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天第九个了吧”。“嗯。”小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旁边的哭声更大了,像一波又一波海浪,将这两个人的对话拍打、吞噬。小王锁上后车门——那是一辆救护车,在红白相间的车盖前系了一条黑色的带子,小王抬头看了看月亮,干涩的眼神略显呆滞,但足以将整个月亮装进去。他直直地走向主驾驶位,同行的老李已经点着了一根烟,在副驾驶位上等他了。
关上门,后面的哭声还在继续……“上车就点烟,摘了口罩,你也不怕感染。”小王说着旁边的老李,也随手扯下已经被汗水和唾液粘在脸上的口罩,其中一部分已经被嘴唇黏住了,那个浅蓝色的“尼龙布”着实让他感到不舒服,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直到将每一块又硬又坚的干皮湿润,嘴唇再次光滑鲜红了,那是它本来的样子。他挂上档,车子缓慢开动,就在这冷清的夜晚,像一条小小的木筏,推开路灯洒下的寒光,拖着一条由撕心裂肺的哭声所装饰的涟漪,慢慢地,渡向另一个世界。
“去他娘的病毒,害死我们多少老百姓,”不知何时老李的烟已经灭了,“话说回来,你这小子,怎么这么年轻就来干送葬这活儿。”小王没有反应,呆呆地开着车,老李有些不愉快,他开了一辈子车,是个糙汉子。老李捅了捅小王,小王一惊,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这个哭声与咒骂声夹杂着的世界。老李颇觉得无趣,便没有再问,仰回身子,望着窗外,“真是苦了后面那些子女,父母因肺炎死在医院,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了,就要抬上车。直接送往火葬场”。“嗯……”小王勉强回应着,他心情很沉重,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老李将头扭向小王,盯着他看,车后的哭声像被船桨打碎的水面零落而无规则,令人喘不过气来。
“怎么,伤心了?呵,还真是多愁善感啊,太年轻了。”
“啊,没,我想起小时候那点儿事,都……都是小事儿。”
“啊……就是,天又冷了,又过一年了吧。”
“是啊,天都这么冷了,要不是你拽着我让我陪你,老子早就该回家休息了,喝点儿小酒,被窝儿里一躺,那多舒服,哼!”
“实在对不起啊李哥,真……真不好意思,我一个人有点儿害怕。”
“哈哈,没事没事,像你这样做好事不收钱的人,鬼都不好意思找你,哈哈哈……”笑声回荡在这清冷的夜晚,老李发觉自己的玩笑有些过分,清了清嗓子,又问道:“小王啊,你老家是东北的吧?”
“嗯呐,我小时候就是从东北长大的,那是十几年前了,那时我爸还在超市做搬运员,说起来,可别小看这份差事,没有他们,买东西的人可要走到地库里才能选东西,他们包揽拆箱、搬运、摆货架,大大小小好多事情。我爸年轻时手脚麻利,干完自己的还有余力,往往帮别的人搬,他跟我说‘助人为乐,不吃亏……’这一晃,也过了十来年了,真不知道我们东北那旮瘩变成啥样子了。”小王刻意来了句地道的东北话,可惜旁边的老李一点儿想笑的意思都没有,倒是小王,不知何时眼睛有些湿润了。
“你们东北这些年人口外流很严重啊,那农村青壮年全跑城里来了,家里留下父母老小,自给自足都难啊!”老李的话听上去总是那么深刻,分不清嘲讽抑或同情。
正月里锣鼓声声,爆竹声中落尽一地红,家家户户都点上花灯,又是一年好收成。江水滔滔流,像那游子,一去不回头。江风吹过,萧条枝影,旅人易回首,那岁月与时代怎能回头?
“嗒吧嗒”,是打火机的声音,老李又点着了一根烟,小王缓过神来,赶紧揉了揉湿润的双眼,眼眶更红了。“后面的人呢?不哭了?”,“哼,你开的这么快,早就跪到马路边哭去了吧?”老李冷嘲道。他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小王,那种负罪与愧疚席卷了他的全身,他想起车后那位已被病魔带走的别人的父亲,兜兜转转几十年,竟与儿女被这一道冰冷的铁门愈隔愈远,是啊,他已摆渡到了自己旅程的尽头,下船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值得慰藉的是,终归仍会有人留在船上,继续坚强的漂泊。
“小子,你这么小跑出来,不会是和电视上一样,与家里人打的不可开交吧?”
