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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囚笼,知晓真相。”我停笔,合盖。茶叶在茶杯里沉浮、起落。我搅动这褐黄色的浑水。茶叶翻滚,暗潮涌动遮蔽我看清另一面的光路,我深感自己在一同转动,难逃这沉 默的漩涡。

欺骗人的,从来都不是双眼。

“楠楠,起床了!”

“唔……”在妈妈的催促下,我不情不愿爬出睡眠舱,张开双臂,任由妈妈摆弄下换好 了衣服,揉了揉迷蒙的眼睛,难得清醒过来,我缓步走进餐厅。

“今日天气:晴,15 25 摄氏度……”听着天气预报无趣的电子音,我抬眼望向窗外, 不出所料,依旧看不到分毫太阳的踪迹。我从小对光与颜色非常迟钝,甚至无法在碧蓝澄净的天空之中,辨出那带来白昼的恒星。因此,父母禁止我使用任何电子产品,时至今日,我 仍未看到过任何一块发光的电子屏幕。

我百无聊赖的叼着盒装牛奶,咀嚼着塑料吸管,在街上蹦蹦跳跳。今天学校放假,但爸爸妈妈需要在家里和物理所的叔叔阿姨们开会,涉及机密,我分得清孰轻孰重,自告奋勇说 去图书馆学习。父母一向很放心我,今天却分外谨慎地叮嘱:不要和陌生人聊天。我感到奇怪,但并未深究。毕竟这两天爸爸妈妈忙得不可开交,一连冷落了我好些日子,或许是觉得 过意不去吧。

图书馆里人员寥寥,电子阅读终端盛行的今天,纸质书无人问津属实合情合理,反倒是 我这个与屏幕无缘的人显得格格不入。正因如此,图书馆成为了我的心灵栖所。图书馆并未设置珊瑚泡,规定使然,我不得不穿着厚重的外衣读书,但我依然乐在其中。解决完学业问题,我总喜欢将目光投向那些文学作品。身为物理学家的父母并未将我导向 ““ 理性”的道路,而是对我完成了“美”的启迪。我读:“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我徜 徉其中,仿佛从时间长河中无数文人的眼中看到了这个世界,看到了“美”。

等我从书中回过神,一抬头,看到了面前坐着的女子。她晏晏地看着我,一只眼睛眸光流转,另一只却被黑色眼罩蒙住,在门可罗雀的图书馆里很是怪异。我不由得想到了父母的 叮嘱,便收拾东西起身,准备离开。

“小朋友,你是叫邹楠楠吧。”

听到我的名字,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僵。随即万分懊恼,大脑飞速运转,同时装作疑惑地扫视了四周,问到:“阿姨,你是在叫我吗?”

听到“阿姨”两个字,女子挑了挑眉,没出声,点了点头,我只能硬着头皮道:“您认 错人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在我走到两排书架的尽头时,余光一瞟,那个女人仍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背影,我心头 一紧,忙低下头快步离去。

我不敢在街上过多停留,一路狂奔赶到家,在踏入小区的珊瑚泡时,或许是类似睡觉时 不把手脚伸出床外的心理作用,才感觉浑身一轻。来到家门口,会议还没有结束,我在门口 坐下默默等着。

等到会开完时,叔叔阿姨们从房里走出来,看到我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绽出微笑,反而表情复杂,爸爸妈妈也没招呼我,而是将他们送走后径自进了书房。我正要走回房间,目光 却被卡在桌脚的一片残纸吸引——是今天那个陌生女人的照片。我如坠冰窟,阵阵寒意从后 背生出,蔓延。这时妈妈仿佛才注意到我一般,探出头来问我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我条件反

射地把纸片攥紧,随口敷衍了几句,匆匆回到了房间。

脱掉繁复的外衣,我倒在床上端详着那个纸片,不太明白那些到嘴边的说辞怎么就被咽了回去。爸爸妈妈的研究似乎与那个奇怪的女人有关,再加上今天早晨的那一句叮嘱,整个事情都显得很可疑。我尽力说服自己只是不想事事被父母瞒着,然后下定决心第二天再去图 书馆碰碰运气。

