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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三冊四四四面二六六、四00字)不分卷,次為文選、詩選及專著三編;洪棄生撰。棄生里居、略歷及其著作,已略見第五九種「瀛海偕亡記」篇。因其著作每冠「寄鶴齋」名,「選集」命題以此(有「寄鶴齋賦」存「文選」中)。「文選」包括古文、駢文、書札、詩話,分別取自各本集。「詩選」包括詩(分上、中、下三目)、詞,另附「八州詩草」;亦分別選自各集。作者自撰「寄鶴齋詩矕小引」云:『愚裒詩始弱冠,迄於今閱三十一寒暑,都四集:曰「乙未以前謔蹻集」,凡八卷;曰「乙未以後披晞集」,凡八卷;曰「枯爛集」,凡九卷;曰「蕈菌集」,卷帙未定』。此引作為民國六年正月,可知前三集已於彼時編定。但就其家藏遺稿所見「謔蹻」、「披晞」兩集,各僅七卷;第三集雖足九卷,各卷首祇見「寄鶴齋」三字,未題集名、卷次。究其三集撰作時間,「謔蹻集」約自清光緒十二年(著者弱冠之歲)至二十一年(乙未)間;「披晞集」自光緒二十一年至三十一年(下與「枯爛集」相接),「枯爛集」(即前稱第三集」)自光緒三十二年至民國五年(前有「四十初度感賦」、末存「五十感傷四首」)。而前一集與後二集間以乙未臺灣淪陷於日本為界限,具有「劃時代」意義。此三集各以十年為一段落,亦即分占著者二十、三十、四十歲各年代。所選依三集原序分編上、中、下三目,足可顯示其「詩史」價值。至於卷帙未定之「蕈菌集」,顯係當年預定未來所作之稱;今未見稿本。惟所存另有「壯悔遺集」及少數零星遺稿,則未加選錄(「壯悔餘集」一名「香籨詩」,「文選」中有「香籨集自敘」)。至民國十一年大陸之遊所著「寄鶴齋八州詩草」,詩格為之一變,僅選附若干首而已。詞選四闋,略備一格。蓋不論文與詩,所選旨在用存臺灣史事與史蹟,並對民生疾苦之作尤三致意。「專著」包括「中西戰紀」、「中東戰紀」兩種:前一種分上、下兩卷,記光緒甲申(十年)中、法之戰;後一種不分卷,記甲午(二十年)中、日之戰。此兩戰役,對臺灣均有深遠之影響。
弁 言(一)
徐道鄰先生在「徐樹錚先生文集年譜合刊」出版時,寫了一篇序文,內中說過:『就中國過去讀書人的心理談,作兒子的,刊印他父親的著作,差不多是一種近乎神聖的義務,同時也是一生中最大的滿足。我現在也還是有如此的感覺』。徐先生這幾句話,可以說是道破了我數十年來所一直懷抱於衷的心情。因為辜鴻銘先生曾經對我稱讚過先父的文學造詣,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同時,惋惜先父的作品,恐將成為廣陵散,從此絕響 (註) 。所以民國十八年先父去世後,我對於先父遺集的出版,念茲在茲,費盡苦心,多方籌劃,一直到了前年纔得到成文出版社黃成助先生肯於犧牲血本,予以影印,使我完成這份「神聖的義務」,感到「一生中最大的滿足」。
我為要出版先父的遺集,曾經找過胡適之先生幫忙。有一天,接到胡先生一封信,說他要到上海去,叫我把書稿送給他,他要帶去碰碰看,我就把書稿送給他。可是他從上海回來後,告訴了我,他跟商務印書館的高夢旦先生商量過,高先生說,這種舊文學已經缺乏商品價值,出版後沒有地方銷售,而且一經開例,就不好再拒絕同樣的稿子,所以他們不便接受。這使我非常失望,因為由文化界最有權威的胡適之先生去向出版界最有力量的高夢旦先生推薦,已經達不到目的,那還有什麼別的門徑好走呢?我想來想 去,求人不如求己,就下了決心,要自己創辦一家出版社,先出有商品價值的書籍,建立好販賣網,賺出相當的資金,然後再來出版這部沒有商品價值的遺集,半送半賣,就可以完成我這份「神聖的義務」了。
那是民國二十二年距離九一八事變不久,國人正熱心於研究日本事情,所以我就在北平開設了一家「人人書店」,販賣日本書籍,以維持店費;同時出版新書,以奠定基礎。我為了佈置新書的販賣網起見,親自到上海向開明、民智、北新各書店,抄錄他們全國各地來往的分銷機構,計得三百數十處;回平後,就把出版的東西,每種各寄十冊,請他們代售,約定每三個月結算一次,付款補貨。那個時候出版事業是有相當厚利的,譬如定價一元的書籍,成本不過二角,著者版稅一角五分,再扣去寄費以及爛賬等等至多一角五分,批發七折,可以淨賺二角,也就是可以獲得加倍的利潤。只要所出的書能賣出去,賺錢是絕對有把握的。我經過一年多,把三百多家裏面不守約束的剔去將近一半,留下有信用的二百來家,繼續來往。因此,每種新書三千冊,很容易推銷出去。我開店時罄其所有,計投資八千大洋,經過三年多的辛苦,已經滾成將近五萬元的好賬,分散在全國各分銷處;還有一萬多元的貨底,存在店中。像這樣滾下去,再過三、兩年,出版先父著作的初願,就可以達到了。不意到了民國二十六年,日本軍閥大舉侵略、佔據華北,我政府也決定全面抗戰,各地交通遂陷於中斷;而我的賬款,因而都成爛 賬,書店存貨,也無法推銷,而近十名的店員的生活,不能維持,只好在不久之後,把存貨做為還魂紙的原料出賣,充作遣散費,讓大家各奔前程,關門大吉;而我所懷抱的自力出版先父遺集的壯志,不但未能實現,並且偷雞不著,倒蝕了一把米了。
臺灣光復,我於三十五年回鄉。不久,臺灣省政府成立臺灣省通志館,聘請林獻堂先生為館長,林先生要我擔任他的副館長;我當時想要利用這個機構來出版先父遺集,就欣然前往請示。在談話中間,正好籌備人員把所擬就的該館組織大綱、工作計劃、預算等草案,送請林先生核閱。我心裏暗想,他既然有意邀我當他的副手,這些重要的東西,按理應該先叫我審核一下,然後簽註意見,再送請他做最後的決定。可是他並沒有這樣做,卻叫籌備人員把它交給同在座上的他的從孫林培英先生,讓他帶回去審核。我對於他的這個措施,就直覺地感到縱使到了通志館去,也無法發生作用,不能達到我想「假公行私」的「陰謀」;所以再跟他閑聊幾句,就告訴他,現在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正在改組,政府任命我的窗友何容先生為主任委員,何先生也要推薦我去做他的副主任委員,這兩個職務之中,讓我考慮之後,再作決定吧。結果我放棄前者,而就任後者;這個私願,又再落空了一次了。
過了幾年之後,周憲文先生主持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他對於臺灣的文獻很感興趣,認為這些先民心血所結晶的吉光片羽,任它散佚,實為民族精神的一大損失;因此 利用出版經濟研究的刊物的餘力,搜集有關臺灣歷史、地理的古籍,加以整理重印,彙為「臺灣文獻叢刊」,分贈國內外的研究機構,很博好評。有一次,他想要把先父的「瀛海偕亡記」加以翻印,收為該叢書的第五十六種,託北大的老學長夏德儀教授來徵求我同意;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自然是無條件接受了。因為這件事引起我的動機,我就把先父的全部遺集,請夏教授拿去問他可不可作為該叢刊的一種,予以刊行。經過該叢刊的編輯人員審查後,認為先父遺集一來分量太多,二來許多作品不合風土文獻的標準,三來待刊的資料壓積太多;有這三個原因,只好暫予割愛,結果又把稿子退還給我了。
這些稿子由我收藏,擱了四十多年,總找不到出版的機會。到了前年,纔由國防研究院胥端甫先生熱心斡旋,獲得成文出版社黃成助先生見義勇為,斥資影印,精裝九厚冊,計共五千數十頁;因成本頗高,而又乏人欣賞,以致買者寥寥。雖經黨國中的元老、文化界的巨擘梁寒操先生在中央副刊為文揄揚,加以介紹說:『遺書內的「寄鶴齋詩話」,從三百篇、楚辭、漢、魏、六朝,以至唐、宋、元、明、清各名家之詩文,皆有所列,先為總述,後作分述,可作文學史讀。遺書內的「駢文稿」,有賦、有銘、有序、有書,要皆聲韻鏗鏘,不同凡響。遺書內的「古文集」,有史論、有對策、有書後、有時事,又皆眼高於頂,見解卓犖。至於「八州遊記」、「瀛海偕亡記」、「中西戰紀」 、「中東戰紀」諸專著,或則描寫山川形勢,瞭如指掌;或則敘述清廷對外作戰之痛史,允為第一手資料。足徵先生對於古史時事、山川形勢,都有深刻的研究、切身的經歷,所以能夠發為遺民的哀鳴,非無病呻吟可比也。……綜觀先生的一生,做人處世、著書立說,都不失「不得志獨行其道」、「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氣節,無愧為「君子人」與一個真讀書人也。所以先生的著作,對日據後的臺灣,實能發生保存國粹、鼓舞民氣的作用;使祖國文化能以延續,民族精神迄未泯滅,來等候五十年後的光復,重新投入祖國的懷抱。讀書人對民族國家的貢獻,真是不可限量的』。梁先生在這篇文章的最末段強調說:『遺書之刊行,不獨愛好文學及研究歷史者允宜人手一篇,就是各圖書館、各學校、各文化機構也應各購一冊,使青年一代聽聽本省讀書人的呼聲,能以瞭解於臺省籍先賢的亮節高風、真知灼見。不獨是作者之望,也是國家民族之幸』。梁先生這篇文章發表了後,第一位反應的是臺灣省政府陳大慶主席,他曾經派過一個職員前來打聽,說要由中華文化推行會臺灣省分會購買一些,分贈省立文化機構;雖因經費關係,沒有實行,其厚意卻很叫我感激。此外,梁先生希望各購一部以供青年閱覽的各圖書館、各學校、各文化機構,除了臺大圖書館、中國石油公司圖書室和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曾經購買過以外,好像沒有什麼別的買主;至於個人,更是冷落。這個情形,使我非常難過,覺得我這個不肖子罪孽深重,不自殞滅,禍延黃成助先生,使他大賠 血本,弄到將來這些影印出來的「遺書」,恐怕只好拿去蓋甕、覆瓿,或送給小販去包花生米,豈不悲哉慘乎?
在我悲觀失望之中,忽然接到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來了一封信說:『本室編印「臺灣文獻叢刊」,歷有年所,近已出至二百九十餘種,共達五百七十餘冊。棄生先生遺著「瀛海偕亡記」,前已收入印行;茲以寄鶴齋詩文各集篇幅至鉅,無法全刊,經選編「寄鶴齋選集」一種,列作該叢刊第三0四種,將於近期出版。敬請惠撰「選集」弁言一篇,以資紀念』。我接到信後,十分興奮,有如撥雲霧而見青天。因為該叢刊不是商品,是用來贈送國內外的研究機構的;先父遺著的「選集」得以列為該叢刊的一種,普遍流傳世上,愛好傳統文學的人士看到這部「選集」,也許會由於見到一斑,而興起想看全豹的欲望,進而去搜集「洪棄生先生遺書」的全部作品,則「遺書」流傳的機會,可以因而增大。這樣一來,也就符合了梁寒操先生所希冀的「不獨是作者之望,也是國家民族之幸」了。
六十一年春節,洪炎秋。
(註)民國十三年作者因寒假歸省後,要回北平(當時叫做北京)。那時候由臺灣到北平,有兩條路好走,一條由基隆搭乘直航天津的郵船,由天津換坐火車到北平。另一條是坐郵船或商船到門司,從下關改坐關釜連絡船到釜山,換坐朝鮮鐵路到新義州,再換坐南滿鐵路到奉天,由奉天再坐京奉鐵路到北平。前一條路的船隻,雖然要在福州、上海、煙臺或威海衛各耽擱一兩天以起卸客貨,時間多些,卻可以上岸觀種光,而 且不必換船,船價也便宜;不過有一麻煩,就是必須請領護照,要看日本警察的顏色,忍受他們種種的刁難,所以我們大都採取第二條路線。民國十三年這一年,辜鴻銘先生應日本東京大東文化學院的聘請,前往講學,他的本家辜顯榮先生順便邀請他來臺灣遊歷,並做幾場講演,因此結識了先父,很欣賞先父的人等和學問。這年寒假我要去北平而他要回東京,偶然同搭一條船到門司。他坐的是頭等官艙,我坐的是三格統艙,前者在艙上而後者則在艙底。辜顯榮先生派他的內姪(後來成為他的第二女婿)陳棧治兄伏侍他到東京,棧治兄自然也陪他坐頭等艙。我跟棧治兄是鹿港鄉友,那個時候他也在北平國立北京法政大學念書,素來很熟;我貪圖他房間乾淨、空氣新鮮,所以常常到他那裏去閑聊。有一次,他帶我去見辜先生,介紹過後,辜先生馬上教訓我說:『你這個人,簡直莫名其妙!你父親的學問,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北京大學那一個教授趕得上他?你不好好在家傳受世業,而到北京去求什麼鬼學問?你讓你父親的那些本領,就此失傳,實在豈有此理』!我回答他:『辜先生的指教,我完全承認。不過家父的那些本領,我怎麼也學不來,所以只好由他去做個舊文學的殿後大將;而我卻要另闢蹊徑,去充個新文化的前鋒小卒了』。他一聽到「新文化」三個字,更是火上加油,正要破口開罵棧治兄看見苗頭不對,趕緊拉著我告辭逃出;一直到門司,我再也不敢上頭等艙去了。辜先生生於咸豐七年(一八五七年),卒於民國十七年(一九二八年);先父生於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年),卒於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年齡比辜先生小十歲,陽壽也短九年。
弁 言(二)
洪棄生先生(一八六七~一九二九)的遺著,前已刊出「瀛海偕亡記」(一名「臺灣戰紀」)一種(「文叢」第五九種);其詩作部分,並曾就其自選的「寄鶴齋詩矕」及臺灣文獻委員會纂修的「臺灣通志稿」所載分別擷取二百二十三首作為「偕亡記」「附錄」、五十餘首收入「臺灣詩鈔」(「文叢」第二八0種)第十二卷中。茲以著者撰述宏富,再就其家藏遺稿選輯這本「寄鶴齋選集」(著者所有著作每冠「寄鶴齋」之名,並有「寄鶴齋賦」存「文選」中)。本書編次如下:
(一)文選:包括古文、駢文、書札、詩話。
(二)詩選:包括詩(分上、中、下三目)、詞,另附「八州詩草」。
(三)專著二種:「中西戰紀」、「中東戰紀」。
按著者哲嗣炎秋先生所作「瀛海偕亡記弁言」有云:『先父遺著,有「寄鶴齋詩集」、「寄鶴齋古文集」、「寄鶴齋駢文集」、「寄鶴齋詩話」、「八州遊記」、「八州詩草」、「中東戰紀」及「瀛海偕亡記」等書,都百餘卷。……民國十年,先父有遊歷祖國之計,乃將集中無礙當軸之篇什選出一部分,刊為「寄鶴齋文矕」六卷、「寄鶴齋詩矕」四卷,以備攜回故土,分贈同好』。是以著者遺著,文有「文集」、「文矕」 、詩有「詩集」、「詩矕」之目。今「文集」未見其全,祇存部分古、駢文稿本及「寄鶴齋文矕」刊本六卷(內分古文、駢文上中下各三卷)。稿本部分,每於文題下註明撰作年日;而「文矕」各編,均無題註。本書所選,稿本與刊本混合編次,凡屬可考者,儘以撰作時日為次第;不明者,依類附列。至於書札部分,遺稿無多,全部收入;並將原入古文、駢文中者,予以移併。「詩話」原有多卷,今選其中十餘則。
關於「詩集」,著者「寄鶴齋詩矕小引」有云:『愚裒詩始弱冠,迄於今閱三十一寒暑,都四集:曰「乙未以前謔蹻集」,凡八卷;曰「乙未以後披晞集」,凡八卷;曰「枯爛集」,凡九卷;曰「蕈菌集」,卷帙未定』。此引作於民國六年(丁已)正月,可知前三集已早編定。但今所見「謔蹻」、「披晞」兩集,各僅七卷;第三集雖足九卷,各卷首祇見「寄鶴齋」三字,未題集名、卷次。據上引所云,第三集應為「枯爛集」;至何以未題集名,不得而知。究其三集撰作時間,「謔蹻集」據上所引「裒詩始弱冠」並止於「乙未以前」,約自清光緒十二年(著者弱冠之歲)至二十一年(乙未)間;「枯爛集」中「七言古體」首有「四十初度感賦」、「七言今體」末存「五十感傷四首」,其起訖當在光緒三十二年(四十歲)至民國五年(五十歲)之間(此與著者民國六年所作「詩矕小引」所云「凡九卷」已成定稿之語脗合);「披晞集」蓋起於「乙未以後」並開卷即有「臺灣淪陷紀哀」等之作,知屬光緒二十一年始、訖三十一年與「枯爛集」 相銜接。前一集與後二集間以乙未臺灣淪陷於日本為界限,具有「劃時代」意義。如就著者而言,此三集各以十年為一段落,亦即分占著者二十、三十、四十各年代。明乎此,讀諸集若干作品,即顯示其「詩史」價值。今就各集所選,依三集原序分編上、中、下三目。至所謂「卷帙未定」的「蕈菌集」,顯係一種當年預定未來所作之稱;今未見稿本。惟所存另有「壯悔餘集」及零星遺稿十題四十二首,今未加選錄(「壯悔集」一名「香斂詩」,「文選」中有「香斂集自敘」可供參考)。至於詩餘,存有詞稿數卷;今選其感事、感懷等四闋,以備一格。本書所選詩作與前刊「瀛海偕亡記」「附錄」及「臺灣詩鈔」重複者,一任並見;蓋與「偕亡記」所選既不盡同,而「詩鈔」正以未得底本校勘為憾(參看「詩鈔」「弁言」),並見適足補益。此外,在著者五十年代民國十一年大陸之遊所作「寄鶴齋八州詩草」若干卷,存有手稿本(「八州遊記」亦同);今選附若干首,一以略示著者當年遊蹤所至,一以顯見其晚年與少壯時所作格律的不同。
著者所撰專著,除前引所云「八州遊記」、「中東戰紀」及「瀛海偕亡記」外,尚有「中西戰紀」一種。其「八州遊記」專記大陸之遊,非涉臺灣事,無可選輯。前選「詩草」若干首列之於「附」,亦即以此。「中西戰紀」及「中東戰紀」均與臺灣有關,原擬另行合刊一書;由於篇幅不足,因收於本書之末。
至原著各集序跋,今彙刊於書首,以供參閱。(周始)
原著序跋
寄鶴齋文矕序
靈均放而「離騷」作,太傅謫而「服鳥」賦;然則憔悴幽憂、佗際不遇,正千古陶冶文心之具。而海田滄桑之變異、山河草木之觀感,當其鍊石無補,使之潛心著述,尤天所以昌大乎文章也。老友洪先生月樵以昆明劫灰之痛,居屈沈、賈憤之鄉;閉戶著書,孤貞自矢,意不與流俗共俛仰。故其為文,類皆沈鬱頓挫,卓然有古作者風;而所著駢儷諸文,更氣華而[□]厚、詞縟而骨遒。迦陵才力富健,石笥奧博奇肆;古今相方,但有過之、無不及也。
當余識洪先生之始,為民國之戊午。時余適創辦中國寰球學友會,以一紙之「友聲」日刊,妄思與海內外同志為文藝學術之商榷。過蒙先生不我遐棄,一片朵雲,首從瀛海飛來;納交而後,報社多金,而「詩矕」名集辱拜嘉惠,又至再至三:是先生不徒以文章見,而道義之可,;又確乎叔世所不恆有也。不幸寰球中熸,小友王君澹然復繼以薄海同文學會之召集,金蘭舊雨,重慶盍簪。兩度滄桑,而先生與余二人之交誼,於是益脗合無間焉。今年秋,先生翩然蒞海上。神交五載,始獲瞻韓;而乍親道貌,恨相見晚:益信蓄道德、能文章之士,其過人之處,尚不徒意氣懃懃懇懇已也。先生自言此 來,將偏歷中原名山大川以快勝遊,而並以一滌屈、賈之戹塞;言時復殷然自出「寄鶴齋文矕」稿之待鐫者以相示。余喜誦先生文,更喜由是以得窺全豹。零霜墜葉,諫果在林;每讀一篇,咀賞移日。層巖洞壑、蒼翠疊進;檀樹瑤林,芳颸競拂:八家宗風、六朝流韻,殆兼有焉。今日邪說朋興,文章一道,微言將絕;得先生之文,以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吾道庶幾其不孤乎!
集既成,因併敘余二人文字之因緣,書其耑如此。
民國壬戌秋九月,同社弟鎮海軼池倪承燦敘於春申軼廬。
寄鶴齋文矕序
民國戊午,吾倪師軼池首創友聲社於海上,風起雲礴,得社友三百餘;植乃得從事藝文,因緣翰墨以結織當代知名之士。同社臺灣洪先生月樵年最長,詩文亦最豪,心儀其人者久。顧海天蒼莽,無由一識韓荊州為憾。今年秋,先生忽偕其少君棪、楸將遍為中原名勝遊;相見而下,覺意氣誠懇,有君子風。偶縱論詩文,月旦百家,均精湛有至理。遇同社友軼師外,與植為最契;記賜和什中有「一面竟成千里友,三生早讀五車書」之句。末學後進,乃獲交訂忘年,何其幸也!
他日先生復出其所著「寄鶴齋文矕」,都若干卷,屬為編纂。受而讀之,淵懿樸茂 ,風骨蒼勁如其人。四六文更典瞻遒逸,於豐縟中見奇氣;而忽莊忽騷、忽奇忽正、忽慷慨淋漓、忽纏綿悱惻、忽咤叱風雲如飛龍破壁、忽嘯傲山谷如天馬行空,直疑置吾身於驚濤澎湃中而莫知所屆。烏乎!是不謂之極文章能事也得乎?植不才,烏足以當斯選。特重違其請,姑謹為編次,付之梓人。
既竣事,乃作而歎曰:當今士大夫幕燕自嬉、釜魚相慶,祇知以醉夢溺餘生;其有克敦氣節,遺世獨立者幾人哉!況其閉戶著書,不求聞達;本道德、發文章而傳之無窮也耶!抑吾聞之:昔司馬氏龍門史筆,自得山川奇氣,其文乃雄視千古;先生此遊,而蘇、而浙、而寧、而皖、而贛、而豫、而鄂、而虞山、而華嶽、而泰岱、而首都,所過名山、大川縱橫幾數千里,舉中華宛委瑯環諸名勝寓於目而羅之於胸,則浩氣之所存、豪情之所寄,今後先生之文章,其下筆得江山之助,必更有奇偉雄邁在;可拭目俟也!至若先生高誼雲天、深情潭水,則吾軼師之序言盡之,植何贅焉!
民國壬戌季秋,同社弟丹徒王植澹然父謹序於海上之培花軒。
寄鶴齋詩序
天下之名山、大川,不可得而盡也。自崑崙、五嶽以至江、河、淮、漢而外,後世之名山、大川,日發見而不可止。其在中原,山川搜索未盡;而地脈之蜿蜒又馳而之海 外,經萬千年而始顯而峙之於海上,如臺灣是已。臺灣山川之秀、奧窔之奇,孕毓之富媼、地產之繁姝、人物之炳靈,經創造日闢三百餘年而猶未之盡,任舉天下之名州鉅郡而莫之與京;故中原來遊者與外國窺覷者咸嘖嘖稱羨,而謂之「小中華」、「古蓬萊」──或謂之「東瀛洲」,其名實足以副之。而論者以此為神仙之府,宜有靈異之才出於其中、國士聞人遭逢於其際;又不然,亦必有懷才不遇而著述名山之士間生於其地。然而求之上下二百年間,而渺乎未之有聞;豈閒氣之未鍾,人才之不出歟!抑海外荒晦,人才或湮沒不傳歟!吾於是求之交遊之中、耳目之外,希冀其有所遇;而乃於吾友洪君月樵見之矣。
君於處世,落落難合,負氣不羇;人咸謂之狂,君亦以狂自負。然而君之才殊異於人,君之狂有不可及者存。吾謂君之蘊蓄日發見而不可止,如名山、大川之日闢於世上;著作漸多、流傳日久,如名山、大川之突顯於海外:則君自此遠矣。君幼而岐嶷,舞勺之年,制藝即驚長老;出而應試,輒冠其曹。書院月旦、郡縣輶觀,得君作,輒詫叱驚為奇才,器為國士。蓋君少時,即於舉業外,力為詩、古文辭;故未弱冠,而議論卓犖,詩賦斐然,有足傾靡一時者。然而數奇不偶,既得而輒失;三登草榜,延至逾冠後,始為江西名士羅穀臣太守錄第一。著籍諸生,鄉闈復不遇。蓋君之制藝甚深,卓然有古名家風;以君之一文、一詩示人,人罕能識。其驚人處,皆在策論之滔滔不竭、駢詞 之纚纚殊麗。郡、縣之得而識之者以此,而非此則不足以得君;故君之才名雖表襮一時,而君之抑鬱潦倒亦不少也。君喜談經濟,古今時事、瀛寰形勢,了如指掌;而余每以此為君身外事,非君所切:所謂「子張堂堂」,有騖外夸施之病也。君於他人,若無當意;而於余,則折節傾心。故謂君為狂,亦殊有不然者。
君之古、駢文甚多,詞賦亦不尠;而君擬先以詩問世,匄敘於余。余知文者,非知詩者;然雖非知詩,而由君之才、觀君之學,則雖不足以知他人之詩,而君之詩蓋知之久已。君為詩,初騁己意,抒胸臆;麗句佳章,絡繹筆下:所以動名公、得時譽,率由此。而君顧欿然自以為格淺而氣不古,乃仰而求之於三唐。初喜四傑,繼喜李、杜、高、岑、韓、白,兼愛李頎;五言,則兼及韋、柳、王、孟。既而知唐格之不可專守,則由選詩以上窺漢、魏,朝夕浸淫而不能自已,而古音始出於行間。而君又謂此足以得古格,而不足以盡變體;乃降而求之兩宋及元、明、國初諸老:而詩之源流既畢達,而君之詩學乃日上矣。他日唾棄眾家,自成一體;將猶夫臺灣孤懸海上、僻在天下名州鉅郡之末,而一旦振奇挺秀,遂突顯於天下名山、大川之表。故夫五嶽著矣,而彼點蒼顯於滇,長白顯於遼,羅浮、武夷顯於粵、於閩,醫無閭、天山、雪嶺顯於荒裔;四瀆著矣,而彼鴨綠顯於東,黑龍顯於北,藏江、瀾滄顯於西、於南:而中土之名峰、麗流,猶日顯而不可僂指數,則夫詩文之日見而不止者,奚不可以臺灣之突顯於海上為洪月 樵例。
光緒十八年(壬辰)夏,愚學兄張光岳敘於貓羅山下書館。
嗚呼!此吾兄汝南絕筆之作也。吾兄深於經學,敦操行,潛心古文。自「史」、「漢」迄唐、宋八家,晨夕寢饋,淪浹胸膺;而於有明悅歸震川、本朝悅方望溪,即制藝亦與相近。獨處深山,知之者寡;惟因郡縣采風、書院考課,時領首選。旋為當道物色,以第一名遊庠食餼;人始有刮目相驚者,曰:『貓羅山中有人』!既而鄉薦不售,益覃於學,無怨尤色。平生對人坦然由中,面質人過,規之以善;人多不樂其言,亦不喜與為友。惟得洪君訴合無間,為忘形交。然洪君好百家經世之談,而吾兄好宋五子「性命」之理;交相須,亦交相劘也。洪君每持詩文集求吾兄序,兄謂「所造者遠,未知所止;姑為徐之」。是年壬辰,病中整襟危坐,為洪君草此,其心若自知不起者;而孰意其果絕筆於此也,嗚呼痛哉!東居山中,洪君居海畔;遙遙相望,形影相弔。每念吾兄,吾兩人未嘗不潸然淚下。日月荏苒,忽忽六年;時事頓非,山川改色。吾兩人事業無成,而重遭滄桑大變!既痛吾兄之前逝,而轉念吾兄之前逝為一幸焉。
然洪君事業雖不遂,而學業則大進;蓋自洊經禍亂,而見識與詩文又一變。其詩哀音感憤,騷情、楚韻一變而遂臻於古;蓋將與天寶浣花翁、南渡劍南叟,雲龍上下隨矣。洪君作為論說,下筆萬言;氣勢磅礡,不能自休。惟詩亦然,朋觴賓座,爭奇鬥險,洋洋浩浩,或數百言、或千餘言;詩成,列坐傳觀,如顏高之弓,莫不駭詫!湖海宦遊者見之,輒曰:『怕殺人也』!然集中似此逞奇之作,擯而不存。余舉以問君;君曰:『詩中見奇,不可言詩矣。君不見古人乎?古 人詩才之奇,莫奇於李、蘇(軾);而其詩詞,較今人則平淡無奇也。古人詩格之奇,莫奇於杜、韓;而其詩筆,較今人亦黯淡無奇也。唐之奇怪如劉叉、奇險如盧仝,其詩便鮮可讀;元之名家楊鐵崖稍以奇見,即不可與古名家比,同時且有「妖」目;明之才士徐文長亦以奇見,即不可與古才士並;下此無論矣。近代好手較前人愈奇者,其格即較前人益卑;將來或為詩魔、或為外道,豈第如袁、趙之野狐禪!吾之才,不敢望古人;吾之詩,何敢逞奇於古人之外,而與今人爭烈也乎』!嗚呼!君之論詩如此,可以知君之深於詩矣。余嘗謂宋人詩才之奇,莫惟蘇與陸;而陸放翁云「詩到無人愛處工」,又云「俗人猶愛未為詩」,是即斂才就範,與君不逞奇之旨合也。
吾兄往矣!洪君滄桑以後深造之作,恨吾兄不得而見之耳,可勝痛哉!
弟張瑞岳汝東跋。
寄鶴齋集序
天下名山、大川之無盡藏也,顯於前者晦於後,閟於古者洩於今;此後世名山、大川之所以日發露而不止。自崑崙五嶽以東、湖海四瀆以西,中原山川搜剔未既,而地脈蜿蜒復馳而蟠據於海外,越萬千年而始豁而峙之於海上;雖以豎亥之步、夸父之杖、巨靈之擘歷千百運而不能罄其蘊而發其覆也,如臺灣是已。臺灣山川之秀、奧窔之奇,山有玉峰珠嶼、海有鹿耳雞籠,孕毓之富媼、地產之繁姝、人物之炳靈,經創造日闢三百 餘年而未之盡,駢舉天下名州鉅郡而莫之與京;故盱衡而來者,咸嘖嘖謂之「小中華」、「古蓬萊」──或謂之「東瀛洲」,其名實足以副之。而論者以此為神仙之府,宜有靈異之才蜵蜎於其下、國士聞人蝹蜦於其際;又不然,必有懷才牖下、著述名山之士蠖濩於其中。然而上下二百年間,若存、若沒,未有之聞;豈閒氣之未鍾,人才之不出歟!抑海外茫昧,人才湮淪不章歟!吾於是求之交遊之中、耳目之內,冀有所遇;而乃於洪君月樵彷彿見之焉。
君處世落落難合,負氣不羇;人咸謂之狂,君亦以狂自負。然而君之才殊異於人,君之狂有不可及者存。吾謂君之蘊蓄日發見而不止,如名山、大川之日闢於世;著作漸多、流傳日久,如名山、大川之暴顯於海外:則君自此遠矣。君幼而岐嶷,舞勺之年,制藝驚長老;出而應試,輒冠其曹。書院月旦、郡縣輶觀,得君作,驚詫奇才,器為國士。蓋君少時,舉業外,攻古文辭;故未冠而議論卓犖,詩賦斐然,傾靡一時。然而數奇不偶,既得而輒失;三登草榜,滯至逾冠,始為江西名士羅穀臣太守連拔第一。著籍諸生,而鄉闈復不遇。蓋君制藝甚深,卓然有古名家風;以一文、一詩示人,人鮮能識。其怵目,在策論滔滔不竭、駢詞纚纚殊麗。郡縣之得而識之以此,而非此不足以得君;故君才名雖表襮一時,而抑鬱潦倒亦不少也。君喜談經濟,古今時事、瀛寰形勢,瞭如指掌;而余每以此為君身外事,非君所切膚:所謂「子張堂堂」,有騖外夸施之病也 。余別有論學書與君,君於他人汶汶,而於余則折節傾心。故謂君為狂,亦殊有不然者。
君之古駢文、詞賦不尠,而君擬先以詩問世,匄敘於余。余知文者,非知詩者;雖然,由君之才、觀君之學,則雖不足以知他人之詩,而君之詩蓋知之稔已。君為詩,初聘己意,抒胸臆;麗句絺章,絡繹筆下:所以動名公、得時譽由此。而君顧欿然自以為格淺而氣不古,乃仰而求之三唐。初喜四傑,繼喜李、杜、高、岑、韓、白,兼愛李頎;五言,則兼韋、柳、王、孟。既而知唐格不可專守,則由選詩以上窺漢、魏;朝夕浸淫,不能自己,而古音始出於行間。而君又謂此纔得古格,而不足盡變體;乃降而求之兩宋、元、明、國初諸老:而詩之源流畢達,而君之詩學日上矣。君年方富,他日唾棄眾家,自成一體;將猶夫臺灣孤懸海上、僻在天下名州鉅郡之末──自古無聞,而一旦振奇挺秀,遂暴顯於天下名山、大川之表,亦於今為烈。故夫五嶽著矣,而彼點蒼顯於滇,長白顯於遼,羅浮、武夷顯於粵、於閩,醫無閭、天山、雪嶺顯於荒裔;四瀆著矣,鴨綠顯於東,黑龍顯於北,藏江、瀾滄顯於西南:而中土之大麓、麗流,猶日遘而不可僂指數,則夫詩文之日見而不止者,奚不可以臺灣之暴顯海上為我月樵例。
光緒玄默執徐之歲,愚學兄張汝南(光岳)敘於羅山書館(原文間,有以功名期許之言;時世既非,為其令弟汝東以他辭易去)。
洪君,非文章士也。當舉世沈酣八比之時,君方弱冠,即留心經濟實用之學;而古今成敗、時勢縱橫、五洲地形、千百年掌故已瞭然於胸中,間為詩歌、古文、駢儷之詞,下筆輒工。是時吾兄專攻古文,並專心宋五子「性命」之書;與君好尚不同,而意氣訴合無間也。自吾兄不祿之三年,滄桑頓易;余與君閱歷兵燹灰燼之中,舉凡山川之黑赭、人民之流離,蒿於目、螫於心,口欲言而如箝者,君一一發而寓之於詩、託之於文,雖意有不盡,而已可會於言表。故其詩文之格,一變而沈痛蒼涼,一唱三嘆,有文外意、絃外音。惜乎!吾兄已不及見。吾兄所見,蓋其早歲蓬蓬勃勃、驚才絕艷之作為多,而於是君之氣亦蕭瑟矣。
君早歲雖以才著,而氣誼亦可風;友朋之喪,賴其力者數家,余於家兄亦躬受之焉。場中潤筆,輒散諸親友;蓋君入場餘力,沾溉多人,所謂「河潤九里」也。割隸之後,中原親友招應賢科;君皆謝之。蓋早知大亂將起,絕意人間矣。然君亦素恬退,自受知羅穀臣公後,復見知陳太史文騄、孫太守傳兗,皆有「二蘇四傑」之目,示意延攬;君皆不謁。當通志局之設、籌防局之開,當途舉君,君亦不赴。夫高亢如斯,烏有時事已非而輕於一往,居異地而辱身哉!君嘗謂余『年來寤覺,輒如巨石填膺;一出門,則又石闕銜口。可若何』?余謂『此君之磊塊,當以酒澆之耳』。於是君故有醇酒、婦人之近。君既杜門屏跡,雅以詩文自娛。余嘗為質於前輩名孝廉施悅秋先生;先生曰:『月樵著作,置之古名家,不知何等!若謂有清一代作者,則後世不可得而掩也』。嗚呼!月樵有出世之才,有用世之學、售世之具;而甫及二毛,早退處於遯世之流。一、二友朋無聊告語,姑以傳世之事相為慰藉;夫豈始願所及哉(君十九歲時,蔡司馬之嘉瑴得其 觀風全卷,即有「景星慶雲」之目,評其詩賦、策論、制藝,獎勵至數百餘言)!夫豈吾兄弟所逆料哉!
