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新片是一种考验,也是一次坦率的问询。
大体上存在两种观影视角:
一是将其带入洪尚秀私生活,从台词中追索出导演心中的蛛丝马迹;二是由作品本身而非作者角度出发去思考。
这两种立场其实互相抵触。了解八卦的人在观影之初,很可能会截取电影中的“个人化”片断,猜想导演在借台词为自己发声。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下:《独》)中,与已婚导演相恋过的英熙(金敏喜饰),主动结束婚姻赴德独居的智英(徐英嬅饰),为英熙受大众谴责而抱不平的前辈俊熙(宋宣美饰)和天宇(权海骁饰),以及在酒桌上洒泪告解的导演尚源(文成根饰),都为现实代入感提供了极具诱惑的可能。但是,如果真想从洪的电影中寻找“自传性”痕迹,难道不应该先去研究前作中的教授与女学生角色吗?在他的电影中,关于“已婚男”的故事早已无数次登场,《独》不过是其中之一,何况片中这位“已婚导演”的份量完全微乎其微。
《独》并不是一种道德考察。它在角色属性与背景方面仍旧与前作类似,但能够看出人们对电影的态度究竟可以纯粹到哪种程度。选择哪一种视角,是观影者的自由。但如果执着于八卦的连接,很可能会忽视掉洪在这部电影中的新变化,甚至可能对惟一的主角英熙也难以共情。
尽管蕴藏着许多新变化,《独》起初并没有让我感到太大惊喜。它太过坦率,也简洁得令语言都显得无力。比起近两部《这时对那时错》和《你自己与你所有》在结构上的趣味,《独》放弃了一切技巧性、装置性的尝试,仅有一段似梦非梦的再会。电影如她的主人公一般简白而落拓。我并不愿带着一种怜悯的情意去看英熙,但又注定不得不如此。
《独》中再没有什么异地的新艳遇,只有女演员英熙直面大海,直面孤独的背影。从很多层面上,都很难再把洪尚秀的前作拿来与《独》做比较了。在他的电影中,第一次有这样一个独自站在电影的中心的、唯一的主人公。因此我只能说,这是属于英熙一个人的电影。在她身边的朋友们也悉数登场,但金敏喜就像一块磁石,每一个微妙的表情与语调,在轻描淡写中轻易攫紧观者的心。
英熙的一人影像
首先,这部电影并非爱情故事。
而是关于一个人从羁绊中走出,直面孤独与存活世间的尝试
。
英熙对智英讲述自己对导演的思念,在沙滩上画出他的脸,酒桌上与尚源的对峙,尚源念给她的契诃夫短篇小说,无不与爱情相关。但重要的是,这些爱情的边边角角,或者说与尚源的实质性关系对英熙而言已经成为了过去式。
在英熙遇到的朋友们身上,呈现出了情感的不同时态。赴德独居的智英早已走出婚姻与爱情,无欲无求。在江陵运营“峰峰磨坊”咖啡馆的明秀与道熙之间,是正在进行中的情感,同居共处。而尚源导演剧组的年轻男女之间,则是在羞怯中刚刚萌芽的情感。
从“已告别”到“未发生”,从成熟到未成熟,他们的状态形成了有趣的序列。智英提起婚姻时,说“是因为需要才一起过的,不是因为想要”;明秀对道熙并非真爱,他们的关系与智英所说的“需要”十分类似,但明秀满足于目前的安定,甚至还建议英熙尽快结婚生孩子;剧组的年轻男女与他们截然不同,在英熙以及朋友们“真爱”失败的情况下,这两人的初生的、未涉世事的甜蜜似乎预示着一种希望,即真爱存在的可能。