第二天我再次前往图书馆,并没有引起父母的怀疑。这里人依旧很少,我毫不费力地占 到了昨天的位置,但昨天阅读的那般闲情雅致却荡然无存了。

过了一会,那个女人果然来了,她看到我似乎毫不意外,反而冲我一笑,示意我跟她出 来。

她带着我坐到了图书馆后院的水泥台阶上。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辰奕。”女子微笑地向我伸出了手。我没有回礼,谨慎地开口

“我……”却马上被打断:“嘘,别说话。你抬头看——”

就着这个姿势抬起头,深深浅浅的蓝铺成的天际在我眼前展开,我盯着盯着,眼皮一颤, 只能闭上眼睛,像鸵鸟一样把脸埋起来。

我的神经瞬间紧绷,冷汗顺着额头淌下来。我终于明白,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种亲密又危 险的情绪并不是错觉,我藏得最深最深的那个秘密已经被她轻易勘破——

我害怕蓝天。

不仅如此,漫山遍野的鲜花、清新的草坪、大朵大朵的晚霞——所有这一切壮美的、绚丽的、澄澈的美景,都在我凝视时带来一种难以追溯的恐惧,迫使我移开目光。我曾求助我 的父母,但带来的也只有无数次繁琐却无用的脱敏治疗和最终近乎妥协的解决方法——读 书。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在文学中搜索并解读 美”的内涵,在脑海中描摹、想象,这样的“ 美”永远只能存在我的大脑皮层,却注定与我的视网膜无缘。

起初我厌恶这种无解的恐惧,总想着刺穿这层薄膜,认为它阻碍了我与 美”的亲近与交融,而一次次在文学中与它的洽谈共舞,让我最终绕开这层羁绊,与之和解,为之释怀。

而今天,却有人——告诉、或暗示我,她也一样,甚至于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也一样,我的嘴唇变得苍白,我不知道这究竟是称心如意的礼物还是别有用心的潘多拉之盒,尤其是在 这个人明显与我父母存在纠葛的时候。

注意到我神色的变化,李辰奕了然的一笑。他俯下身,全然不顾我躲闪的视线,缓缓开口道:“小朋友,你想不想看到世界的真实?”

直到下了车,我都没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被这个女人一句儿戏般的 ““ 世界的真实”给哄 骗到这里的。看到眼前这个连珊瑚泡都没有的小楼前,我还是没忍住呛声道:“你所谓的真实,就藏在这个连珊瑚泡都没有的楼里?”

李辰奕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问:“你究竟知不知道珊瑚泡是干什么的?”在我印象里,这东西只能用来区分人流量的大小。看到我显而易见的茫然,她嗤笑一声:“你父母是真把你当外人。”我立刻抓住这一点反问 ““ 你果然是因为我父母才跟我接触的吧?你和我父母到底是什么关系?”

李奕辰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和你父母都足够独特。比起这个,”她的眸光冷了下来,“你真的做好观赏真实世界的准备了么?”

电梯开始上行,我被突然严肃的话题打断了思绪:“不是你自说自话然后把我骗过来的吗?”李奕辰完全忽略我的疑问,打断我:“我只是给了你一条路,与此同时我会尊重你的 选择。如果你选择放弃也无所谓,但如果你仍要走下去的话,这个真实远比你想象的还要沉 重,会颠覆你的认知、甚至斩断你的未来。现在你回答我,你要继续吗?”