“啊,没,其实我家就我一个了……我爸去年走的。”
“哦,怪不得你……”老王的声音僵住了,他像一个胆小怕事的孩子做了错事一样,身子坐直,余光瞟向小王,“不好意思啊,又让你伤心了。”语气里带着几丝歉意。
“没关系”,小王的心情反倒轻松了许多,他活动了一下身子,街上的车少了,月色也更深了,安静的能听见车轮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
“你父亲是个乐于助人的好人呐,这年头这样的老好人不多喽。”老李仿佛赎了罪一般,又轻松地靠在车背上,仔细地拿出那破烟盒里仅剩的一根香烟。
“呵,他走时才想明白的,当初他可教育我,千万不要为了做这些好事儿而吃亏,因为他们不仅不会报答你,反而会感觉你好欺负,要时刻为自己着想,别去做那些所谓的无私奉献,没人感激也就算了,都是扯淡。”或许是因为小王模仿的入木三分,老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你爸在超市不还是助人为乐吗?”“哎,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后来我大了一点,我爸去当了焊工,你也知道,那时候虽然是计件给工资,但不达到保底的工作量,不用说提成,连工资都要扣。我爸心肠好,干什么都利索,做完了自己的往往帮那些最低工资都不保的工友完成一部分任务。”
“嗯,是个好人。”像老李这样的汉子,虽没念过几年书,但也明事理,知恩图报。
“嘿,你可别说,那些工友不仅不感谢我父亲,反而背后说他土老帽儿,傻了吧唧,是一个可以利用的老实人。那天,我父亲加班回来,路过他们的宿舍,里面一姓张的喝了点儿酒,叫喊地正欢‘那老王啊……嗝……不用白不用,哥几个的活计让他干,咱们……嗝……喝点儿小酒,岂不快活!’那笑声与对话,我爸他全听到了!”
小王顿了一下,仿佛要让沉默将这令人恼怒的过往灼烧、曝光。车里瞬间炽热起来,烟雾弥漫,分不清燃烧的是香烟还是愤怒。
“后来,从那以后,我爸他变了,每当遇到需要帮助的人或事时,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努力压抑着心里的善良与不安,扭头便走,不忍心看一眼,还不忘教育我不要多管闲事,费力不讨好,不过我也看得出来,他是对自己说的。”老李张大了嘴,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他想骂那些“畜生”,可小王父亲的变化,又将他的愤怒一盆冷水浇灭下去,他半张着嘴卡着不动,心里一万个不舒服。
小王打开电台,想借此缓解一下气氛,里面传来毛不易的歌声“如果我在角落里遇见他,我会慢慢靠近给他肩膀,分担他一路重重的绝望。”当老李略微缓过神来,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想起里面只剩下一个空烟盒,立刻缩起了伸到一半的手,他眨了眨眼,看向小王,那个年轻人温柔的目光中,带着坚定,向窗外远望。
几盏路灯坏了,“咝咝"地闪着。夜更深了,道路很宽,以致于中间车道的位置离路灯太远,有些模糊了,街上已经没有别的车,小王不敢用力踩油门,我们谁不是呢?在安静的地方呆的太久,每个突然变大的声音对我们来说,都是一种刺耳。
再后来,多年以后,小王的爸爸也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躺在医院,作了一辈子好人,面对生死,却仍无法解开那个心结,像小时候断线的风筝挂在树上,心心念念不能忘,人老了,越发像一个孩子了。“儿子,我也该去陪你妈了,哎,人生的过往像走马灯似的从我眼前掠过”,小王仍记得他父亲那时说的话“你也吃过这亏了,就……唉,这人啊……这世界还是好人多,咱爷俩赶的不巧啊,净遇到这种人……唉,当初在咱们老家,还是……还是你很小的时候啊,助人为乐、互帮互助还算是令人尊敬的美德呢……唉,现在也是呀,……也是呀。”小王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想让父亲走时还带着无奈与遗憾,他在床边想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倏地起身,走出门外,实际上,那的确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决定。