在他人不同情感状态的映衬下,英熙无疑最为孤独。因为她不得不从上一段感情的羁绊中走出,当下的她,既未做到像智英一样清心寡欲地“断舍离”,也无法选择像明秀一样虚假地活着,更没有找到任何真爱存在的可能。她怀疑起真爱,质问何人有爱的资格,对男性失望,与女性接吻。即便前辈俊熙尝试去理解她,善待她,主动帮助她,也无法改变英熙必须面对孤独,踽踽独行的事实。
一个人直面世间,是多么可怖的一件事。她学习、读书、散步、弹琴,尝试从这个世界发现新事物,像一株植物汲取能量继续生长;她彷徨不定,试图开始新生活,问智英自己到汉堡住如何,又问天宇自己到江陵住如何。
与导演尚源和剧组成员喝酒时,年轻男女回住处帮导演取书。因此长长一排酒桌旁,最初只有英熙一人独坐在桌子右侧,左侧是包含导演在内的四人。这一场景太可怕了,也太过可怜,桌子左边并不仅仅是四个人,而是一整个世界。这是英熙只身一人直面应对世界的那种孤独。桌子左侧的人们,以及不在场的那对年轻人,他们尊敬英熙、赞美英熙,但事实上,没有人是真正站在英熙身边的,也不可能有人能真正进入她的世界,消解她的孤独。
前辈俊熙、天宇也是一样。英熙身边的所有人对她的包容和宠溺,有多少是出自真正的理解,又有多少是出自怜悯与同情?所以从始至终,她的身边都不乏朋友,不乏语言的交流与碰撞,但留在我脑海中的影像,却并不是在酒桌上大放豪言的英熙,而是过木桥之前下跪祈祷的她,咖啡馆前抽烟哼歌的她,独自躺在海边的她。金敏喜一人影像的力量太过强大,而它有多强大,英熙的孤独就有多深切。
摄影变化与非语言
除了单一女主角与女性化的视角之外,《独》也呈现了洪尚秀电影在摄影上的新变化。洪尚秀标志性的推镜头以快速和出人意料著称。如果稍加留意就不难发现,这部电影中推镜头的速度变得缓慢且温柔。摄影师金炯求在采访中谈到,这部电影中推镜已不再是剪辑上的概念了,更像是缓慢靠近人物的一种动作。
第二部分,在江陵的咖啡馆,道熙让明秀赶紧筛选咖啡豆,他无奈地坐在桌前,一边挑豆子,一边敷衍地回应关于吃饭的问题。镜头由明秀的中近景缓缓推到了桌上咖啡豆的特写镜头。他们两人的对话在继续,但导演选择了拍咖啡豆,放弃去呈现人物的面部和反应,这样的调度消减了对话的重要性;也将视线集中在了明秀的个人视角上。郑在咏饰演的明秀从一登场开始就给人一种奇妙的喜剧感,他缩着脖子不断说“好冷好冷”,看起来很“怂”。朋友们说的“仿佛放弃了人生一下突然就老了”,“无法真正去爱,所以执着于活着”也道出了明秀的“懦弱”。此刻他不得不去做这样单调乏味的工作,镜头越来越靠近他的双手,仿佛这双手正要从绝望的豆子中挑出自己剩余的人生。
另一镜头是英熙在咖啡馆门口抽烟唱歌的画面。镜头从全景推到了中镜,同样十分缓慢,但这次的推镜比起物理空间上的靠近,更像是人物内心次元的捕捉。
除了镜头运动之外,这一场面本身也值得记忆。人物抽烟的场面洪尚秀拍过太多次,但往往都有他人在场,或有对话,时间与空间总是被共享的。而这里他用超过两分钟的时间,完完整整记录了英熙看天、点烟、唱歌、灭烟、回咖啡馆的过程。在洪尚秀电影中不曾有过这样的场面:将超过两分钟的时间完全给予一个角色,没有制造任何对话,只有独属于这个角色的时间在一支烟和一首歌中消磨去。
正是因为在两分多钟之内,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一段才显得更加珍贵。
第一部中,英熙在过木桥之前下跪祈祷,导演也用接近一分钟的时间记录了这一过程。在我看来,这两个镜头是类似的,都是英熙直面自我、直面孤独的剪影。她的身体处于现实世界的某一场所,但内心却存在着另一个宇宙。温柔缓慢的推镜,以及长时间的单人镜头,是来自剧本外部的另一种宠溺和怜惜。它们不动声色地放大了英熙的一人世界。