我盯着她的眼睛试图确定她是不是在用如此唬人的词汇说笑,但那之中没有掺杂半点情绪。真相吗……“谬误只能从门缝里进来,真理站在门前。”我听到自己这样说。

电梯门缓缓打开,顶层的房间拉着厚厚的窗帘,并无特别。李奕辰拿过一个闪着幽幽荧 光的平板,我条件反射地移开了视线。

没有人说话。房间里静的出奇,我知道李奕辰在等着我下定决心。我将缓缓转头,屏幕 的光第一次射入我的眼睛——

没有想象中的刺目与灼痛,视频的内容也平平无奇,只是一个奇怪的风景片。我看了半晌,实在忍不住了:“这样粗制滥造的片子就是你所谓的真实吗?”

李奕辰没有看我:“如果我说,这些就是其他人眼里的真实呢?”

风景片被换成了幼儿识字的绘本,我眼中的不以为意瞬间破碎。“蓝天”——一幅幅重合度极高但却全然陌生的示范图片从我眼前划过,一点一点地打碎了十几年人生所筑起的认 知观。

那我所看到的……我茫然地抬起头,泪水早已顺着我的脸颊无声地留下。李奕辰猛地拉开窗帘,我所熟悉的那个蓝天被方方正正的取景框框柱,全息玻璃上适时地做好标注——

重度污染、沙尘、灰蒙蒙、遮天蔽日、黄沙漫天、天昏地暗……

“不……不可能,”我深深喘息,“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地来骗我?”

李奕辰看了看瘫坐在地上的我,轻笑出声:“这不过是随便找的视频,任何能联网的设 备都能找到。比起这个,”她微微弯下腰,如诡计得逞般的恶劣在她眼中迸发 ““ 你不如想想,为什么这从普通人出生就伴随的东西,你今天才看到呢?”

我不能想。如黑沉海水般令人窒息的茫然将我淹没,直到李奕辰将我打包塞到车里,汽 车发动时,迟来的恐惧才像水草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颤声问。

“你家。现在你父母应该在物理所忙得焦头烂额吧。”李奕辰不以为然地说 ““ 多的我可 就不能说了,不过马上——”她的眼里闪出了兴奋的光 ““ 这一切结束之后,你就会知道了。”我明白多说无益,回到家后,家里果然空无一人。李奕辰留下两个人来看着我,我拦住

她,要求给我留下那个平板。

她颇为可怜的看了我一眼,再三确认我无法联系外界后,把平板留给了我。

接下来的日子,我与外界完全隔绝。借此机会,我从平板里的资料中如同牙牙学语的幼儿一样汲取知识,枯萎、绽放,焦土、绿洲……我终于能用语言去描述我眼中的这个 ““ 真实”的世界。

我无数次的后悔在电梯中自己说的那句话,我的语言系统告诉我那是多么幼稚、天真、 无知、可笑、理想主义……李奕辰对父母的敌意昭然若揭,我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反复劝说自己忽视它,而与此同时又在痛恨自己自欺欺人的软弱。

“因为真理是灿烂的,只要有一个罅隙,就能照亮整个田野。”

一个月后,李奕辰来邀请我去看一场刚刚上映的剧目。

剧目开始时,人们有一个美丽的世界。而当工业的巨大齿轮开始咬合、转动,那如梦似幻的花海因发展的隆隆列车而枯萎,那诗情画意的晴空因开掘的滚滚浓烟而暗沉,那明净澄 澈的汪洋因代谢的涛涛污流而浑浊,人们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正在此时,有科学家提出 了“伊甸园计划”。

所谓“伊甸园计划”,是将人的感觉器官中安装虚拟感官模拟器,像是给现实景观套上 一层厚厚的滤镜,所见、所闻、所感,都将是“美”的,即使与现实毫不相干。“伊甸园计


划”开始时因遭到反对而淡出公众视野,但却一直在暗中蓬勃发展,等到环境问题演化出巨大的舆论危机时,它以一个成熟的状态再次被提出,然后被迅速地采纳。科学院一边推行着 这个计划,一边开展了“珊瑚泡空气过滤装置”“日常防护外套”等隔绝人类与外界的设施 研发。