滄桑後,汝東張瑞岳跋。
寄鶴齋詩矕小引
言以道意,言之工者謂之文,言之尤工者謂之詩;則詩貴矣。然而工者少、不工者多,知者寡、不知者眾;則方今作詩,有如衣繡夜遊,被之者甚都,望之者無色。彼雖自貴,人不之貴也。惟是孤芳獨賞,闇然自章;三百篇之作、十九首之傳,並姓氏而無聞。貴、不貴,何傷乎!若夫作詩而懸諸國門、流之闤闠,汲汲焉惟恐人不見知;殆有類古董販夫累重入市,向人求售,實徒供市人之指摘。彼云若者漢玉、若者秦金、若者宋瓷、若者宣德之銅,而見之者必謂某也贋鼎、某也譎觚、某也告楛、某也含虫;蓋求譽而適得毀、求榮而適得辱,其傷實多!然而貿行不已,拍張自如;遭什百手目之指摘,而遘一二知音之賞心,則市古董者將遂得而償其宿願。彼刊詩之癡,夫亦猶是耳。自古著名大家以洎近今下中諸雜家,蓋無一人不供世人指摘;而無如指摘之者愈多,即其人之傳亦愈遠。故作詩之人,亦祇求姓氏挂人齒頰;彼眾人意見、各人是非,何恤焉!
昔之人作文而覆醬瓿、作賦而蓋釀甕者,多矣。余之詩亦必無望,有若桓譚之知玄 ;方今人不惜字,行當作昌谷長投圚溷耳。然而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既有抑之而使入地者,安知無揚之而使升天者乎!況「美者自美,而人不知美;惡者自惡,而人不知惡」:莊生之達言,夫亦可作蓍卜矣。愚裒詩始弱冠,迄於今閱三十一寒暑,都為四集:曰乙未以前謔蹻集,凡八卷;曰乙未以後披晞集,凡八卷;曰枯爛集,凡九卷;曰蕈菌集,卷帙未定。懼貽罍之恥,不敢盡詅癡之符;乃於中掇其什一,刷成四卷,弁曰「寄鶴齋詩矕」,聊用自道而靳友朋。蓋非以求余之傳,將之求人之指摘也。
丁巳(民國六年)孟春,鹿渠洪棄生(繻)自撰。
家叔詩文全集六十卷,本有舊時古文家張汝南(光岳)先生一序;因其語多過譽,故此集自撰小引。集端所署名字,蓋仿劉向改「更生」之例,非素名也。
君石書隸,附識。
寄鶴齋詩矕自跋
江山非(如)故,賦哀郢以神傷;風景不殊,愴新亭而泪下!鵑啼鹿走之秋,麟狩鳳笯之地:將行吟乎澤畔,則楚江無湘水之蘭;欲贈答於河梁,則滄海有周原之黍!昔者承平之際,歌舞河山;今也離亂之餘,牢騷風月。一人之身,如隔世焉。
余自象歲,溺事浮華;歷年少長,謬窺事務。賈山上萬字之書,鼂錯著五長之議: 盧、駱、王、楊之時體,輕薄自慚;范、韓、文、富之謨猷,生平有志。然而子通無磨盾之時,季子有弊裘之慨!關山失路,秋感張翰之蓴;雲水無情,春撫桓溫之柳。珠璣世界,慷慨已多;錦繡乾坤,惻愴不少!乃無何而鼙鼓破天,敦皿槃割地。岐下龍敖(厂水),猶垂夏陛;周南雉寶,先去秦關。珠崖棄而賈捐不言,象郡亡而田分虫何問!斯時也,風雲變色,羽徵無聲。平子思京,祇吟四愁;梁鴻望國,空賦五噫!遁驎士於山中,居逢萌於海次:蒼茫身世,豈徒伏轣悲歌!陶寫性情,非復中年絲竹。蘇子瞻之樂瓊州、王摩詰之傷凝碧,非可比已!方今中原鼎沸,諸夏雲崩;棄章甫而文身,效朱儒以越語。土苴孔、孟,忘彝器於高勾;敝屣商、周,擯古書乎日本。莫延斯文一線,誰扶大雅雙輪!我亦忘懷,倮寢楊軻之榻;人將笑汝,坐穿范粲之車!手一卷書,哦七字句:耗壯志於鑑曲閑居,陸放翁之所深悼;寫豪情以鶯花濺淚,杜子美之所痛心!年華已暮,時世又非;守此戔戔,能無惻惻!
嗟乎!世一龍而一豬,人非驢而非馬;置我「歸奇、顧怪」之間,品余「島瘦、郊寒」之下。顧中山之柯,都已爛石;鑄九州之鐵,誰復釣璜!一挲金狄,再歎銅駝!元亮北窗,何詠羲王以上!遊巖南畝,莫誦許由之東!模山範水之章,呼謝公作山賊;吹笛吟詩之韻,比老鐵於詩妖。昔猶有然,今何能免!西江派之黃甥,久已不傳;楚辭箋之興祖,人將鮮道。嗚呼,痛已!
[丁巳孟春,洪繻自跋於鹿渠寄鶴齋讀書處]。
寄鶴齋選集(一)
文 選(一)
古 文
鄭成功論
因革興亡之際,擁戴者識時之達,抗命者守志之高。趨嚮不一,議論紛紜。而有志同冰霜、名爭日月,進之可為前朝義臣、退之亦不失當代烈士者,吾於商、周得兩人焉;曰伯夷、叔齊。有志同鐵石、名重嶽山,進之可為故國忠貞、退之亦僅為敵國逋臣者,吾於宋、元得三人焉;曰文天祥、陸秀夫、張世傑。有名實疑似、形跡混淆,退之實為當朝之亂臣、進之竟為故國忠臣者,吾於周朝得兩人焉;曰管叔、蔡叔。有心事昭昭、形跡汶汶,進之則為國家之義烈、退之竟為亂賊之降虜者,吾於唐得一人焉;曰許遠。有遇同商周鼎革之際、而論在管蔡許遠之間,進之為勝國義土、退之為盛朝窮寇者,吾於明得一人焉;曰鄭成功。
夫夷、齊、文、陸諸人,不待論矣;若管、蔡之為忠臣,不可得也。論者謂管、蔡不幸敗,其成則武庚之功臣而文王之肖子。審若此,是管、蔡之心在殷矣;何武王勸進 之日,而不聞出一言以諫也?豈願其兄之陷於逆而冀己之成為忠歟!古今無此詭偽不情之忠臣也。許遠之不得為降虜,韓文公論之矣;故今日得與張睢陽並列也。鄭成功之心志,雖經奉聖諭,而當時固以「海寇」目之。夫以「海寇」目之者,絕之於明,則將繫之於本朝乎?而鄭成功則固明之臣子,未嘗身入本朝也。成功少受唐王特達之知,賜姓、賜名,以駙馬體行事,封忠孝伯;其志趣必有過人者,其唐王必有早悉其心事者。厥後頑民自待,可諒其心之為唐王也。唐王而非明之苗裔,則唐王寇也;唐王寇,則成功不得為忠也。然王彥章之於朱溫,史臣猶有不絕之者;況唐王非篡逆之比,御纂「通鑑輯覽」且以列藩係之也。係唐王於明,則成功不得列於「寇」矣。
或有以海上田橫比之者。夫田橫進不得為君、退不得為臣,正名定分,於義無所統攝也。成功人臣孤憤之誼,固昭昭在人耳目間也;厥後唐王死,猶奉桂王正朔於海外。忠臣之繫戀,百世後猶瞻依其君也,非若奸雄之假名義以懾人也。唐王立,奉唐王;桂王立,奉桂王:成功固皆一心於明,無一毫私意於其間。非猶夫世之以黨援事君者也。
成功父芝龍跋扈不臣、甘心攜貳,成功痛哭而諫;可以知成功之心矣。唐王之一見成功、踰常優禮,固知其忠義之氣有以相感,而逆睹其父之難恃,獎其子以愧其父也;唐王亦人傑矣哉!
成功於本朝時有衝突,祖伊為紂,不足怪耳。迨聖祖仁皇帝朱諭,以為成功者乃明 之義士,非朕之逆臣;則大哉王言!「萬世春秋」,如天之無不覆、如地之無不載矣;千古帝王所未有之綸音也。獎成功,所以愧明之臣子甘心銜璧者也。使知不遜如成功,而始終矢志,猶蒙異代之恩褒;則彼淟涊偷生為長樂老者,可知其狗彘之不若矣!或猶以開闢土宇為成功稱,陋乎哉稱成功也。
瓦窑村讀書記(丙戌葭月初五作)
歲在柔兆閹茂之夏,余名塲落拓歸。出赤崁城,逾茅港尾,信宿;百里程,而過諸羅城。東望玉山,白雲縹緲,在若有、若無之間。旦而起,渡虎尾溪,次西螺街;大雨驟至,山潦瀰漫。而西螺之溪,故巨浸也;雨後暴漲,益不可涉。冒曙首途,則輿夫相約互助,以十人翹舉一筍輿,浮而過。是夕,抵鹿溪;眄睞鄉樹蓊蒼,屈指在行旅者,四閱昕夕矣。褦襶出門,則炎涼之氣逼人。予於是尋友人於十里外瓦窑村,寓焉。
初涉其境,農秧於田,牧笛於野;樵者傴僂而歌,漁者欸乃而唱。老翁曝背,童子嘻嘻:其人則古之人也。既入其鄉,桑麻半畝,雞犬無聲;屋繞樹而疏,樹藏鳥而噪。寥落數家之外,綠水一灣;荷映其漪,鴨浮其波:若不知有炎熱之候:其景則塵外之景也。早而起,鳥聲、竹聲與書聲相嘈雜,桔槔軋軋:耳之邊無凡音。晚而臥,月光漸上,竹柏影橫繞窗紗;蕉陰濃綠,流螢映帶:目之前無俗態。夕而避暑,脫巾林下,跣足 科頭;清風徐拂,毛骨爽然。或披苔而坐,或枕石而眠。布棋地上,或呼朋對奕。當棋聲落處,時有落葉蕭蕭而下,胸之中無塵緣:其樂則我之樂也。然予因之有感矣!
予處海外,而中原之山水,無日不往來於予之胸中、目中也。大之若五嶽、五湖,無論已。其遠之小者若湘衡之九面、武夷之九曲,予既不得而至;其近之奇者若吾臺珠潭水中之一嶼、燄山天外之九十九峰旬日可至,而予亦不得而至。則此村中之樂,亦一時一隅之樂,而非予山水之樂也。然而予必待佳山水而後樂,則予又無時而樂也。今予擁百卷書、坐千竿竹中,竊意瓦窑村亦何異桃花源耶(按此文首尾原有初稿文字各六、七十字,雖經改易,但未塗刪;此未塗刪之原文,今已略而不存)!
彰化興利除弊問對(丙戌葭月彰化觀風,中浣作)
為政者但言除弊,不言興利可也。立一利,即多一弊;除一弊,自生一利。故寓興利於除弊中,則利無窮;設興利於除弊外,則利有限。非謂利不可興,正謂行之不得其人,則上欲務其實以利民,而下適藉其名以病民,其騷擾為已甚也。況五行百產之精,出於民者恆多。民之弊,上得為除之;民之利,民即自能生之。縣令於民最親,民間之弊得以耳聞而目見,可以詳為條革。故言除弊於大府,猶恐有所蒙;言除弊於縣令,則自無所蔽。惟言除弊,必切其地之弊而言之;老生常談,舉非當務之急。今欲除彰化之 弊,請切彰化之弊而言之可乎!
彰化之弊,首在士習不端,而居近縣令者為甚。其豪猾,則結交縣令以為主、引文吏以為援、呼役丁以為爪牙;或威脅民間而尋間抵隙,或包攬詞訟而析產蕩家。其次,則藉豪猾以為主,或嘗借富民、或勒索鄉愚;嘗借、勒索而不遂,則誣詞而訟諸公庭,乃復與吏役共相為姦,不鹽其腦而不已。夫膠庠為風氣之先,膠庠之弊不戢,何以戢百端之弊乎!今欲戢其弊,亦無他道:我不許其結交,則彼之氣燄頓減;有罪據律而治,則彼之威勢難行。毋使文吏為之舞文,毋使役丁為之執役:則士習之弊除矣。
彰化之弊,次在狂寇不止。狂寇不止,由於弭盜無術。夫狂寇之來,鎗火四發,烈炬輝煌;或四五十人、或近百人,破壁搜家,其害甚於兵燹。踰城而來,誰禦之者?踰城而去,誰追之者?城市如此,僻壤可知矣。雖閭閻控告,在上亦布捕盜之文;而桎梏下良民誣伏,囹圄中真盜安在!與其事後而捉影捕風,何如當場而引兵拒截!或殲其魁、或擒其從,或潛尾其蹤、或直擣其穴。大盜如此,不興大獄,安得已乎!雖刑罰為清寇之末而非清寇之本,然言其本則為正己為養民,其道將疑迂闊而難行;曷若先言其末,而為設兵為毀巢,其道事急切而易舉。昔韓延壽治潁川,置正伍長不得舍姦人,是亦弭盜之一法也:此除狂寇之弊者也。
彰化之弊,又次在械鬥頻興。械鬥之興,每出於僻壤強鄉,小者虜人、大者「紮 厝」;連鄉而鬥、劃界而居,相拒者以累年計也。被害或小,則人口失傷;被害或深,則巢穴烏有。雖有田廬,棄而不守;雖有園畝,荒而不治。然揣其末,不過以錐刀而起釁,抑或以隴畔而紛爭。民氣之不馴,教術之疏也。今欲化其俗,則為立董正以理之、設嚴法以防之。虜人者杖,殺人者抵命,毋使橫逆得逃於法網;而後鄉里可戢其兵機,而械鬥之弊可以除。
稅契之為害,亦彰化之宜除者也。夫田宅買賣文券有稅,亦國家之成法;此官司其事,聽民之具報可耳。而今則以此為漁利之門,催科更甚於常賦。是以稅契之役散於四境者,擾不勝言也。況稅契之利,公收其一,私蝕其二;入於官者不見多,朘諸民者不見寡。故沈文肅已末減之,岑巡撫復欲罷之;今無能舉行二公之法,而反違背二公之意,為政不已苛乎?宋洪邁當南渡之時,尚乞蠲稅契半以便民;況今國家全盛,豈宜苛索!則欲除彰化之弊,稅契亦其一。
今夫訟獄之不清,尤一切弊端之所集者也。邇者縣令案牘,堆積如山;民間控告,置若罔聞。故民有控已數月,而不得見邑宰一面者。即或得見,而門丁把持於其間、皁隸逼勒於其傍、快役追呼於其後;及一訟之結,已破一家:於是民有隱忍而不敢言訟者。夫公庭滯一案,即民間含一冤。夫子云:『聽訟,吾猶人也』。今不能聽訟,或反以聽訟重民憂,官府之設不幾多事乎!邇來士習之惡、寇盜之橫、械鬥之多、稅契者之暴,皆因 是而滋甚者也。故訟獄不清,則一切之弊不除;而欲除一切之弊,則必以清訟獄為主。
然吾獨言除弊、不言興利者,將毋疑其偏重乎!不知除弊即所以興利,別無所謂興利也。今欲言興利,則開山之議起矣,聚歛之端生矣。不知開墾雖富強之計,然闢草萊、任土地,孟子猶嘗罪之;況開無用之土、費不貲之財,未見其益,先見其損:徒以耗國,何利之有!至於聚歛,則尤不可言者。國家承平數百年,寬大之恩,同於覆載;飲和食德,久已相安無事。一旦聞新令之下、新法之行,騷動震驚,其害將靡所底止。曾亦思撫民者,為民之父母;貨財者,為民之性命?為父母者,不忍奪子之性命;為民上者,乃忍奪民之貨財乎!宋王安石上理財之書、蔡京祖理財之計,徵榷日繁,誅求無藝,大事由是不可為;前車當鑒也。此所以不言興利,但言除弊者乎!
上臬憲雪民冤狀(戊子葭月晦作)
具狀彰化閤屬民士等:為蒼生塗炭,呼籲無門;乞賜拯溺,以雪冤苦事。
竊維彰化一隅,絃歌之邑,文物之鄉;素為詩書禮義之地,從鮮凶頑梗化之民。雖數十年前曾有小醜跳梁,然亦深山僻壤,伏在草莽、未受教澤之區。故或敢肆其蟲沙之性,逞螳臂以試車輪;從未有密邇縣治,稔聞理法、習於耕鑿之人而一旦狂愚失性,釋耰耡而操干櫓者。
今年九月,忽有閉城之事,不過因丈田不堪官吏逼勒、胥役肆擾,而鄉村無知之人遂不覺呼號叫囂,冀以慘怛之情,回在上之意,釋然眉之憂;如赤子號泣搶地於父母之前,非有作亂之心、背逆之事也。今見百姓安堵如故,竟加之以「謀反大逆」之罪,窮治不已;豈誠在上之人漫無悲憫之心,而為此苛刻殘疾之政乎!揆其行忍之由,蓋誤於在下之炫惑者有數端焉。一、誤於官吏之畏罪而妄報也。新稅之法,於民固有所不便。然亦官吏不善撫字,百端壅蔽,務求媚上:以下田為中田、以中田為上田、以上田為上上田,以少報多、以磽報肥,而收之於民;則又如其所報之數不能稍寬,納賦或緩,桎梏隨之。民方苦新稅之初增,又苦浮收之不實;而胥役之騷擾,又力足以破其家。懼饑寒之逼,冀苟且之安;故呼號而起,欲以動在上之聽聞。雖小民之愚昧,亦官吏之逼之:其情有可哀也!官吏欲據實而陳,則激變之罪,法有難免;欲壅塞不聞,則擾攘之情,事有難欺。故不惜以「反逆」之名加之於民,以告在上,使若無與於己之為也;而官吏激變之罪可免,小民叫囂之罪不可免矣:此官吏之畏罪而以「反逆」之報誤之也。二、誤於官吏之貪功而妄報也。官吏因叫囂之故,閉城數日;使若以實而陳,則叫囂之由,乃官吏之逼,而閉城曾何足以贖罪!故初猶竭力粉飾,壅不上聞;至事不可隱,乃以「反逆攻城」誣之民,而閉城之故可轉為守城之功矣。幸是小民者皆畏法之徒,本無作亂之心;故聞有「反逆」之罪,相驚而散,得以安堵如故耳。使因是而生騎虎之心,則 進不得死、退不得生,倀倀無之,遂騷擾以至於今者,未可知也。乃因民之靜,遂居己之功;而以反逆之罪,窮治不已:上誠何心而行此慘傷之法乎!此官吏之貪功,而以「反逆」之報誤之也。三、誤於武弁之邀賞而妄報也。武弁受撫憲之知,平日無事,則以言利之端,要結上心:謂「臺灣為膏腴之野,曠而不耕」,故以開墾說撫憲,而履畝料原之徒遍郊坰;謂「臺灣之商賈殷實無比」,故以抽釐說撫憲,而衡鹿舟鮫之設遍山澤。撫憲欲擴張臺灣,以其為本地之人,言必切實;故一一舉行:此亦虛己用人之過也。今開墾無成,其詭可立辨矣;而抽釐之法不便於商賈者,今猶病之。乃以丈田之故,弊端百出,目擊心知,曾不以告;及一旦有事,遂視為蚌鷸之利,夸大其詞,遽以「反逆」聞。迨安息如故,則恣殺良善之民,以為平寇之功。夫民誠「反逆」,烏有城閉數日,內無一兵一卒而不能踰垣而入者!烏有無故自散,聽官兵之焚毀殺掠而不能一起拒之者!民之「反逆」,武弁之陷之也。以為以「激變」報,則民散無以邀不次之擢;以「反逆」報,則寇平可以獲非常之賞。不然,豈有麕集而來、鬨然而去,曾不數日而耕作如故者;則民之不反亦可知矣。詳文以為兵從某門出,衝營幾座;兵從某路出,殺賊幾何!皆欺誑之言,絕無影響者也。今乃逞武弁之徒,肆毒無已;以為捕寇,其實捕民:此武弁之邀賞而以「反逆」之報誤之也。官吏誤之於前,武弁誤之於後。蚩蚩小民,顛連無告;又不獲以其情達之於上,含恨無窮!
至冒「不韙」之名,此小民之冤也。小民之冤一日不伸,則小民之苦一日不已矣。其始,苦株連之無辜。夫叫囂之故,雖非「反逆」之為,然亦難免震驚之罪。在上之意,不過欲焚毀起事之家,一、二倡眾之徒出罪而已。今兵勇肆無忌憚,多方凌虐:焚起事之家,並不起事之家而亦焚之;盡村而毀,並不起事之村而亦毀之:兵燹之災,及於百里。歷來謀逆之徒,反覺無此慘治也。百姓方叫囂,而兵勇皆亡匿;百姓方安作,而兵勇爭肆暴。幸是小民者平日素安本分,未嘗思亂,得以束手待斃,受盡苦楚;不然,攘掠不堪,決裂而起,恐大事不堪問也。其繼,苦流離之甚慘。被禍之家如鳥獸散,地不得居、田不得食;而兵勇四處搜殺,屋其室、裹其粟、食其狗彘。民一苦於誣「反逆」、二苦於受株連、三苦於流離,而猶未免惴惴乎不能一日之生。使在上者見其情而知其狀,恐蒿目心傷,不知流涕之何極者!而百姓之苦如此、兵勇之虐如彼,然則百姓未嘗賊,而兵勇實賊也。百姓今日為流離之民,百姓他日為流離之賊矣:是又在上者所當憫其苦而思其艱也。其終,則苦驅嚇之無已。兵勇藉捕匪之名,實未詳有捕匪之心;故匪首雖散在他方,而兵勇之蹂躪猶遍於八莊、十莊、廿四莊也。兵勇雖知匪首之處,而指其逃匿,則以為在莊中之富家也。富家有力以行賄,則輕受侵漁;貧家無財以行賂,則橫受殘賊。兵勇陽為捕匪之名,陰為縱匪之實;以為匪首一日早得,則兵勇一日不得橫行矣。兵勇在八莊、十莊、廿四莊之中,或紮富家之屋、或奪貧人之食,時時以「反逆」 罪之恫喝鄉民,其暴甚於豺狼。即以鄉民當叫囂之初,曾有殺傷武員之事;不知武員之殺,初非鄉民之意,乃武員之自取之也。武員延道而來,放兵肆虐,到處開礮,傷殺兒童;故鄉民群起而毆之。兵丁為豺狼,則鄉民為困獸,而武員不免矣;所謂國狗之瘈無不噬、長木之斃必有摽也。今求兇手,亦已可矣。乃藉此以波及良善,使無辜小民哀號莫訴;民即無他,恐在上知之,於心有所不安也!凡此者,皆諸莊之苦也。諸莊有近逆之跡,而誣以「反逆」之名;市鎮無近逆之跡,則坐以「主使」之實:此鹿港與諸莊,又殊冤同苦者也。夫彰化為臺灣文秀之區,鹿港又為彰化文秀之藪;豈有詩書鼎盛之鄉,而為此狂悖無知之舉乎!是何異小兒攖猛虎之怒,而罪其家人之不禁也。不徒不情,亦不理耳。況鹿港最稱恭順,故中路有警,莫不恃鹿港為駐足之地、藉鹿港為籌餉之源。昔日戴逆之擾,而鹿港助官為最力;前年法虜之寇,而鹿港軍需為尤多。烏有恭順於百年,而冒昧於一旦乎!則鹿港之不「主使」,不徒信之於今,亦可信之於昔也。
下情有所不得達,則上澤有所不得通;冤抑有所不得伸,則惠政有所不得普。在上之誤,亦在下之官有以誤之。然在下之誤在上,在措理之不善;在上之誤在下,在設法之未安。今日激變之事,雖曰官吏為之,然在上亦有不得辭其故者!蓋在上之人有利民之心而無利民之跡,則民受其利而泯其害;在上之人有利民之心而紛利民之舉,則民受其害而忘其利。故商氏廢井田而天下怨,新氏復井田而天下亦怨;荊公行青苗於一縣而 民喜,行青苗於天下而民憂:何也?時有所安、地有不同也。今臺灣安於百年之故,而有一日之更,小民不知,以為上有所害於民也;不知上欲利於民,特有利民之跡,故民不獲其利耳。東南之俗,不可以行西北;內地之政,不可以治邊疆。今欲以江蘇之細密變臺灣之寬弛,則治內地有所適者,恐治海外而有所苦耳。管子治齊,簡節疏目,識者以為得「周官」之意;然則行「周官」之法在密,而行「周官」之意不必密矣。治齊如此,豈徒治齊乎哉!
事在彰化,政在全臺;政在全臺,勢關天下。敢因彰化之故而略為陳之。
書李翁事
清光緒之十有四年,撫軍劉銘傳奏清釐臺灣田畝;彰化縣李嘉棠極力迎合,民間擾攘。是秋,遂釀施九段之變,蠭擁圍城。有駐防提督軍門朱煥明者往南路搜捕,聞警來赴;道二十四村之白沙坑,為亂民攻殺。洎乎彰化圍解,窮治殺朱統領者,以二十四村為指目。聚軍往勦,分四路:出彰城一路、出口莊一路、出秀水一路、循彰化山一路,繞貓羅山而下。其軍,一為宏昌隘各營,總統澎湖鎮總兵吳宏洛軍;一為霆慶營,統領福寧鎮總兵曹志忠軍;一為棟軍,統領即用分巡道林朝棟軍;一為臺北隘勇,統帶儘先都司鄭有勤軍。四圍包裹,旗旆、槍礮、鼓角、鞍鐙、人馬躞蹀之聲,喧闐於四境。二 十四村蕞爾地,么麼人眾,求生無門,則務為羝觸鋌險計,於是塹徑涂、施荊木戈、樹鹿角,營土壘槍樓以禦捕;而官軍勦殺之勢愈成。
有李老人名宗仁者,故二十四村氓也;移家城中,踰二十年。惻然傷故里之將墟而二十四村民之將玉石燬也,於官軍將行之先,晝夜匍匐各衙門營求所以救二十四村計;則遇鄭都司幕賓凌君雪汀於城東門楊里老家,雪汀曰:『陷官軍而不治,非法也;治罪人而戮眾,非政也!烏合獸駭之倫,非猶攻取背叛之逆;官軍之勦,非得已也。有人焉,率眾悔罪歸誠,則禍可立解。不則,二十四村民無噍類耳』!翁聞之,如逢赦,亟出謀通訊二十四村;則各村人觳觫甚,弱者爭遷徙,而強者方以死拒,無有敢到城者。翁遍求之,則有附近村曾姓者先期入城,聞官軍誅勦事,匿不敢出;翁乃邀至家,謀與俱,報二十四村人。翁長子雅欣率弟崇禮環諫,不聽去;翁不可,曰:『余往而解二十四村難,仁莫大焉!脫有不虞,以一衰朽之身易二十四村人民,庸非得乎』!其長子乃赴沈布政應奎衙門,匄取「良民」號旗數枝付翁。時已夜半,翁即籠燈挾曾姓者行;一路官軍盤詰,冒險而過。將到二十四村地白沙坑隘,則編棘刺,處處有陰坎暗椓也;未到隘,曾姓者恐陷危地,則先高呼。呼未畢,而彈丸敕敕從頭上過;乃伏地匍匐隨燈影行,頻呼頻行。既,守隘者認識曾姓聲,乃始開竇放入;曰:『呼聲遲,則大礮發矣』!視之,果裝滿彈藥也。喘吁定息,李翁乃亟馳告各村紳耆家;則各村耆老方仰屋歎,聞 信喜極,即依李翁計行。天未明,群到大軍前哀籲,認罰鍰萬四千兩,而為朱統領建專祠,購緝禍首李掽。於是官軍電達劉撫帥,解嚴撤營而回。方李翁之去也,時在亥初;及官軍回時,方寅正。初,城中人惴惴為二十四村人危;及是,滿城聞胡笳聲,走出視,則各路軍鐃吹凱旋。爭錯愕問故,始知李翁一行之力解之也。晌午,李翁回,遍身露濕未乾;則因各處荊棘坑坎,不敢由正路行,越禾隴田疇,穿露稻而彳亍焉。李翁年高體羸,驟跋涉,遂得病;病三月餘,始健。
翁少時,居二十四村之劉厝莊。戴萬生亂時,與兄宗勤為義民首,禦寇;安良局長拔貢生陳捷魁、廩生李華文舉翁為董事,司給饟饋、藥彈諸庶務。亂平,曾軍門玉明獎賞翁以六品頂戴,並獎賞翁兄宗勤七品頂戴。翁幼名安,二十餘歲,娶謝氏甚淑,夫婦數十年無間言。好子弟讀書,至斥自己吸煙具餉師。翁早歲以貿布為業,晚乃業賣籠燈。方翁之赴二十四村難也,到即以沈布政所給「良民」旗分付劉厝莊、園口莊各處曰:『挂此!毋與官軍為難!事即決裂,此數村可冀瓦全為附近逋藪』。然則翁非徒仁心,蓋亦有智術矣。當時同到軍前納款之紳士,即陳捷魁弟捷華云。
彰化丈田記(庚寅梅月望日作)
疆土甫闢,草萊始薙;朝廷不欲與小民爭利,寬其徭、薄其賦,小民安於耕鑿、勤 其稼穡。田畔積壤,漸闢漸廣;數十年之後,一甲之田,恢於舊也幾分。土膏既窮,阡陌載開;數十年之後,數甲之田,恢於舊也幾分。農有餘利,是以樂於輸租;民無積負,是以樂於完糧。下蒙其惠,上獲其報,不與民爭利,亦未嘗不利,寬大之風,二百年如一日也。
乃去年丁亥,撫憲下令曰:田增於舊而賦不加長,非奉上之意也;利弛於民而官受其欺,非治下之政也。其令太守、縣令以下,核量民田,勿使隱匿,其無忽!其令委員下鄉,供給資斧,繪圖以進,其無忽!縣令、委員仰承上意,懼田之不廣、賦之不增也,於是短其量度、縮其土壤,而田之增於舊也數倍;牽連混報,不計溝洫、不計岡阜,而田之增於舊也數倍。蘇蘇震震,比及一年,而丈田之事始竣。丈田之事畢,而領丈單之令起。經丈之田,依單納糧,其無緩!新丈之單,田幾分輒至甲餘、田一甲輒至數甲,依甲納糧,而賦增於舊者數倍;趦趄不前,而役隸之敦促者虎狼之威且至於門。於是,戊子之變起。民難逆知後日之艱而未嘗切膚之殃,喧闐一時,而事亦旋定。不一年,而領丈單之事竣。領丈單之事畢,於是官與吏專心於催科,一年責三年之賦。此今日之事,猶未畢也。今日之事限於夏四月已、未畢,而於五月起,今年之賦人納新糧一兩者,更取七錢於兩外。其不加稅之處,則徵之於工商,以為城郭、宮室之用,限以後三年終。此後日之事,猶未畢也。彰化一縣如斯,他縣可知矣;他縣如斯,全臺可知矣。
吾觀今日之事,有數失焉。狃於清丈,廣用委員;官有冗費,民有逼抑:一也。事出於紛更,民震於新令;誠信未孚,勞困交作:二也。政多騷擾,事無紀律;積賦日久,催科令峻:三也。向使增賦而不丈田,田分等第,賦以類升,寡取於民者十之四、寡散於吏者十之三;以所增之賦為治城之用,民無騷擾、官無煩劇,上下相安,不失為太平之盛事。惜當日縣令未能有以此告者,使在上以利國之心,為厲民之政;而二百餘年寬大之風,蕩然掃地,可哀也哉!
臺灣催科記(庚寅梅月十四夜作)
臺郡沃野千里,土膏壤腴;田疇廣闢,五穀蕃滋:耕夫輸租於田主,田主納租於業戶,業戶完正供於官。業戶,其初有開墾之勞,食其利於民、完其賦於國;子孫不守,則以其業賣於人,官隨人而徵。一業戶輸數十家之粟、或數百家、或數千家;官挈其綱,不旬日而國課可完:國無積逋之賦、官無追呼之繁、民無吏役之苦。二百餘年,不見催科之事;吾臺之善政,天下所不及也。
去年丁亥,撫憲劉公經理吾臺,慮田之浮於糧也,下清丈之令;隨田而量之,隨家而賦之,十予其六於業戶,別徵其稅於田家。糧溢於舊者數倍,而擾於(按此處疑有脫頁脫文)丈量之久。自戊子至今,三年之供僅完一年。戊子之賦甫完,己丑之賦旋起 ;己丑之賦未完,庚寅之賦又迫。農民之家,催科者接踵於門;夫役以悉索為心,官吏以貨賄為事。一役下鄉,從數十人,索食索錢,難給其求;而臺地景象因之一變矣。
父老告予曰:『子生於斯、長於斯──甫二十五年於斯;閱歷不多,不知利弊。予嘗從內地來,見夫家賦戶歛者之甚苦也。官與民不相習,催科雖暴,耳目難周;一遇凶年,負欠纍纍:未若吾臺之國無遺賦也。民與官不相入,輸納雖勤,丁役甚很;一遇催科,鋃鐺滿戶:未若吾臺之野無苛吏也。吾向者安於所見,未知斯法之善;至今日而後思之耳。子其記之,以告後之來者。使見今日之擾,而知昔日之安;而後之官斯士者,或思有以行之也』!嗚呼!廢之易,復之難矣。
洪烈女傳(庚寅七月初五日作)
烈女洪氏,名嬌嫆。父,臺灣彰化之秀水人,名翼;居於鹿港。女許字同里故茂才之子郭榮水,小名阿奴。許字之明年,而榮水死;父母憐之,不以告。會其舅自郭家來,與其母竊語;烈女聞之,慟曰:『噫!阿奴死矣』!遂反身入房哭,哭不敢聲。自是夕至明日,勺水不入口;父買餅餌勸之食,不食。母詈之曰:『汝欲從阿奴死耶?死,吾以薄槥葬汝耳』!女曰:『兒不能復事母矣』!言已,復哭。旦,聞哀樂從戶外過,疑為葬阿奴者;問之母,母不應,女愈哭。然哭,恐驚眾也,而吞聲;至是晚而氣絕。 父掖之求醫,醫曰:『是肝腸已斷矣,可以藥治耶』!於是烈女死。
鹿中諸老聞之,曰:『是可以風世矣!吾里故尚風節,去歲有林貞女未嫁而願寡,官紳迎之。今復有烈女,宜以其柩徇諸道路,吾儕拜而送之;旌諸其墓,以為世道人心勸』。其家故小戶,懼不敢當;問之余,余走韋而行之。里之人焚香結采,十里外文士亦有至者。當是時,衣冠溢於通衢,途之人相與嘖嘖。有婦人竊語曰:『是何愚也!輕一死於擲耶』!或曰:『是死矣,身後之榮曷貴耶』!或曰:『是非吾等所能及也』!而烈女之柩,迎諸四境矣。
烈女故溫謹者,不讀書,習聞節烈歌詠,好世俗「祝英臺歌」、「商輅母曲」;而一念之誠,遂不惜以一死殉夫。其天資必有過人者。死之夕,顏色如生;其定盟簪珥、從嫁衣服,早已預著於身,其父母未之覺。時二十有一歲;許字之歲二十,致命於光緒庚寅六月晦。越二日,而女葬;葬之越日,而洪子為之傳。
贊曰:女子在家從父,出家從夫;烈女其未出家者耶!而一日之盟,終身不易;烈女其守經達權者耶!婦孺烏知大義,知有死而已。予嘗過余茂才館,見阿奴讀書;時年十九,恂恂小書生者。不謂乃有烈婦如是,是可以死矣!
洪烈女傳後記(庚寅七月初五又作)
烈女既葬之明日,余過書肆;其父故販書為業,顧謂予曰:『為臣盡忠、為子盡孝、為婦盡節,人生之事,祇此而已。吾女之死,吾無憾焉』!予謂其言乃出諸市賈之口,詩書之澤人深矣;烈女所以為之子,殆善氣之感召也。
吾里有林拔元淵源者,讀書積善;既卒而家徂落,人謂積善不當如此。然其女,乃以貞節著。未嫁而夫故,年纔十六,矢死不貳,願往視夫喪;母泣而從之。去歲夫家遭事,女投井欲死者數矣;卒遇救不死:天殆欲以苦節成之耳。或以年月久遠為慮。予謂婦孺之義,多本性生;較諸學士文人倍真。不願則已,願則必濟。是女之節,非為利誘、非由勢迫,其為天性無可疑者;尚何慮其節之不終乎!吾臺鬱積二百年,奇氣所開,多在巾幗閨闥。此外,又有大甲節婦,以祈雨得名;因年遠事湮,未敢為傳。竊以傳者當信今傳後,宜有確據;未可以風聞意度為之。吾邑前年,亦有楊明經女未嫁守節;亦以其人尚在,未為之傳。嗚呼!吾臺女子,何節烈之多耶!昔人云:自遜、抗、機、雲之徒亡,而天地靈淑之氣不鍾於男子,而鍾於婦人。吾臺其鍾於婦人耶,其男子之所成有難焉者耶?其或成之而不得其人,遂湮沒不彰耶!