第二天,
快午饭时,只见小王慌忙跑进父亲的病房,脸上写满了惊喜,眉毛与鼻子拧在一起,嘴角已经扯到了耳朵根。“爸,你看,你那些工友来给你送东西了,爸,你快看,真的是。”
床上的老人坐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生机,“他们人呢,快请他们进来啊”,“啊……张叔他们说工厂实在是忙,脱不开身,就先走了,不过他们一定让我代替他们问候您,还让我告诉您,过去其实真没别的意思,都是糙汉子,您也就原谅他们吧。”有那么一瞬间,小王感觉到自己的语言竟是那样的无力,似乎很难使人信服,“他们真的很感激您,没有您,别说养家糊口,他们连工作都不保呢,哈哈,爸你瞧,您这忙不白帮,好人不白做。”
令小王意外的是,父亲听得竟如此认真,小王也很久没见到父亲开心的样子了——不停地点头应和,脸上被笑容挤出了更多皱纹,眼睛眯成一条缝,看来是打心底里的高兴,“儿子啊,一定帮我好好谢谢你张叔他们啊,他们也不容易,看来我误解他们这么久,哎,还是好人多啊,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
这对父子笑的那么爽朗,连声音都那么相似,只不过一个略显苍老,另一个又似乎带有几分苦涩,不易觉察,因为刻意埋在心底……
小王的父亲走了,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小王早已没了白天的欢笑,泪水沾花的脸庞模糊了,泪水里有伤心?有满足?还是二者夹杂着的辛酸?不再有人说得清。
“咳咳。”老李发觉自己已经一动不动很长时间了,他听着这个跟“故事”一样的故事,不知不觉入了神,他活动了一下肩膀,车子还在行驶。“你父亲的工友最后都去了吗?”显然他知道答案,但心里仍存着一丝丝希冀,生活不像童话,倒像是一场大雨留下来的潮湿,祈祷着下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没有啦,早就失去联系了。”“那道歉也是假的?”老李发觉自己的问题很可笑,嘴唇抿的紧紧的,小王笑了笑,笑的干脆,笑的清纯……
“对了,你爸说你也有过同样的遭遇,又是怎么一回事?”老李没了烟抽嘴却闲不下来, “哦,那是挺久以前了,我刚离开东北来到这里,那时我妈还在世呢,我爸妈催我找个女朋友,也老大不小了,到今天,那个女生我仍记的很清楚,叫姜雨彤,说实话她真的很好……
话锋突转,老李显得有些茫然,车里安静下来,只听电台里的歌声,伴着皎洁月光,似乎更加悠扬。漂泊的"船”,载着两位旅人游弋。“塞北残阳是她的红妆,一山松柏做伴娘,等她的情郎衣锦还乡,今生我只与你成双。”
“分手时,真的想哭,可能你没体会过,头脑热得像是在燃烧,泪水倾盆却被炙烤烧干,一滴也挤不出来,眼睛火辣辣的疼,脑子里像有无数只苍蝇“嗡嗡”着乱撞,呼吸都成为一种负担......”有那么一瞬间,老李仿佛看见了小王眼里打转的泪水,一闪一闪,但小王并不在乎,没有要擦的意思,别忘了,他还是个挺腼腆的小伙子呢。
“说分手就分手了!哎,你们年轻人的爱情观啊,哼......”老李向后靠去,他的确没有经历过,生怕说错一句话,刺痛小王脆弱的内心,怕小王自尊受伤,老李把视线从小王的脸上移开,扭头看向窗外。他想抽烟,想起那个空荡荡的烟盒,连手都懒得伸。“你接着说,因为什么分——”“因为救人。”还没等老李说完,小王便打断了他。老李有些不知所措,他大概清楚“剧情”了,可又生怕是他猜到的结果,身体坐直,瞪大眼睛,在这一刻,或许没有人比老李更紧张了。
那时小王与雨彤已经交往了半年多,他俩在河边草地上享受夏日的傍晚,周遭还有几对情侣。这时,一个来野餐的孩子在河边玩耍,一不小心,整个人栽入水中,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小王霎时间跳了起来,一边跑向河边,一边脱衣服。他没有感觉到后面轻拽他的手,他挣脱了;他没有注意到左右怪异的目光,他压根儿就没瞟他们一眼……孩子上岸了,平安上岸了,这个孩子没有错过任何风景,因为在他落水的这短短几秒钟,这个世界仿佛停止了转动,所有人都静止了,除了小王……“你呀!真是不听话,快走快走,快去跟我换衣服。”
