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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化论/

文/周于旸

星期一的早晨,我没有去上班。坐了六站地铁后,我来到了动物园。我告诉保安,我是来办理入住手续的。此时还不到上午八点钟,环卫工人刚结束第一轮清扫,晨光落在街道上,泛起灰蒙蒙的影子。深冬季节,大雾弥漫,行人如同火车,头顶白烟飘荡。保安说,我们这儿是动物园,不是酒店。我说,已经说好了,我来办理入住手续。

保安说动物园还没开门,让我先等一等。我把背包倚在墙边,解开围巾,脖子里全是汗。我点了一根烟,又递给保安一根,然后我们闲聊了几句。动物园的大门是由两棵赭红色的石雕大树构成的,左右各一棵,树干缠绕到一起,形成一道拱门。树上雕刻了各种动物,一路向上攀爬,最下面是熊,最上面是鸟。我告诉保安,我们很快就是同事了。他摆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接着告诉我,动物园里味道最大的是大象园,最吵的是鸣禽园,一定要离那些地方远一些。我们聊了很久,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逝。到了九点钟,第五根烟即将烧到食指上时,他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话,然后指了指靠西边尽头的房子,说,那是科研院所,办事处也在那里。我拎起背包,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动物园虽然像个蛮荒之地,办公的地方倒是十分整洁,既没有异味,墙面也不肮脏,和我之前待的写字楼并无二致。动物园的管理员热情地接待了我,我们在一间会议室里谈话,一张椭圆大桌,能坐十几个人,现在就我们两个人。合同压在茶杯下面,旁边是一支签字笔。电子版的我已经见过,十四页纸,一半是条款的解释说明。我逐页翻去,上面的内容已经很熟悉,但我还是犹豫了一阵,坐在旋转椅上,轻轻地左右摇动,好像这是流程的一部分。我能感受到管理员焦躁的目光,但他嘴上还是说,没关系,你有足够的时间确认内容。

几天前,我们在电话里洽谈过合同的事情,这是动物园第一次拟这样的合同,他们和我都没有经验。一开始准备拟劳动雇佣合同,但他们后来意识到,那是人与人之间签订的协议,假如乙方是动物,应该签另外一种合同。最后的合同是根据动物展出协议修改而来,但补充得十分完善,甚至提到了关于越园的条款。不过这种说法有些奇怪,像是作家笔下生造的新词,是从越狱一词引申而来。此时我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写,以下无正文。纸上留了一大片空白,给甲乙双方签字。甲方是动物园,已经盖好了章。我拿起笔,迅速签了字。签完我松了一口气,管理员更是如此。

随后他带我穿过了栈桥、池塘、一片小树林,其间我见到了鳄鱼、金丝猴和长颈鹿,最后他领我进了大猿馆,里面有三只猩猩。管理向我介绍,它们是一家人,也是我以后的邻居。最大的猩猩紧靠着玻璃,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做好了随时跟游客互动的准备。红毛猩猩在角落里吃树叶,还有一只小猩猩围了个白色披风,在树干之间来回吊爬。我的位置就在他们对面,用玻璃挡板隔开,但屋舍的陈设完全不同,没有模拟自然环境,唯一的植物是一盆万年青。他们给我准备了床、书桌和洗脸池,如果要上洗手间,可以从里边进入一个小房间。管理员告诉我,玻璃房正对着海狮园,每天下午两点,可以从这里欣赏到海狮表演。然后他长舒一口气,对我说,现在开始,你就是动物了。他的语气给我一种不安的感觉,好像是在说另一句话,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可以救你。说完后,他就关上了后边的铁门,紧接着我看到他从另一边出来,从我面前径直走过去。我们之间隔了一块玻璃,但我意识到那是一堵真正的墙。他没有朝我这里多看一眼。

那是我在这里待的第一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才来了几批游客。起初,他们的注意力都在那几只猩猩身上,那几只大家伙很活跃,积极地展示自己。拍两下胸脯,斜着身子跑两步,经过池子就跳进去洗个澡,甚至伸出手问人要食物。游客无暇顾及我,只在将要离开的时候,转身之际余光瞥到一眼,刚被猩猩逗乐的笑容一下子没有了,仿佛逛雕像展览,冰冷的石像突然活动了起来,无不露出惊恐的神情,迅速从我面前抹过去。第一个和我交流的是一个年轻人,穿着灰色套头衫,手里拿着个大家伙,一台装了长镜头的单反相机,对着三只猩猩拍了将近半个小时,反复地确认相机里的照片。离开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我,朝我走了过来。他说,你是这儿的饲养员吗?我说,不是。他说,那你是实验人员吗?我说,也不是。说完后,我意识到应当多讲一点,因为协议中要求和游客积极互动。那你待在这里干吗呢?他又问。我说,这是我第一天上班,后面他们会在这里挂上一个牌子,上面有我的介绍。他疑惑了一阵,然后才反应过来,说,这是行为艺术吗?我说,不是。他说,那真是稀奇了,人有什么好看的,满大街都是,我可以跟你合个影吗?他提出了这样的请求,然后把相机交给一名路过的游客,身子贴到玻璃面前,伸出一只手托举着,仿佛是为了把我显露出来。拍完之后,他低头捣鼓着相机,穿过廊道走了出去。