吾臺功名甚嗇,仕止甲科;人或不遇。遇或不顯,亦鮮成就。而鹿中蕞爾一隅,即有二女子卓卓如是,吾黨能無憾耶!其吾臺之氣運有所蓄而不發,而先於女子洩之耶!嗚呼!若烈女者,吾得而見之矣。
林烈婦施氏傳(庚寅八月二十夜作)
烈婦施氏,名滿娘;諸生林錦裳之妻也。生於小家,早知孝順。父負販為業,恆與其母交謫;烈婦必跪而請,泣勸父母。比長于歸,事舅姑盡孝。夫惰讀書,好狹斜遊;每勸之。懼姑舅知,每夫夜歸,必陰俟於門:蓋數年如一日也。生子五歲,復生一女。夫忽遘沈疴,婦晝夜侍湯藥不倦。既逝,婦慟絕者數;舅姑慰諭百端,乃隱忍。然其家綦貧,舅姑意欲使適人;鄰嫗諷之,婦瞠目視曰:『是何言也!將以我為何人,而置吾夫於何地耶!雖小家不願,況吾家故士族者耶』。嫗愧不敢言,而婦志已決矣。家中粒食維艱,婦念己身在日,無補於家,終為舅姑累;即令其子與其姑宿。宿既稔,復謀以其女與人。會其女病殤,烈婦曰:『吾志可伸矣』!沐浴更衣,於其夜吞藥畢命──時二十有八歲,光緒九年癸未也。婦死,子幼,以養於姑,不復戀母;人始嘆烈婦之慮深耳。
烈婦性情甚淑,終年不見喜怒,風範端凝;既死,而鄰人猶道之。夫之友廖錫元,諸生也;以婦故,曾募金恤其家云。
贊曰:烈婦死,遺一子五歲,人以烈婦之死為速也。然烈婦以舅姑故,又以呱呱之女留連數月,其心蓋未嘗一日忘死也;烈婦死,烈婦之心又以為遲也。婦人知舍生取義 ,難矣!烈婦之心,豈不念子耶;以家之貧為舅姑累,不獲含情終養,棄子與女。烈婦之死樂,烈婦之死志哀矣!國家教化,婦孺聞風;而烈婦不得遂其烏哺之懷,是又撫斯民者所當措意也!
林烈婦傳後記(庚寅八月二十夜又作)
烈婦施氏,居鹿港,與余同里;死事甚偉,而余不知之。會迎洪烈女之事,人始有道者;後詢於廖茂才,始得其詳。蓋烈婦出於寒微,其事或不以為異;而烈婦死於夫,烈婦又將沒於世矣!嗟乎!生同時、居同里,而有烈婦卓卓如是;而如余者未之知,余之耳目隘耶?人之稱道少耶?抑烈婦之為心苦而為名淡耶?烈婦本不求名,人不知何足異;所異者,邑有傳人而官不之旌、士不之揚、鄰里不之式,無以激發人心、挽回世道,將隨波逐流無以為教化耳!
今日風氣靡矣,士大夫寡廉鮮恥,讀書者營營名利。設一旦時危勢急,事變忽來,能視死如歸、無所顧戀如烈婦者乎?然則烈婦不徒為閨閣光,並可為吾黨勸矣!烈婦之死,在數年前鹿之中無所聞;而林貞女即慕之於前,洪烈女遂踵之於後。其無心合耶,則天良之真不可泯也;其有心效也,則興起之風有足嘆也!方以類聚、物以群分,閨閣有然,吾黨何獨不然乎!
噫!九州廣矣,方邑陋矣;乃遍州郡求一奇傑士而不足、一鹿中求二三烈女而有餘。夫子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士亦患無志耳,容有有志而不成乎哉!烈婦成名雖屈於數年,猶將伸於百世;況士成名而無所屈,其尚奚待於伸哉!吾故於林烈婦三致意云。
先考孝恭公墓志銘(辛卯四月泣血撰)
先考諱江霖,字子榮;志忠公之次子也。志忠公諱清湖,泉州南安大演人;早歲偕弟東渡,僑居彰化螺東鄉,以梓匠治生。娶林氏,生子二:長沛源,次即先嚴。而先祖考捐世,是時先嚴甫三歲也。
先嚴比長,痛歲早孤,不獲逮事父;事先祖妣委曲盡誠,無不至。每有甘旨,必歸遺母;往外謀生,雖淒風苦雨之夕,必歸省。先祖妣有繼子三,不事生業;其季,先祖妣愛之。先嚴為之教養,箴規無不至。遭世喪亂,奉母、挈弟、攜妻子自螺東而邑城、而鹿港,流離轉徙,不辭困頓;而先祖妣捐世矣。先嚴貧無立錐,哀毀悲傷;附身附棺之事,必誠必慎,不與外弟較貲財。是時外弟已分居,先嚴以一身竭力事母;自養生而送死,無少遺憾。而身後追思,猶自悼奉養之未至耳。曩日外弟云亡,先嚴往,經紀其喪;撫其二子。攜其長者於家,教以手藝;今二十有七歲,成立家室,皆吾父之力也。
吾父與人忠、待人恕、對人恭、接人誠,終一生未嘗以一語誑人、一事欺世。與儕輩立,必以誠實事相規;是以輕薄者每笑之。為人經理生業,視人事如己事,無少瞹昧;是以所謀有成,人雖負之不怨也。慎於取予,喪嫁婚婣,家雖貧不以稱貸累人。性尤儉樸,惜字紙、重五穀,諄諄望子孫成名。見讀書人,必敬之。不肖孩稚,教以「三字經」;至「性本善」句,口講以訓,及舉讓梨、溫席事以為勗。時不肖尚頑耍,不識其為義方;可痛也!
拮据經營,家道中裕,而吾父已時抱心疾;惟聞人譽不肖讀書,時有喜色。迨不肖游庠,而吾父已喪明。今歲大比,殷殷望不肖成名,期以上膺民社、下榮祖宗。故病雖危弱,尚不以後事為囑;而不肖等侍立亦僅數晝夜,猶擬輟歲試之行,以俟平復;而不謂竟以此抱終天之痛也!不肖比來睹吾父之體日就羸弱,不肖即心憂之。然而問之醫,曰「無傷」!問其術,曰「不可補,亦不可攻」。而不肖乃不能視無形、聽無聲,以慮禍於未然至疾不可為,而吾父已棄不肖等矣。嗚呼!吾父少而零丁,長而蹉跎,老而沈痾;終一身有子女之勞,未嘗受子女之報:天之報施吾父而如此乎!
吾父先配林氏,無子,早卒;生女一,適楊姓。繼配吾母張氏,生子四:不肖文瑞,娶楊氏;不肖一枝,娶丁氏;二早殤。生女二:一適王姓,一適黃姓。孫男二、焜煌、琨玉;孫女一:俱文瑞出。先嚴距生於嘉慶之丙子年六月丁丑,卒於光緒之辛卯年三 月壬申,享壽七十有六歲。不肖文瑞、一枝為之卜壤於鹿港東南白沙墩里,窀穸坐南、向北。
因先嚴行實不著,而不肖一枝或聞之於吾母、或得之於庭見,有足表為孫子法者。是以為之泣血以誌而銘曰:嗚呼!吾父胡為而遽逝乎?仰視夢夢,天乎、帝乎!憶父之孤,言之卒瘏;憶父之艱,思之永歎!遭時不幸,三歷喪亂;攜挈纍纍,哀鴻嗷鴈。晚歲小康,病與為難;揆厥由來,憂勞過半。今歲之春,有劇其身;請之不言,懼兒蹙嚬。嗚呼!吾父胡為而棄子若孫?生未厚養,沒未榮享;今而後欲報無從,言宅於斯郊之壤。田園其鄰,山水其拱;陟彼岵兮,徘徊瞻仰!
先考孝恭公墓志銘
不肖生二十六年而吾公棄養,終天之痛,肝腸欲裂;廢詩讀禮之不遑,而烏能盥筆以銘吾父乎哉!然使吾父之德徽──由茲以往世遠風微,行輩盡而事跡以湮,則不孝緘默不言之罪上通於天,而又烏能不泣血以志吾父乎哉!
我曾祖恭惟公諱鐘鋦,生四子;吾祖志忠公,其次也。至忠公諱清湖,生二子;吾父孝恭公,其次也。父七歲而孤,賴叔父至德公──諱清嵩撫恤,得讀書知算,以至長成。故平生事母惟謹,事叔父亦惟謹;自養老以逮送終,皆吾父任之。至德公性樸直, 吾父恆述其軼事以勗兒曹,至老娓娓不厭。
顧父生平迍邅,所為多不遂,賴手藝以養母;三遭喪亂,輒負母以行。為人無城府,坦衷純實;亦以實度人,故多見負於人:然卒不改純實之素。與人居,為子言孝,與友言信,與恆人相勉於為善;故儕中有為非者,恆畏吾父知也。有人託以鉅金,歷久無所耗。五十以後,先後為洪、李兩家營金銀業,贏多利;兩家縮短其所應分金,人為不平;卒不校。徐退而自開金銀業,以垂至今。而兩家者委託他人,旋皆傾覆。蓋吾父孝為大端;而退讓不欺,其素行也。性尤慈愛,有外弟歿,遺兩雛;躬為提攜噢咻,俾至成立。
早歲留心譜系,詢於叔父及耆老,稔由閩來臺情狀;故不肖等得以知木本水源。吾父曰:『自南宋始祖諱天鳳公者,衍族於南安山內。迄今大演、下尾、路營三鄉子姓三千餘,連鄉而居;至忠公始渡臺,則自大演鄉出也。始祖兄文毅公,忠直大節顯天下,子孫則在晉江。明末清初,南安英林有文襄公,勢位勳伐烜一世,頗汲引同姓,獨吾族未與通往來;登仕版者由文章力,匪由攀援也』。嗚呼!吾父之言如此。豈猶夫人乎哉!自古獨行之傳,不必搢紳。孔子有云:「願見善人」;吾父峻風裁、無嗜慾忿怒,軼事可法者多,倘所謂善人耶!抑獨行歟!
諱某(上字「江」、下字「霖」),字子濴;生嘉慶二十一年(丙子)六月、卒光 緒十七年(辛卯)三月,壽七十有六。先配陳氏,早卒;生一女。繼配吾母張氏,生二女、二子:長文瑞、次不肖(改名繻)。長女適楊,次適王,次適黃。適王、黃皆早孀,以節著。孫男、女若而人。卜葬鹿港迤東白沙墩,購地五畝餘。窀穸位南、面北。
銘曰:山之青繄,吾父之有齡;水之平繄,吾父之有恆。子孫來仰,懍汝祖之式憑!
哭寡姊文(辛卯八月二十五夜)
嗚呼!吾姊何節之哀耶!何時之乖耶!何命之不諧耶!詎一病而隕其骸耶!
月之八日,繄吾姊病越四日而甥來;然謂姊健無恙耳。既而病甚,而吾母往視,姊泣與母訣;猶謂姊妄言耳。延醫往診,醫謂姊羸;然不謂姊不起也!乃越數日而疾癘矣,而姊遷於正寢矣──呱呱者,孺子之泣也;哀哀者,嬌女之悲也。計無復之,復請他醫;謂脈未亂,或猶可治:藥以薑桂,以救厥危。是夜之半,而陽回遲遲,能吐語詞;侍者狂喜,克疾可知。孰謂纏綿二日,藥猶在口,而姊絕矣!呱呱者,孺子之躃踊也;哀哀者,嬌女之顛越也;漣漣者,親戚之永訣也!是時在姊之傍者,弟與吾兄,慘慟而無能為法也。
嗚呼!吾姊形影涼涼,遭舅姑、祖姑與夫之喪,匍匐不遑;上持家道、下撫嬰孩, 而生計賴以少康。孰謂享年不永,而中道殤也!大兒年十九,中兒年十六,少者年十三,女年十二;後之事正靡窮,而姊遽付之夢夢也。嗚呼痛哉!
姊經營家事,茹苦含辛,不辭況瘁;所望者,子之成與女之長而婚嫁事畢也。乃願無一償,而姊且僵也。向之與母訣者,其無知耶、其有知耶,其有知而神先悲耶!嗚呼!孰謂姊言而竟成懺詞耶!吾姊已矣,而母之悲無已時矣。
吾姊喪居十年,以有今日;家庭多故,守而勿失:咸謂吾姊為有術。孰謂今而百事俱畢,時耶、命耶,愁耶、病耶!嗚呼!天乎!何吾姊之不幸耶!
祭張汝南兄文(壬辰五月初二夕作)
嗚呼!君之一別,幾何期耶!君之一病,幾何時耶!持書招君,猶欲以慰相思耶。聞君遘疾,我之來尚遲遲也;謂采薪憂,未足以為君醫也。詎意伻來,謂君待我如恐不支耶!我之視君,歷歷相示,猶無遺也;君之語我,遽欲以正寢為夷耶!不祥之言,我能不聞之漣洏耶!君之如斯,天下事其不可為耶!
膠庠之中,誰其與我砥礪廉隅耶!悠悠蒼天,其不可以理數知耶!風朝雨夕,我其何以自持耶!名場世路,誰其與我並馳耶!老母在堂,幼子在側;君能不惻焉心悲耶!君之季弟,形單影隻;我能不對之唏噓耶!君之抱負,其遂止於斯耶!假君之年,聖賢 不遽幾;純儒良吏,其又何疑耶!
我之就君,固猶木之受規也;君之匡我,固猶玉石之治也:臭味不差池。詎意天作之歧耶!後之事正靡窮,我能不為之心沮意衰耶!君視我猶弟,我視君猶兄;其遽訣別於茲耶!嗚呼痛哉!
問彰化民情強悍動輒聚眾搶掠應以何法治之策(壬辰八月二十五夜,彰化觀風)
治賊,無善法也。有形之賊難治,無形之賊尤難治;無形之賊難治,無形而有形、有形而無形之賊尤難治。何謂乎無形有形、有形無形也?彰化盜賊,出沒不測;明火剽掠,夜集曉散。方其集也,或二、三十猛,或四、五十猛;破關毀垣,同於強寇:急則燎原,窮則斃人。迨其散也,茫無蹤跡,莫知所之。是以多被盜之家,鮮獲盜之人;宜有心為治者,所亟亟焉以問者也。然竊謂治賊者,治末者也。治之於此,不能及之於彼;治之於一,不能及之於百。今幸竊有本末兼該者四焉:一制之於賊來之際,一捕之於賊[去]之後,一化之於賊窮之時,一收之於賊奮之日者也。
兵勇者,制盜賊者也。劇盜之來,未嘗有拒遏之事;惟聞賊去既遠,始明燈巡視被賊之家,罷玩殊甚。夫賊至成群,勢等豺虎;鄉里之人,宜無敢膺其鋒者。兵勇有部伍 之整、有刀礮之利、有威武之力,民之望救,如望歲焉。朝廷之養兵何為也?國有養兵之費,民不獲護衛之情;此不可不嚴飭之巡邏之卒,使發號礮,一遇盜賊,即須襲擊,不得賊則罰。其無兵勇之地,俾鄉自為團,各鄉羅置礮臺而更番互守,使賊易進難退。匹夫懷劍,見者改容;制賊之事備,而賊亦不敢逞矣。皁隸者,捕賊者也。然以官捕賊,不如以人捕賊;以人捕賊,不如以賊捕賊。官之捕賊,情形遠而耳目疏;見聞在彷彿之間,不能真知賊之處、真得賊之名。若市井之人,必知之稔而聞之確;用以為嚮導,得賊最易。知賊之人,處處皆有;是在官求之耳。然皁隸亦不可寬也;皁隸非盡不知賊,知而不言以避督責。若官以實心求之,則有賞罰在其間,而彼亦不敢匿;然皆不若以其類治其類之為易耳。曾為盜賊之人,盜賊之出沒無不悉,盜賊之蹊徑無不熟。求其一、二而貰其罪,使之捕賊自贖;彼幸於免誅而樂於報功,為之自無不力。今夫藥有毒者,用其本以已毒;藥發汗者,用其根以止汗。人受穀積,消穀者即炮飯丸。物固有以類而相制者,治盜亦猶是也。
然而人未有甘於為盜者,人亦未有安於為盜者。甘於為盜,其心必有所不甘者也;安於為盜,其心必有所不安者也。故善為政者,窮其為盜之罪,未嘗不思其為盜之故:有迫於饑寒而傷心,有誤於習染而失足,有激於苛政而妄為。是三者,皆可化也。匪是三者,必強暴性生,皆可誅也。化之之道,豐其衣食之源,而資其耕稼;諭以斧鉞之慘 ,而責其父老。寬吾政以毋擾村民,禁吾役以毋厲鄉里;誤蹈者可姑息,斯怙惡者難免戮。恕之為化,誅之亦為化也。故不教而殺,謂之暴;梗教而不殺,謂之縱。縱一人,殃萬人;亦豈惠政哉!且夫盜亦有道,有不可變而可用者。用其手足以戢其妄動,用其氣血以正其非為;中澤之伏莽,可為王國之干櫓。昔李勣年十三為殺人賊,十五為難當賊,二十而為大將。強盜難得之人,購之既久,有時宜籍之為兵,為營中添一敢死之士,即為草野減一為戎之首。彼之血氣既有所用,不為大惡,將為大功。不然,地方有警,不免起而稱干;故捕盜不能得,不可窮之無所往:此以用之治之者也,然非所以為常也。
彰化盜賊之多,寖成不可禁止;而又有賊之實、無賊之形,為政者不復究治,遂以蔓延至於如此。論者不察,遂謂盜賊之悍,若由民性使然,無能為治;不知彰化之賊,固未嘗有治之者也,非不可治也。且非徒不治,而又諱之。夫上求賊,尚不能得賊;上諱賊,則安能求賊!民之受賊,畏勘驗之擾、懼窮詰之累,且有不敢報者。上不得賊,則或斥報賊、或怒民之報賊;盜賊見其然,無怪其愈橫也。諱賊,猶諱疾也;諱疾則忌醫,而病愈危。諱賊,實諱過耳;諱過則忌知,而過愈積。故欲弭賊,當治賊;欲治賊,當不諱賊。古來致亂之由,朝野上下未有不始於諱賊者。其始諱於一邑,其後諱於一方、又諱於一國,而天下亂矣。雖今日之盜乃么麼之幻,然涓涓不塞,將成巨河。況賊 至聚眾,亦非小事。幸止圖掠取,聚於昏夜;若聚於白晝,則悖逆之為成矣。此不可不治也,不可不訓兵勇也。兵勇練,則可以緝昏夜之賊,即可以防非常之事;不然,待其有事而後團練,團練無及矣。吏貴於治而不治、兵貴於用而不用,常使官府有彈壓之威,草野有恐懼之意;則政可行而亂可止,舉教化而措之裕如也。
未知芹曝之言,有當於采擇否?
問民間疾苦對(癸巳二月初四夜至初七夜,在新莊作)
為民上者以愛民之心視民,則民雖安而常若未安、民雖樂而常若不樂也;以不愛民之心視民,則民雖病而常若不病、民雖勞而常若不勞也。唯盛世多問民疾苦,唯盛世多得民疾苦。若漢文帝、宋仁宗,哀恤之詔屢下,適見其為盛也;至於衰世,則諱蝗、諱災、諱盜賊、諱流亡,唯是告祥獻瑞而書之史冊,適見其為衰也。人臣以衰世之態事其君,則以豐亨大有之事媚其君;人臣以盛世之象望其民,則以愁苦顛連之狀問其民:此良吏與酷吏之所由分也。民有其苦而上不以問,則上蒙;上有其心而下不以對,則下蔽。今太尊以視民如傷之念詢及蒭蕘,士庶亦何敢不以野人美芹之論獻諸左右乎!
民之於上,如赤子之於父母。故幼而疾苦,則望之於親;長而疾苦,則望之於君。君不得而知,則望知於官;官而抑之,則失民之望矣。民之望上,望之者百,達之者一 ;達之者一,阻之者百:故民不敢過望之於上。望之於上,不敢遽達之於上。不敢遽達,必上引而伸之;不敢過望,必上曲而體之。不能體之而復抑之,豈所以恤民者乎!夫天事不齊,而人事多變;政令不平,而苦樂異情。致治二百年,法良意美,洵多善政。巖棲谷飲,雨澤膏沃;黃、農之世,何疾、何苦!然為政而使民無疾、無苦者,政之良者也;為政而不知民之疾、之苦者,政之粃者也。臺灣之民素安樂土,然雨暘不若,則天時為害;政令新更,則人事為擾。官長怠於上、胥役暴於下,農不勸耕而撫字缺,女不知織而生計疏。文教不振,無以培士氣;吏治不澄,無以飭官箴。地方之利,有所未興;民間之害,有所難去:凡此數者有一於此,民無以安;是為政者所當奮斷,而亟焉以籌之者也。雖然,民間之呼籲無窮,而長吏之見聞有限。以有限之見聞,濟無窮之願望,則惠淺;以有限之見聞,杜無窮之弊竇,則術疏。然仁愛之念存於中,斯煦嫗之惠及於下。以其心興利而利溥,以其心去弊而弊除。如泰山之雲膚合於天,而雨霖滿天下;如旭日之光熊熊扶桑,而雪霰消四海:感應自然之理也。有其心以實之,必虛其心以求之、盡其道以行之。或采之於士論、或得之於輿情、或度之於獨見,則可以行之而有裨。害所當釐,不以瞻徇而中止;利所當為,不以牽制而終衰。若臺郡者,經營之、刷蕩之,非一朝一夕之故也。戔戔小儒,大經大本,非所能知。若鄉里之情形、道路之咨嗟、閭閻之阨塞,見之數而聞之熟,言之固有痛切時事者;非徜彳光無憑,卮言蔓衍之 論也。故為今之計,則民急不可無以濟之,民困不可無以紓之,民匱不可無以裕之,民蠱不可無以新之也。古之龔太守遂、郭太守伋、陽刺史城,其所以惠在一時、政在千古者,非因循舊章、坐鎮雅俗而遂已也;其所以救災恤害,固若慈母之字赤子、老嫗之綳嬰孩也。今臺民之所宜恤者亦切矣,臺治之所宜汰者亦多矣;而臺俗之所宜革、臺政之所宜興,不又有亟亟者乎!言在臺中,而臺南、臺北可類推矣。敢以書生之見,謹陳其所聞如左:
一、賑濟宜速也。臺灣頻年凶歉,去歲尤甚。或失水利、或遭颶颺、或苦旱潦,膏腴之壤十收二、三,瀕海之居赤地百里;臺南、臺北,無不皆然。想亦氣沴之故,為上者誠不可不有以補救也。今貧民或嗷嗷待哺矣,沿海地方茹苦葉、齧樹根;采地瓜葉,婦女成群。老弱者,或捧腹呼負負;其強有力,則荷挺而走。遇載米筏,聚而奪之,予姓名以報;或負米行,攫而去之。瀕海者然;即村居墳壚鹵斥之地,亦莫不然。遇乾地瓜轉運出鄉,則群逐而譟;封殖倉庾之家,或群壅其門。匪類且借此為白日胠篋之為。其忿氣難制,其饑情可哀也!今或行賑濟,則匪類無所藉口,而饑民有所仰望;施之三、兩月,民情即安。且去冬降嚴霜,今歲當大有,施之惠少而恩普。昔趙清獻知越州,吳、越大旱,公於未饑之日為書問屬縣:菑所被者幾何?民能自食者有幾?當廩於官者幾人?溝防搆築、可僦民使治者幾所?庫錢、倉廩可發者幾何?富人可募出粟者幾家 ?僧、道士食之羨粟書於籍者其幾具存?使各書以對而謹其備。猗歟!救菑之善者也;宜仿其法而變通之。臺灣之歉,空乏者固多,溫飽者亦不少。其待賑,不過瀕海之民,孤獨殘弱之家;籍其數,則義倉之粟可以濟之。不濟,則官轉糴以補之;又不濟,則捐富民以施之。尚無事虧動倉廩、牽連奏牘,有官守者固措之裕如也。然官有賑菑之名,而民或不被賑菑之實。董事者或以好惡為予奪、以情面為博施,孤弱而出納之吝,有力而谿壑為盈;則賑濟之間,官不可不躬親其事。且仁惠之舉,尤不可使胥役與知;一入此輩之手,則生吞活剝,有名無實矣。其未施之前,耳目宜周;其將施之際,經營宜備;其既施之日,分給宜均。賑菑之時,或親履田園、或巡視水道;當飭縣令勿擾勿忘,以為現年之計,則有裨於民生不少耳。且賑濟雖不動帑藏,而不可不報詳也。賑濟之事小,而報詳之事大。蓋報詳則可使上吏周知民艱,上達宸聞;或減科、或緩徵,皆可以紓數萬生靈之氣。夫治民者,司民命者也。故凡地方之事,可以擾民、可以害民,無不當去;可以益民、可以補民,無不當興。饑饉之事,民命之所關者也。雖水旱荒歉,原未千里如篦,待哺之民得賑可以生,不得賑未必死;然使民自生自活,非司民命者之所樂也。今見人中流遇風、折桅將覆,未有不匍匐往救者;其不救亦未必死也,然惻隱之心不可以已也。今日之賑,亦猶是也。況上施一分之惠,則民受一日之生。一人之命不可輕擲,況數萬人之命乎!且不得賑雖未必死,而一家之中必有父鬻其子、兄去其弟者 ;一日之施,全萬千百家父子、兄弟之樂,其為朝培元氣,不報之於一日,當報之於百年也。韓公愛民,民以字子;賈彪育民,民以稱男:則今日之施賑,百年後將有以其身為我公之賜者矣。
一、催科宜緩也。國家會計,百年攸資;祿米取於是、兵餉取於是,軍儲、船政莫不取於是:此不可以一日緩也。然緩在一方,不必緩在一郡;緩在一郡,不必緩在一省。則分計之而不可以緩者,統觀之亦何不可以緩也。且緩,非「不催」之謂也。催之於成熟之日則緩,催之於青苗之日則不緩;催於積逋之家則緩,催之於不急之戶則不緩。今日之催科,非為國家急公賦也,為縣令急私囊也;亦非為縣令急私囊也,為胥役急行橐也。故嘗有一錢之賦,而胥役一到,攫其數兩者矣;而又雞犬皆驚,閤室不遑:甚非承平之象也。臺灣之郡,田有上則、中則、下則,賦有上戶、中戶、下戶;上戶田多,而所負恆多。然或勢力之家,則胥役累年不敢經其戶;而虎狼(口包)(口休)之威,恆施於不肥、不瘠之民。或因半畝之田,累及衣食之源;或因數斛之粟,受盡恫喝之事。又其甚者,石田不耕,賦稅難免;瘠土可赦,叫囂日來:取之無裨於太倉之一粟,耗之且多於數倍之正供。在官長之意,或且以為不預赴徵,咎由自取。不知胥役之至,迅雷不及掩耳;難以情動、難以理論,祇惟谿壑取盈之是便。有告愬之於官者,則官且於此輩為任勞任怨、赴湯蹈火之綱紀者矣。臺地向無催科,田家之粟納諸大租戶,大租戶納諸官,最稱 安樂,官民俱適。自計畝徵收,胥役四出,而一縣嘗多數百游手就哺之人。此數百人者,皆向之執藝經營以敝衣羸食者也。而今則莫不飽食煖衣,輿從成群;不稼不穡,且賡「伐檀」之詩。為問此數百人者,醉飽酣豢源源從何而來乎?民之膏脂。官得其一,而胥役且有取其七、八者矣。為縣令者不知為一己宣仁聲,乃忍為此輩張氣燄;是亦不思甚矣!郡守,如古之刺史,有節制縣令之權,位望匪輕;豈可不訓飭縣令,而聽之肆其胥役漁肉我下民乎?臺地去年荒歉,民之杼柚久已告空;下者有岌岌不終之勢,中者亦有蹙蹙靡騁之虞。行賑恤,雖紓在然眉;速催科,又急在接踵矣。故曰:催科宜緩也。然緩之,則民或玩矣;貧者玩之所失少,富者玩之所失多。不催,則無以盈國課;催之,則無以厚民生。催之,則苦在貧民;不催,則快在富戶。然則奈何?計惟有分別之而已。上戶以某時徵、中戶以某時徵、下戶以某時徵,其奇歉者或免徵;若瀕海居民,則又在可赦也。去年荒歉,各邑被災,縣令若據實詳報,或可減徵;乃或以九成報,或以八成、七成、六成報,為一已護官箴、不為下民護性命,其居心何為也?前年彰化定有催科章程,不得擾民;使各處奉行,或可裨益。乃僅挂之文告以悅上聽,不聞百姓或受其利;是有善政之名,無善政之實。且或下上其手,無異山公養狙之術,則仍求其名而不得;故催科者,橫暴如故也。昔東坡謂:天下嘗有二十萬虎狼散在人間;以全臺計之,亦當有萬千百也。生家無半畝,祇有硯田,非有所憤而後言;祇因民生艱苦,耳熟歎 息之聲,故直攄見聞而書。倘或不以為愚妄,少有采納,則其裨於國家者大矣,獨郡民也乎哉!
一、丁役宜戢也。縣令之官,率多太阿倒持,事權付之下屬:內付之幕賓、中付之門丁、外付之吏役;而門丁舞弊為尤甚、役胥倚勢為尤橫。故案牘之批,有幕賓知而宰官不知;堂皇之開,有宰官許而門丁不許;文票之行,有宰官發而門丁不發者矣。門丁之於宰官,地邇而情暱,伺其嚬笑而得其惡欲。宰官之心,有門丁知而他人不知;門丁之事,有他人知而宰官不知。然宰官之不知,其弊猶小也;有宰官知而託為不知,其害實大耳。予其利途,而開門丁之賄賂;弛其事權,而充門丁之貪囊:其行事不可解,其居心亦不可問矣。門丁之窺伺宰官,其用心密;門丁之把持宰官,其為意尤姦。故宰官升堂,而門丁抑索兩造之堂費;宰官下鄉,而門丁抑索鄉民之夫費。堂費者,民為門丁上開堂之銀也;夫費者,民為宰官發從人之錢也。堂費或數十金、或百金不等,夫費稱是而倍之。故一中人之產,一經訟而家室子虛;一盜殺之家,一經勘而財物空如。貧民或不敢告訴,而勢豪愈橫;被劫或不敢聞官,而盜賊滋甚:其蘖芽皆生諸門丁。而使此輩以公行者,其咎尤不得而諉也。門丁橫,則吏役俱橫;門丁橫,則吏役又不得不橫。或遏抑其公事,或嘗索其苞苴;而吏役不得不取償於平民矣。需索於吏,猶可言也;需索於役,不可言也。邇來發票施行,有粘名之號。粘名者一票欲發,或四差、或六差、 七八差不等,必先向門丁獻金多少,始粘獻金人之名。夫一案未辦,而勾當先被索金,則此金不取償於民乎?粘名之事始於近來,今遂承為醜例,可謂為公門添故事矣。然使門丁得以操縱自如、惟其意所欲為者,其誰使之然也?此門丁之暴也。其他陰詐良民、顯嚇被告,或株累、或網羅,則又難更僕數者矣。其役之厲民,每查覆一事,或數十人、或二三十人,少亦十餘人──乘輿帶眾,堂堂皇皇,名為四差、六差,不啻四、五十差;每移寸步,輿轎隨之。無論需索如何,即此可知民之不堪病矣!夫差役者,皁隸之徒;皁隸,法不得衣白衣,列於疇民。明知此輩作福作威,易於狐假;所以困辱之,使降心下氣如奴僕之屬,以不敢為厲於民:猶漢高祖憤商人之僭越,故使不得衣絲乘騎以挫辱之也。夫不得衣絲者不獲乘騎,豈不得衣白者猶可以乘輿乎?且一差役而從者如雲,亦非制也。故昔人有懸之厲禁,限以幾里、發錢幾何,不得肩輿。往昔嘉邑差役有騎牛者,噫!得法外意矣。今縣令逞其丁役,豈不以城狐社鼠!丁役,皆縣令之屬;卑之,是卑縣令也。曾亦思門丁者,吾之奴也;差役者,吾之僕也;百姓者,吾之子孫也。奴僕不可以凌子孫,丁役不可以厲百姓也?邇來各處相習成風,官不加呵、吏不思檢,丁役不知畏是非。蒞其上者,嚴厲戒飭,立予施懲;此風伊胡底乎!