《独》可能是洪尚秀电影中故事性最弱的一部电影。当然,故事性的弱化并不意味着电影的无趣。他片中的人物往往都在进行“旅行”,即场所的转换,只不过从前的旅程中,在酒桌交谈之外也是存在故事和结局的,或者说,至少有有推动剧情起伏的段落。而这部电影中,在台词密集的酒桌与咖啡桌场景之外,并没有那样的情节点,我们不知道英熙接下来要做什么、该做什么。
她的旅程与电影的剧情发展一样,行方不定,无迹可寻。
宣言性的台词继续大量登场,像《你自己与你所有》中的画家英秀一样,英熙与朋友们喝完酒之后也开始大放豪言。她质问真爱的存在,爱的资格,她批判无法真正去爱、满足现状活着的人,比起虚伪地活着,她宁愿美丽无憾地死去。尽管喝酒的场景台词更加密集,传达的信息量更大,但令我更加印象深刻的却是这些聚会之外的场景。
洪的近作中(尤其是这部电影),比起人物的台词,更值得关注的是他们的状态与行为。他写出的那些人物们大肆探讨的生与死,或爱情与艺术,就像是一本书页面底部的附注。若留心演员们的表情与反应,就能发现这些细节可比他们的台词有趣多了,也道出了更多的真实。一人对另一人顾盼的眼神(即使有时在焦段之外),后辈的肢体动作等等,这些言语之外的微妙氛围在洪尚秀电影中的地位是绝对难以取代的。
同样在语言之外,在金敏喜独自登场、没有任何对话的时候,似乎更接近英熙本真的面貌。她在汉堡的智英家里弹琴,下跪祈祷,独自走向大海,一人抽烟唱歌等,这些不存在语言交流的部分,这些留白的段落,看起来没有任何信息量,但却是片中英熙离我们最近的时刻,或许也是其中最为重要的时刻。
黑衣男子的存在
片中五次出现的黑衣人角色也多少让人感到有些惊讶,洪尚秀的电影中没有出现过这样诡异的角色。担任第一部分摄影的朴洪列(音)饰演了黑衣男子,这一设定来自于在汉堡试拍时一次心血来潮的尝试。
第一部分中黑衣男子三次出现,他与英熙所在的世界是有交流的,他的存在是被直接验证的。第一次是语言上的交流,在汉堡的公园,黑衣男子向英熙和智英询问时间。第二次英熙和智英对他的出现做出了反应,她们看到黑衣男向她们走来,迅速离开。第三次在德国的海边是身体上的接触(当然很可能是意象性的),英熙独自一人走向大海,镜头右摇到智英和两位外国朋友,再左摇至原来位置,空无一人的大海,再左摇,扛着英熙的黑衣人渐渐走远。
第二部分中黑衣人出现两次,但所有人对他的存在没有给予任何反馈:第一次英熙与两位前辈初次进入酒店房间,黑衣人在阳台拼命地擦着玻璃,英熙到阳台去,他帮助英熙开窗关窗。第二次三人喝酒时,黑衣男子在阳台望着大海。因此,这部分中我们可以承认黑衣人的存在,也可以完全否认他的存在。
黑衣男子如同英熙自我世界存在的一种验证。他向现实世界发问,又被现实世界躲避和无视,他用力擦着玻璃的动作,与英熙在酒桌上拼命质问他人的模样何其相似。在德国海边,英熙独自走向大海,留下淡淡一串脚印,然后消失不见,她面向的大海是尘俗的世间,但也是朝向自我宇宙的一条通路;黑衣人像扛一具尸体一样将她带走,这并不是一种死亡,更像是归于自我世界的消隐。
洪在采访中表示,
他无法对黑衣人做出解释,也认为是无法被解释的
。这种坦率似乎也像在说,任凭你们去解读吧,哪怕这根本并没有什么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