在刻意的保密之下,“伊甸园计划”的名字不再被提起,相关设施也被掩人耳目地遮掩 过去,只被少数维护人员知悉,人们依旧安然地享受着这乌托邦的迷梦。

虚拟感官模拟器的能耗靠肌肉摩擦所产生的生物电来维持,但由于保密原因,预先的人体实验时长有限,由于人体不可控的排异反应,电极材料的老化速度比预期的大大加快,这个真相也将暴露在越来越多的人面前。

于是,名为 ““ 真妄”的组织应运而生。他们将 ““ 真理”奉为圣典,暗中谋划侵入物理所总部,意欲中断科研人员对第二代虚拟感官模拟器的研发。

他们成功了。

我意识到了什么,疯了似的冲下看台。我想要跳上舞台,打断这个该死的悲剧,可我什 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幕悲剧走向结尾。

我来得太晚了,最后的演出已经开始了……不,其实是已经结束了。李奕辰给我看的根 本就不是什么表演,而是那场悲剧的复刻。

最后一个镜头是摇摇欲坠的物理所大楼,那个在我心中坚不可摧的堡垒如今被人山人海 的游行方队攻克,“真妄”终于获得了他们心目中“真理”的掌控权。

无视我的哀哭,李奕辰在旁边说到:“你父母就是这个项目组的负责人。至于你……” 她笑了,“正常婴儿一出生就会装载虚拟感官模拟系统,而你的眼部神经排异反应过强以致无法装载视觉模拟系统。”

“你,不过是个不过是一个残次品。” 突然,她话锋转:

“在世人眼中你就是这样了,但我们不同。”

她摘下了那只眼罩,那之下空空如也。

“我和你一样,不过我只有一只眼睛可以看到真实。你知道是我怎么做的吗?”她的声音很轻,如同呢喃,“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把我的精神摧毁之前,我分清了哪个是真实的世界,然后如你所见——

我拥有了完完全全的真实!”

“可是!”她的语气变得愤恨 ““ 你是一个天生的智者,但他们为了维护自己虚伪的统治,宁可让你违背潜藏在祖先流传下来的基因里对美的感知,也要改变、人为地摧毁掉你眼中的 真实。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只是他们的牺牲品,他们不想看到任何的自由意志,只在乎自己!”

我明白吗?

我站起身,和她平视,一字一顿地说:“李奕辰,你不过是个疯子。”

“这是多少年前的统治阶级和那个时代的决策者留下的烂摊子,就因为被现世的人接手 了,他们就合该遭受你的谴责?你们这些人所追求的到底是冠冕堂皇的真实、被欺骗的恼羞 成怒、自以为正义的替天行道,还是滤镜破碎后想抓住那一点点微末的安全感?”

“那些沉溺于虚妄的人里,多少是被迫,多少是心甘情愿,你心里清楚。”

“那些为你摇旗呐喊的追随者们,在经受这么多天的落差之后,是宁可接受真实的现状, 还是会心心念念那失去的虚妄呢?”

没有回答。

大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我父亲的脸出现在了上面。他严肃的说:“李奕辰,第二代伊甸

园计划已研制完成,你的追随者里有百分之八十选择了继续接种。现在,是你输了。”与此 同时,门被破开,警卫人员拘捕了她,妈妈冲上来,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这场剧,终于真正落幕了。

即使云淡风轻、碧树蓝天不过是虚拟的电信号,但人总是相信那句话:“真相对我而言 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与其被欺骗之后,因为清醒的知道真相而痛苦,倒不如糊涂的一直被欺骗下去。”爸爸说长时间的使用使人体产生了依赖性,贸然打断会产生戒断反应。第二代 ““ 伊甸园计划”只是为戒除这一系统所做的长远准备。

大学毕业后,我离开了家。

我常常思考这样令人难以接受的真实有什么意义,现在我明白了:唯有灾难面前人才会 警觉。

现在我的工作是写一些纪实的文章。我不再刻意去追求美,而是尽量真实地记录。或许 当某一天真相再次被蒙蔽时,我的文字能被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