一、盜賊宜弭也。天地之氣,功楛並出、苗莠同生。鳥之類有鷹鸇,獸之類有豺狼、魚之類有鯨鯢、蟲豸之類有蛇虺,故人之類有盜賊,宜若氣化之偏,不可窮治。然而 施弧張、設阱擭、備強弓、操毒矢,先王於無知之物,且有專官。「周禮」有冥氏、庶氏、翨氏所以除不若之類,而於人有司寇。司寇掌兵馬車乘,所以禦非常,誅狂寇。至若市井出沒、行蹤不測之徒,其治即寓之縣正里胥之中;烹小鮮,不用大斧也。臺灣盜賊結黨成群,或四、五十人,或二、三十人,乘夜跳梁,破人之關、毀人之垣;被盜之家,不啻焚如。然夜集曉散,蹤跡詭秘,不令人知。為禍雖悍,如幻影游魂、山魈木魅,時出祟人;然霹靂一聲,太陽四照,即潛消默釋,歸於無何有之鄉。非若虞詡治朝歌,遇盤根錯節,須待利器也。乃糾纏轇轕,數十年不聞一日之靖。而縣令、捕廳以暨參、游、汛防諸署則固布列城野,赫赫森森,臨之在上、質之在旁也;豈賊之難弭歟?人之未嘗窮治歟?抑有求賊之名而未嘗有治賊之心歟?此臺郡之錮蔽,而不可不悍然以滌之者也。治盜賊,治其末也;言其本,有教化存。然先王大法已成,老生常談,而究不得而役沒也。夫禮義廉恥,有過化存神之妙;惟人非聖賢,則口教而非身教,故不能使頑民革面。然能行寬厚之政、存愛養之心、豐衣食之源、裕農桑之利,則亦治盜之本也。邇來凶荒屢見,饑歉洊臻;盜賊蔓延,當更滋多。欲治之使不敢為賊,不如先厚之使不忍為賊;勸賑濟以恤其急、緩催科以紓其生、禁胥役以省其繁,而水利毋使疏、農具毋使缺。譬如狼飽不思顧、鷹飽不思搏,雖有鷙悍難制之人不能易轍,而樂業者多、非為者寡,彼亦無從挺險矣。盜賊之人,有一種桀驁不靖,難言教養者;然教養在所不廢 ,不為弭盜,亦當教養也。況為盜之故有三:上焉者,不得已之故也;中焉[者],染於習之故也;下焉者,性本梟獍,無所為而為者也。無所為而為,此不待教而誅者,不可以化;而中焉、上焉者,則皆可以化也。今之縣令唯以催科為事,其於聽訟治民,無不腦後置之。與之言弭盜,如與武人講書;故盜賊如此之盛,非盜賊之不可弭也。弭賊之道有四:一、制之於賊來之日;一、捕之於賊去之後;一、化之於賊窮之時;一、收之於賊奮之日。曾於去年邑主策問中,極言其故;因太守有戒飭縣令之權而非捕治盜賊之官,故不敢贅。夫善政事以止盜賊,如天時雨暘咸若,斯蟊賊不生;農人耕耘無失,斯莠草胥去。不善政事而日捕盜賊,則如抱薪救火,行且及人也。然今日高坐琴堂者多,而胼胝刻苦者少;則又求治末之人而不可得矣。氣化之偏,以人事補之;至人事之失,則非氣化所能移也。今之縣令蒞任之始,其於地方利害,類有告戒;然奉行具文,毫無實意。如逢場作戲,面目俱假;其於治賊,又何論也!不治盜而思弭盜,則冥氏不修網罟,而日與人言敺獸耳。
一、洋教宜防也。佛氏之入中國,高清淨、尚虛無,冥心滅性,誘人於不聞不睹之地;然擺脫名利,空諸一切,猶與世無爭。西洋之人,如英、如法,各皆負其鴟張之勢,以藐我中華。其人之入中國,存心叵測;其教之至中國,立意難知。在康熙時,曾請居住京師,觀光上國;聖祖宏柔遠之仁,特恩許納。全盛之日,陸讋水慄,自無他志。 然高宗皇帝即逆知其姦,移置粵東。迨其後通商事開,教遂顯行,至今日而遍及天下、遍及臺灣;雖和好難禁,然其壞我黎民、誘我子弟,不可不思患預防也。方其教之設,格磔鉤輈,亂人耳目。各地方執戈競逐,人懷同仇之志;一憤其侵凌我邦畿,一憤其狎侮我風化。而我朝以宇下之寬,何惜臥榻;又以和約已成,不忍存闊絕之見:是以百端調護。而洋人乃挾其狡焉之意,散金投骨,以啖我頑民。故今日蔓延,遍江、浙、吳、楚、閩、粵地方,近及畿內、遠及海外。惟臺灣中路之人愚戇難入,欲來中止者數四;乃遷流輾轉,山川厚顏。昔之唾棄夷教者,今則欣羨夷教矣;昔之譟逐夷教者,今則狎暱夷教矣。昔離之而今合之,昔惡之而今好之;嗜好之乖,頓成兩人。竊民雖至愚,不至如斯;其隱忍不得已,蓋有故也。官長不以撫字為懷,則民輕棄其身心;胥役日以漁肉為事,則民重惜其家室。輕棄其身心,故不復知有禮義廉恥之教;重惜其家室,則日為規避遷就之為。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避之於此,不得避之於彼。一旦西人縣一境於當前曰:『來!吾能為若屬庇,無慮此朘削為也。若屬父吾』!而民方徬徨於進退維谷之中,聞其言有不呼「新父」、呼「天主」者乎?此小民可笑之情、可恨之情,實可憫之情也!小民入西洋之教,必毀其宗廟、絕其祖先,而呼教士為「新父」。今來中路者,亦未盡為教士;窮鄉愚民,聞風響往。但睹一鷹眼圭黽聲之洋鬼,而即「新父」之矣。其立說無宗、無主,不情、不理;大約以天主之禍福人為端,荒誕鄙俚。較諸村夫子 所講陰隲文,庸俗尤甚!而民之慕之者,亦非愛其說也,愛其勢可以抗官長也。去年若非某太守窮治一人,則今日之趨教者且遍臺郡矣。然猶頹風難挽,信之甚多;此為地方之害不少也。平日無事,不過招搖鄉里,藐視官府已耳。設一旦地方有警、西人交訌,則此輩為地方姦民,殺之不盡、驅之不能,大事將有不可問者;勿謂杞人憂天、叔輒哭日之說也!然則防之奈何?曰:「務本而已」。務本奈何?曰:「平吾政,寬吾法;聚所好,去所惡」。蓋政平則民樂,民樂則性安;法寬則民悅,民悅則情固。情固、性安,則民惡叛;民惡叛,則外誘不得而入矣。況今之嚮夷教者,苟非大憝,其心亦甚有所不得已也。生不空桑,而數百千載祖祀宗祊一旦絕之於其身,早夜以思,能不泚乎?故世之論夷教者,獨痛恨其毀廟一事。竊獨幸其有毀廟一事;苟非有此事,則中等以下良民亦甘心而群從之矣。然為人上者,而忍視其民之異言異服、無君無父,非所以為人上也。雖朝廷為度外之法,而居官者當得法外之意,口誅筆斥,蒿目痛心;為民者樂上之仁而知上之惡,有不與俱惡者乎?雖出空言,而不啻有百萬甲兵為民之閑矣。今之治夷教者,有移咨領事,知其不為庇護,而又將一大申撻伐。本之不立,而弱者是殘;恐道路以目,反將為彼教鷹鸇耳!是又所當戒也。
一、內教宜敦也。教化為國家之元氣,元氣盛則外賊不入。猶血脈為人之正氣,正氣盛則外邪不乘;外邪不乘,則疾病不生;疾病不生,則血脈常充於四體。國家之有政 事,猶一人之身有血脈也。外邪不乘,則血脈充;外賊不入,而政事行。然欲拒外,必先養內;敦教化,所以養內也。俗吏言催科則擾內,言刑罰則剝內。內擾則不行,內剝則不生;不行、不生,則蠱象成。其在「易」,山在上、風在下,氣不宣揚,鬱暍不通,其象為蠱。蠱生,猶弊生也。故治蠱者,利用革;革以革錮弊也。又利用臨──臨,地在上而澤在下,有居高臨下之勢;又水流下,無扞格之患。故君子以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讀「易」者,可以知所教化矣。教化之事,言之若迂,而行之最有裨。蓋民之所以非為者,以失教也;所以倍上者,以無教也。然今日一郡數縣、一縣數方,一人之身,教豈能遍!不知隨地而體之、隨時而行之,無時非教,即無地非教;故教一人以教一方、教一方以教一縣、教一縣以推一郡,教之善者也。太守為訓縣令之官,縣令有親民之職;故聽訟之時,可以教也。教其為忠,教其為孝;教其毋為莠民,教其毋為妄民──為盜賊者,莠民也;為夷狄者,妄民也。凡人之居,有親友之規,尚有悅從;縣令為一邑之望、民之父母,民敢不從乎、民忍不從乎?且聽訟之時為教,即下鄉之時亦可為教,課農之時亦可為教;而又時見其耆老、時揖其董正、時招其子弟如家人父子,情至而心切,民猶有以空言視之者乎?然人心不信,惠政不行;未易以為教也。至於膠庠之地,尤為風氣之首。膠庠善,則市井愈善;士人善,則農、商亦善。當親與講貫,時與周旋。書院之地,聘名師以輔之;黨塾之間,勞俊秀以來之。學宮不可使有名無實, 月課不可使舍本逐末;以教士者推而及民則民興,以教民者推而尊士則士奮。士奮、民興,而夷教有得而入者乎?國家教化二百餘年矣,日新月變;海濱之間,寖成鄒、魯。民生今日,固不得言教化不足也。然聖王之化,如天地之帡幪;入其際者不知高厚,習焉忘之,或見異而思遷。有斯民之責者為之朝夕而提撕之、左右而警覺之,不有過於木鐸之徇者乎!民之性天,無時或亡;其動而之他者,有所弛者也。不然,則有所惑者也;又不然,則必有所迫者也。有所弛者可以張,有所惑者可以明;至於有所迫者,則又不待煩言而返矣。然撫之為教,督之亦為教。市井不逞之徒作姦犯科,有時非禮義之所及;非禮義之所及者,則刑罰及之焉。為地方去一姦民,即為朝廷去一亂根。但官長多顢頇了事,於此中不肯措意;政苛於平民而法寬於姦民,故民不聊生而為居夷之避耳。今騖夷教者,大都愚夫愚婦,無聰明才智之士;則欲教此輩,又不當專言教而當先言養。養其衣食,養其身家;無苛政以困之,無峻法以繩之:則不言教而教無弗受。士之為教,則內而身心、外而君國;為純儒、為碩儒,造就一代之人才,又非第為區區夷教而然耳。
一、農利宜通也。三代莫重於井田,井田莫重於水利;故夫間有遂,十夫有溝,百夫有洫,千夫有澮,萬夫有川。故「周禮」地官有遂人蒞其事,考工有匠人執其役。遂人之屬有稻人,親其政以瀦畜水、以防止水、以溝蕩水,遂均水、列舍水、澮寫水,涉揚其芟作田。其所以籌農之事者,至詳且盡;其所以保農之利者,至周且密。故三代旱 潦,饑歉常稀。斯時之農人,無不嬴餘;而國之倉庾,無不充牣。民生其時,不見有催科之患;皆由所以裕其本者至,而所以調其力者備也。後世李悝盡地力、商鞅開阡陌,使田間無曠士,而水利一隘;使水道多瀠洄,而水利又一隘。急目前之富強,失經久之良模,故水利常有壅遏之患。臺灣海外奧區,水源多出於窮谷,田疇多闢在山間;水或以人力排折而來,或以隄防壅塞而起,鮮自然之利。故橫潦一到,洪流直瀉,水道崩頹,即百里為之汙萊。其濱海之處,又或水道泥淤、不能流通,則稻槁為之旱暵。雖有業戶董司其事,然或工費浩大,無力可繼;或遷延不就,即農夫輟耕。往時橫潦,二八浚之壞,數保農民已成嗷嗷;賴有程太守稍為調度,得竣其工,水利如故。去年荒歉,水道亦壞數處;人事之不齊,非盡關天道盈虛也。古莫重於勸農,故兩漢猶有力田之科,並孝弟舉。今朝廷雖重農,而州、縣不聞有撫字之者;催科擾而農不勸,水利疏而農不勸。催科固所不免,然有業戶欠賦,而胥役擾及佃人;業戶已徵,而胥役暴在田戶。農人懼見官府,畏役如虎,固不能與之辨論;即與為辨,而鋃鐺有及其頸者矣:此不勸,一也。水利有水租戶為之經紀,然或勢豪據收,享太平食;及一旦隄防決裂,巨流奔放,則置若罔聞。他人欲舉其事,則又懼順流之後,勢豪出而攘其業;故有置為乾壑者矣。其他或道謀無成、或眾議不一,業戶之家紛紜聚訟,而農人為枵腹矣。此不勸,二也。昔柳子言勸農有促爾耕、勗爾植、督爾穫,旦暮吏來,匱及饔飧,用深笑噱。是名為 勸,而實擾也。若興水利,省催科,則不言勸而勸在其中矣。且非興水利,又無以省催科耳。田一荒蕪,朝不謀夕,無以為私計;何以供公賦?故修水利則稼穡無虛,上可以充國課、下可以裕民生、中可以省追呼:有數善焉。邇來加賦之後,稅歛繁重,非若向日之優游;非此,無以紓之也。古來水利設有專官,民無所慮;今日非良有司為之經畫,則彼蝡動喙息之流有難舉其事者矣。且水利已通,力為護之;水利未通,尤當力為開之。故「史記」有鄭國渠,「漢書」有白公渠;西門豹為鄴令,不引漳水,史起以為不智。臺郡地方若彰化,所素悉者,可墾之地尚多;因水利不周,置為草萊。相其土宜,水能至而卒無能舉之者,水道所過,人多阻撓也。若官為之主,則山靈效命;或付紳耆、或設董事,或以屯兵鑿之,或因濟饑而僱饑民赴之:皆可為地方裨益。居官者為朝廷言利,近於計臣;然所惡言利者,為其聚歛也。若其本天之時、因地之利、順民之生,則萬姓攸賴,可為社稷臣矣。
一、蠶桑宜興也。臺灣沃野千里,土膏壤腴,民逐於田利而忘乎機絲。又懋遷寄籍所來,皆閩、粵濱海不習組織之人;故開闢二百年,粟米之利、魚鹽之利、茶葉之利、樟腦之利暨夫樜漿、山木、園豆、圃疏一切百物莫不有利於世,故物產之富稱雄天下,而獨蠶桑闕如。自加賦設卞之後,百物抽釐;又商人利涉不如西商之便,山水菁華已漸蕭條。唯有蠶桑未啟,留為後來補苴,天殆將以此紓臺民也。江南蘇、松二府,財賦 之重逾於天下,一石之粟徵至六斗;而民能耐生者,以有機絲一款出利十倍田中耳。今臺灣雖加賦,而繁重僅及蘇、松三分之一,而民已岌岌如是;緣海外農人以田為生,此外無復所事也。夫天地大利,蠶桑與稼穡並重。故「豳風」為稼穡之詩,而「七月」之篇其二章曰:『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其三章曰:『取彼斧戕,以伐遠揚』──詠采桑也。又曰:『八月載績,載元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詠組織也。「葛覃」之詩亦曰:『為絺為綌,服之無斁』;言后妃雖為君夫人,亦不廢織也。而臺灣開闢二百年,未有謀及者;將土宜之未合歟?種植之未利歟?抑創始講習之無人歟?竊為求之鄉村,桑柘之蔭,垂於各處;唯人多棄而不取,僅收其葚以為食果:是非土宜之未合、種植之不利矣。今儒吏周芸皋(凱)著有「九州蠶說」,抑又可證已。臺灣婦女,都邑多學黹刺,鄉村多與饁耕;無所謂蠶月也。棄莫大之利而為么麼之技,隴畔之間又為沾體塗足之事;誠轉而為蠶織,孰得、孰失歟!然而有利如彼,而無失又如此;而民究不為者,則以一器而工聚焉,織為多。有種桑之工、有采桑之工,有養蠶之器、有作絲之器、有組織之器,彼有工以為之、無力以為成之,雖蠶桑而無利。今或官設織局、官僱織工,使民間或種桑、或飼蠶。宣佈其法:農民之家,種桑多者,收以抵賦;飼蠶熟者,獻以受直。由織局而傳諸民間,機絲之利,數十年後將有成海外一吳淞者也。「後漢書」載:『崔寔為太原守,俗不緝織,冬積草臥;崔寔賣儲峙二十餘萬,詣雁門廣武迎 織師,使巧手教民為織。其後,竟賴其利』。是不習組織,古來中原亦有之矣;不獨臺灣。國朝乾隆中,陳文恭宏謀撫陝時,亦檄各州、縣種柘養蠶,勸諭民間著意培植,又於省會設蠶局;陝風一變。同治中,左文襄帥閩時,亦勸植桑樹,設蠶桑局;故福州今亦有紬緞。臺地誠為請於上憲,仿其意而行之;設立器局,有師、有工,有機、有柚曲植籧筐箔,有蠶鍋、有絲牆、有桑山、有橡槲,久而推廣,將為臺灣開一樂土:是古者「西陵教織」遺風也。三代之時,稼穡蠶功,皆有專官;故「周禮」有典絲、典枲。典絲,掌絲入而辨其物,以其賈楬之;典枲,掌布縷之麻草之物授苦功,亦以其賈楬:皆所以為民先也。民有蠶桑之業,則知尚本而不逐末。始行之若無甚利,久而利源既充,則茶葉、樟腦、魚、鹽皆莫之及;但不可復增絲稅以促其氣,則功可成耳。劉文正公統勳牧寧羌,見山多槲樹,為僱織工,教其民織;民賴其利,呼曰「劉公紬」。夫濟世之人,事無難易,有可利於民者則為之;故古今利用不竭。若蹈常習故、踵人之後,則開闢至今,渾沌耳。生願公不辭繁難,而使臺民之呼,亦循劉公故事也。
一、兵政宜修也。古者承平之時,亦不廢兵;故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四時之獵,即四時之練兵也。國初全盛,亦撻伐四出,外而四夷、內而中原。自康熙迄咸、同,無代而不用兵。今日西洋各國星羅棊布,逼在宇下;雖彼無他意,而我不可無臥榻鼾睡之防。臺灣僻在海疆四庭之地,為東南七省藩籬。道光之時,有英夷之擾。咸豐之時, 雖未擾及臺灣;而光緒丁丑日本則已擾及之矣,光緒癸未法逆則又擾及之矣。即外寇不作,內患亦當預防。故康熙時有朱一貴之亂,乾隆時有林爽文之亂,同治時有戴萬生之亂;而林爽文、戴萬生俱在於彰化,往歲戊子施九段之蠢,亦在彰化。臺灣即彰化以為郡,守臺郡者不可徒言文治也。郡守無統兵之權,則欲備而有越俎之慮。今臺守有兼轄營務之處,可以惟所欲為。今日之兵,苦窳不堪言矣;器械不整、技藝不精、營陣不講,坐縻軍餉。汛兵則挂名空籍,有兵之名、無兵之實;駐勇則託身墜伍,有兵之人、無兵之用。閱兵者大都因承平無事,不急之資,苟且取具。不知兵,正當練之於無事時也;臨渴掘井,則緩不及濟矣。無兵,猶可言也;有兵而無兵,不可言也。夫觀兵,觀其氣可矣。兵而可用,則代馬有嘶風之蹄、并刀有欲割之利;一著戎衣,人人思奮。此雖不用,可信其用則必濟。今不過隊而入、隊而出,以月領軍需、日縻軍廩;去年甚有乘夜出掠者:此駐勇之弊也。汛兵之弊,挂名已久,不知身為武弁,有經年不摩火器者矣。或身在市廛而餉在營伍、或身在營伍而事在胥役,營門有投牒之人,則奉票四出,索食、索錢,同於縣役;不知為營伍之儔。地方有盜劫,則高枕酣倦,齁齁然作張魏公睡;不知有十萬潰卒。兵丁如是,將者可知矣。故內而彰城、外而鹿港以及各汛守地方,聞有盜劫,不聞有尾之者、不聞有截之者、不聞有拒之者;唯賊去既遠,始明火而出,作古人秉燭遊、為諸侯壁上觀:此則汛兵與駐勇同一轍也。今練武備,則宜先懲此惡習 。夫昏夜之賊而不敢追,何論於白晝乎!鳥駭之賊而不敢拒,何論於獸鬥乎!夫兵當奮不顧身,而後謂之兵;戰不畏死,而後謂之戰。故戚南塘選兵,不取大、不取麤、不取有力、不取有技,而惟取有膽。誠以眾志成城,則前無堅敵也。道光、咸豐之亂,髮逆豕突;兵勇皆承平之餘,見而輒奔。向大臣一軍雖能戰,亦靡有成功。惟曾文正諸公出,紮硬寨、打死仗而後戡其禍,兵可知已。今臺灣雖一隅,然一隅可以抗天下;鄭延平之事,可觀也。西洋各國,美、德無論已;其餘如俄、如英、如法,各皆負其強梁之氣,思有一逞之心。即東洋日本,夜郎自大,如公孫述之在蜀,亦有輕量華夏之思;其螳臂所挺,當先及於臺灣。今修武備,則內除莠民、外防敵國,可以上報國而下庇民;即使終歸無事,而亦不可不操。古人所謂「兵可百年而不用,不可一日而不備」也。
一、時政可汰也。古來為政,不能無弊。王半山無論已,若范文正、若司馬溫公言,事亦有弊;第君子心不為利,故弊小而民安。一有言利之心,則弊大而民苦。其在「易」,損上益下為「益」、損下益上為「損」。損下益上為「損」者,利在上也。古來言利而無弊者,唯有一劉晏而已。其所以無弊,則以明察而公;左右奔走不容舞弊之人也,其餘則唯有使百姓號嘆而已矣。臺灣自加賦之後,農不聊生;自設卡之後,商無嬴息;自徵稅之後,工鮮餘貲。守斯土者權不在己,雖有仁心,當亦無如之何!但宰相時來則為之,不能行之於今,未必不能行之於後;不敢不為極言也。臺灣雖膏壤,而沙 鬆土薄,地方易盡;非有隱匿,不能為繼。又秋、夏大水,田園易浸。其近溪邊,又易崩壞;近鹵地,又易受鹹。故薄賦輕歛,是聖祖皇帝之深仁厚澤也。自往歲某邑令慫恿撫軍,以履畝謂可得數倍賦;撫軍允而行之,賦如其言。夫地不改闢、民不改聚,此千百里之間而為山者幾何?為海者幾何?為溝洫者幾何?為道路、為曠地、為荒村、為民居、為城邑者又幾何?而此區區抔土,得數十萬財賦,民不窮且病耶!雖或素封之家提封千頃,入浮於出;加之無傷。而官所加者,仍加之於沾手塗足之農也:此田賦之可汰者也。抽釐者,軍旅之秋、籌饟浩大之時,苟且不得已之計也,故多設在都會繁華富有之區。本謂事平即殺,未嘗及之於海外邊陲也。臺灣往歲遍設釐卡,無物不稅、無貨不徵;商人之利仍加諸農,是商困而農益困也。且深山之中,薪木之采,乃匠人冒險之行;非有厚利,斷不可安。況臺灣菁華漸落,采木者為利,今亦無夥;依然徵稅如商,故工人今皆有重足之色:此釐稅之可汰者也。或謂臺灣增設機局、添造鐵路,籌費之繁過於軍旅;汰此巨款,則工費無門。不知機器實無益之用,亦可汰也。國家利器,在人而不在物。薄稅歛、寬政事,民悅守固,不啻有磐石、泰山之重;機器亦何為乎!若剝喪元氣,即鐵甲之船滿鹿門、開花之礮及雞嶼,竊恐藩籬洞開耳。至於鐵路種種流弊,參議劉雲生前曾有萬言奏疏,極論其非;抑又不足辨耳。臺灣有官民俱樂之良法,上免逋賦、下免催科,二百餘年無扣戶之聲,則以有大租之便也。大租者,其初有墾田之力, 收田家之賦而轉輸之官。一家或收數十家、或數百家、或千餘家,而己食其利,己得以買賣於人。有積逋,則官封其業以為抵。故大租戶未嘗逋賦,田戶亦未嘗負大租戶之賦也。竊意此法若得行之內地,則可以追三代氣象;不意今日變之,失海外一桃源圖也。臺灣自加賦之後,人事不齊,天時多變;戊子蠢動,庚寅大水、田崩山走,辛卯、壬辰連遭荒歉。其氣沴歟、其怨咨歟!其臺灣之民享二百年之樂利,盈而虧歟!然天時之故,為上者所宜引為人事之憂。至於魯恭之蝗不入境、劉昆之虎可渡河,則雨暘不若,適所以顯賢太守之來耳。
生不諳體裁,攄所欲言;是以拉雜而出,未知有可采擇否?
策對倜儻縱橫,大有王景略捫蝨而談,旁若無人之概。附錄諸作,亦均細讀一過;足徵留心時事,偉抱獨深。他日為人父母,其願宏此遠謨(陳太守原批)!
撫番策
撫番之道,太上變化之;其次馴習之,其次羇縻之,其次防維之,勦殺斯下矣。太古之民,狉狉榛榛,無衣無食;汙尊抔飲,卉衣獸食:即今日之「生番」耳。有神靈出,教以耕稼,教以蠶桑,教以飲食、衣服、居室、婚娶、禮讓、廉恥,然後得以開知識、廣教養,成文明之天下:變化之故也。變化之道,非一朝一夕之事,必有賢明之官、慈愛之宰為之,子其眾而撫其人、導其耕鑿以知積蓄、成其家室以廣孳生,漢奸不得擾 ,苛政不得及;行之十年,當為朝廷增一倉庾、為土地開一郡縣,雖在深山窮谷之中而土產膏腴,可開、可墾,固有不能悉數數者也。
設官,當以撫番為名,不必與民事,使專心於教導之中。或謂番性獷悍難近,等於豺狼;我欲撫之,彼反屠之:不可不慮。不知番眾之聚黨殺人,亦變而後然。其戕官戮兵,亦有漢奸誘之而後至,非果不可化也;且彼眾亦非無天性也。昔日中路有撫番分府,每至埔社巡閱,土番椎牛以饗;拜跪之肅,甚於吾民。以為撫番者,固其父母官者也;此亦可以得其性矣。其有事而殺人者,以官兵之欲屠戮激而然者;故聚眾恆多也。其無故而殺人者,則係番中之匪類──如漢莠民,此可以法治者;其結伴恆少也。倉皇設官,疑信參半,恆苦毫無把握;當漸以致之。彼番之中亦有相長之人,當使通事曉諭之,告以無相戕害之意;而先為易其衣服、給其耒耜、資其油鹽物用,引其番酋而鼓舞之,使勸導其下。每季領以見官長,其衣服齊整、進退嫺習者,官有獎焉;其冠帶而來、裸逐而去者,官有責焉:則彼悅於向化矣。衣冠之末,無益教養之大;然習於衣冠之中,即可去其噍殺之性:非無深意也。官欲治其事,不必深居其土。且在傍山之麓建築城市,以與貿易;簡練兵衛,以備不虞。待其耕鑿既樂、衣服既安,然後漸入其中,則可以因勢而利導之。且貿易之市,為撫番一大關鍵。平日隔閡之時,彼亦不能絕油、鹽百物之用;故漢人貿易其中,嘗獲倍蓰之利。今誠於撫番之際,平其物價,使便於 嚮日;而又官給耕具,俾安耕鑿。粟米之儲,導以流通;巢穴之居,導以宮室。嚴禁漢奸,毋得侵肥;峻防胥吏,毋或漁肉:彼有不鼓舞而來者乎?第必有不敝之精神、曲體之至意,方能收效;十年之外,為難其人耳。撫番之中,立土司、通漢語、定番田、薄番租、設番禁,此切要之事也。撫番之後,立義塾、興文學、錄俊秀、禁萊田,此經久之政也。
番之為種不一,為土番、為屯番、為熟番。今所撫者,土番而已。撫之,屯番、熟番不可不復撫也。番之立官宜約,或縣令、或縣丞、或巡檢;倘所設者縣令,而巡檢、縣丞不可不兼設也。番之為處其繁,倘所治者中路,而臺北、臺南不可不推廣也。
然言之甚易而行之甚難,宰官不善則擾番、胥吏不善則侵番、漢人不善則壞番。宰官善而上官不善,則亦無以養番;牽制其事、阻撓其權,則亦無以為撫也。然則姑置之乎而不可也,當馴習之也。馴習之法,當順其自然之性。臺灣之地,閩民居近海、粵民居近山,而土番居深山。閩民日推廣,則粵民日深入;粵民日深入,則土番日遠徙。此若造化使然,無事官之開墾。今或憚撫番之繁重,則莫若居處相近,而使漢民妻其人以互相牝牡,誘其習漢人之俗、通漢人之言、為漢人之服;設一藐小之官以親其事。官之升秩,視番之眾寡;馴習眾者為優,馴習寡者為劣。番為漢習者,官給其耕具而禁民之侵奪,則彼亦欣欣向化矣。
馴習之不得,則莫若羇縻之也。羇縻之道,勿傷其生,勿擾其地;來者勞之,去者置之,服者獎之,離者遠之。亦設微員司其事,通其利市以示之恩,而使彼生慕;修其武備以示之威,而使彼知畏。勿速於見功,[速於見功]則弊生而不能久;勿近於取利,近於取利則怨生而不能安。開墾亦裨國之事,而日事開墾則彼將生疑;誘掖亦撫番之宜,而強為誘掖則我且不靖。古之馭夷也,有羇縻之者矣。馭遠夷者,鞭長莫及,羇縻之宜也;馭土番者,肘腋可取,羇縻之迂也。然處在深谷、伏在叢箐,則亦與荒遠無異也;且獸散而鳥駭,則亦不礙其蕃滋也:此可以羇縻者也。
羈縻之不得,則莫若防維之耳。猛虎在深山,時出攫人;然為固其籓籬、修其陷穽,則亦有所困而不能逞。民之苦番,謂其時出屠殺也。然番殺民、民亦殺番,我眾彼寡則害彼,彼眾我寡則害我。互相仇殺,如平民之報復,不能專咎之於番;但民既迫山而耕、官既募民而牧,則不可無以防之也。防之之道,使居民結伴而耰、攜耦而行,練其銃礮、習其刀劍;不特可收護衛身家之功,亦可寓「兵民合一」之意。而又於傍山之麓,築土墉、立望樓、設礮臺、置屯兵,使民有安居之樂;民居之地,插荊棘、布杙錐、開阬坎、為守助,使民有高枕之安。或謂防不勝防,民不勝勞;然習勞則思善、樂佚則思淫,同袍有敵愾之風、板屋有出車之志,未嘗非國家之一助耳。
今撫番者以撫為名,實則勦之而已。勦之而有功,則傷國家之慈祥;勦之而無功, 則縻軍府之帑藏:甚無謂也。況從來國家兵力,非大有所虔劉,亦不可輕發。土番雖時傷人,不過如含沙射影,國狗瘈狂;非有探囊胠篋之貪也,非有戰野爭城之智也。山居之民夙習兇悍,闔門駢殺;漢人且然,何獨於番而勦之也!邇來涵濡日深,民之悍俗亦已丕變;何獨於番而不變之也!且不能變而能勦,雖無道於土番,亦非盡無裨於漢民。無如深山伏莽,番視為坦途,兵視為畏途;既有難盡之力,而又番以致死者求生、兵以貪生者避死,復有不敵之勢:則亦徒傷國體、徒損軍威耳。土番,有不可不勦者。黔、楚之苗,滇之玀猓,粵之獞、猺、黎,皆統謂之「苗」;康熙時一不靖、乾隆時一蠢動,至咸豐、同治時且與髮匪相終始,蹂躪滿封疆。此之為害,誅之猶輕,不可輕言撫者也,不可不剷夷者也。若臺灣之土番,衣服之不能、飲食之不諳,苟使作亂,不啻以虎豹執兵;此之不可不憫者也!故聖朝深仁厚澤,立碑懸禁,不使漢民深奪其地;大矣哉,如天之無不覆,如地之無不載也!體此意以撫番,豈有不變之俗、不化之民與!故曰:太上變化也。書生之見,未知有合於采擇否?
防海論(癸巳五月初九夕彰化觀風)
臺灣兀立海外,互市未開;古者防惟在山,今急則必先在水。自臺南迄臺中四百有餘里,自臺中迄臺北四百有餘里,隄防不可不密而扼守不可不要也。
國初,靖海出師,爭勝在澎湖;由澎湖進鹿耳門,鄭氏歸誠。康熙末,命將討逆,爭勝在鹿耳門;由鹿耳門取府城,朱逆崩角:其勢在南而不在北也;然與今日之形勢異矣。國初,臺南富庶甲於北、中,設官制守皆在臺南;北路自諸羅同於甌脫,故淡水近福州,而不能由福州進淡水以掣賊命,以鞭長莫及,爭所不必爭也。今日則自彰化至於淡水,物力充牣、田壤交錯,臺北之勢無異臺南;則臺南之外輔有澎湖、內隘有安平,臺北之遠防亦有雞籠、近防亦有滬尾矣。臺中既設首府、立省城,則有控制南北之勢,海防尤不可輕。然考臺中諸港門皆不及南、北之深,輪船不能駛入,防可稍寬。然有塗墼窟一港深可寄泊,雖四圍少屏蔽,風濤之險難以駐輪;而設防者,不可倖其險而不為憂也。考臺灣海防之重,南有鹿耳門,北有雞籠嶼──次有滬尾,中路可慮亦有塗墼窟:此特為輪船而言也。至於帆船可入、小艇可通,則自臺南而諸羅、而彰化、而新竹沿海一帶,皆有港道;而中路鹿仔港為尤要。大者宜籌,小者亦不可不備。蓋爭地奪要,必爭乎其大者;而敵船所泊,或慮其以小艇載兵擾及各處地方,使我軍防不勝防,得以乘虛擣堅:則各處港門尤不可不熟思預及,以求無撼於當機矣。
然竊謂今日之防海,亦仍防山耳。夫防海必悉海道,防海尤必練海軍。國初鄭氏之強,由其能於海上制勝。今謂防之在海,而兵仍屯之於山;一旦寇來,僅可內顧,無能外攻:非策之上也。竊謂當立海道一軍,用心訓練,使之熟於水道之淺深、港門之廣狹 、地勢之向背、攻守之順逆,則退可立海防,進可為海戰;不至閉門坐守,斯足以制敵命矣。或謂本朝開拓二百年,未嘗過慮及此;斯言近迂。不知國初胡越一家,四鄰悚息,中西之互市未開,則內地之藩籬未啟;可慮者內患,何庸籌及外洋!今日門戶處處洞開,防之宜亟、備之宜殷,固臺灣以固東南七省之門戶。不然,臺灣有失,由臺灣以擣福建、窺粵東,跨浙江而上泝江,南圖荊、襄以牽掣全局,山東、遼陽、天津皆當戒嚴;天下事大可憂也!故臺灣之防海不可疏,而海軍亦不可少也。臺灣邇來創造鐵路,勞民傷財,無益國事;誠移其費以籌此,其裨於大局者豈有既乎!
臺灣東西俱海,今所防者西耳。東畔一偏,峭壁危峰、叢箐密樹,自是畏途;然或開墾漸深,則東畔巨洋仍通舟楫。昔年日本曾駐軍攻番,來意叵測,以我朝力爭而戢;則其徑道,亦不可不熟求以資布置耳。
然輿地之事,非身歷其際者知之不真,非習見其地者而用亦不切;則防海又非書生臆見所得而盡行者矣。
籌海議(甲午菊月十一午後作──府觀風)
謀大局者,不圖近功;濟急變者,不求遠效。天下事,有布置於二十年之先、收功在數十載之後者,今日之籌海是也;有事起倉卒、聊濟目前,而不能為先發制人之計者 ,亦今日之籌海是也。夫海外萬國環伺中原,今日朝廷已非無事之秋,今日臣工正當戮力之候。故國無小──雖小可強者,臣民之和也;國無大──雖大可弱者,臣民之渙也。善謀國者,固不因強而驕,亦不因弱而懼也。今日海上之事,概可知矣。政府運謀,非草茅所能測;而先時之所當籌及者,竊為揣其一、二焉。
夫域外之國,俄距東西,勢與我競;此兵端之不當輕開者也。然我不輕開,而彼或開之;此不可不籌者也。至英國為昔日之雄,而今鋒鋩已稍鈍;又彼族之人惟利是求,貿易者已遍中國。彼亦有所愛而不敢動,此可徐籌者也。法國拿破侖第一一敗於英、拿破侖第三再敗於德,不得志於西,乃漸肆於東;乘中華有事,蠶食安南。迨甲申一戰,彼或未敢輕視中國矣;然蓄志常欲一逞,此亦不可不籌者也。倭奴近在東洋,為我肘腋;雖彈丸小壤僅及中國數郡,而改易胡服如趙武靈、依附契丹如宋元昊,此其潛謀不測,輕量中華。雖無朝鮮之釁,亦當早為之備;況今已大啟禍端也。竊謂俄人與我接壤,而東三省、外蒙古及新疆伊犁與之尤近,備俄當從東省、西疆之地利起。海外諸國輪船水道或三月、或兩月,此未易圖者也;當從附近者籌之。如五印度為英國所愛之土,而近在西南洋,土地則幾與西藏、雲南之山接;圖英當從印度起。越南之南圻為法人所占距,越南之北圻為法人所蹂躪,而地亦與雲南接;圖法當從安南起。日本之地,西北與朝鮮對峙,港道或一夜可達;圖倭當從朝鮮起。
然此,非一朝一夕之故也。謀人國者,悉其山川之險夷、料其形勢之緩急,知其君之強懦、察其臣之賢否、悉其兵之勇怯;諳其風俗,得其民情。人與之較,地與之衡;器與之角,勢與之權:孰為利鈍?孰為輕重?孰為得夫?萬全無慮,而後可以惟所欲為也。然而傾內以事外者,非計之善者也;安內以備外者,計之善者也。故欲爭敵人之地而先增中國之兵,非計也;欲練中國之兵而徒耗中國之財,非計也;欲興國家之事而頓竭百姓之力,非計也。善謀國者,師老子之知黑守白、效莊子之大勇不忮、為孔子之教民即戎、法孟子之使民制梃,儲饟以漸而豫訓兵以實而精,斯無戰鬥之形而可決戰勝之效者也。然非布置於二十年之前,收功於數十載之後不能也。今日敵人在庭矣,未知我之將帥能得其要領否也?而以兵法十則圍之之義,竊謂中國於□□可以直擣巢穴也。而計未敢出此者,必於日本之港道,平日未嘗熟求也;日本之地利,平日未嘗熟察也;日本之人情,平日未嘗與之通也;此亦可見高麗君臣之疏,而中國素存大度之量也。為今之計,似宜以重兵駐高麗而扼日本之隘口,使其兵力不敢旁竄;而天津、山東、江、浙、閩、廣之師奮練兵船為從征之舉,以聽大帥之調,即以防倭奴之來。
臺灣遠在海外,宜有海軍,今尚無之;則且以陸兵扼海之守。倭軍若來,我以陸軍扼之於岸,而閩以海軍隨其後而攻之於水。考福州之港與臺北對,廈門之港與臺南對,澎湖之港與中路笨港等處對。彼軍若從北也,則我以閩師由福州攻其後;彼軍若從南 也,則我以閩師由廈門攻其後。昔日法人兵攻臺北,彼若無兵入閩港,斷不能如此猖肆;而日本小醜兵力或不能及,惟恐有他國人為之助,則不可不防耳。防臺南,則鹿耳、旗後為要;防臺北,則雞籠、滬尾為要;防中路,則澎湖之守為要。然防之於海,使不得近岸,誠計之得矣。此尚為兵力不足,耑耑自守之計也。我果戰士有勇、大將有謀,成算在胸,地利足恃;猶不如誘之登岸而設伏殲之。不然,汪洋海上以數百人操一舟,東馳西突,以角逐於勝負不可知之地;我即無恙,而彼之所挾者小、我之所勞者大。設防、設守,形勢不亦懣乎!然誘之上岸,非有成算,則斷不可。蓋敵一登陸,民心易動、軍心易震,非宿將強兵不能得手也。生,臺人也;為臺灣計,臺北可誘之近岸,臺南則不可。蓋臺北港道深通而有屏蔽,彼之駐輪甚便;若登岸,則反失所恃。臺南則港門雖深,風浪甚苦,四圍無山,港中非可駐輪;彼不登岸,不能久居也。若臺中諸港,沙線淺灘,難駛鐵船。然澎湖不守,則敵人得之,安穩收泊;有時展輪四掠,有時載小艇窺闖。臺中難防,臺南、北亦可慮;則守臺灣,以臺灣為堂奧,不能不又以澎湖為門庭矣。
然此為一隅之見。若天下形勢,則上在天津、次在山東、次在長江、次在遼東、次在閩廣之洋;今各處已重重設險,當無可虞。惟守土非其人、握兵非其將,則事不可;不然,天下固磐石之安,非螳臂所可撞也。天下之可慮者內患,非外敵也;內之朝綱不 肅、仁政不修,民心不知愛戴,則事始可憂!若今日之民,固飲和食德,咸知尊親;一聞事變,莫不生憤,惟恨將士之不力。民心如此,雖什百倭奴,何憂哉!倭奴之來,正以起朝廷慮患之心,警朝廷泄沓之故;古所謂「殷憂啟聖」者,此也。
先妣張氏墓志銘
清光緒二十有一年(乙未)十一月壬子,吾母張氏卒;距生於道光七年(丁亥)二月壬申,享壽六十有九歲。二十二歲,于歸。生子四;仲文瑞、季一枝;二早殤。孫焜煌、琨玉,文瑞出;孫棪材,一枝出。女三。
母生長彰化北斗里,隨吾父徙居城內;避亂,徙鹿港。屢遭兵燹:一逢戴萬生之亂,再逢曾圭角之亂。戴有紅旗之變,曾不旋踵而變青旗,母之瀕於流離者多矣。攜子挈女,道路之苦況,母蓋躬嘗之也。晚年,猶復見法蘭西之寇雞籠、施九段之攻彰化,地棘天荊,蓋不能得三十載太平也。今年不幸,而有割臺灣之禍;五月陷臺北,七月陷中路,九月陷全臺:滄桑之變,母猶受其驚悼。七月下旬,洋兵占居廬舍,枝與嫂及妻扶母抱子避居友家。母受昏玄之疾三年矣,枝之兄守廬舍,母之寢食不安可知也。洋兵去而母歸,母歸不數月而疾甚;彌留數晝夜,而疾不可為矣。嗚呼痛哉!
銘曰:嗚呼!母之存兮,隨吾父以皇皇;母之歿兮,卜壤於吾父之傍。遭時不幸兮 ,人世滄桑。母兮、母兮,兒今為海上傖荒!
