叙过去，又穿梭在现实和小说中，给人一种莫名其妙、光怪陆离的假象。周慕云最后“一直没有回头，他仿佛坐上一串很长很长的列车，在茫茫夜色中开往朦胧的未来。”他两次被不同的苏丽珍拒绝，也拒绝了白玲。他不想再被拒绝，所以什么也没说，帮助静雯追求幸福。总算在静雯的爱情中看到自己的位置，进而明白了苏丽珍不回应自己，“未必因为迟钝，或者因为她不喜欢你，很有可能是她已经心有所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