或许母亲过于心急,忘记了道谢,小王并没有在意,毕竟这位母亲看小王跳下水后,慌的直跺脚,连声喊“救命”,眼泪哗的下来了,仿佛落水的人是她。人群中传来掌声,小王有一种自豪,那种腼腆的自豪,他赤裸着上身,红着面颊,旁边的女生用一种难以揣摩的眼神望向他,手紧紧攥着自己男朋友的衣角……小王望向雨彤所在的地方,空空的、空空的……只有人群聚散,闪光灯的闪烁时不时刺了他的眼,人们熙熙攘攘,声音很大,却听不清一句话。
第二天早晨,雨彤的信息传来了,同时还附带了一张截屏,上面几个大字格外刺眼“当代摆渡人——无名小伙勇救人”。由于闪光灯的缘故,照片里的小王眼神反着白光,甚至有些吓人,最下面是雨彤的留言——“你很勇敢,但你搭着自己的生命去救别人,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值得吗?”这是雨彤给他发的最后一条信息……
老李有些木讷了,他心里想着,为什么这样的人或事都让小王撞上了,可姜雨彤有错吗?小王更没有错啊!他只好尝试着安慰小王,构思了半天,只见他的脸憋的通红,过了许久,吐出一句——“小王,你会找到真爱的。”
小王本来紧锁着的眉头一下松开来,“哈哈,挤了半天就这么一句啊。”还是那清纯的笑声,如此干脆。
老李见小王心情有所好转,忙不失时机的问道:“你觉得呢,值得吗?”
“就是救……救人啊!”
“啊!哈哈,有什么值不值得呢,我当初撒谎,因为那是我父亲;我救这个孩子,那也是一条命啊,我要是不救,孩子真的在我面前出了什么事,我怕是会后悔一辈子啊。我救他,不是因为爱出风头,而是因为我喜欢这样的自己啊。”小王想起他父亲在面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时,无奈的隐忍,那真的是小王应该成为的样子吗?想到这里,小王笑了,是释然?是怀念?老李没有心思猜,他看着眼前这个称不上是传奇的年轻人,竟也傻笑起来。
一半开出花,一半作泥沙,青石板留着谁的梦啊,一场秋雨,又落一地花。这对父子般的两代人,在某一个静谧的夜晚,依旧安然前行……
凌晨,火葬场。这艘“小船”终于摆渡到了终点,慢慢地、在进门处停下,小王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冲着看门的小哥,用沙哑的声音喊道:“还干呢兄弟,都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哎,这不是疫情吗,是要加班,你们不也一样,无偿运送遗体,也不容易。这是今天第九个了吧。”“是呀,今天都九个了。”老李忙回答,说着便伸手去拿烟盒,这次,直到打开烟盒他才意识到,烟早就抽完了。“哎呀,实在不好意思啊兄弟,本来想跟你来一根,忘了烟已经没了”,“没事没事,你们快过去吧,辛苦你们了!”“你也辛苦!”车子开动了,带来一阵微风,那个门卫小哥很瘦,披着一件不太合身的军大衣,像一面旗子紧裹着旗杆随风飘扬……果然,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随着风摆渡,梦就此起航……
或许小王不知道,他不仅仅摆渡着车里的别人的父亲,摆渡着那个落水的孩子,他还摆渡着那些真正需要安慰的人——逝去家人的亲属、落水孩子的母亲……摆渡似乎是一种拯救,小王拯救着内心矛盾的自己的父亲,拯救着迷惘中不失坚定的自己,他拯救着这个时代所缺失的无私与奉献,摆渡了这人世间本应有的真爱与真情。
熟悉的地方依然安详,岁月不改它模样,风吹过树梢沙沙的响,把故事慢慢讲……
或许有人会问我, 为什么没有对小王的容貌进行描写,因为即便故事再精彩,也只是描绘了一个平凡人的生活,小王可能生活在我们城市的每个角落,将这座城市摆渡向可期的未来,他不值得我们去探寻,更不必去探寻,因为他或她,不就在你的身边吗?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在疫情中作出巨大的贡献
却不为人们所知的“摆渡人”
作者:史卓凡 所在学校:唐山市第一中学 指导老师:宋立国
本文系“摆渡人”杯全国高中生征文大赛三等奖获奖作品,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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