誥封安人晉封恭人許母黃恭人墓志
臺灣涵濡孳煦於國家盛世之中,棫樸楚翹,蒸蒸日上。然以文學起家,所在恆有;而以武科起者寥寥。以材武起家稱獨盛者,臺中惟林氏,彰化則惟許氏;林氏以軍功起,惟許以科甲興。許氏自天寶公渡臺,傳高明公;至秀星公而始盛,有丈夫子十三人。其八人,或進士、或武生,皆秀星公嫡安人黃氏出也。秀星公享大年,安人亦享大年。然秀星公沒,不及見滄桑之變;而安人之逝後公十八年,則閱歷流離,洊經禍亂──家門之中,再遭無妄之災。噫!蓋世運遷移之不幸,而非獨安人遭際之不幸矣。
安人姓黃,為鹿鉅族;幼歸許公,許亦鹿鉅族。安人耦具無猜,善侍舅姑,恪守婦職。自少至長,膳羞必親、操作不倦,以獲舅姑歡。姑沒,哀哭盡禮;每禴祀,未耆不泣下。高明公既老,傳養於諸子,浹旬而更;諸姒娣以公有寵婢,故供奉或不豐。獨安人不吝滫瀡,每直養必倍備酒肉,二十年如一日;高明公樂焉,於其將沒也,呼其名而祝之曰:『余死必福汝,汝後必昌』!
安人性又善讓,故兄弟分產之日,秀星公獨無所得。秀星公納妾郭氏,安人復無所妒。解衣推食,安人所有,郭氏亦有之。郭氏所未有,安人亦與之;撫其子如己子,嫁 其女如己女。性勤儉,治家撙節有方;故秀星公以富厚著於時。四子濂舫君中壬(□)武舉,秀星公固及見之;迨甲午成進士,則惟安人見之耳。
安人避亂,以乙未內渡。三子、十子在臺,相繼殞於兵;而安人初未遽知也;迨丁酉渡臺,而四子又歿於泉之石龜鄉。其子梅舫君,始終猶不忍以聞。嗚呼痛矣!日盈而昃,月盈而虧;理或然歟!不然,安人固由貧而富、賤而貴,受報之豐,固其宜者也。
安人子孫盈前,男某、女某、孫某云。
代友答日儒問清官、日官利害(丙申八月初九旦走筆)
清官去而日官來,事之大變,民之大害也,民之害多而利少者也。非利少也,利不勝害也。何害乎?害其私也;何私乎?私日本也。何私日本乎?私日本以迫臺民也;迫何謂私乎?私將令之不立也、私官令之不行也。何謂不立、不行乎?將不能令以戢兵、官不能令以救民,此所謂私也、所謂害也。
昔者,漢賈復新有功,兵傷民人,寇恂捕而戮之以徇於民:此官之能令也。吳呂蒙取荊州,兵取民笠;其人與呂同鄉,呂收而誅之以安乎民:此將之能令也。宋王全斌取蜀有功,縱兵殃民,太祖召而責之;唐侯君集取高昌,縱兵虜掠,太宗召而囚之:此君之能令將也。漢世祖嘉寇恂執法而愈選良吏,宋太祖患武將殘暴而重任文臣:此君之能令 官也。蒙古釋儒士之俘,誅麾下欲發孔子墓,禁諸王、駙馬毋侵奪民:此夷狄之能令於中華也。赤眉不殺孝子,黃巾群拜經師:此盜賊之能令於亂世也。今者臺灣新破,攻城略地,屍橫遍野;所殺皆途路平民,民為寒心──然猶攻取之日,不可得而察也。乃得地經年而兵悍愈甚,占民居、掠民財、淫民婦、戕民命、辱民望,民之含忍而不敢言者多矣;至萬無可忍而始出告愬,而將官俱置諸不問,民為短氣──然猶曰地方未久,不可得而安也。乃時至踰年而各部兵官妄囚民、妄刑民、妄殺民,囚則極虐、刑則極酷、殺又極冤;孔廟儒林受殘毀,書生秀士遭苦辱,而民於是絕望矣!民間小有爭訟,咸受各部苛責;至受日人之暴而有訟,自始至今未嘗小有懲示:此非大害乎?害出臺民,各有所治;害出日人,絕無所戒:此非大私乎?皇皇憲章,未嘗懸一新令以戢官兵;堂堂國法,未嘗誅一屠伯以慰民心:此非私日人以迫臺民乎?故曰害多而利少也!
中外古今變故書述眎日儒
古無千年不易之邦,無十世不衰之運;始而興、而強、而大、而霸、而王,由王、霸而失,由強、大而弱,循環相因,天地陰陽消息不易之理也。故今之至弱之國,莫非其先之強者;今之至強之國,即莫非其後之弱者。強弱無定勢,盛衰無定形;轉瞬之間,有天壤之異。不觀古今之變、不揣中外之情,不可得而知也。
中國之強,漢、唐為盛。漢之盛也,質匈奴之子於國中、懸郅支之頭於闕下,荒外三十六國夷為郡縣;故今之科布多以北為鄂羅之屬地、安集延以西為布哈爾百爾西之大國、五印度以南為英吉利之屬邦,在漢皆在所通道之中。迨中季漢順帝,而歐羅巴大一統之君安敦且出地中海、由日南徼外而入貢:兵力之強,海外爭仰。乃後嗣內治不修,而赤眉之亂在前、黃巾之亂在後、外戚中貴之亂在中,漢鼎之移,顛覆忽焉。唐之盛也,犁突厥庭、擒回紇王,洗隋末中國受侮之恥;漢之屬國,唐皆設官。骨利幹處極北──晝長夜短,為今之東鄂羅;黠戛斯迤最西──赤髮綠睛,近今之西鄂羅:或遣使入貢、或親身入朝。烏斯藏贊普方強,歸順中國,至效中國衣服、儀衛而化其故俗。中天竺兵力方足臣服四天竺,而渠帥拒命,至見俘於使者王元策。東至海以外、西至崑崙以外,莫不來王;可謂盛矣。乃其繼之荒也,一阿犖山破之而有餘。自商、周以上不侈兵,至秦、隋之間尚強暴。然秦、隋之強也,在混一之日;而秦、隋之亡也,亦在混一之時:此中國盛衰、強弱無定之故也。乃至外國,亦有可言者。五代之世,中華離析,耶律氏吞併西北,而契丹之部無敵天下;然其後者,天祚以百萬之眾,覆於金源。金之吞遼、破宋、臣西夏,可謂無敵矣;而覆於蒙古之一族。蒙古起漠北犬羊之中,吞併及今之歐羅巴、封建及今之五印度,蔥嶺以北、蔥嶺以西、蔥嶺以東南鯨噬殆盡,而遂及於宋;蒙古之兵,無能禦者。然其繼也,四十萬之眾殲於中原起義之師。後之衰者,非即向 之無敵者乎!故方其興也,雖靺鞨之野夷亦興、女真之生番亦興;及其亡,雖混一之隋亦遽亡、混一之元亦遽亡:興亡之事,不旋踵焉。
以近事言之,佛郎西為歐洲用武之國,拿破崙第一尤善行兵,征埃及有功而登帝位;兵威之大,至於滅荷蘭、廢日斯巴尼亞、取葡萄牙、割普魯士、奪奧地利、圍丹國、吞意大利日耳曼諸列邦、焚鄂羅斯之都城,惟英以隔海未受其取:形勢之盛,幾於混一歐洲。乃不數十年而土崩瓦解,身受俘辱,致百萬白夷殲於美洲黑奴;無文德而有武功之故也。英吉利之興,破佛郎西、戰鄂羅斯,荷蘭、呂宋諸屬地任其取舍。乃其所墾米利堅一大地,視同釜魚,恃強暴歛;而華聖頓突起而驅之,自成海外一雄邦。英人熟視而無如何,乃輾轉復得五印度,細意撫循,因不復失。今之荷蘭、大呂宋、葡萄牙、德意志於東南洋所得島地,雖未能教化,然皆能以寬大相安;故亦能長享其賦。鄂羅於波蘭以兵力取之,屢靖屢叛;今亦弛苛法以銜勒之。
有國者,固不能以兵力服民也。兵力之挫,不必敵之大小也。敵勢之大,亦莫若大清國及土耳其矣。土耳其之興也,起於沙漠,吞歐西十數強國而有餘。及今之衰,服埃及一屬國而不足;割地退師,至結鄂羅為援而後免。去年埃及內變,且事事與土國齟齬。清之盛,統東土而并中華;滅準噶爾、夷回疆,破廓爾喀、服緬甸,徼外以西各部、徼外以南各國入貢恐後:北盡沙漠,東盡海。兵力之盛,至中葉武功猶十全。乃今之衰 也,不能護一屬國。至小者,莫若赤崁;乃方清全盛之日,而鄭成功用之十萬戈船出於海岱,亙東海、破南京,京師大震,牽動及於十六省。其時全島開墾,方域未及今四之一,而勢已如斯;乃昔之小而足擾天朝,今之庶而受轄島國,非所謂強弱無定勢、盛衰無定形乎!
然而民猶水也,導之則流,激之則溢。本島之民,以文治行之,可以坐臥而理;以兵威擾之,則必至猖獗縱橫。譬如水也,得其性,雖江湖,可使下;不得其性,雖溪壑,可潰:故有涓涓不塞而衝隄岸、蕩城邑者。民,亦猶是也。民之性愈愛而愈弱,民之生愈殺而愈勇;榛榛之眾,可盡刈乎?此則無分於中國、外國,而當一以治之者也。中國險阻之象,前莫如三藩,後莫如髮匪,而英、佛、鄂三國之入京師不與焉。三藩之叛,天下淪陷者八省;髮匪之亂,東南淪陷六百城。其時血肉相薄,攻戰之慘,希古罕聞。乃聖祖不肯劃地,卒滅吳藩;湖南諸傑不肯息兵,卒平秀泉。去年之事,偶見交鋒,處處奔潰;而遽爾乞和,由姦相陰掣、孱主虛恇,不盡由攻戰之故也。攻戰之事,中、東二邦,今即竭力角逐,未必能遽勝歐、墨二洲;而可傲二洲以所無者,以有歷代聖帝賢王文治耳。若棄文治而徒侈武功,是不戢自焚之道也。
日本國祚之長,千年一脈,為五洲所未有;故論中國如禪讓、放伐諸事,不謂可行於日本。然中國之初,元氣本漓,亦千年一脈也。天皇一萬八千歲、地皇一萬八千歲、 人皇四萬五千六百歲,雖載舊冊,然荒遠無稽,不可為據;其確有可據者,黃帝是也。黃帝在位僅百年,然五帝少昊氏以下皆其裔:夏禹,亦其裔;殷湯之先契,亦其裔;周武之先稷,亦其裔。一脈相傳,歷數之長已二千歲。至秦雖遙遠,而為伯益之後,亦其裔;劉為劉累之後,係出於堯,亦其裔;司馬氏係出重黎,本顓頊之後,亦其裔;蕭氏本蕭國,係出於殷,亦其裔;陳出於舜,又其裔:則一脈相傳,下至六朝且三千年焉。其他各姓迭興,如趙、如朱,均顓頊之冑;元出匈奴,亦夏桀之後。孰謂中國之統不同日本,道不可通哉?至於行軍勝敗,多屬偶然之端;故古有一勝而興,即有一勝而亡。一勝而興者,湯、武救民伐罪之師及漢光武、唐太宗、明太祖是也;一勝而亡,若吳夫差、宋偃王、齊憫帝、楚項羽、五胡劉曜、石虎、苻堅。西洋則漢尼巴、大流士、拿破崙,或一勝而亡、或數勝而亡;勝敗之事,豈即為成敗之事乎!悍將武夫一戰之功,詡詡自得,視兵力為萬年不拔之計;坐井觀天,未睹寰瀛之大者也。且中國即數易主而不啻未嘗易主者,則以法度紀綱,百王不易者也;一易乎此,則傾覆隨焉。故雖外國人主中華,無不謹就中華範圍;如元世者,名為中國歸於狄,實狄而歸中國者也。即今之西洋各國,出入中華如入無人之境,可謂藐中國矣,亦無不資藉中國聖賢之教;則天之弱中國以力,正天之宏中國以道也。不然,閉關謝絕,彼將限於天主天方、默德摩哈默,何從而沐中國聖賢之化哉!日本受聖賢之道已千餘年之間,與中國為同文之邦,亦可與 中國為脣齒之依。況日本數次危險皆受西洋之暴,而清國方全盛之時,未嘗加日本一兵;則不當厚彼薄此,自操同室之戈以蹙兩國之命!故不禁觀古今興亡之故、中外成敗之由,而有感於斯言也。
歐折入亞說
今天下皆曰:亞洲將折入於歐也;吾則曰:歐洲將折入於亞。
夫天下固有以弱而存、強而亡、敗而興、勝而滅者矣;今勿言其興、其存,言其滅、其亡者可也。戰國之世,周近滅亡,而車書之化,南被於楚、東被於吳、西由秦通蜀、南由楚通黔、北由趙併代,或兼戎狄、或遷陸渾;是周之國雖亡,周之化不亡也。六朝之世,中國幾亡,而拓跋氏突起北方、稱雄中原,乃睢盱服文物之教,引百千萬胡人習中國俗、為中國言、易中國衣冠;是六朝之國雖半亡,六朝之教未亡也。宣和之世,宋亦幾亡,而完顏氏入都汴京,獷獥猝馴,引數十部生女真、熱女真以漸漬中華孔、孟之澤,使宋之流風餘韻,遠被於靺鞨部落以東;至祥興後,宋已滅亡,而奇渥溫入主中邦,亦率二千餘萬蒙古種類以泃沬關、閩、濂、洛之化,使宋之遺聲且宏達於翰海和林以北:是宋之國雖亡,宋之教未亡也。今亞洲猶有巍然大國,雖勢處乎極弱,而歐洲各國窺其弱而據其地,遂因據其地而習其俗、通其語言、學其文字、慕其教化,則歐洲之 人不旋踵而變於亞洲;變於亞,則不啻折入於亞。蓋其兆有由徵矣:俄羅斯自二百年前即遣世子入亞讀書,今其國且建孔聖廟矣;英吉利自四十年前即繙譯「九經」以歸於國都,德意志自二十年前其博士亦抱經書以藏於學校,即米利堅志士亦早有悅服「聖經」而歸以傳述者。是亞之入歐者其勢,歐之入亞者其理;亞之入歐者其暫,歐之入亞者其常也。且亞洲如日本,日長炎炎;興之暴,固不待言。即清國,亦非可以滅亡論也;即滅亡,亦非必為歐洲得也。況今之清國,非上無道而下叛怨;不過母子猜嫌、人臣朋黨,遂至軍民渙散,乃畀歐洲得為漁人韓盧之獲。使其一旦翻然改圖,則統四百兆之人民、合二十三省之物力以鞭箠於四洲,綽綽乎有餘裕也。
今歐人見清國罷薾,或欲瓜分、或欲席捲;吾未知天意果何在,則且徵諸古而笑其妄言!夫秦之世,胡至強,至築長城以防之。楚、漢之世,冒頓勃興,吞併西北;當陳、項紛紜,中國無主,宜可牧馬而南。乃志不敢逞,天下之大,卒歸泗上亭長之一夫。五代時,遼至大,中國分裂,至德命耶律氏以立君;開運三年,遼主車蓋已入大梁,而卒草打穀以去:中國合一之統,乃在殿前都點檢之人。隋之亂,突厥亦強,而天下歸於唐:勢可以目前論乎?故吾謂歐之難得於亞者,理也,亦勢也;而亞之可得歐者,勢也,實理也。夫歐洲之得亞,不能獨得;得則必爭,爭則必戰,戰則必失。而中國斯時則必有人起而乘其後,如卞莊之刺鬥虎,可以一戰而收其故土、再戰而擴其遠疆;彼歐之人 且將引領偕來托我宇下,復何敢以亞為覬覦哉!然而此未可易易言也。今之清國滅亡有兆,歐之列邦皆將為吳、楚、金、元之續;彼天之意不可知,而歐之人皆以清國為可冀矣。然天即如其意以與之,而中國車書文物之化,即藉是以達於歐洲,中國仍不過為六朝、兩宋之繼;失者其名,得者其實。吾故曰:歐折入於亞也。
病中責鬼檄(丁酉八月二十四夜,扶病作)
倏而存者、倏而亡者,何也?疫也。疫奚由起乎?有鬼司之者也。鬼何敢爾乎?有造化小兒宰之也。既為造化宰,則雖拉雜玄黃、薰蒸宇宙、蠱毒生靈,亦必有天理存;無理則無天,日月何能明乎!然則我責鬼、問鬼、罵鬼,非誕也、妄也,恃有理而不恐也。
吾見去年有仆於路、委於壑,殲其頭而亡其手足者矣;是兵燹之劫也。今年有喪其子、亡其兄,東家哭而西家應之者矣;是瘟疫之劫也。劫何深乎?鬼且有辭曰:「有造化存」。造化者,無分於彼此者也;何獨不仁於臺灣乎?臺灣之晝不安食、夜不安寢,惴惴慄慄以俟強有力者之迫,苦亦甚矣;何一死於兵、再死於火,三且死於癘疫乎?若以是者為行天理,死必有惡人存;則彼滅人家族、焚人廬舍、姦人妻女、暴人邦國,且舉四百萬生靈抹而勾之於無何有之鄉,其無天理極矣!何以人強且健,不病尫、不病 黃,能負鎗殺敵、橫行海外,焚滅循良民哉!其死於兵、死於火、死於疫者,則又皆強苦老弱、單寒門戶,畢生有不背一槍、不手一刀者矣。善乎?惡乎?必有能辨之者!天理所在,且假我夢以告我乎!
我之病,非疫也;而疾苦顛連,即亦疫之減等也。臺灣兵火之後,家受縲紲,不獨病也;而婦駭童號,莫非病之變相也。癘疫之後,人受氛沴,不獨余也;而余以懦弱書生,壯志消沈,即病入膏肓矣!而必痾恙交加,莫非鬼之太忍也!鬼誠藐余乎?余之於世,如泰山一微塵,飛且不眯目者也;宜汝之侮余也!然余雖小,所見有大於泰山者,理也、生靈也。鬼侮我,鬼不止侮我;宜先有以誨我也!如謂巨魚嚥鯈、猛獸噬肥,理有不存;則是人不能主者,天亦不得而主之也。是又當痛哭問天者也,於汝鬼乎何尤!
擬鬼答檄文(丁酉臘月朔夕作)
鬼,乘衰氣而興者也。國之興,我輩沒焉;國之衰,我輩出焉。出沒無常,惟氣運之感召也。
子未知夫「易」乎?「易」曰:『負且乘致寇』;至寇至,則鬼至矣。其爻辭曰:『見豕負塗,載鬼一車』;是車載來也。故上慢下暴,盜思伐之。盜之所伐,亂之所生;亂之所生,即鬼之所由出也。「困」之卦曰:『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歲不覿』。 於今在幽谷,誠三歲不覿也。又曰:『困于石,據于蒺藜;困于葛,藟于臲卼』。於今在蒺藜,誠為葛藟於臲卼也。「剝」之卦曰:『小人剝廬』;於今誠剝廬也。又曰:『剝床以足,剝床以辨,剝床以膚』。於今蓋剝廬而及床、剝床而及膚也。剝之終為復,於今蓋剝未終而未可復也;困之交為革,於今蓋困方交而未能革也。「泰」曰:「包荒」,「否」曰「包羞」;於今蓋未泰而猶包荒甚,否而誠包羞也。我輩之來,困而來、剝而來,否而大來也。且鬼即不來,爾民能安居甘食乎?我輩之來,所以拔諸危邦而同返冥冥者也,天所以救氣數之窮也。子問我以理而不知問我以數,我蓋知之矣。數之窮,不自今而始;厲之生,不自今而起。
子未讀「詩」乎?詩之「變小雅」曰:『缾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蓋周京陷犬戎,而民不聊生也。又曰:『無罪無辜,亂如此憮;昊天泰憮,予慎無辜』。蓋戎狄之亂,民陷死亡;而詩人引天以自說,猶子之怨天也。「詩」又曰:『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猶今之斬伐中國也。『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無罪,淪胥以鋪』。猶今之無罪而蹈死地也。至「癙憂以痒,鼠思泣血」;古語不可知,當猶今之鼠死而民癘疫也(鼠死而人疫,臺灣之時事)。「變大雅」曰:『上帝板板,下民卒癉』;言天道反常而人盡病也。『天之方難,天之方懠』;言天方艱難震怒而民不安也。故其辭曰:『民之方唸口屎』;言死亡疾苦,而人愁歎呻 吟也。『我生不辰,逢天僤怒』;言不幸多遭天變,猶子之扼腕問天也。『天降喪亂,滅我立王;哀恫中國,具贅卒荒』:言天縱夷狄侵暴中邦,猶子之謂「天獨荒中國」也。『孔填不寧,降此大厲;邦靡有定,士民其瘵』:是言衣冠塗炭,民不獲蘇,非誠如今之疫也。「小雅」之言曰:『天方薦瘥』;「大雅」之言曰:『天降罪罟』:其意亦猶是也。「十月」之詩,其猶作「易」者之有憂患乎!
「漢」「五行志」:『災害變怪,乘衰迭出』;抑又不勝言。子其可勝恨乎?鬼白。
跋魏子默深書後(甲午四月二十一夜又草)
予讀魏子之書、考中興之事,而竊嘆魏子之雄略可以有為而無所表見,僅以撰述著也!以彼其才、其志,使得閱歷兵間,實練其識;當粵匪之寇、遇湘鄉之賢,其造就固未可知,吾決其不在駱文忠秉章、胡文忠林翼之下也。其於國朝掌故,熟於胸中;天下時勢,瞭於掌上。而遠夷之邦,究其輿地;近今之事,習其兵謀:意氣所至,有陳元龍之概、陳同父之風;其亦當時豪士哉!
或曰:『能說、未必能行;括讀父書、謖談軍事,殷浩之敗在前、房琯之覆在後;言固未可信也』。曰:『是固然能說者固未必能行,然能行者又無不能說者也。指顧三 分草廬之事,難矣。若王景略捫蝨軍門,非能說者乎,而桓溫信之、苻堅行之。龐士元對談樹下,非徒言者乎,而德操信之、先主行之。古豪傑蠖屈之時無所表見,固莫不以言為試,而不能僂指數也。若必行而後信,則子路千乘、冉有千室,俱在可疑之列也。然而聽言固不可以無辨,夸不可信、浮不可信、泥不可信、執不可信。言夸則不知行難,而揮扇比武侯者,不可信也;言浮則未有實得,而握麈號夷吾者,不可信也;言泥古則不知通今,而侈口誦「周官」者,不可信也;言執己則無以從人,而自詡熟韜鈐者,不可信也。若或偏、或蔽,見其一未見其二、知於此而不知於彼者,又無足論矣。而魏子則不然;所見本諸實求,所論出於通脫。加之身歷其事,挾國家之力、納眾人之策,所造又何可量耶!今天下亦多故矣:俄羅斯之在北、歐羅巴各國之在西、日本小國之在東,皆有虎狼視中原之氣;而復商通內地、教誘華人,輪船之來熟乎海道、互市之埠入乎要關。中國為患,則外夷伺之;一國為患,則各國伺之。外之藩籬既撤,而中國無險;內之兵甲不精,而中國無人:尚安得志士如魏子者,出而相與講求捍禦之資耶』!
魏子不得行其志,而僅以書見──今日封疆之地、樞要之間,尚能有如魏子其人者耶?肩大責、膺大任,尚能有如魏子其略者耶?耆臣碩士群焉已沒草野之間,尚能有如魏子其講求者耶?魏子已矣,吾見著述,可信有如魏子者若顧祖禹、若顧棟高、若嚴如熤、若藍鼎元、若張甄陶,皆能以經生為實用者也。事雖不著,而讀顧氏「紀要表論」 、讀嚴氏「邊防」、讀藍氏「文集」、張氏「翼註」,或見其有利國之具、或見其有澤民之心,皆不同以空言欺世者也。無才或居大位,而有才者又不概見──見矣又不概用,必待其身後始知,此吾所以重為魏子慨而不徒為魏子慨也夫!
跋林文忠公事後
治極生亂,亂極生治。治不極則亂不生,亂不極則人材不出。而方亂之未極、人材之未出,有一人焉,可以削亂、可以造治、可以為世所倚賴而不使氣運剝喪,乃始而擯於人、終而阨於天,遂使氣數一洩,天下數千百萬生靈歸於塗炭──由後而思,而始覺此一人之繫於世者重而賴於民者大,其林文忠公之謂歟!
方粵匪之滋起,公蒞師;賊素服公,待撫者半,其渠將逃:假公一、二年,消弭無事矣。乃公不幸,中途而薨;賊遂猖獗,破全州、蹂湖北、陷江南,東南鼎沸,跳荅及於十六省。曾文正訓練鄉勇,歷兵間者十餘年,鼓舞義士,薦起豪傑,兢兢戰戰,盡天下智勇乘其內訌,乃始平之。而以公治之於初,風聲所到,賊之踧踖如斯也;蓋公禦夷,威棱卓著,賊知不足當一鋤。迨後之歷練既久,梟悍日生,故遂不可復制;而曾文正、駱文忠、胡文忠、彭剛直、左文襄、李合肥諸人亦即與賊相終始,故遂足以戡亂。而公不薨,彼諸人者亦無由而見;而非賊之披猖,公之氣量亦無由而知。然則公之薨,蓋天 將糅雜萬類、淘汰鼎新,而使諸豪傑奮於後,故不憖遺公以潛消之歟!
方公著名之日,曾文正方入禮部,駱文忠方在西臺,胡文忠方出治郡,而彭剛直尚在諸生,左、李亦未從仕;而其後乃皆出,而承公未盡之事。又有善戰之江忠武、羅忠節、任事之吳文節、前此之向忠武以殉於其間,彼賊之悍,蓋亦赤眉、青犢、巢、闖之未有矣;而所以成之者,則兵勇之窳、將士之恇、官吏之泄沓,有以馴而致也。賊之懼公,非獨懾公威謀;蓋公忠憤義氣足以奪其心也。曾公從軍尚未習於兵事,亦由一念之誠,堅持大局;而精心以求,使諸豪傑聞風興起,功遂以成。然則士不貴有志乎哉!
文正之公忠與公同,而公以智勝、文正以仁勝;公智而仁、文正仁而智:俱為古今間世之人歟!本朝不少圖形紫光之人,而褒鄂英衛固奏膚功然,其間或由遭際、或多福命、或專武備;惟公與文正以文德兼之,以時艱濟之也。竊謂惟公可以並李忠定,惟曾公可以並范文正。成就人材之多,曾公為最;威震夷夏之邦,公為隆。然曾公克著中興之美,而公之禦夷謀沮不成、公之平粵志殞不興,殆亦如李忠定之兩捍金人而事卒不行歟!
然公不死,賊不生;而曾公諸人之材,無由而練!信乎,亂不極不治,而人材不出歟!
跋林文忠公「禁洋藥疏」後(庚子三月初九夜)
嗚呼!此中國盛衰強弱之機,而東亞盈虛消長之始也。方中國乾隆之代,天下繁盛已極;而盛極則衰,民俗漸即於澆漓、風氣日趨於嗜好,宇宙浮孽之氣遂伏諸洋藥之中。夫洋藥之為害於人,宜禁而不宜行也,天下皆知之矣。道光之季,天下之錮於洋藥者,其習已深。文忠公目擊心傷,憂民間之飲鴆,慮國用之漏卮;居恆議論,即以此為痛切。故因鴻臚寺黃爵滋之奏,立法嚴禁;公督粵東,遂雷厲風行,嚴查於通商之口。當是時,天下禁煙之處皆奉行具文,惟公為切實;禁煙之議皆敷衍、無謀略,惟公愷切詳明。公行法數月,民俗之革者已逾有半。通商之國奉禁令者有十數國,惟英領事義律陽奉陰違;然懾於天朝之威、憚我公之嚴明,不敢不遵也。惜乎!朝廷用公不終也。
初,公禁煙之嚴,英人無所藏姦;領事義律鋌而走險,至挾兵輪大隊而來。然公之守備密、軍士奮,屢燬英艦,屢挫英鋒。英人已有轉移,陳情乞和;而朝廷持之急,公亦不容其鬆。英窺兩粵無鏬可乘,乃改而犯浙江、犯江南,所向披靡。浙之撫軍烏爾恭既畏罪、復生慚,乃劾公之僨事,誣以謗言──江南總督伊里布和之;而朝廷褫公之職矣。迨至大學士琦善出視師,庸懦無能;震於英兵力,主和議。懼公或梗,再從而劾公之欺罔;於是朝廷戍公新疆矣。公既去,而英夷遂無能制之矣。方英夷破浙定海之時, 公懇請戴罪赴援,造集軍艦、克復土地,而朝廷不許;英夷於是得以縱橫海上矣。嗚呼!使朝廷一意用公,豈有今日耶!且公之治軍,處處實力,有謀有勇;殊非鹵莽從事、大言不慚也。公禦英之後,即陳請聯絡美人、法人,謂可收外洋一臂之助。是時美、法二國與英新戰之後,忌英強大,最易籠絡;惜乎朝廷深藐外人,而不知用耳!蓋當時天下鮮知外國之情,故不以此為意;而公虛懷采納,早悉彼族離合之故,不可謂天授聰明乎!公之計不行、事不果,謀勇不可復施;洋藥之禁,一弛不可復收:皆朝廷進退用舍之誤,而亦由天之欲弱中國也。使其事之成,則西人不可得志於今日,中國雖至今強可也。
嗟乎!咸豐庚申之役,京師不保,割租界、立教堂,中國包羞不已;迨今日而四分五裂,棄地之事日有所聞。禍端之來,皆自此一敗開之也;而英之強盛於亞洲,橫行無忌,亦自此一敗成之也。然則諸權姦之蒙蔽朝廷,為外人報仇──持和議、擯謀臣,使戰士短氣,望風瓦解;姦人之肉,尚足食乎!故讀公之疏,惜公之才、傷公之遇,而深歎公之不幸!益以見斯世之不幸!不禁有感而為之跋焉。
自跋「船政論」後(庚子三月初六夕)
我國海軍之呰窳,不堪言矣。那拉太后移海軍衙門為頤和園工程,婦人無遠謨,以 軍國大計作耳目游觀者,固也。乃李鴻章號為老成,經營布置二十餘年,而所用之旅順道員龔照璵聞風首遯,李鴻章不責其罪;所舉之水師提督丁汝昌聞警徘徊、出海輒返,而李鴻章反為之掩:則其平日之為私情、為家計而毫不為國謀,概可知矣。宮闈如此、將相如此,而何望船政之收效哉!
福建船政,創自沈文肅;認真督視,公廉無私。開辦時,鄉人謗言四起,以其絕情面也;然三年之間,船廠規模迭然可觀,栽培學生頗能備用。迨文肅死後,繼之者循名失實,以船廠為仕途捷徑、以學堂為生徒利藪,而船政壞矣。故甲申一役,法師蹂躪,如入無人之境;雖由張佩綸、何燝之庸謬無能,亦緣水軍之先難恃耳。然殉難之人,即為文肅所培之學生。使天假之年,文肅一手經營,則至其時及鋒而試,必有可觀。所謂一人教射,百夫決拾;夫何至委而棄之於敵乎!
今時世非矣,時事已矣。旅順則與俄人共之,膠州之廠未開則為德國據之;僅存福建一廠僻在閩南,與京師既懸絕遠隔,又經理無人。至今製船、造礮,動輒購自外洋;何船政之足云!論世者即此一端,不禁廢然三歎!而其餘練兵、開礦、造路、製幣、談新法、建學堂,亦作如是觀可耳。
如此江山樓詩序(代作)(戊戌八月二十五旦走筆)
甚矣,虛譽揄揚、信口詆諆之不足係作者輕重也。雖以薦紳大老文章、巨公齒牙之力顳顓片時,而銷聲匿跡、勃焉忽焉。故韓文公推孟郊謂「自秦、漢以下,屈指有數;天假之鳴,有唐一人」。乃其論定也,郊寒與島瘦並儷。歐陽公推舜欽,比之黃河清、岐鳳鳴,三千年一見;乃在當時,即與「宛陵」一集浮沈。甚矣,揄揚之不足恃如此。至覆瓿揚雄、投廁李賀,當日之忌之、抑之者,至矣、盡矣;而及今揚文與班、史並名,鬼仙與謫仙並著:詆諆之不足恤又如此。此毀譽之無患於作者也;患作者有可毀、無可譽之實也。
友人王君,新著詩集三卷。繄時臺灣喪亂之後,大老、巨公無有存者;或力求韜晦,無有知者。「如此江山樓序」,下逮於予。予謂薦紳者流,詞不雅馴,蠅營狗苟;及身之名,草木同腐。不能自傳,能傳作者乎!得附名作者之集,是干青雲而得顯也,亦未足以序作者之詩也;而余又烏足以序作者乎哉!余與作者談詩之正變可矣。變風之詩曰:『升彼墟矣,以望楚矣』;則詩人悽愴之氣,如見衛人先困,徬徨無路之時也。又曰:『式微、式微,胡不歸』;則詩人代黎之臣子哀痛狄人之暴於泥中之辱,而歎恨其欲歸、不歸也。襃如充耳,則示人以竄伏避禍處危亂之道也。變雅之詩曰:『今此下民,亦孔之哀』;又曰:『邦靡有定,士民其瘵』:則有慨於危亂之後,服屬靡常;異邦之政,罪罟之密。士民之弊,如罹痼疾而重言以怨之也。誰生厲階,至今為梗!是深憾 夫日蹙國百里之流也。後世得其意者,惟杜公、陸公也。王君遭時喪亂,航海去來;其感慨於心者,殆如變風、變雅之詩人。其於時俗毀譽、人世浮名,殆如雲煙過眼之不足留於心乎!其有得於杜公之意否乎?其遭時之變,殆有甚於陸公乎?時無韓、歐,其不足為作者推輓矣。推輓如韓、歐,其不足為作者定衡矣。故其詩之所造,淺者見淺,深者見深;三卷具在,聽人自會可也,不必贅也。然『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又不能不為作者言也。其詣在鄉先輩「北郭園」之上也;充其造,又不止於是也。
其曰「如此江山樓」者,若曰「如此江山,付之庸奴而不能守也,付之他族而不能治也。惜乎!如此江山也』。然有作者之樓,則江山不寂寞矣;虛譽之辭,又烏足以為作者重乎!
修濬龍目井記
臺灣為海上蓬島,靈氣磅礴,峙而為山、流而為水、瀦而為淵,涌而為泉、瀵而為井。故距省會二百里而南為鼇頭岡,距鼇頭岡十五里而南為蛇崙莊,循莊迤邐而北不三里是為龍目井;井之間產二石,橢形而中窪、眶凹而瞵滑,故諺謂「龍目井」也。曰龍,神之也;神其井,神其泉之美也。泉之傍,人家環焉,是謂龍目井村;地以井傳也。嗽其流可蠲痾、蘸其華可袪瞖,井以泉著也。井分左右,泉脈百道;滉瀁如珠,其味甘 洌,殆逾中泠。故舊時騷人逸客、顯宦鉅公,凡涉跡於臺者,莫不迂道停驂,徘徊修竹清流左右,煮茗品題,人人自幸為陸水仙;雖豫章之葛井、瀛洲之劉井,不是過也。
自道光之二十有四年,漳、泉分類械鬥,洪水沒其左目;彰化舊誌所侈為八景之一者,至是疑為減色,而泉之甘如故也。循至臺中分治,詡詡然引此泉為臺邑之勝,而是井究未嘗修剔焉。迄於今版圖既改,山川易位;周原鬱其茂草、城市愴其邱墟,名觀勝蹟芟薙無餘。獨是井滃然無恙,如剝果蒙泉之賸存;豈遠處山村,兵燹有所不及歟!居人之汲、田畝之溉,茲井有所不窮歟?抑泉甘水漺,亦利行軍歟?