动物园早上九点开门,下午五点闭园,这也是我被展出的时间,和上班时的作息一致。不过到了晚上,我无法离开这里,完全依照着动物的待遇,安顿食宿,供人参观。我也有我的饲养员,他叫六马,他在早上八点和晚上六点给我送餐,白天只能吃一些零食,没有专门的午饭时间。六马鼓励我和游客多加交流,从他们的手里获取食物。我说,跟别人乞讨吗?六马说,这是动物园,投喂,明白吗?后来我才知道,我是动物园里唯一被允许投喂的动物,因为只有我能辨别食物,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但我也仅仅只向游客要过几支烟。管理员总是批评我,叫我摆正姿态,不可再把自己当人。话虽这么说,但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第一晚睡觉的时候,我被邻居吵得无法入眠,这三只猩猩能发出三种叫声,厚重如嘶啸,呼哧呼哧,尖锐的又像鸟鸣,叽叽喳喳。即使戴上耳塞,仍然无法完全阻隔。尽管如此,那个夜晚依旧是一个清净的夜晚,没有人再打我的电话,喊我去加班,或是应对一些无聊的酒局。这儿太好了,我不用再费尽心力,想着如何扮演好一个儿子、丈夫和公司职员,避免家庭纷争、夫妻不和以及职场竞争。从玻璃天花板望出去,我看到一些植物的藤蔓,它们搭成了一个巨大的相框,中间是夜空,有漂亮的峨眉月,还有少量星星。我从未像这样观察过它们,好像月亮从没有升起过,星星也从未闪耀过。

1996年生,小说发表于《十月》《长江文艺》《青年文学》《雨花》等期刊,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已出版小说集《马孔多在下雨》,入围第五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选名单。

周于旸的自问自答

为什么想到写这样一篇小说?

周于旸:最近写的几篇小说,走得比较远,时间跨度挺长,事件也未必发生在地球上。写这篇小说的时候,还没有缓过神来。能靠想象力解决问题当然最好,主要是省事,闭门造车的好处是不用出门。一开始想写一种不存在的动物,鸟身龙首,被人类圈养,困在玻璃动物园,后来玻璃崩塌,它也没有出走,因为已经产生了驯化的作用。最后放弃了这个构想,是觉得题材已经过于泛滥,于是写了现在的故事。说到灵感,和田纳西•威廉斯的戏剧关系不大,更多来自于卡夫卡的《变形记》,格里高尔如果住进动物园,应当是主人公的邻居。很早就想写一篇关于人的异化的小说,进化或者退化,本质上都是一种异化。

我现在有些怀念上个世代,网络和智能手机降临之前,人类更有生命感,而不是像数据一样流通。搬进动物园,实际上是回归传统的甚至田园般的生活。从某种角度来说,人类是自然界进化最快的动物,但进化过快也容易产生异化。这是写《退化论》时的一些想法。

写作过程中遇到过什么麻烦?

周于旸:很久没有去过动物园了,不知道动物园现在变成了什么样。缺少实地考察,在网络上看视频弥补,但仍有些东西弥补不了,例如气味。印象中动物园是个味道很重的地方,但什么动物该发出什么样的气味,已经对不上号。想象力如何与现实发生关系,是写这篇小说时想得比较多的问题。

写作过程中纠结较多,想法有几个,不知道哪个更合适。闭门造车,因为缺少图纸,造成什么样似乎都可以,只要轮子够四个,发动机能点上火。写完后有新想法,想要大改,但终究没改多少。一是怕白费功夫,二是时间也不太够,把完稿多读了几遍,看多之后倒也顺眼了。

最近在写什么?

周于旸:写完《退化论》之后,最近开始写长篇小说。准备了两个月,大纲列不出来,写完开头后有点头绪。之前的写作以短篇小说为主,一万多字,尚能规划。如今翻了十倍,视野有限,单筒望远镜要升级成天文望远镜。长篇小说像一个游乐场,项目多玩法也多,买票进场,不知先排哪条队伍。写长篇比写短篇要愉快一些,因为据说短篇应当一气呵成,长篇可以多喘两口,目前正处于喘气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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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动物园

资料:上海文艺出版社

编辑:李初臻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