村人某乙,實居井傍;不忍古跡之就湮,爰是告於保甲、請於有司,鳩工淘濬,翦其陰翳、平其土涂。既刈既釃,拓地數弓,復渙兩泉;於是龍目之舊觀,勃焉再新。井之深,七尺有二寸,冪二尺有八寸;覆以鐵網,護以石堤為偃月形,分置二石目於內。扶桑日出,炎海霞生;清風送曙,澂月涵夕:臨斯井而憑眺,肚山倚其東、怪泉洑其麓,梧港飛帆縹緲於其西,村樹人煙藹藹蘢蔥於是左右,豈非斯井之大觀、來遊者之佳境也哉!是不可不記。
鹿港乘桴記
樓閣萬家,街衢對峙,有亭翼然。亙二、三里,直如弦、平如砥,暑行不汗身、雨 行不濡履。一水通津,出海之涘,估帆葉葉,潮汐下上,去來如龍,貨舶相望;而店前可以驅車、店後可以繫榜者,昔之鹿港也。人煙猶是,而蕭條矣;邑里猶是,而泬寥矣。海天蒼蒼、海水茫茫,去之五里,涸為鹽場,萬瓦如甃、長隄如隍,無懋遷、無利涉;望之黯然可傷者,今之鹿港也。
昔之盛,固余所不見;而其未至於斯之衰也,尚為余少時所目睹。蓋鹿港扼南北之中,其海口去閩南之泉州,僅隔一海峽而遙。閩南、浙、粵之貨,每由鹿港運輸而入;而臺北、臺南所需之貨,恆由鹿港輸出。乃至臺灣土產之輸於閩、粵者,亦靡不以鹿港為中樞。蓋藏既富,絃誦興焉;故黌序之士相望於道,而春秋試之貢於京師、注名仕籍者,歲有其人,非猶夫以學校聚奴隸者也。而是時鹿港通海之水已淺可涉矣,海艟之來,止泊於沖西內津;之所謂「鹿港飛帆」者,已不概見矣。綑載之往來,皆以竹筏運赴大艑矣。然是時之竹筏,猶千百數也;衣食於其中者,尚數百家也。迄於今版圖既易,海關之吏猛於虎豹,華貨之不來者有之矣。洎乎火車之路全通,外貨之來由南北而入,不復由鹿港而出矣;重以關稅之苛、關吏之酷,牟販之夫多至破家,而閩貨之不能由南北來者,亦復不敢由鹿港來也。鹽田之築,肇自近年。日本官吏,固云欲以阜鹿民也;而其究竟,則實民間之輸巨貲以供官府之收厚利而已。且因是而阻水不行,山潦之來,鹿港人家半入洪浸;屋廬之日就頹毀、人民之日即離散,有由然矣。
余往年攜友乘桴游於海濱,是時新鹽田未興築、舊鹽田猶未竣工;余亦無心至於隄下,臨海徘徊,海水浮天如笠,一白萬里如銀,滉漾碧綠如琉璃。夕陽欲下,月鉤初上;水鳥不飛,篙工撐棹。向新溝迤邐而行,則密邇鹿港之舊津、向時估帆所出入者,時已淤為沙灘,為居民鋤作菜圃矣。沿新溝而南至於大橋頭,則已挈鹿港之首尾而全觀之矣。望街尾一隅而至安平鎮,則割臺後之飛甍鱗次數百家燬於丙申兵火者,今猶瓦礫成邱,荒涼慘目也。猶幸市況凋零,為當道所不齒;不至於市區改正,破裂闤闠、驅逐人家以為通衢也。然而再經數年,則不可知之矣。滄桑時之可怖心,類如此也。游興已終,舍桴而步,遠近燈火明滅;屈指盛時所號萬家邑者,今裁三千家而已:可勝慨哉!
遊珠潭記
武夷九曲,仇池之隒,六六迴勝矣。然而岕萬山之中、瀦眾山之泉、注一潭之水,外而萬峰屏峙、內而一嶼孤浮;水聳山顛,山渟水畔,則珠潭為海上之勝也。潭南多大山,危峰插空連雲。迤西一山斗入潭際,岡陵蜿蜒;自高遠視,與嶼若相聯,而實潭水斷之。嶼若湧珠,潭若沈璧,天光嵐光,秀合於潭、嶼之間,或分二色;故又謂之「日月潭」。臺灣多佳山水,而山與水交匯爭奇於數百里深巖窙寥之中,則斯地為尤勝焉。
當余之未至於潭也,自二八水下火輪車、乘輕車,一路沿濁水溪而望獅頭山,則峻 嶺峨峨,渾流浩浩;山在水上,水在山下也。車聲雷激,不轉瞬而陟夫草嶺。迴視嶺西,坑口、觸口諸山如在無底之壑;而濁溪惡浪剨自峰頭,則又水在山上,山在水下矣。
循草嶺入集集之街,則眾山攢亙之中,忽拓坡垞平坦之地;縱橫廣袤,殆十餘里。人煙稠密,園林蔥蒨;田疇畦隴,萬綠黏天。南濁溪、北清溪,夾流遠近。朝看山色,夜聽泉聲。居民多農賈百工,蚩蚩不知其勝也。
出集集之山,緣風空山之險,陟土地公案山之高,途中有所謂「油車坑」者、「新城山」、「中城山」者,或懸溜千尋,或怪石萬狀;危崖壓頭,而濁溪走足下,澗瀑如積雪、溪聲如轟雷,其駭心目而動魂魄者,不能以言詞形容也。迨脫臉而近水裏坑,溪邊有釣客、坑裏有人家,神為一舒;而涉溪不百步,則嵯峨山蹇嵼當面而起者,土地公案山也。上山少半,得平坦一方,有田、有園、有澗者,曰二坪也。再上,則輿夫傴僂,膝及頦矣。山徑黑蝶如錦,金蟬聲如銅絃;山花如繡,眾鳥如奏樂:峻險間有足怡情者。登山巔,則有平土,廣四尋,袤過之;有土地公祠。峰頭有茅亭可遠眺,迴視所來山路、人家,則又渺然雲壑之下,遠者如累黍、近者如魚鱗也。
山至此益高,屢上屢下,歷紅土徑十餘里,經田頭社而至輪龍嶺社;在山半有田二千畝、人家百戶,輪龍嶺亦有好人家。嶺半,則見下方積水浸天,一白無際;四面青山,繚繞一水,孤嶼如拳在水中央。蓋「郡志」所謂珠潭、「縣志」所謂「日月潭」 、國初藍鹿洲所謂「水沙連」──彷彿桃源者,即此也耶。
下嶺入水社村,荼樹遍野,林深鳥茂,蟲聲嘈雜;山中之景,視前山益幽邃矣。居人黃君攜雙槳、划獨木舟,導余及余兒、余姪、余友、余門人六七輩共一舟入潭中,劈菱藻而行潭心。山高水深,沈沈幽黝;漁舟撒網,始見潭色。停舟登嶼而眺,人家林莽寥落,番族遠徙他山;昔之浮田而耕者,今不見矣。望潭南石印、北窟諸山,高峰接天若。陟其巔,則斗六以南諸羅之玉山,霧社以東合歡山在眉睫間;迴視集集西來諸山,猶覆盂耳。日暮天蒼,夕照滿山,山半雲霞作赭色。俯視潭水澂天,魚浮水面、鳥落晴空;飄飄然生世外想,不知身在火塵劫灰中也。
潭運三里,廣四之。潭東北二十里為蒲里社,六十年前空山,今成闤闠;入山益深,山水愈幽。時乙卯初夏,雨潦道壞,憚於一往。潭南諸大山,聳矗如華嶽蓮峰,近在咫尺;亦隔一水,不得登。
翼日,望山迴駕而歸。屈指百里山程,探奇抉奧,百未逮一;然則勝境之失諸當前,固往往如是也哉!
重修鹿港文武廟暨書院碑記
處海島之中、遭滄桑之變而為文學不急之圖,識者曰:是剝果蒙泉也;昧者曰:是 夏裘冬葛也。然而丁陽九百六之秋,謀斯文一線之延;非吾儒之責而誰責乎!況臺灣涵濡文化二百數十年之深,一旦版圖更易而俎豆淪於荊榛、壇坫鞠為茂草,非惟文學之羞,抑又貽有國者之恥也!鹿港扼南北之中,為臺灣文物之藪;而斯文廟貌不修、舊時鐘虛八云沒,非惟吾黨之恥,抑又為有地方者之辱也!
當是時書院久就荒矣,書院、文廟育才祀典之租,非復鹿港之有;而倉頡之堂、文昌之殿,猶巍然存。然鹿港經劃公校之始,需材孔多。有議折文廟以營公校者,既成說矣;幸有志之士慨然心衋,增捐千金為公校助。於是後堂見折,而前殿特留;然而風饕雨虐之中,不免日圮月頹之憾。於是蔡君伯銓鰓鰓然憂之,謂及今不修,則老成凋謝後,將復有折毀掃地之日!爰是而近請有司、遠請督撫,上謀紳耆、下謀甿庶,口瘏足胼;而管內各區鑑蔡君之誠,彼此同意,遂得倡起人若干名、又得應募人若干名。由是釽摫兼呈,不惜投鉅鏹以成斯舉者,辜君曜星也;風雨晦明監工不懈者,鄭君贊侯也;遐邇募金孔傯以勷伯銓者;許君梅舫、施君某某也;而軒鼚鼓舞於無形者,前鹿港支廳長某某也。其事經始於壬子之春、蕆功於甲寅之冬,而慶落成於今年丙辰之秋。閱時五載,成廟三宇;中文宮、左書院、右武廟。有筵、有序,有亭翼翼,有墉屹屹;廟壝如舊,而欂櫨扂闑,瓴甋甍榮一新。費金凡六千八百餘圓,落成之金又四百圓;功加而用省,則伯銓撙節之力也。
既畢事,而余為之記,署諸君之名於碑;俾後之人得所觀感,而或有意於斯文。
贈甬東太虛上人序
補陀在東海之中,蕞爾一隅,視泰山猶倉粟也。當舉世沈冥昏昧之初,而泰山日觀之峰鳴未鳴而見日,陽光萬道,世莫之睹;而獨顯於登峰陟巔者之前,蓋天地靈異之氣獨先也。補陀以海上孤拳,乃亦有如是大觀。所以泰山之下有聖人出,而其後賢士、異人相繼而起;補陀與大陸懸絕,則為菩薩所棲真,而其後釋子、高僧亦往往卓錫其間。顧修行者流,每每深於禪、淺於詩;天地靈異之氣,蓋猶有憾!惟太虛上人,在落伽山以禪悟詩、因詩見道,天風海濤、扶桑曙色,胥足為其禪機、詩學之助;而天地靈異之氣,乃於是焉獨全。
臺灣為海上巨島,沃野千里,吞雲夢者八、九;而海中見日,則殊後於眇小補陀之山。雖玉山之高為東瀛洲之表,而遠在深山窮谷之中,佛跡不到;無由登其頂以望扶桑之景,而較泰山見景之遲速。故臺灣風氣,往往後於中華;浩劫之來,則常先乎世界。救世之人物不毓,於釋氏乎何尤!去年臺中開靈山大會,恨無曹溪臨濟之徒,乃不得不往請補陀高僧──若太虛師者以振梵門之唄;而上人嗜海外之奇、憫溺人之苦,亦遂忻攜寶筏而來。余聞其風而未之晤,而姑寄詩效香山於滿師之託;乃上人得余詩,而若沆 瀣磁鐵之投,由臺灣以遊日本、由日本以返吳淞,手余詩於航頭以與海月、濤聲相贈答。既而介余詩於中華碩儒,不以今之詩人目余,而且以海外遺逸目余;夫非深於禪、復深於詩者,烏能有此乎!上人精耽禪悅,勇於救時;故凡有益於人之事,知無不為。所著「昧盦詩集」,畸人雅士以下至士大夫,群為之序而為之傳。
上人在儒界則贊成中華學會,在釋界則宏開佛教大學堂;脆與之懷,夫豈尋常緇流之比哉!自古卓行高僧,往往遺世而忘世,故達摩面壁十年、維摩示疾一室。其有心於世者,若釋志公、佛圖澄、鳩摩羅什、邱處機,又往往施神通以與人家國;至其甚,則劉太保、姚太師之號黼黻山門,不免反為藏春清淨之累。若虛上人之遺世而不忘世、救時而不隨時,其免於此累夫!
吾聞羅浮之山有子日之亭,亦雞未鳴而見日;顧其椒自葛、鮑之後,為神仙之鄉。上人好遊,曷不宏宗風於彼都而解脫一切,哦詩其間;雖未至於泰山,亦足以豪矣!
遊關嶺記
珠潭在萬山中,自彰化邑治南下百二、三十里,自諸羅北上亦近百里。彰化至南投,向東行。二涂,寸步皆山也。山之勝,處處峰巒起,足下奔流淜湃,從頭髮馳過雲物;林壑泉石,瑰詭萬狀。百十年前,途皆番窟、山皆榛莽,遊者必挾隊刊山芟茀而後可 行,以冀一睹山靈之面;其難如此。故山境至佳,入者絕少,閟為仙源;而企望之者,遂若在惝恍縹緲之間。余前歲遊焉,值雨潦,輕軌道壞;乘轎踰嶺,反得盡嘗山水佳處。其山至深,欲再遊而未果,始思探關嶺之勝。
關嶺,自諸羅後壁寮轉東,山路三十里而近。前時徑涂未闢,重岡深壑,鳥飛始過;入之者循山迂谷、披荊覓徑,處處山谿間之,雖三十里不啻百里。即有遊者,往往在前山雲泉寺一探火穴而止,實非關嶺之勝也。年來鑿山跨谷,始得至溫泉火穴之源。未至靈源三、四里,有長岡橫亙,開隧道十尋餘;又有二溪深可眩目,竹橋凌其上,搖搖不定。過此,鏟山腰一線為行徑,迤邐旋岡壑而入。近靈源,拓山麓一方為平地,周可一里;架木樓為客館。一溪橫之,深不及前溪而奔流益駛,石益多且巨,立者如削壁、偃如覆舟;跨以木橋。泉源則甃以方石,水出如沸,有冷泉一股瀵其傍穴;火在上舕舑,長芒照一山,黑夜通紅。泉之後,砌石磴三百級;登臨一望,萬象皆卑。山坳樓閣如覆盂,叢林如苔點;前山疊疊如几案。東望連峰矗天,白雲無際,玉山皓潔,如在天外;西可望海,重重迴溪,界如白虹,細紋如緪。嶺上宏坦,有公園、有蠶室、有蜂舍。稍遠,有人家、水田,有桄榔、果蓏之圃。嶺多竹,有紙碓。高巒有獵戶,屋皆竹蓋。園中駢植桃、李、桑、榆、雜樹。巨石如峰、如阜、如甕、如巨鐘在池左右,池不常有水。凡遊者,多至嶺下浴溫泉,登樓一望而止,鮮遊斯嶺;不能悉關嶺之勝也。
出嶺門,一路重山複水,老鴉如兒啼,鶯、燕、畫眉、鷓鴣如嬌語。迴視峰巒,遠在空半,近赴行人;左右山谿急流如高瓴瀉水,疊浪翻波,去不可止。
蓋山水奇偉,有若九嶷、五嶺、熊耳、仇池,則珠潭為勝;關嶺窈窕一方,特武夷一曲之秀。然而火穴靈源,溫泉滾滾,夾以佳山水於其間,則亦可傲視其他名山也。
杜友紹畫梅小引
畫,繪事也,自古無以水墨專詣者。畫之以水墨專詣,自唐王洽始也。王洽以後,唐末自荊關、宋初自董巨,水墨之施,皆在山水、翎毛、花卉、人物,無以梅專著者。畫之以墨梅專著,自宋釋華光、楊逃禪始也。由是以後,寫梅日盛,吳仲圭號「梅花道人」、倪雲林圖「梅花書屋」,高懷逸興,迥不猶人。至於元、明,傳之者眾;墨梅之派,遂夥頤矣。國朝精此道者,不乏騷人韻士。以近所聞,若童二樹、若羅兩峰,不獨其畫可珍,而其人亦不俗;所與遊,亦一時名士:其畫重耶?其人重耶?惜乎!余生已晚,其人、其畫,余鈞不得而見;而今余所得而見者,則惟杜君友紹其人也。
杜君,閩南興化人。早歲,業儒不售,棄而學武;既而厭之,承其祖傳,遂以醫著。他人之醫,皆執一端;杜君則兼通中、西之術,且諳內、外之科。曩歲來臺,挾其古董,率多商彝、夏鼎、周敦皿、漢磚之屬;人皆目之為鑑賞家,而不知其藝之多也。見人 病,輒出方藥,應手而愈;人知其為醫矣,而不知其善書畫也。間為市人寫楹聯、匾額,蒼然有朱晦菴格,人於是始知其書之美;入其室,見四壁墨跡淋漓,瘦蛟、老鶴起於毫端,人於是服其梅墨之精:而由是人以為杜君之藝盡於是矣。豈知杜君興酣落筆之餘,輒寫山水、人物、花卉、翎毛,無所不學、無所不能;知交見之,輒攫而去,不啻劉洎之登御床,奪文皇手書也。乃杜君終歉然不敢他涉,惟以畫梅為事。或疏枝瘦影,寥寥數莖;或虬樛杈枒,森然萬幹:其詣之精,其畫之專也。
昔人謂文與可以竹掩其畫,吳仲圭以畫掩其竹;吾於杜君,亦謂為以梅掩其畫,並以畫掩其多藝云。
李氏半園記
余蹉跎半生,潛伏兼半世。世過半百,乃於今年(壬戌)之半,出臺灣、渡重洋而橫航吳淞,遠望雲山俶詭、波濤恢洪,則涉東海者半、涉黃海者亦半。既歷中秋、屆重陽──一秋有半;由婁江而北江、中江,西溯揚子大江,過天門而皖江、贛江、赤壁、鄂江,因而達巴陵、下巴江,則涉長江者過半。其間泛太湖、宿東山,攬鄱陽湖、宿廬山,浮洞庭湖、沿君山,則涉五湖又過半。於是行徑半妥,小住於漢江。絕漢水,泛漢陽月湖;因盛君蓼菴,識李君仲青,驅車繞漢口一週。
越日,出漢市,飲於李君家園,則有半俗、半僧、半而應奉、半生熟魏。先時,園菊方盡開,餘花則開謝大半;問其名,曰「半園」。問其旨,李君作而曰:『余處半清、半濁之世,遭逢半治、半亂之時,薦更半君、半民之國。家世則半晦、半顯,家庭則半讀、半耕;家居為半村、半郭,兄弟則半宦、半商。余乃半儒、半史,半介、半通;而是園宜半寒、半暖之天,距半市、半野之地,多半春、半秋之花:爰以「半」名。願有記』!
余曰:『是則「半」之時義大矣哉!習鑿齒稱半人,員榮期名半千;王大年署半隱,王安石號半山:此古之樂居「半」者也。明末有龔半畝,清初有惠半農,近時有孫半櫻:此今之願為「半」者也。君之園,半今乎、半古乎!牟尼半座,「論語」半部,煙霞半塢;君之思過半矣。王大年避賓客而置半亭,王安石抗古人而爭半墩,薩仲明避京塵而營半野;君之園無所避而置、無所爭而營,其為「半」也益谹。余寓申江而遊半淞、上虎邱而遊半塘、駐江西而問半橋、過池州而望半巖;今來漢皋而止於半園,其為會也半日。迴憶故山有大半天而宮小半天,山半宜茶,而不同半園宜花。余將再遊河南、山東、燕南、趙北,出塞垣、下渤海而南遊會稽;則今至半園,為中行半途至人。於是循芳草之半階,指荼蘼之半架;引半溫、半冷之清泉,為半陰、半晴之灌溉。由是,園之中無遺憾,「半」之義無餘蘊』。余乃半揖而出,則月已半規、日已半暝矣。
寄鶴齋選集(二)
文 選(二)
駢 文
鄭成功論
南渡君臣,蒼黃一局;偏安社稷,瞬息五噫:有明一代之河山,竟無半抔之荒土!雖史公義烈,金陵之王氣無存;瞿老孤忠,緬甸之蒙塵亦遠。縱成海上之一軍,豈有崖山之片石!是故君存與存、國亡則亡,大事崩頹,已同流水;孤臣哀憤,惟付燼灰。從未有乾坤已老,頭觸不周之山;滄海永更,口銜精衛之石:纏綿三十年餘之久,開拓八萬里外之遙──正朔懸諸共和,空名繫於「永曆」;鯨鳴蓬島東西,豕突大江南北:如延平王成功者,竟能志踵文、陸之為,力綿昰、昺之祚也!
當其時,李逆犯京師,思宗殉宗廟;明社已墟,江南不保。唐王以彈丸之土,希白水之功:杜宇無聲,空呼望帝;萇弘有血,竟欲支天。賜姓循李勣之事,駙馬虛桓溫之名!少年公瑾,江上視師;文學秀夫,閩中立幟。射錢塘之弩,勁臂三千;沈壽張之槍,孤軍五百。黃旗紫氣,竟鳴鼙鼓乎中原;錦纜牙檣,遂洗甲兵於大海:可不謂壯哉! 然而光華復旦,宇宙重新:一統神州,非蟲沙所能突;萬年磐石,豈螳臂所可撞!我國家神武不殺,群黎則筐篚而來;威聲遠揚,萬國則輦琛而至。磔蚩尤於塚上,臣箕子於周京。成功雖忠義夙懷,號咷不已:喑嗚所激,氣憤風雲;咤叱所遭,颶生海島。無如漢業已成,唐基丕建:金甌無缺,不妨宏域外以包荒;玉璽有歸,豈能向寰中而蹩躠!一髮千鈞,泰山累卵:信愚公之愚,蟻力撼山;夸父之夸,跂行逐日也。又況唐王新立,我兵長驅:揚州風鶴,無非鼓角之聲;瓜步鋒煙,盡是旌旗之色。兵及金華,王發延平;公雖倡勤王之師,事已成瓦解之勢。樓船六百,俱作降旛;甲盾五千,無復戰志。而翁竟去,欲為桮上之羹;童子何知,獨領軍中之隊!一莖勁草,當無限之疾風;半死枯桐,作後彫之奇節:此公之難,一也。既而唐王告薨,桂藩繼位。造次立君,臣民之疑信參半;流離踐祚,朝野之擁戴皆虛:故觀生樹同室之戈,紹武蹈靖江之轍。蠻觸之邦,竟成兩大;勃豁之婦,乃奉二姑。公獨純全無貳,專壹靡他。前尊隆武,後奉永曆;不立異以速亡,不居功而跋扈。篤恭後主,幸神器之有人;奮武前驅,恐崇墉之難守:此公之難,二也。值國多艱,遭家不造。數載鯨鯢,外有必塗之斧鑕;一朝狗彘,內無可紹之弓裘。公之父芝龍,甘棄南畿之封,欲作北庭之服。雖順逆能知,未敢久稽天討;而從違先謬,何能無負君恩!公獨深明大義,斷割私情;負家而不負國,報主難以報親。銜衣泣諫,挽袖哭留。堂前賜玦,傷心彼昊之非;臂上涅銘,抱痛所生之往;此 公之難,三也。及夫天鑑孤忠,帝容蠻蠢;特許投誠,遠招納款:茅土之封可卜,富貴之事可求。國破君亡,既異負心而苟活;時移勢盡,亦非反面而事仇。青史之評安在?天下之論亦寬。而乃腸如鐵石,願作斷頭將軍;汗出丹青,不為屈膝男子。黃道周之殉志,史可法之隕身;既無獨而有耦,復殊轍以同歸。有明遺臣,而公逾烈矣!
悲夫!天荒地老,公為隻手之扶;海宴河清,公作末流之梗。首陽雖烈,遜此義旅一枝;靖海誠榮,安得英聲千古!島嶼遐棲,炎荒遙拓;雖為當時巢窟之居,實為我國荊榛之闢。迄今鹿耳波濤,秋風吐忠臣之氣;鯤身星火,夜月明烈士之心:而江山似繡、田園如錯,抑又想見公之雄概、公之經綸已。
送許大兄存業自臺灣歸溫陵序(乙酉戌月十二日作)
奮志功名之路,擊楫渡江;著鞭利涉之場,乘風破浪。本期奪錦歸來,明是龍之可信;孰意白衣還去,悵化鯉之無從!俱為同病人,我憐君,君亦憐我;將握分歧手,賓別主,主亦別賓!
吾友存業,巧於為文,拙於造命。詞是制科,偏薄揣摩之季子;體非險怪,卻遭帛勒於歐陽!是以著黑貂、鷫鸘之裘,身愧一衿;過鯤鯓、鹿耳之區,足經三刖。然而胸懷曠達,未嘗搔首問天,答「離騷」於屈平;氣概英豪,豈效書空作字,驚怪事之殷浩 !硯田餬口,不辭學究之名;甕牖棲身,常聚風流之客。
時維九月,節過重陽:西風忽忽,冷然善也;逆旅蕭蕭,不亦悲哉!月認故鄉,憶深閨之獨看;花開異地,憐兒女於長安!頻驚客枕游魂,恨梧葉之飄來簌簌;幾極江樓遠目,怨估帆之飛去悠悠!未免有情,云何不去!而況當歸半束,宜念藥物於高堂;附子一緘,敢見平安而投水!重功名、輕骨肉,絕衣為將者,名教罪人;薄華膴、厚天倫,負米承歡者,聖門高弟。雖爨下之薪火不虛,而堂上之盤匜誰捧!於是毋忘母線,細收遊子之衣;但願人歸,不打石尤之浪!
僕碌碌庸才,閒居養拙;嶙嶙傲骨,閉戶眠書。而俗眼無知,妄被阮狂之號;何世途多隘,難容陳氣之高!乃孟郊性介,逢韓子而交欲忘形;王粲年卑,見蔡君而迎幾倒屣。耳熱酒酣之際,擊劍談文;漏殘燭跋之餘,挑燈對奕。今雖作天涯之別,夫豈乏後會之期!所望壯志不磨,他時努力,共爭牛耳於中原;伏願雄心長在,異日有為,同展驥蹏於別駕!無為歧路,徒作沾巾;已是陽關,更期盡酒!
公憤酷吏某令詳文(乙酉仲冬下浣作)
看得豺狼當道,黎庶難逃肉食之災;鷹犬得權,閭閻烏有覆巢之卵!荊棘在門庭,棠不垂蔭;蒺藜施草野,葵孰傾心!雖漏網於刑書,鞶帶未褫;合嚴誅於筆削,斧鉞無 寬!
如市井無賴──寅緣入官之某令者,目不識丁,書嘗訛亥:捧大筆而如椽,欲成畫虎;吮墨毫以至禿,未解塗鴉。本江湖之蕩子,作壟斷之賤夫:則一副窮骨,得免溝壑之填;三頓壺飧,亦足風塵之願矣!乃輟耕隴上,妄懷富貴;辱在泥中,遐想風雲。遂卑躬屈膝,奔走公卿之門;納粟奉錢,覬覦簿書之吏。
然使一行作吏,不忘本來;七品膺身,常思報最。政簡刑寬,雨露滋桁楊之潤;行端志潔,冰霜貯壺玉之清。中牟令之馴雉,桑下可依;范史雲之生魚,釜中能躍。則牧羊小郎,尚可拜官緱氏;彼弄鹿章陋子,何妨為宰偏隅!雖銅臭逼人,難免搢紳之刺;而錦衣學製,卻知操刃之方。即或稽懶是耽,陶甓不移;積牘任其紛披,垂簾酷好閒寂。嘲風弄月,徒栽滿縣之花;臨水觀山,不顧盈庭之草。左持螯、右執杯,置監州於度外;履化鶴、杖挑錢,弛保障於治中。素餐尸位,固有玷乎清箴;飯袋酒囊,亦無傷於赤子!何乃以刻為明,苛政猛如哮虎;因姦滋陋,陰柔毒似李貓!寡嫠被侮,豈徒執臂之羞;文士受殃,奚止投流之很!吉之網、羅之鉗,鍜鍊難寬夫疑罪;鞅之鑊、周之甕,坐連遍及於無辜。滋惡草以傷蘭,棄良苗而養莠:此不特齊廷之濫竽宜吹,抑且吾邑之眼釘宜拔者也。又況干大典以取戾,在律章所不容。就地取民,乃軍饟之偶急;捐私助國,亦人意所樂輸。而彼則借以肥貪囊,賣絲糴穀,剜肉及於田家;因以售錢癖,白著 潤官,竭脂及於市賈。假勤慎之名,惟覺趨承恐後;廣苞苴之路,竟云暮夜無知。是以強寇蠭起,奪關而來;剽盜鳩集,捲席而去。哀鴻不勝其蹂躪,碩鼠尚安於貪殘!父母官為盜之魁,催科役尤賊之甚。乃知叔庠不來,虎難遠渡;謝令不去,鷹且飽饑矣。
惟茲刻酷,昭昭可考。律以敗官,其罪猶小;責以病國,其罪匪輕!昏墨賊殺,服當皋法之三;殛竄放流,罪在舜刑之四。苟希文之筆不勾,一家泣,何如一路哭;叔向之刑偶蔽,三惡在,安得三利加!故欲處其罪,大則置諸螭魅蝄蜽之鄉;或稍寬其誅,小亦奪其紅綬銅章之印。斷不可因循姑息,使饕餮之鬼,擅登宓子之堂;襟裾之牛,妄戴褚公之傘也!
此乙酉仲冬作也。是時納粟之例盛行,於是市井奸人莫不斂錢捐官,因而責償於民;故四品以下,鮮有讀書人為者。視宦途為利市之場,以赤子供老饕之飽;國家之憂也。邑令某,亦納粟得官者,貪婪無狀;因借此以洩公憤,亦以見朝廷捐官助餉之非計耳。丁亥記。
澎湖賦(「洗盡甲兵長不用」為韻)(丁亥閏四月初四日)
澎湖屹起大海之中,五十嶼;大島三十六,澳五十五。怪石嶙峋,奇峰崒嵂;山山相抱,水水相環。大海無風,波浪自湧:洵壯觀也。考之輿記,如雲夢、如龍門、如北固、如小孤、如金山,皆擁水為山稱天下巨觀者,然不足方其形勝。惟九疑山九溪迴互、九峰對峙,洞庭山外包太湖、中聳七十二峰:差足髣髴。而方之海外具區,則又不足稱天塹矣。其水遠通諸夷、近接臺灣 ,為內地之外戶,為臺地之輔車。故施靖海攻鄭氏,破臺灣必先破澎湖;藍軍門攻朱賊,得澎湖而遂得臺灣:則其為國家要害,又不僅在形勝已耳。其地為禹跡所不及,中原人罕得至者,至隋始略其地;故古人鮮有題詠。唐皮日休有七絕一首,略而不詳,未足備考。爰不揣固陋,聊為蠡測之見;願覽者毋徒咤其形勝已也。
天塹雄開,神山洞啟;峰直插空,波迴竟底:蜃樓明滅之區,鷗國浮沈之邸。三十六島,日出日入,陰背臺灣;一十二辰,潮落潮高,聲通澎蠡。勝地特鍾外海,看颶風怪雨奔馳;奇山不入中原,任駭水驚濤揮洗。舟人告余曰:「此所謂澎湖也」。
向者鮫路未通,漁舟無引;鼇背架高,鴨頭地窘。閉洪荒之世界,誰來異域之航!隔縹緲之煙波,不接中華之畛。指虎井、雞籠之嶼,雜遝難分;望鯤身、鹿耳之窩,蒼茫無盡。迨乎使槎來遊,禹樏載扱;弱水渡而潺湲,迴峰起而岌嶪。探河源於崑野,雲橫白馬之江;窮鮫窟於遐荒,月暗黃牛之峽。數齊州之九點,城建紅毛;聳太華之三峰,山高赤甲。何意妖氛起,小醜興。施跋扈,肆欃槍;沙含小蜮,浪噴狂鯨:越子射錢塘之箭,胥濤沸吳門之聲。教戰昆明,劫灰長在;興戈赤壁,燹火頻驚!鼉鼓逢逢,馮夷凌波而起舞;鮫師陣陣,蝄象倚浪以橫行。孃媽宮前,蛟龍未斬;將軍嶼上,魚鼈皆兵。既而禍水無漲,海波不揚;作百川之砥柱,注萬頃之汪洋:越唱吳歈之曲,十洲三島之傍。嶼問姑婆,爭停巨舶;津非妒婦,常過餘艎。蕭蕭水國之秋,灘開蘋蓼;點點 江皋之樹,家種桄榔。雁浦鷗沙,潮既迴而岸闊;漁莊蟹舍,日將落而天長。曲曲灣灣,蒼蒼鬱鬱:一島一峰,出沒奇崛;半水半山,迴環萃屼。果葉竹篙之,浪色玻璃;紅羅烏嵌之波,天光藍蔚。桃花水湧,流接若耶;楊柳漲高,舟通餘不。則有訪邊域之風,獻河清之頌;隸中夏以廣九州,欣我王之大一統!蟹渚鼇磯,處處雲移;蛟浪鯨濤,層層雪壅。江山半壁,為甌閩來往之津;城郭千家,備臺地屏翰之用。
募浚鹿港溪啟(水本曲,迤鹿港街涘入海。光緒戊子,再決烏魚寮,直瀉;故紳耆堵缺口、浚舊灣以復之)
鹿溪源導東山,流歸西海;鶯脰一灣,鴨頭十里。水必曲行,波防徑去;倚樓臺而趁渡,迥島嶼以通津。腰屈垂虹,常聚江山之秀氣;塢成偃月,時挹河漢之清流。固知武彝之溪,因繚繞而成勝;迥塘之水,憎直瀉而無餘。夜潮落而早潮生,春漲平而秋漲闊。兩岸人家負汲,無資於浚井;一川寶筏遄征,何患乎迷途!是以估帆片片,尋路而來;畫槳雙雙,問流而至。牽屋樹以繫船,望人煙而鼓枻。家多近水,欣得月之常先;岸可登舟,喜隨潮之能早!迥環左右,曲折東西;分遠勢於三巴,浸長天之半壁。賈舶官艘,咫尺通五都之貨;川桴河葦,盤旋接萬里之人。豈不以西湖水滿,能安范蠡之居;南海潮通,足結崑崙之市!桃源不遠,只在前津;輞水非遙,儘堪別墅。固利濟於 一時,實鍾靈於百世。而乃燕尾分叉,魚鱗涸轍。地異黃河,亦崩瓠子;害同沫水,遂決離堆:瀉迥波而直出,洩曲沚以橫流。本在一泓之間,移諸二里之外;彼溝盈而此溝涸,近浦陸而遠浦沈。淵底驪龍,失其故窟;沙邊鴛鷺,喪彼舊鄉。遂使東來之客,遙登灩灩之灘;西渡之夫,相送勞勞之渚。門前雪滿,無復寒流;磯畔星稀,惟餘剩水。跋涉則甚疲津梁,變遷將遂成壑谷;既山川之失色,亦草木之厚顏。況夫閩疆粒食,資海國之轉輸;瀛島絲麻,待內邦而濟用。有是溪而捆載不艱於遠涉,即歸移無患夫遲稽;取攜甚便,負戴寡勞。桃花浪起,人喧晚漲之聲;瓜蔓水生,客待春江之渡。近可送夫剡籐,遠可通彼吳紵:則省征商之費,一也。若其廉泉所被,沾溉萬家;曲水之流,祓除百惡。老翁抱甕,挹注無窮;童子攜瓶,溯洄匪遠。浣花溪上,濯美錦而逾鮮;麴麥波邊,釀醇醪而彌碧。調符無需於剖竹,飲馬不事乎投錢。在澤能甘,同南陽之菊水;出山不遠,似醴縣之梅泉:則利居人之用,二也。鑑湖載塞,會稽受災;甓社不通,高郵蒙浸。濬是溪而蓄洩有資,雨暘無患。郎官之湖,瀦漢陽城中之水;語兒之涇(可讀去聲),疏石門邑內之流。晉陽無沒版之憂,絳縣鮮沈膇之疾。築似宣房,不虞墊隘;出同汾澮,可暢山洪:則遠水潦之害,三也。
今在月令杠成之候,正值天時潦盡之秋。錢塘可射,須儲鐵弩之資;葑水欲治,未備鎡錤之具。事實關諸一邑,責匪係於一夫。導流入海,豈窮數斗之泥!揮臿為雲,宜 蓄千工之費。願我同人,各破慳囊,共襄盛舉!迥狂瀾於既倒,滌積淤於將來。岸闊波空,映落霞而一色;沙明水淨,涵返照以雙清。復往日之舊觀,發當年之佳氣;庶行旅慨乎滄桑,而市廛亦不更夫景物耳。
噫嘻!合浦風清,還珠淵於既徙;零陵政厚,生石乳乎已枯(是時劉帥添設關卡於此,故云)。從來川靈之效命,大都視人事為廢興。然而移山有術,感愚公之志堅;填海無波,知精衛之氣銳。賈讓之河可復,鄭國之渠必開。況鹿渚本有可浚之基,實無難修之事。約束隄防,所爭雉丈;紆餘水道,祇欲蜷連。負郭為川,宕一天之風月;傍村作匯,收兩面之雲山。此日不辭鉅艱,後日終蒙美利;勿徒樂成,不思慮始!
是為啟。
寄鶴齋賦(庚寅花月既望作)
東方朔避世於金馬門,以朝廷為寄者也;蘇東坡自號曰「寓公」,以天地為寄者也。予託其意,名書齋曰「寄鶴」,以書齋為寄者也。上視二公,渺矣小矣;而其為「寄」,則一也。項斯詩云:『養龍於淺水,寄鶴在高枝』;斯豈高枝乎,則曰「寄」耳。作「寄鶴齋賦」。
瑯環福地,穴呌窱洞天;人如蛛隱,谷異鶯遷:匪一枝之可惜,羗數尺以易安!無連雲之大廈,惟容膝之一椽。志存千里,夢入孤山;乃瞻衡宇、拓騷壇,為乾坤之託足, 付塵世於達觀。飲啄清虛之表,浮沈時俗之間;居將隨鳳,出欲翔鸞。凡鳥無題門之誚,對鷗有掃榻之閒。
客於是過而問之曰:『子之名以「寄鶴」也,於義將奚取焉』?主人乃起而告之曰:『子未知夫鶴乎?吾語子以心曲。當人世之變遷,似浮雲之過目;方出處之乘時,若翱翔之擇木。惟一塵之不染,斯千仞而難辱!苟所入之懷居,將高蹈而奚託!境無累於紛華,情自怡於寥廓;朝跂仰於雲間,夕歸來於盤谷。動則軒軒,靜猶落落。繄斯鶴之處於山林兮,婆娑其羽,睍睆其音;雖垂回谿之翅,終存霄漢之心。肉膻無所汨其志,矰矯無所攖其身。嘗三年而不語,冀一鳴之驚人!視棲遲之歲月,如瞬息之風塵。其來也難測,其去也難尋。人之慕之者,無徒視乎槍榆之陰!鶴之止於藩籬兮,似往而復,若速仍遲。清風鼓其翼,芝草療其饑;盼山川之晻曖,望雲樹而褵褷。涉鵬程而未至,入雞伍而不宜;將飄飄以長往,詎矯矯之可羈!看氋蒙童之不舞,祇惆悵於片時。若其風雲生於足下,霜雪入於毫端;一舉而知嶽嵩之近遠,再舉而識天地之方圓。迴翔江皋之上,稅駕崑崙之巔;尋瑤池之儔侶,作蓬島之神仙。向之悲於鎩羽者,今已豐滿而高騫。上蟠無際,旁繞無邊;俯視人世,如一撮然。倘倦飛而知返兮,辭帝鄉而款款;為宇宙之逍遙,為江湖之疏嬾。引麋鹿以為群,援鷦鷯而作伴;兩間實游戲之場,三島亦遨遊之苑。造化起於無心,雲煙生於瞥眼;既離世以絕塵,遂高蹤而遠遯。而是齋也,為 安樂之窩;即是齋也,為忘憂之館。鶴兮、鶴兮,如行雲之在空,方一舒而一卷;子無河漢乎予言,而恨知鶴之甚晚』?
客乃起而對之曰:『小人固陋,未睹雌雄;因子以知鶴之玄遠,遂因鶴知子之行藏。子之處於是齋兮,如鶴之棲於樊籠;子之養於齋中兮,如鶴之待乎秋風。雖咫尺而可萬里兮,如鶴之一朝而戾於太空。鶴之潔以全真兮,子之靜以持躬。吾請為子結白雲之室,築紫石之宮;種聽鸝之柳,培止鳳之桐。俟子之息肩兮,與鶴偕來,老於是鄉』!
小樓賦
余有小樓,西望滄海,東視青山;落霞三面,流水一灣。余嘗偃蹇,嘯傲其間;月傍窗而皎皎,雲出檻以閒閒。簾雖疏而猶捲,門何敞而不關;妨近身之烏帽,捎遠岫之螺鬟。天低人立,樹聳牆攀;捫星而劍光若接,臨市而塵氣常刪。無今無古,時出時還。
風雨庇於一椽,圖書堆於四壁。朝喚賣餳之簫,夜聞折柳之笛;城高而漏不長,寺迥而鐘頻擊。玲瓏數面之青,界破半空之碧;月入無猜,雲藏有隙。異弘景之三層,似陳登之百尺;看山移庾亮之床,聽雨拖阮孚之屐。氣放能高,眉揚奚窄!度歲月以常寬,俯乾坤而自適。
乃安酒鼎,乃措茶鐺;琴書位置,几席經營。鳩扶笻以偏穩,燕巢幕而不爭。墨磨人而亦短,榻坐客以何宏!一角雲山之畫,四時風月之評。循欄路曲,倚幌煙平;霧圍窗而作紙,書擁座而成城。撫景則江山非隘,寫情則霜露皆清。
於是延酒客,進吟賓;臨碧落,掃紅塵。座中拄笏,杯裏漉巾。門礙拂雲之鳥,窗爭看水之人;月懸臺以為鏡,花入戶而當春。消閒之碁不倦,刻燭之詩常新。鶯藏柳亞,燕向簾瞋;風颺酒家之旆,雲堆坐客之茵。鶴雖飛而猶返,蠖何屈而不伸!棲遲吾傲骨,廓落我閒身。
憑闌徙倚,明霞千里。斜看數桁之山,平望一泓之水;峰嶂當頭,帆檣可指。浦遠沙圓,村凹樹起;誰家之戶鏁雙魚,何處之牆低數雉!谽谺芳草橋,隱約杏花市。王仲宣極目天涯,李太白放情江汜;雖時地之不齊,詎襟懷之難比!
況乎秋煙秋色,春雨春風;欞疏向北,簾捲朝東。砌接數尋之樹,檐連十尺之桐;鴛鴦墮瓦,鸚鵡開籠。落花滿地,游絲在空。試登高而一覽,覺清興之無窮。晚潮浮前邨之白,夕陽拖隔院之紅;窗虛而雲不嬾,天遠而山疑童。柳影花陰之外,酒旗香逕之中;居如巢父,人是山公。
餘懷未了,閒情窈窕;鏡裏無花,枝頭有鳥。菱芰看莫愁之湖,芙蓉隔忘憂之沼;草當磴而青迎,梅扶梯而翠裊。半簾之夢沈沈,一枕之風悄悄;灰燼爐溫,香殘篆繞。 琴彈而弦韻常高,茶沸而泉聲亦小;看竹霧之罘罳,聽松濤之縹緲。氍毹貼地以氋茸,王母瑁補窗而窊窅;倒影徘徊,浮雲多少!書床榻筆之間,碧漢紅牆之表;嘗寒夜而仰望,不覺霜天之已曉!
九十九峰賦(以「玉筍瑤簪排空無際」為韻)
有五嶽遊人,夸於蓬瀛仙客曰:『伊南山之嶪岌兮,吾遐其矚;伊北山之嵯峨兮,吾快其欲!伊泰、岱之嶻櫱兮,吾馳其觀;伊華、嵩之嶄巖兮,吾駐其足:藐濟州九點之煙,小武夷九迴之曲。不數九嶷之青,亦隘九江之綠。當其奇峰參天,岧嶢斷續;日出而赭如霞,雪消而森若玉。遊之者目迷,覽之者神忽。既或輊而或軒,亦一凹而一凸。有七十二峰之橫斜,有三十六峰之出沒;朝飛萬朵之雲,夜挂千竿之月。內有瓊樓,外有銀闕;高插漢霄,秀橫吳越:人間莫比其崔巍,世外難形其突兀。自以為觀止斯遊,不復求夫古碣!願停隃嶺之轎,且拄看山之笏』。
蓬瀛山客聞而聽之曰:『遊則遠矣,吾謂子囂!子徒竊人世之屐,而未駕域外之軺也;子徒插紅塵之腳,而未睹赤城之標也。吾且與子說方壺之勝,為蓬島之招;則有凌空萬仞,矗立九霄。俯天風之漭漭,臨海岱之迢迢;出扶桑以外,極溟渤而遙。其峰之森排兮,作瀛東之砥柱;其峰之皎潔兮,落天半之瓊瑤。其為狀也,峨峨嶪嶪,山林山林嶔 嶔。或連或斷,或仰或臨;或奔若獸,或逸若禽;或俯若僂,或立若喑;或赤若鬝,或黑若黔;或背若相去,或向若相尋;或禿若露頂,或莊若整襟;或端若執笏,或跽若獻琛;或峙若扶鼎,或兩若對斟;或怒若赴鬥,或愁若行吟。日出若負曝,雲停若就陰;海澄若對鏡,雨作若承霖。九老若同宴,十朋若斷金;六逸若蘭谷,七友若竹林。或若老翁攜杖,或若童子抱琴;或若高人散髮,或若朝士脫簪。或參與伍,或耦為儕;或三成眾,或駟相偕。或寢若虎兕,或蹲若熊豺;又為龍拏雨,又為豹隱霾。又為蓮花六朵,傍有三五蓮娃。為之歷而數之,知九十九之變幻,峰峰俱佳;金莖不足方其聳峙,玉笋豈能喻其遙排!赤日之浴,丹霞之烘;澎湖之外,瀛海之中。名不奇乎五老,山何數乎八公!五十四澳之波濤縹緲,三十六嶼之煙雨朦朧:皆海上之佳勝,而不及九十九峰之玲瓏。子苟安於故步,得毋疑吾言為談空』!
五嶽遊人聞而駭之曰:『吁吁!五嶽吾遊其頂,九州吾涉其區;既盡人間之境,乃聞世外之殊。張騫之所不到,徐福之所未踰;豈巨靈之所擘,為天帝之所娛!何女媧之莫補,缺大塊之一隅!夸父過之而駭汗,羲和見之而踟躕。今而後將舍近圖遠,夫何敢以有為無』!
於是相與挂海上之帆,鼓雲中之枻;九霄為御風之行,九面作望衡之勢。認香爐之峰,指燭臺之裔;地載沈而載浮,日如明而如蔽。雲頭露劍鍔之高,波底銜芙蓉之麗。 舟人於是指之曰:『此九十九峰也』;向太空而搖曳。但能睹其一二,末由窮其涯際。
西螺柑賦(以「霜柑籬落寒初熟」為韻)
葉披鴨綠,衣帶鵝黃;瓊膚作實,玉液成漿。圓含瓜瓣,密鎖蓮房。夕陽淡笑,曙色新妝;海天之樹,瘴雨之鄉。人傳仙種,家近溪莊。團團帶露,顆顆擎霜。
有客問訊,異味閒探;西螺之地,北斗之南。嘗其佳品,是謂芳柑;解頤而試,揮麈而談。睡餘初起,酒氣微酣;嚼其新液,香味醰醰。可以清醒,亦以解憨。
故人別時,相見遲遲;聊摘一簏,遠以為貽。洞庭之果,江陵之枝;無其露汁,遜此冰肌。黃襦初脫,白乳如糜;佳人試取,稚子爭嬉。來從何處?回首一籬。
寒風正遒,秋色初薄;成聚成村,一邱一壑。高壓橘林,低偎竹籜;柿已紅過,橙新黃著。疏密之中,葳蕤相錯;點點霞明,纍纍霜落。籬下盤桓,曉露溥溥。
溪煙釀透,野霧蒸酸;桄榔送綠,棗杏流丹。綴以金剪,承以玉盤;閩人午市,海客朝看。垂蜜堪煮,如飴可餐;沁腸雪冷,漱齒冰寒。
昔年呈貢,曾進鸞輿;瓊杯之畔,玉箸之餘。百果紛列,俱言不如;宿酲能卻,薄醉能袪。九重親試,宵旰之初。
流膏賸馥,甘分蔀屋。渴者懷思,愛者佩服;貌似勻圓,味餘往復。常帶嚴寒,不 知炎燠;綺席堪嘗,金甌可覆。海嶠之區,臺山之麓;瘴煙乍開,園林新熟。
西螺柑賦(二)(以「霜柑籬落寒初熟」為韻)(甲午十一月十八夜半作)
海天清果,村舍辛香;荔枝之後,橘柚之旁。亭亭兮千樹,粒粒兮一牆;冷懸秋色,紅殢夕陽。熟已幾朝,葳蕤而含曉露;摘從何處,點綴而墜新霜。
客有遙聞佳味,渴欲分甘;偶來山北,間過溪南。問西螺之勝,作東野之探。忽見千株、萬株,家家美蔭;果然三里、五里,樹樹芳柑。冷香淡淡,寒氣離離;濃多匝葉,重欲低枝。綠穿雲出,黃共煙垂;冷侵玉骨,涼沁詩脾。到處籐牽,纍纍而壓瓜架;有人梯倚,采采而扶筍籬。蓋其味之美,非僅梨漿;其品之佳,不同杏酪。非西域之葡萄,異西湖之菱萼。西川之芋栗不堪言,西園之枇杷不足若。譽馳閩海之天,名滿富春之郭。倘攜斗酒,咀來不覺涼生;試聽新鶯,嘗盡幾忘雪落。
時則綠橘爭出,紅柿已殘;棗初結實,梅未含酸:風吹而樹顆顆,日照而見團團。蠻花犵草之鄉,薰蒸佳氣;蜑雨瘴煙之地,醞釀輕寒。乃有圍爐飲酒,對燭讀書;熱腸之際,燥吻之餘。嗽其清津,醉意能醒;吮其玉液,夢慵亦舒。幾回寒味,醰醲流甘之後;一座冷香,繚繞擘瓣之初。洞庭之山,武陵之谷;種亦有同,美惟茲獨。含淡暈於新叢,點黃昏於老屋;樹近桄榔,園圍榕竹。記得故人遙贈,荷葉籠開;曾否佳客共嘗 ,菊花釀熟?
臺灣哀詞(乙未九月初作)
伏波銅柱,一旦崩頹;大漢金甌,九天擲破:望神州而不見,棄儋耳以何心!自壞長城,典午之孱王不少;無窮恨水,昆明之末劫何多!嗟乎!世外桃源,興亡早閱;海濱桑屋,變態先臻。問萬里之河山,詎一邊之毀缺!奈何望帝聲聲,杜宇之魂不返;支天藐藐,萇弘之血空乾!遂使雲夢具區,艅艎失水;洞庭震澤,榛莽迫人:指扶桑以下淚,對華渚而蒙羞。休矣、誤矣,怨歟、悲歟!
我思運有盛衰,時有強弱。故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咸陽帝基,淪於大一統。越甲五千,吳閶竟沼;齊城七十,燕師共隳。當五裂四分之後,在勢均力敵之常。人心多散,大勢難迴:則割地求和,不足為宋高之恥;棄邊為敵,未深為石晉之乖!豈有幅巾員三萬,竟喪自強之資;戶口億千,將為待斃之道!周平王之徙洛,一敗而鬻其室家;羅紹威之坑軍,九州莫償其鐵鑄!今之臺灣,已成棄壤:虬髯不作,扶餘是糜爛之邦;尉陀未成,粵服猶戰攻之地。中澤之鴻散而莫之,姑蘇之鹿遊將奚適!昔之盛而遷陸渾,今之窮而事熏鬻:衣冠掃盡,既踰二百之年;頭髮幾莖,復入五胡之俗。中華為倫類之祖,詎鮮英雄!天帝豈賜醉之時,未遑眷顧!交趾越疆之棄,知明代之德衰;珠崖瓊海 之捐,笑漢廷之議拙!天塹雖遠而奚為,函谷豈封而可守?鉤爪鋸牙之便,添其羽翼;長距利觜之凶,罹其羅網:索靖之歎荊棘,伯仁之泣新亭!
我生不辰,彼人是哉!夫宋有章童,然後有南渡;晉有戎衍,然後有東遷。古未有姦臣在內,而暴敵不橫行於外者!古未有征士在外,而鄙夫不牽制於內者!罄南山之竹,未足書秦檜之姦;翻北海之波,何能洗馮道之恥!國非後蜀,乃有世修絳表之李家;事本前因,豈真再生復仇之李闖(俗對古,蓋時論謂「李某為李闖復生報仇」云)!一誤、再誤而孱勢成,一辱、再辱而帝威去!誰料老成不死,反為亡國之妖;可知大廈將傾,殊少擎天之木!嗚呼!滅秦之兆在李斯,降蜀之端歸李昊。與回紇而結親,僕懷恩之跋扈如是!嗾金人以入寇,湯思退之陰謀有然。變出於自東以合西,勢同於圖齊而誑楚;使能說葛羅而擊吐蕃,則何妨斷匈奴而賜大夏:故戰之敗在初而不在終,和之非在此而不在彼也。至於權宜之計,聽諸守土之官。不忍寸土予人,奉祖宗以卻命;將以一身殉國,似藩鎮而有名。和之議,朝中許之;戰之事,閫外專之。比金牌之召岳飛,尚稱明主;較鐵券之賜錢鏐,倍有奇逢。海隅歌舞,如獲更生;天外就瞻,將求再旦!幸而功成納土,何止樹觀表忠肅之封;不幸而戰挫死綏,猶堪執戟壯懦頑之氣。胡為望風而潰,未陳先逃;魂飛於草木之兵,膽落於雷霆之震!小人既已化蟲沙,君子亦遂成猿鶴。堂土幻覆水,謬詡浮杯;漢上膠舟,忘思進御。非敝箄不能救鹽池之滷,實駑馬輒 先僨逵路之轅!軍符既獨握於中,兵事復不謀於外。靳劉備以豫州,置劉弘於蠻部。王昭遠之指揮惟鐵如意,陸士衡之敗北有岸幘巾:事機之違,一日而千里;時勢已去,俄傾已千秋。雕戈空橫於下瀨,鐵弩無畀乎錢塘!見險而歸,似棄師之范文虎;臨危而遁,比辱國之李少卿:心非甘於覆餗,情實出於貪生。嗟乎!逍遙事外,彼為何人!荼毒此中,我將安往?
東隅既失,桑榆收之晚矣!乃有平原義士,草澤俊英;精衛填海,武擔作山。脫幘巾於地下,親甲冑於行間;無所鼓舞而為,空為名義而起。軍中禡祭,立茅草以誓師;陣上奮呼,指虛空而激眾!顏杲卿為二十四郡之豪,歐陽澈吐三百數年之氣。洋鬼為之寒心,島夷因而止步。義旗所樹,本色書生;羽扇頻揮,清標奇士。豈禮失而求諸野,何名去而實半存!饁婦饋飧於壘下,耕農赴鬥於軍門。風落白頭之馘,鬼呼短髮之魂;獻俘豆棚瓜架之間,奪馬青草黃茅之地。禾黍已墟,保彈丸者三月;巖疆雖破,成勁旅兮一支。願喪元以歸晉,庶左臂而袒劉!無如崇墉久失,大敵長驅;煙塵雷電,金火風雲。兵如潮至,人與沙屯;刈若草菅而不退,來比熊虎而並蹲。城陷睢陽,非張巡之守拙;陳奔關下,是翟義之勢孤。長林荒草之間,殤魂泣月;溪水蘆花之畔,戰士藏瓢。東方氣燄方張,南服鞭箠莫及:嗷嗷黔首,視異類為依歸;夥夥黃童,仰彼蒼而悵望!誰能擇地而棲,未免向隅而泣!河在前而公無渡,痛方定而心復思。三分之勢而亡其二 ,一局之碁難求其半。然而人事可知,天意難測;倘有讖於興劉,尚可期夫復漢!南極而拱中樞,無損帝星之耀;東流而歸大海,依然王谷之宗。即或擁藩自封,亦可籌邊無患。無如長沙地小,非舞袖之方;道濟糧空,鮮唱籌之事!進退在於維谷,雌雄懸於此間。傾耳而聽佳音,虛無縹緲;拭目而觀大定,想像依稀。未知待之何時,莊子有能斃虎;殆將遲之又久,韓盧於以獲鷹。嗟乎!俟河之清,人壽幾何?鵑聲已兆於洛橋,鴝鵒殆辱於魯國。吾儕小人,惄焉如擣;抑此皇父,亂是用餤!信乎處巢之燕,火未甚而先焚;何殊遊釜之魚,湯將沸而又沫。彼夫先時而去者,不知凡幾;棄地而逃者,獨何居心!吾恐鳴鐘列鼎,狗彘猶不食其餘;曳紫紆青,豺狼亦羞入其類!
臺灣孤懸海嶠,遠際天涯;叩帝閽而無路,呼嵩嶽以奚聞!千丈蓬萊,沈於弱水;百年海市,落諸罡風!錦繡江山,涵夕陽而西沒;綺羅世界,散霞片以東飛。烽燹萬家之色,鬼燐一帶之煙:差如汴、洛兩河,宮懸掃地;何似咸陽一炬,兵火燭天。桃花雖好,無避秦之路;蘭芷云芳,失望楚之心:豈鶴脛長而可斷,乃驢尾禿而又燒!韓蘄王之湖上,風景依然;岳武穆之墳邊,山川非舊!麟洲鳳島,本來仙子之鄉;鴃舌鳥音,今日侏儒之地:妖暈橫空,流星到海。換河山之面目,芳杜厚顏;剖宇宙之胚胎,靈根洩氣。故天界半邊之青(臺灣二月,天分青、白二色),地噴千年之碧;金精動土中(臺灣生金),水怪鳴京下(京師水鳴)。既而海若遭祖龍之弓,山神受秦人之赭;始 知妖孽有由,變動非偶:蛟挾大禹之舟,狐穴建安之殿。
嗟乎!登高避險,非所聞於桓君;臥柱求安,轉見哀於庾信!棄尾閭為爛泥尾,使頭曼占長沙頭。長江未劃,先剷君山;赤縣未湮,遽填盧壑。未受白登之圍,甚似和親之辱!城崩杞婦,灑淚無救於車薪;河決宣房,聚灰難收夫淫水。誰為痛哭者,偕浮世以陸沈;我是傷心人,哀故鄉之塗炭!辭曰:雷殷殷兮天冥冥,雲陰陰兮蛟鰐騰;高岸谷兮深谷陵,海有波兮河有冰。斧柯盡兮若木蔽,帝閽沒兮不可升。捫天兮髣髴,逐日兮飆欻;我所思兮不可期,蕩余心兮長鬱鬱。猿狖嗁兮時既昏,蟪蛄鳴兮不可聞;大漏天兮下淋雨,不周山兮煬塵氛。望黃帝兮不見,痛烏號兮纍纍。墳俏何為兮嘯我前,魅牽衣兮帶腥膻。非接輿兮何髠首,非桑戶兮何裸儃!沫妖漦兮波湧湧,溢枉渚兮水漣漣。出門兮仛傺,虎居後兮兕居先。孰彎弧兮踥蹀,孰罟擭兮箝籋?眺城東兮雪霏霏,傍山南兮風獵獵;環大地兮荊棘生,夢帝天兮惡魔魘。夕咸池兮朝榑桑,崇陽烏兮晝無光;有力兮羿、奡,不武兮仲康。余居此間兮忍終古,弔屈大夫兮望瀟湘!
五指山銘(銘歸化也)
天有五星,咸北辰之是拱;地有五嶽,唯嵩桂之獨尊。故四夷皆隸乎中國,萬方必繫於中央。物恆歸母,象有統宗。王畿之藩,厥有五服;苗民之叛,是用五刑:所以 除不順而輔一君也。惟茲大麓,實懸斯義。五峰綿亙,統於一尊;有臂指相連之勢,無手足乖盭之觀。捧日捫天,肖匡君之巨擘;拂雲弄月,界黎母之駢枝:山之蔽郡治也。
山之南,番族也。郡民戴高履厚,已沐王風;山夷食土茹毛,未沐聖化。言語侏儒,同於洞獠;齒題雕鑿,類乎谿蠻。三千年之區宇,始闢洪荒;二百載之帡幪,未知禮教。我聖朝宏度外之仁,順自然之故:不設官以深入,懼或夭閼其天;不用兵以遠驅,懼或虔劉其性。大矣哉!洵混沌萬象而綱維八方也。乃無知蠻俚,時作噉人;可笑姎徒,相呼結隊:烏滸以髑髏為飲酒,交西以皮肉為俎肴。洞胸不武,亦效披堅;緩耳無能,敢為執器!項髻徒跣而跳梁,貫頭坋身而獵射:譬如跂行者為夸父之走,僬僥者慕防風之長。薄人於險,雖漸快於一時;傾巢而焚,將聚殲於轉瞬:亦何愚哉!然而海外東鯷,豈有五兵之利;山中裸國,徒為五體之投。狗裔蟲群,雖滋蕃而無用;竹男木孕,縱長大亦何能!所可惡者,漢人之莠,地方之姦:教獮猴以為舞,嗾虎豹而出山;輸之火器,濟其軍鋒。篁密菁深,既難於撲滅;銳精戟剡,復可以飛揚。是以睢盱為虐,閃屍作祟:烏合而來,幾比蠮螉之眾;猱伏而去,無殊板楯之蠻。不知我朝軍威遠蕩,神武遐馳;前勦準夷,後殲苗匪。青海雲消,掃盡欃槍之氣;金川雨洗,誅殘魑魅之魂。徵貳女子,傳首而至長安;究不事人,革心而朝闕下:置伊犁為郡縣,經西藏作化城。 滇、黔之猓,或改土而歸流;荊、粵之苗,或逆天而立盡:蓋莫不壓頭自扁,力面為災矣。惟臺灣土番,榛狉無識,僸未不通。山中蛩駏,雖走而不遙;睫上蟭螟,縱飛而絕細。憫其蠢生,而容其嵎負:嘗思以禮法馴獸居,以聲音換鳥語;以冠帶袪膏塗之俗,以趨蹌易裸逐之風。故去年騷動,軼出殺人:雖稍示以斧鉞,而不用其驅除。得以喙息山林,羈縻歲月;乃聖王地載海涵之量,非我兵車馳靷絕之然也。今日來歸者,有西肴、十八兒、石加祿、京孩兒、大湖籠、芎蕉湖、軟橋等社。望風悔罪,戴帝德之如天;感化投誠,愧狼心而無地!去日駐馬此山,威震九天之上;今日受降斯域,澤深六詔之中。願漸推而漸遠,夷性無猜;且不柔而不剛,至仁有象!毋擾其性,郭橐駝之種樹;惟簡其約,高句驪之移風。五指山下,長免斧戕之臨;五指山頭,常有冠裳之過:是官斯土者之所望乎!
爰循伊黎格登之例,而為銘曰:戴天知高,履土知厚;爾氓初生,茲山之右。山上有禽,山中有獸;依叢而棲,擇險而走。不失其康,乃獲其壽;爾番不常,何為作寇!我澤敷施,惟仁厥懋;不犁爾居,不焚爾竇。爾遂其生,麀鹿在囿;惟天帡幪,惟帝宇宙。暴不可為,愚不可狃!與爾維新,其滌厥舊!爾有室家,為爾造就;爾有田疇,助爾耕耨;汝能知學,拔爾俊秀;汝能知養,字而老占幼。不欺爾蚩,不朘爾富;爾或為非,亦不汝宥。萬古斯言,視此巖岫;五峰巍巍,伊何云陋!
擬葺修鹿港書院及文廟記(乙巳十月初三、四日作)
自昔鹿洞傳經,隆道同於唐世;虎門通詁,右文儷諸漢家。文星東照,既崇梓橦之宮(廟祀文昌);道脈南來,遂綿徽國之祀(院祀朱子)。美矣哉!洵海濱之鄒、魯,亦域外之蓬壺也。簪纓輩出,黻佩銜聯;習儀綿蕞,肄業分庭。數仞垣牆,依青山而作簣(院對群山,廟外一池);半泓池沼,引曲水以流觴。或駐鳴珂之隊,堂中時有管絃;或停問字之車,地上恆陳俎豆:四處之烽火不驚,百年之威儀如昨。間或小醜跳梁,潢池盜弄;干戈偶起,禮樂依然。黃巾黑褚,匪殘通德之鄉;鐵額銅頭(用安祿山事),無損崇文之館。豈有檜焚孔阜,壁經剝落於蘚苔;水壅舜泉,石鼓沈淪於荒野:廟院蕪沒如今日者乎!
夫乾坤俶詭,不傷兩曜之文明;海宇繽紛,豈蔑六經之制度!秦政灰火,唾罵千秋;黃巢清流,悲慘一世。此惟暴君之稔惡,抑或亂賊之殄氛。從未有竊立國家,竟使文武道盡;割分土地,坐令人物氣衰。荒倉頡之臺,依稀鬼哭;禁西河之館,彷彿儒坑者也。何乃鼙鼓聲來,璁珩韻遠;錫院典虛,圜橋事渺。痛聖水之湖枯,歎教山之柱圯!單于五部,入居汾、晉之邦;鵠倉九頭,來據淮、徐之野:安溷乎贔屭碑前,繫馬於鳳凰樓畔。鮮卑軍士,析旌楔以為炊;板楯蠻官,破罘罳而倚足:遂使草玄亭毀,注易堂 空。關閩之香火頓湮,太乙之藜燈遂熄。經神蕭條於屋漏,書庫淪沒乎淹中。兵燹萬家,安見鄉先生之室;枌榆掃地,奚論古有道之宗!鹿港地處奧區,逵臨海甸;奓人煙則萬瓦鱗鱗,詫人文則群才觺觺。蛇珠在握,孝標、孝綽之家;象笏盈門,王籍、王筠之弟。以故大雅扶輪,苾芬肆祀:鵝湖書院,課士於春季秋分;馬閣(梓橦山名)文樞,流華乎光風霽月。乃塵驚三輔,銅鼓震天;師喪二陵,鐵檣橫海:皇威不撻於遠方,王澤遂竭於下土。臺灣既在割棄之中,島嶼無非紛糜之地;悵臺笠於西京,等衣冠於南渡。槃猺蛋獠,來為沅水之官;筰長竹王,入作昆明之主。杏壇昏而無色,楷木鬱其不春:又何怪鶴觀荒涼,蒿榛沒膝;雀觚零落,風雨敗檐者乎!
今雖鯨波漸靜,鰐沫初開;車鼻已離於講舍,奧鞬亦去夫書楹──而時方尚猛,我猶修文:將無彌天冰雪,而偏戶積鮫綃;灼地炎蒸,竟乃家求狐腋。冠裳賣劗髮之邦,旒璪炫裸身之域。既南轅而北轍,亦昧地以失時;又況文峰既杳,藻梲胡崇!譬如神龍遠逝,空描葉宰之宮;有若天馬不來,謬鑄玉堂之像。不知失路子衿,愈思夫城闕;淪荒傖父,彌眷乎家鄉!敬董相之陵,門修下馬;愛鄭公之宇,閭擴高車。況在桑梓之中,可無觀瞻之地!理魯共廢宅,載崇先代碑趺;拾鐘意殘銘,勿墜夫子懸甕。
嗟乎!古公和柔,幾乎失國;太王仁義,馴至損疆。天下多故,文學首受其災;時世已非,聖賢亦蒙其阨。然而人間金扣,雖有變於滄桑;天上玉樓,應無虧於盈昃。乘 文螭兮曳蕤旗,神不唾兮倘來儀;願四時之講讌,歌朱鳥以陳詞!
遊珠潭記
臺灣之勝,有珠潭焉。去九闉十由旬,居萬山一岡艮。山繞一潭,當屏風之護鏡;水環一嶼,倚波心而點珠。蠡湖十里,有是孤山;雁宕二湫,無茲群嶂。圖成揚子,即縮本之金、焦;寫入洞庭,亦小型之君岫。重重峰鎖,曲曲流通;境超世外,地接天中。塵客入之,胡麻失天臺之路;居人聚者,雞犬同武陵之風。種茶千樹,亦種桃花;生稻滿川,別生菱芰。憶在曩初,此為蠻窟;卉服巢棲,侏离野處。青箬裹鹽,黃蕉作飯;曾無墟里,悉是攸居。桐師葉嶲,往還洱海之間;板輴竹郎,躑躅仇池之上。菁密而山深,峰迴而水窵;妙絕修禊之場,等諸幽靈之閟。仙藥所殖、山圖所都,人莫得而至焉。迨夫昄章拓宇,王化改襟;或輿轎以踰嶮,時冠帶之溝通。五溪之蠻,徙諸別壑;八排之豸,入乎前山。山靈露髻,谷神開顏;巒看浮玉,水出連環。流澄山上,宛然天目之池;峰蘸川中,差比武夷之幔。水志方諸日月,山經謂近神仙;於是珠潭之號、日月潭之名,馳於世界。雖鳥徑羊腸十八盤之路,遊之難若登天;而龍門(臨潭,有龍輪嶺)、象鼻(去潭有象山)三百頃之淵,見者驚其拔地。
余以乙卯季春約伴選侶,自二八水首途。一路青山,幾重碧水;夕陽如畫,嬌鳥啼 煙。於焉駛輕車而上嶺,循山峽以迴盤。遠近之峰,若迎若送;高低之嶝,或卻或前。望濁溪之高瀉,洶甚洪河;指清澗之交流,明如秦渭。既入山街,爰投野閣。月上危巔,夜來山雨;辨曙出門,冒雲戴笠;車陿已斷,乃換筍輿。擘水剔苔,別新眼界。掛半壁之瀑龍,儼同匡阜;走連峰之雲馬,不異岷峨。石谼之濤似雪,林壑之翠欲流。余與諸子,顧而樂之。境之奇,不知山之險也;景之變,不覺神之移矣。
過水裏坑(地名),陟土地岡(地名);登臨平頂,已是雲間。迴視來途,依稀井底;載瞻前程,仍在天上。中間壑谷,竟多方罫之田;下界雲山,渾作蟻封之垤。急詢珠潭,則曰峨峨者,近是矣;然而淼淼,未遽至也。有客問名,驚目咢眙視;遂居前導,願主東方。入林已密,入山且深;仙蝶扶輿,靈蟬鼓瑟。再踰一嶺(即龍輪嶺),突見一白黏天、萬翠匝地;而泓泓者在目中,青青者在足下矣。爰划獨木之舟,攜雙槳而櫂;循潭以往,望嶼而登。飄飄乎,僊僊乎!南望則石廩堆雲,疑衡陽之六柱;東望則嶽蓮矗地,恍華表之三峰。躡謝公屐,恨未穿山;少陶峴舟,空來戲水。徘徊未已,殘陽西下。石印北窟(地名),茅茨古巢;千巖萬壑,望之而已。乃入水社村,宿黃山人家。蘭渚勝遊,雖未心滿;桃源真境,幸已身逢!宿舂再來,俟諸異日。
遊淡水記
嚴忌九州之願,禽慶五嶽之思;予有是心久矣。而中原地棘,蓬島陸沈;出門興豺虎之嗟,繭足在鮫鯨之窟:驚濤可駭,炙輠良難!因思隨地可遊,何必崑崙之駕;有山皆好,況在滄海之鄉。彼剡中煙水茫茫,而放翁思蜀;洛下河山嶪嶪,而白傅憶杭。賤家雞、愛野鶩,斯好奇之過耳。余既探珠潭之勝,爰為淡水之遊。
歲維丙辰,時維首夏。風輪所過,亂岫走於軒櫺;海岸偶瞻,遠波浮諸樹杪。忽繞山腰,車如旋蟻;迨穿暗洞,陣似長蛇。煙揚焆以漫漭,雲窈冥乎虛空;田疇方罫,平野樛流。兵燹之痕,猶見荒煙蔓草;繁華之地,或存社樹空桑。既而越鳳領之崎(即紅山崎),望鶯哥之石。近枋橋,過梅壢(以上均地名):風景依稀,炊煙稠密;故城既鏟,殘郭猶存。鶴表不歸於遼海,人物已非;蜃樓似起於登州,市廛咸改。雷塘之電閃閃,螢苑之星熒熒:則八達通衢,尚競長春之戲;萬家燈火,如遊不夜之城。綺羅卒蔡,裙屐頒斌;人尋釜魚之樂,士爭巢燕之棲。車驅之、車驅之,余於是有緇塵之感、岐路之悲矣!
爰乃陟圓山之阜,眺動物之園。梁懸天半,水界山彎;煙生叢薄,風嘯林欒。地非上苑,乃寘豹房;射異長楊,亦開熊館。金鳥丕鳥之羽繽翻,孔雀之屏綷展。奇頭鵠鶬,是為西旅之獒;兩翼駱駝,厥有條支之鳥。言語之禽,似來隴坻;笑啼之獸,疑出山經:余於是有禽荒之歎、匪博物之思矣。大好湖山,伊誰迫處;無多煙景,獨自行吟爾!
乃邈搜遊窟,別由邃途;攬劍潭之澄月,泛芝港(均其地名)之清流。境真蘭渚,水似苕溪。雲山四面,沙草平堤;疊巘重翠,遠波涵青。坳迴路長,山隨流轉:古寺夕陽,爭說延平故事(潭為延平王舊蹟,旁有古寺);荒街野色(芝蘭港有舊街),猶遺榆社香煙(有古廟)爾。
乃循草山之麓,沁溫穴之泉;壑流有煙,潢出如沸。山花、山草,緣澗參差;白鳥、白雲,映波下上。羌亭榭以玲瓏,遞煙巒而出沒。漱丹沙之淥,鮑葛皆仙;倚碧山之樓,匡茅未老爾。
乃沿稻江、出滬尾,舟楫中流,人家夾水;黛綠漲天,濤痕上樹。過獅首(水名)之洋,浪翻似雪;指雞柔(山名)之嶼,峰擁如雲。既近港而山圍一海,海環四山:三層之閣,重壓翠微;雙槳之船,近依紅店。改隸以來,地閉不通;人多憾其廢港,我乃喜其仙源。兩岸清風,無鼓輪之火;一川明月,有賣酒之家。俯仰長空,卷舒雲氣;鑑水為樓,梯山結市。登紅毛之古堞,望黑水之鴻溝。山上有山,園林高下;海邊有海,天闕中央:亦淨域、亦雄觀也。所患孫恩海寇,來當水仙;興霸江防,暴同山越耳。
遊興未終,憑弔思發;離水而陸,易舟以輪。遂去虎尾(即滬尾山),亟問雞籠。蒞斯地也,則有洋樓四起,煙艣千檣;機關軋軋,電烻烺烺。余乃拾石磴以登山,言尋燹跡;俯市闤而望海,指顧戰場:佛郎西之京觀,日本國之兵房。龍旗何往?鼉沫長揚 。春雨秋風,蕭條今古;早潮晚汐,嗚咽興亡!既而浮海一週,循山三盪;故壘依然,戈船異狀。析木、天津之水,流去無迴;瑯琊、渤海之臺,微茫可望!何時范蠡泛五湖之舟,安得龜蒙作三江之放!
反袂歸來,山川若送;攄思古之幽情,不禁因紀遊而惆悵!
紀遊滬尾
四月之初,天氣清和;微風扇暑,細草盈坡。余蒞淡水,遊興婆娑。東望諸山,連雲若鎖;直比壘巘,晴霞綺錯;峰高壑深,眺焉神徂!徑迴途遠,裹糧維艱。附郭三街,雖華離成鶴市;圓山一阜,殆俶裝作虎邱。無如囂塵可厭,清境不存。徘徊遐矚,且尋漁父之津;憑弔勝朝,何處鄭王之蹟?
於焉傍水招渡,碕岸溯洄;艓輕於鳧,天低近鳥。粲粲青山,遠峰可數;油油碧水,空波不漪。泛明鏡於中流,指翠屏而遄往。於時風浪交翻,濤湧白雪;煙塵不滓,嵐拖碧瀾。舟子曰:『過獅頭洋矣,進則虎尾港也』(滬尾舊云虎尾)。一望浩淼無際,噏呿天地:東則大遯高山,跗連如宣嶽;西則八閩巨浸,泱漭出鴻濛。碭硠乾坤,氣涵萬千;吸吞雲夢,何止八九!魚龍晝駭,烏兔宵沈;盼眄江湖,宛然蠡勺。
迨乎入港,島嶼窊窿,洲漵岐互。兩山對峙,陡陗禹門;一水中浮,汪洋裨海。牽 船就岸,俯磴登岡;斜或坡垞,危或削壁。樹若倒垂,屋盡高聳。鬱鬱雲氣,上起樓臺;蔥蔥林色,蔚為聚落。荷蘭古堞,尚賸舊磚;佛郎戰場,未除血跡。倏忽滄桑,變遷城市;酒帘寥寥,木葉蕭蕭。輪船不航,桃源如在;俗士不知濯纓,舟子不知鼓枻。愧非宏景,宿高閣之三層;亦異周顒,循鐘山之一徑。星斗出於當頭,波濤生乎足下;酒面江光,潮聲人語。偃仰欲寐,忽睹天曙;乘流以至,御輪而歸。
迴看海澨,漾作玻瓈;顧見峰尖,環呈螺黛。羇棲不獲,臚情而已。
紀遊雞籠
古之雞籠,遠峙海隩;今之雞籠,近倚山扃:古以山著,今以港名。煙濤俶詭,塵海不恆;而山水與風景俱非,人民與城市咸更:亦可慨已!
澎湖外蔽,何來虎井之波(澎湖虎井嶼,為施琅駐兵船地);臺地巖疆,是處獅毬之頂(此為中、法戰場)。廣利之營已鏟,伏波之柱無存:惟餘故壘一隅,蕭蕭蘆荻;聊當豐碑千古,黯黯莓苔。徘徊四顧,流峙當前;山環三面,海出其北。人煙千戶,在嶺之下。西式之樓,嶕嶢於闤闠;東人之艦,闐噎於洪濤。夕陽銜海,煙暈冪空;誰賣盧蘢之塞,竟捐越雋之河!嗟乎!換二代之江山,泣逢銅狄;劫五丁於蜀道,禍起金牛:地利之饒,寇盜之齎也。遙望趨海巨山,是為雞籠雪嶼。鄭氏交易之場,故城已廢; 福州舊住之街,遺址亦墟。循山探洞,下山泛港;石梁鎖浪,鐵索絙檣。戰骨纍纍,佛郎西之封冢;文鱗戢戢,東洋市之水宮:一留敗北之痕,一侈滿盈之象焉。食炭之夫,面塗若漆;淘金之子,手健亦皸。朝鮮高冠而賣藥,琉球裸體以摸魚;同是流離瑣尾,失國堪嗟!獨有碧眼紅毛,雄風未沫;弱肉強食,茲可痛矣!蕤賓之鐵,日鼓鞲於洪爐;列缺之光,夜吐芒於蜃市。砥山作礪,環海為牢。取盡錙銖,用如泥沙;金錢填溢盧谷,膏血流出尾閭。民之憔悴,誰之永號!觸於目者,俱足傷心;騁於前者,奚從適興!倘使青山無恙,碧海不波,秋風木落,春水潮生。途有問津之客,市無雜賈之胡。漁舟三兩,沽酒幾家;白雲送客,水鳥依人。汙尊抔飲,擊缶歌呼。入月眉之山,訪雞心之嶼;不其倜歟!
今日山川,已成息壤;承平花草,悉是前塵。臺員山水重重,靜僻者佳。謝山賊之遊,尚當作健;張釣徒之櫂,何日偕行?濡毫以泐,為之惘然!
自跋「雞籠紀遊」後
臺員之興,肇始鹿耳;臺員之亡,厥終雞籠。興亡之間,感慨係焉!
五嶺、三山,水連馬尾;八閩、九派,海判鴻溝:漢家以為圓嶠,外國視為陰平。臨斯地也,能不有芝罘臺落、碣石柱淪之歎也乎!溯自甲申一役,佛郎再侵;地入戰場 ,野塗殷血。維時軍氣未衰,鼓聲能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五華峰頭,風雲助禦。敵雖強梁橫海而來,勢將力屈垂櫜而去;而乃眾士方堅守陴之心,大帥遽下撤退之令!淝水投鞭,而朱序揚呼於陣後;街亭畫策,而幼常坐擁於山中:是何心肝,別有肺腸!遂使雞籠失陷,獅嶺分歧;牽動全局,危如孤卵。所幸勝氣猶存,餘威未艾;彼敵之戰死北崤者,亦莫得歸骨南陵也。既而寇帥被殲,孱相議和;棄去藩服,復此彈丸。斯地雖頗設防,沿山尚仍荒昧;縹緲煙波,蕭疏蘆葦。漁歌唱而夕陽殘,戍角吹而秋風起。星稀月落,刁斗巡更;雲破海明,村壚沽酒。較之今日屋成墆霓、服炫叢臺,市聲鼎沸、車轂雷騰;不有喧寂之異、囂靜之懸也乎!
當夫甲午之釁,乙未之春;海上交綏,盟壇喋血。平章蟋鬥,柄臣蛇行;全臺悉為棄壤,此地首入兵鋒。百二十營之壘,闃若無人;十三家砦之兵,鬨乎忽起!劍門虛而敵入,棧道空而兵過。握符敝跬,劉曜無石勒之雄;棄甲于思,唐邕效蜚廉之走:覆庾水以籧篨,鞱荀罃於褚橐。而此地之外軍,已耑尋夫間道:或攀崖而上,則聚語於沙中;或搖櫓而來,則露屯於幕下。迨入闤闠,已閱旬時;而官軍尚布全臺、民主遠颺上海矣。嗟嗟!江山已老,滄海欲枯。英吉利之戈船,舟山可復;俄羅斯之甌脫,伊里亦歸。獨此境似瓊崖,郡同珠浦!閩、浙、粵三甸恃為近藩,燕、薊、遼二都拱成遠勢;乃陷諸異邦,斥為外域。十六州之淪胥,有同割代;廿五年之星紀,不見徙躔!眺於山而 紅日西斜,浮於海而黃流東逝。鼎湖已杳,難為精衛之填;河水未清,空負申屠之石!
追述遊序,感甚哀騷!變柳子之紀近州、作謝翱之弔釣臺是已。
跋少作「鹿港溪啟」後
是溪自改隸後不治,十年來淤作平地,水從烏魚寮缺口出海;亦鹿港之滄桑也。故跋。
是三十一年前舊作,有六千百餘戶居民;時雖零替之餘,尚富承平之氣:萬貨無徵,百川不禁。街衢五里,長亭、短亭;冠蓋九逵,綠館、紅館:三十六陂秋水,二十四橋春光。罨畫樓臺,一曲瀟湘之舫;詩書藪澤,半川鄠杜之家:未之過也。余時踰冠,未歷亂離;江夏謬許黃童,洛陽或推賈少。夢筆生花,愛江文通之調;澆胸見籕,敷崔亭伯之詞。粉當日之湖山,垂後來之藻秀。雕繢乾坤,琢磨風月;羅「史」、「漢」於瓠中,出齊、梁於潁下。一邱、一壑,頗具典型;某水、某山,是成模範。故鄉葑草,記同刺史之湖隄;近浦煙波,填作謝公之淮埭:固一時之盛也。
然而浮世不常,河山易改;楚水方滋,吳臺忽沼!中原未生荊棘,表海先閱滄桑。斯港之築,甫過五年;外患之來,俄驚一旦!鴻溝之割倏爾,官渡之枯渺然;堯衢無擊壤之區,史起失釃渠之智。餘皇一去,載老幼而渡晉江;倉葛大呼,棄王人以歸戎索!遂至廬井蕭條,風煙詭異:十里菱塘,鞠為畦圃;一灣蓮濼,淤作平田。兔葵燕麥,秋 風至而生悲;雁汊雞陂,春水生而不滿:斯地方之變也。山川黯其無色,草木滋以厚顏;里息鳴珂,門虛通德。戎馬蹀於郊坰,舟鮫守諸海上。酉辰溪畔,莫維江、浙之舟;丁卯橋頭,不卸粵、閩之貨:港口日以湫填,沙灘輒更橫起。關榷幾重,竭涸鮒魚之澤;鹽田百頃,鎖封燕子之磯。以故雨水偶窪,則懸穴士黽生鼆;洪流泛漲,則盡室為魚。柳市、梅市,夕照荒涼;桃源、菊源,春潮蕭瑟。地已變為斷港絕潢,人復淪乎穿心披髮:此身世之殊也。
嗟嗟!迴風不作,去日大難。霸城陵谷,薊子訓之年高;易水塵埃,荊慶卿之氣短!五百落田橫之輩,三千付徐芾之徒。朝朝逐鹿,中州方操同室之戈;夜夜啼鯨,遠海遑恤周嫠之緯!誦舊文,惄焉心螫!傷人壽之幾何,悵河清之難俟!珠浦依然,金墉誰徙!門前一水,自義熙甲子之初;澤畔獨吟,溯湘纍庚寅之歲(作啟在己丑,浚溪恰在庚寅)。
遊關嶺溫泉記
自彰化南下百二十里,踰諸羅東嚮十里,過山店、渡橫溪又十五里,歷數村而至於嶺下。村路迂迴,野市蒼莽。車行水上,影墮溪間;登陟漸高,坡坨不斷。路上山僧,清無肉相;雲中野寺,遠有鐘聲。將近嶺,穿小隧;過二橋,俯重澗:鑿山通道,洞似 城門。水抱山流,橋跨溪過;梁懸若連虹,澗激若游龍。壑深眩目,亂石槎枒;峰危壓頭,古松鱗鬣。空青畫裏,時有鶯啼;斷續林中,風來蟬語。碧山起於人面,急流挂乎雲巔。黃山、白嶽,宛在此間;勾漏、羅浮,忽逢海外。抵嶺下,則溫泉在焉。山迴鳥道,徑轉螺紋;四面危巒,中方平坦。火穴出於山腰,熱流分如壁帶。清、濁兩條,小乎涇、渭;薰蒸一氣,匯作湯池。樓臺夾峙於左右,溪橋垂接在中央。重重繡嶺,雖異驪山、黟山之丹砂;浡浡蓬煙,竟無南淡、北淡之黃氣(南淡水、北淡水,均有溫泉,均出硫磺)。曩見福州溫泉,所謂金帶水、玉屏山者,固無此複澗層巒、峰迴壑窵之勝也。
是夜,星月黤黮,風雨暴至;自昏達曙,噏呿淜滂。山洪驟合,林木飛颺;驚濤擁石,陡漲奔雲;天吳晝見,陽侯宵聞。怒於土囊之口,駭於榑桑之津。起視山坳,一火如輪;蓋祝融與玄冥焠燄,豐隆與赤熛鏖鋒。山入暮春,雨作窮冬。群湍煙噴,萬石雷硠;浪花聚雪,灘砥泐瀧。泉眼洩雲,如荼如火;峭壁走瀑,如虬如龍。臨危閣、危梁以遐眺,信山中、雨中之大觀。
越日細雨,巖逕霏霏;拾磴三百,登山七盤。山中紙戶,山頂蠶房。大石曰礜,小石曰敖石;遠樹若薺,近樹油油。東望摩空之峰,不知其所峙;西望迴環之水,不知其所流。前山雲鎖,後山出雲。循山坡迤邐而下,非復石磴高峻嶙峋。下山浴泉,飄飄出塵;欲流連與青山為緣,奈館價之驚人!
於是雨裏看山,雨霽出山。涼燠互異,陰晴變遷;景不及眸,倏忽萬態。處處山頹,時時水沃:青峰露缺,補以白雲;碧漲喧潮,上於紅樹。及至前溪,則已橋折十架、水添一篙矣。
入諸羅縣,彌感爛柯之山;停斗六驛,仍厲隨車之雨。同遊五人,分道遄歸。蓋住山五日,途次三日;歲在涒灘、月在窒寎、旬在生魄也。
關嶺歸途瑣記
視日晏溫,出關嶺門。一路天光,時晴時雨;四圍山色,或晦或明。雲陰破碎,樹影褵褷。循坂涂以徑下,望溪壑之彎環。躡鞵藉草,倚杖摩崖;高低逗遛,旋折邅迴。松髮淜髟爭,石面猙獰;澗濤電激,煙谷風生。一行一顧,不知崚嶒;既抵峽口,車子來迎。馳驅十里,已遠巖扃。原隰交互,隴疇迤衍;萬綠欑縈,千翠橫展。一泓溪水,雨過增高;百尺橋梁,虹垂下偃。撐筏過溪,後者在岸;爰入山街,小憩村店。遙指翠微深處,古寺僧來;將復火屐遠遊,青山路阻。載跋兩程,爰適諸羅。驛通南北,市變東西;蕪城雉竄,華表鶴棲。兵荒燹後,深谷高陵;地震災餘,斜陽頹瓦。往時故家,都已零落;出門訪舊,不辨巷陌。縣廨久墟,甃剝紅毛之井(即縣治前荷蘭井,八景之一);古陂何處?泥湮白香之湖(即城外北香湖;今塞)。培塿一阜,闢作園遊;彳亍 半途,止而觀水。老友次逋,邀入酒樓;筵登肴核,無復山蔬。座有絲竹,依稀水調;門為櫩四矚,豁見五衢。酒闌人倦,夜午遄征;斗六途中,有電無星。雨翻如海,猛甚在山;轣轆不行,蜘蛛以俟。迨至辨曙,始抵彰化。山中雲氣,已散酒襟;路上雨聲,尚撩清夢。
同行五人,李君先歸,老友林逋偕其婣止諸羅,及門洪子楨返秀水,余歸鹿港;蓋庚申三月下弦也。
寄傲吟杜詩序
江湖白眼,阮嗣宗詠懷之詩;世界紅羊,謝皋羽哀吟之韻。山殘水賸以無情,花發鳥啼而亦苦。問義熙之年歲,傷心絺繪之章;對典午之乾坤,肆志和歌之地。罪我人無,招余有客:千古劫灰之內,竟有閒朋;一場鼓吹之間,遂多忙事。笑浮生逐鹿之夫,空為鹿死;似我輩屠龍之技,且效龍吟。於是寄傲諸君,乃有詩社之會;其人者瓊屑多才,繭絲妙緒。明珠一寸,用為彈雀之需;金縷千尋,垂作戲魚之具。或菊酒而催觴,或梅花而寫韻;一缽之聲未落,八叉之手競前。卯飲幾朝,詩成積寸;甲莩疊出,牋積盈箱。旗亭之下禁長歌,渭城之間唯短句;不參時事之篇,盡是嬉遊之趣。故旁觀者,咸謂少年興高,或詫韻人才發。草草風光,忘卻炎涼之換;蓬蓬宇宙,認為金粉之鄉。 誰知校尉歌中,滿腔是血;蘭成賦裏,一片堪哀!余澹心雜記板橋,雖佳麗之情;辛棄疾好詞塵土,益興亡之恨!情似寄於燕鶯,意實感於貙虎。無聊之筆,乃繪風雲;有恨之言,不遺煙月。是以城闕子衿,甘淪於佻達;江淮領袖,自號為乖厓。其詩一編,其人十友。華亭唳鶴之聲,傷悲二陸;肥水投鞭之地,怛惕八公:發為綺思,無非驚夢。
嗟乎!賭太原之碁,已輸一局;賣盧龍之塞,不值半文。將彈易水之歌,已劃燕山之界;徘徊失據,俯仰疇依!何若是放手兩間,假文章為慧業;繫身大塊,絕治亂於耳輪:滄桑在冷眼之中,蠻觸付浮觀而外!
香斂集自敘
余以沈漻之思,忽為幽冶之行。春蘭不語,秋桂自馨;沅灃之芳未歇,洧溱之芍多情。蓋盛年不再,耗壯心於金粉場中;青眼無人,寄豪懷於溫柔鄉裏。故遊春花氣,非元微之曉寺之鐘;嬉水綠陰,豈杜牧之揚州之夢乎!
夫阮肇神仙,詎有意於天台桃樹;廣平事業,亦何心乎東里梅花!而既彳亍愁城,踟躕香國:荒唐筆墨,將誣十二之巫山;宛轉情詞,且託萬重之蓬水。故宋豔、屈騷,都成倩盼;李嬋(一作李娟;見「香山集」)、張態,並助纏綿。鄭交甫之解珮江干,陳思王之留枕津上。驚鴻翩度,想像洛神;巧蠶機絲,描摹怨女:胥此志也。而況鵑啼 洛下,鹿走吳中;金鈴有警,玉鏡無聲。秣陵之楊柳粉如,武溪之桃花撩亂。收廣武之軍,虞姬短氣;割鴻溝而罷,呂姁灰心!海上麻姑,忽悼蓬壺之淺;池頭王母,頓驚弱水之枯!情天久漏,恨海誰填!腸一日而九迴,劫一瞬以千秋。嗟乎!英雄遲暮,老信陵於醇酒、婦人;世路奇窮,臥阮籍於壚頭女它女:伊可歎也、亦可懷矣!時則烽火樓臺,王頗瓈半碎;煙塵世界,羅綺無歸。花下降天魔之舞,柳邊藏宓女之腰。虎邱鶴市,時有狐鳴;螢苑雷塘,惟聞蛩語。變衣裝於回紇,道有牛鬼蛇神;假役屬於吐蕃,人多棘猴繭虎。入目之蓬蒿可刺,滿胸之壘磈奚消!惟有漁父桃源,差堪避世;淮王桂樹,或可留人云爾。然而聲色之中,仙人解蛻;形骸以外,釋氏逃禪。故老僧入定,畫四壁之西廂;道士指迷,示一場之南夢。漆園有悟,化蝴蝶乎莊生;蜀國無情,叫杜鵑於望帝。雖江山已換,覺鸚鵡之局翻;而海島依稀,尚鴛鴦之湖在爾。乃歡情若水,綺夢如塵。含睇宜笑,倚翠欲顰;羌南洲之好女,方北地之佳人。藉微波以通款,指明日而旦申。閬苑苕姬,遐致鐫名之琰;瑤峰玉女,為傳洗頭之盆。井公一博,金母千春。渺矣兩間之蠻觸,宜乎三界之氤氳。故緱嶺鶴軿,視塵世若鼠肝螳臂;羅浮鳳馭,置人間於蝸角蝨輪。於是有嫣紅之藻,於是有慘綠之詞。唱和既多,篇什遂積;傷浮世之已非,幸美人之未沫!憎山鬼而愛江娥,楚湘纍因而作賦;操水仙以望海若,方子春藉以移情。好我者謂之騷,惡我者謂之誕!豈知「香斂」一集,早不諱於冬郎;「玉臺」一編,久 爭傳夫孝穆。況中年哀樂,有待竹肉之陶;亙古淪胥,能無茞蘭之慕乎!
嗟乎!遇卓女於成都,正相如埋頭之日;顧左君於閭巷,亦孟公憤世之時。知此者,可與讀此詩矣。
施梅樵詩序
詩窮而益工,由來尚矣。故自古詞人靡不洊經禍難、閱歷滄桑,是以李太白有蜀道之吟、庾子山著江南之賦。夜郎遷謫,猿鳥助其錦心;荊郢流離,風鶴資其騷怨。雖飛卿之集,不少鈿蟬、金雁之詞;商隱之詩,輒多綵鳳、靈犀之句。而伊州之淚萬行、碧城之愁千里,蓋心有所繫,情因以奢;亦思之所來,辭為之綺:如吾友施君梅樵之詩,是其例已。
君少時,以王筠華第之才,遭文舉覆巢之禍。衛玠清神,未嘗憔悴;楊愔幼慧,不免流逃。蓋君之父為李縣令所誣,劉撫軍嚴檄緹騎鋃鐺,攜家亡命。接轂萬章,偷出城西之市;剪髮夏馥,潛投林慮之山。君既風波之震駭,宜其才思之蕭條:而乃鸚鵡詞華,滂沛禰衡之筆;麒麟頭角,崢嶸孝穆之文。聽瓊海之濤,既滿髯蘇之載;入閩山之嶠,遂增爪李之囊。君詩既艷,君字尤佳:右軍書法,換山陰道上之鵝;僧虔筆鋒,跳魏闕天門之虎。故事稍平,君旋里,即以縣案首游泮,而君之父轉恨不得見已。李公既逝 ,拔李燮於酒家;謝鳳云亡,顯謝超於文學。君之遇可悲,君之才不可及矣。於時清平風月,錦繡江山;裙屐翩翩,衣香嫋嫋。旗亭劃壁,則伶人共詫王郎;樂府彈箏,雖妓女亦知柳七。蓋君素性風流,為人倜儻。謝鯤任達,未損一邱一壑之儀;徐邈陶情,何妨半醉半醒之度。又況江左鶯聲,堪砭戴顒之耳;吳中鸞翠,能牽夏統之腸。時既笙歌之盛世,君亦金粉之才華;是可樂已,亦足尚也。乃未幾而秦劫驚來,楚氛惡至:天津路上,處處鵑啼;蓬島海中,時時鯨吼。夏康忽困於有扈,周穆乃敗諸偃王。伊川千里,棄為被髮之鄉;晉郡萬象,遍戴無顏之帢!京師未生茂草,海岱先作邱墟。君當是時,浮沈兩地,如索靖之對銅駝;奔走八閩,歎宋高之騎泥馬!人世之變既深,君詩之境遂老;元遺山之感慨鄉關、陸放翁之蒼茫家國,敻乎上已。
余與君淵源共派,滄海同經;以為龍、為鼠之人,處呼馬、呼牛之世。滿腔石壘磈,無從澆阮籍之胸;觸處悲哀,何地擊漸離之筑!既朝鳳之莫鳴,繄寒蟬之長噤;而君乃一集編成、千章煥發,當天荒地老之餘,作石破天驚之語。楊鐵崖梅花之韻,遜此遙情;謝皋羽竹石之歌,則無其麗。傳諸他日,將在鄭所南之間;擬於本朝,豈居趙甌北之下!後有知者,當共定之。
楊子玉夷村舊墅新宅序
出北郭門三、四里,秧色滿村,稻香夾路;碧竹漪漪,古榕樹樹。四圍罨畫,看山、看水之家;一徑谽谺,踏雨、踏青之地。欄開鬥鴨,陸魯望之居;檻俯觀魚,范石湖之宅。花紅匝磴,薺綠鋪庭;有松當戶,綠柳得門:則拙友楊子玉君之墅在焉。
山入牖以垂青,雲繚廊而界碧。書帶之草滿階,錦文之花交桓;廣四壁為墨莊,拓數椽作經苑。停車問字,揚子雲(揚、楊同祖;見楊修書)閣外之亭;饋肉捧槃,楊遵彥竹邊之舍:斯拙友課讀之齋也。林木綺疏於圃外,田塍繡錯於圖中。清流通梘,碧水鳴舂;魚機在藻,鶴柴依松。徐勉則穿池架樹,李衡則種橘成莊。綠蕉蔭宇,紫桂環牆。人在永豐之巷,穀藏不涸之倉。楊儀、楊顒之先疇,洄分上下;知至、知溫之舊陌,里號「靖恭」:斯拙友課耕之射也。丁卯橋頭,苔黏屐齒;辛夷塢裏,草襯衫痕。廳列徐南州之榻,座開孔北海之樽。樓上賓豪,高陳登之百尺;閣中客好,穿宏景之三層。故大年退居之門,交遊常滿;廷秀誠齋之室,人士頻來:斯拙友延客之堂也。安鏡臺而月入,拭屏障以煙拖;房櫳一色,帷幕四垂。釵梁挂於簾額,栭翣颺乎裙腰。鸚綠鴉青,共柳痕而上檻;猩紅孔翠,壓花色以登樓。有灣銷夏,有院宜春。楊升菴忘憂之館,傅粉簪花;楊鐵崖行樂之場,倚梅吹笛:斯拙友貯嬌之闥也。
然而金谷林園,逢變遷而黯淡;平泉花木,閱時世亦沈湮。雖燹火不經,而滄桑已歷;海島之淪胥,亭臺之保守寥寥。故輞水煙村,有待王維點飾;樊川水竹,必須 杜牧翻新。況江山兵後,尚存綠野之莊;豈天地荒餘,不起青陽之第!爰於上章閹茂之秋,迨重光大淵獻之春;釽槻者半載,成廈者九筵。樊宏有負郭之田,既逾十頃;潘岳多背城之舍,遂占一區。文柏為梁,宗楚客之新宅;桐楊夾植,長孫稚之世居。從此了向平之願,樂仲統之年。四知堂下,培子弟若澆花;三喜廳前,揖賓客如拜石。夫豈比移春北檻,徒侈繁華;種豆南山,罔治蕪草也乎!
是不可不為之序。
輓德化羅穀臣太尊文(名大佑,江西進士;身後刊有「栗園詩」)
嗚呼!謝父愛才,齒牙未冷;呂公好士,夾袋已空。彤澤在人,文星落地;籠裏之參苓雖備,門前之桃李徒菲。趙地黃鐘,痛知音之荀勗;柯亭美笛,哀辨物之蔡邕!白屋六十家,齊揮眼淚;朱門三千士,長抱心喪:徘徊受鶚薦之知,躑躅無雀環之報。方謂他日登堂,拜馬融於絳帳;誰知一時易簀,喪朱邑於桐鄉!
我夫子,廬山之秀,匡阜之英;望重高良山下,家居廉讓溪間。才占江西之步,氣吞彭澤之湖;題名雁塔,播譽鳳池。然猶羽琌稽古,宛委觀書。胸羅萬卷,馬貴子之可風;詩富千篇,黃豫章之再出。爰乃紆綬閩封,綰符晉水。越王臺左,月蒞精廬;秦系山中,春行課部。閩之風浮,人為巧宦;晉之民悍,俗好械攻。公教以鵝湖之學,變以 鸞枳之棲。於是麟來伯平,牛屬稚子。安陽亭西,王渙按槃之化;芍陂田畔,仲通石刻之銘。今撫軍劉爵帥慕其治績,聞之於朝;奏調來臺,特授臺灣知府。中郎陳邊讓之才,獨登薦剡;楊喬疏孟嘗之行,保為遠珍。公於教條之餘,更剔科場之弊。金門薦士,不負初心;玉尺衡文,重逢此日。乃文采風流,方將斗山之仰;而品題月旦,遂為梁木之頹。孔顗受謝眺之知,未謀一面;蘇軾蒙歐陽之拔,永隔三生!西洲有路,東閣無聲;哀哀落羊曇之淚,悒悒荒陸贄之莊。龍門得上,不見李膺;鶴弔空來,長悲王粲!東山之裠屐不迴,冀野之帷裳遂掩。未傳衣缽,固門下之緣慳;遽降玉棺,實閭閻之命短!夫使延年有術,哭寢無聞。仁風久駐,惠蔭長留;渤海遂有蔥榆,南陽可存提閼。鮮于銑善行上意,不散青苗;劉士安深恤民艱,獨蠲白著。九江甘棠之水,流到瀛東;三峽冰玉之堂,清懸海外。潘岳得名,毋悲於東武!陸倕感賦,永識乎西華。此不第吾臺慈祥之主,抑亦吾黨風雅之師也。何圖鶴旗相召,箕尾遂騎!以薦士之積勞,致病身之莫保。入海求珠,未蓄三年之艾;登山採玉,適來二豎之災。拔擢之心甚苦,搜羅之意良艱!芙蓉城遠,仙馭遂歸;蒿里路長,故魂難返!大小招而不至,逍遙杖以何為!宦海茫茫,兩袖之清風奚往!夜臺渺渺,一家之沆瀣遂消。嗚呼!夫子病矣,哲人萎乎!犵鳥蠻花,盡是傷心之路;蔓煙莎雨,皆為雪梯之天。
枝(舊名一枝)也,沈淪十載,潦倒半生;愧一衿之未獲,名千佛以無由。志士心 灰,嗟匏瓜之不食;英雄氣短,恨錐穎兮深藏!太尉階前,揚眉無地;昌黎路上,澆淚頻年。裴楷虛清通之譽,賈生抱憤激之懷;方銷磨於早歲,乃摸索於今朝。而茅尤累拔(連拔第一),藻鑑長暌;悵音容而不見,送車旐於何從!閣望滕王,風斷馬當之駛;龕成白傅,神優兜率之歸!
代公弔陳翁雨村文
維光緒閼逢敦牂之歲,正敵人渝盟鳴甲之年;募兵徵饟,時事蒼黃:而例授儒林郎、誥封奉政大夫陳翁雨村卒。卒之踰年,而朝廷割地之事聞。嗟乎!東晉搶攘,歎金谷之園閉;南朝決裂,幸玉棺之召來。海外田疇,滄桑已變;民間雞犬,昇舉為安。不縈斯時之繁華,自了塵寰之懊惱。茫茫長逝,置天荊地棘於不知;落落全歸,慨石爛海枯於何處!此放手浮生,欽我君之早覺;皈依樂國,服長者之先幾也。
方君少壯之日,幾歷風波,凡經兵燹;斯時金陵淪陷,甌粵邱墟。草茅伏莽篝火,而陳涉呼王;潢庫弄兵血渠,而黃巢混世:江南則半壁不支,天下無一隅淨土。鼎湖龍去,已成沸湯;少海虹流,方憂隕石!而乃英才競出,迴既倒之狂瀾;父老無驚,觀太平之復旦。君得以其時經營家室,區畫田園:陳繼善之蔬畦,輒栽珠玉;王武子之塍埒,亦綴金錢。祖宗遺業,欲頹而復振;兄弟家財,將散而特收。南陽孔氏之冶金,宣曲 任家之窖粟。際寬大之朝,箕歛不及;承中興之後,履畝無聞:此君遭逢之幸也。
今日者,四夷迫處,五大在邊。朝廷無策,以一戰行成;廈屋將傾,使萬牛莫挽。撫四億兆之人,甘向島人屈志;臨二萬里之地,竟教小敵橫行!自強無術,藉口機器之不精;內治莫修,乃云邦交之未逮。時非南渡,不羞割地求和;事付東流,猶欲息兵保世:有心者聞而痛哭,無位者見而唏噓!鑄九州之鐵,一錯不成;留殘局之碁,半柯已爛。吾臺在割棄之中,我輩皆憖遺之類!生其時者,將被髮乎伊川;處其地者,難遯身於荒野!桃源雖好,將為羶氣之邱;禾黍可哀,誰顧茹毛之土!家室無何有之鄉,田園大荒落之歲:此君身世之不幸也。
然而回頭彼岸,一笑皆空;散手此間,百憂不罣。人間非駐足之區,天上有銷愁之境。君乃先其時冥情孤往,與世長辭;蟬有蛻而高飛,魚何心以下淚!吳郡之蕪城不見,海岱之碣石徒悲!胥濤萬丈,不曾留目蘇門;萇碧千尋,早已埋頭蜀道。淒涼館舍,何知糜爛之河山!寂寞樓臺,未覺沈淪之日月:此君不幸中之幸也。
我等有淚莫揮,無心相弔;指銅駝而悼歎,望白馬以滂沱!傷荊棘之遍生,泣瓊瑰兮安在!精衛銜石,填海而海深;屈原怨楚,問天而天老。爰來黃壚之畔,為歌蒿里之章。挂徐君樹,劍未缺而先鳴;聞子敬亡,琴將碎而長吼。天下之大勢如斯,吾黨之大亂且至。撫冬青而上墓,哀吟成北邙之詩;借盃酒以澆墳,慟哭當西臺之記!
弔張密卿文(代施孝廉作)
張君密卿,家居鹿渚,眷返鷺洲;洶汛不興,逸情自適。滄浪鼓枻,濯清漁父之纓;闤闠逍遙,小隱王公之市。居奇懸陽翟之金,輸會艤閩津之櫂;洊歷迍邅,遂饒溫飽。心計經營,手搊揮霍;博得清銜,娛茲華歲:君亦昂藏矣哉!今年孟秋,忽聞凶耗;哀生樊重之家,悲想呂宏之肆!苦海浮漚,愁山落日。波斯賈舶,不見主人;瀛島商場,長悽鮫客!我追時事,有足愴焉!
憶昔乙未,道過君居;猥以征途,重煩地主。乃渡申江,復還廈島;鯨濤接天,蜃氣晦地:儒生失望闕之心,宰相循和戎之計!君於時餞樽海畔,僕於焉挂席瀛東。四顧茫茫,心灰逝水;填胸惘惘,事付流沙。既而蓬山割斷,島國消沈;蒼黃東駕,俶佹西歸:幾作驚鴻,渾如走鹿。視君之先時避地,事外翛然;當面迴車,蘆中不見:瞠乎後矣。
夫以扶餘世界,頓作貫胸;漢代人家,不成椎髻。債臺已築,鴻界弗存;既赭山以無色,將竭澤兮奚漁!君於是裹足不前,不思東渡。念家山破,未嘗異地風波;望江南好,長謝故鄉雲樹。人則遭乎荊棘,君已在於桃源;不期適歟!陳濤痛定,薤露歌來;往日之惜徒深,回風之悲不已!想舊好以何從,招湘魂而莫返!雲君司命,寂寂何知! 山鬼國殤,啾啾共去。涉江哀郢之未忘,泣夢傷心之忽記。依稀城郭,豈化鶴於遼東!落寞山川,難弔蠅於海上。感懷疇昔,棖觸音容;而君已矣!
嗟嗟!痛心之語,君或未知;傷世之辭,僕安能已!故山已老,滄海其湮;梓里之沈倏爾,桑田之變忽焉。如夢浮生,歸來何處;無情大塊,化去疇依!望黃壚而弗見,埋碧血以何時!欺土揚灰,覓乾淨葬君之地;毀琴破笛,淒涼是思舊之悲!
儒生張汝南哀詞
君名光岳,號璞齋;臺灣貓羅村人也。少而失怙,長即讀書。事母以色,愛弟以情。孝友之稱,孚於里黨;廉讓之實,著乎朋儕。家近青山,門依白澗;日色在窗,泉聲繞戶。君萬卷當前,而室不知罄;一犁在後,而米可數炊。步田畝而朗吟,婦孺環視;挾簡編以課種,童稚笑癡!常因甘旨,輒下帳帷;生徒聚講,季弟偕遊。經史爛如,理趣紛若。散體之文,不屑皇甫;科名之業,能通子朱。指陳官禮,無安石之拘;貫串史綱,攬馬遷之潔。奮欲致身,江湖而心魏闕;坐能言志,韋布而知王家。示弟子以大端,質友朋以直道:以故從遊路廣,交道情親。康成帳下,徒侶或長數齡;弘正譜中,知音不違千里。方生季世,獲見古人;雖宋之敬夫、今之伯行,豈過君乎!乃才可著書,壽慳彭永;行堪傳世,天夭顏年!黃憲之風史,難書其事;屠蟠之操世,僅談其名。留 吉光於片羽,埋遺璞乎深山;古今之恨,一身嘗之!
生有自來,死能先覺:謝敷見星,豫知其長逝;元伯入夢,告我以凶期。僕時設帳,地邇德鄉;君停藥石乎一盃,召友人乎十里。鴉啼隔樹,魚目咢半溪;夕陽在山,天色如水:僕傍徨於中路,君延佇於前房。兩心符合,將判雲淵;一面咨嗟,欲成泉壤!君於彌留之際,絕少私戀之辭;囑僕以立身,累弟以奉母!聞言之下,人已斷腸;正首之餘,君猶抒論。蓋是時君方拔餼而歸,場中文字,正遇賞音。以故結習未忘,劍將埋而氣吐;豪情不盡,桐欲墮而聲長。珠玉之文屢述,莞華之簀無悲!得正類有道,解脫似釋家。逮君不言,嗚呼痛矣!
疇昔之日,聚會靡常:或談燈於寓邸,則赤崁城高;或待渡於鄰鄉,則淡江日出。塵跡天南,車聲海北;藉應試為求友之途,因浮蹤見晤面之快!靡不聯襟把袂,酌雨餐風。君在櫓頭,僕隨舟尾;筍輿兩肩,帆席一片。輸竹城而過鳳崗,問芝港而望雞嶼;激火急輪之舟,浮煙去電之櫂。斯時,僕與君並眺日升,同望雲沒:大海之中,但有一天;洪濤之外,惟吾二影。議論風生,談天下於指顧;胸懷波湧,出地輿於掌搊。僕固豪氣不衰,君亦雄心未死;夫何知人間之富貴,世外之榮辱乎!航海歸來,歧途分手;札書往復,各道所見:無得失之縈懷,無升沈之發喟。僕固不如君之達,僕亦不如君之高也。馬尾之江,虎門之水;索僕詩章,當君畫本。迴憶酒樓茶館,泉榭風亭;吾兄行 蹤,宛焉在目。而舊遊似夢,前路如塵;去年一過,無復君容。撫今追昔,對景愴人!痛故山之失色,悲大塊之無情!不留人物,以待國家;豈獨僕之不幸乎!豈獨君之不幸乎!
今日時事非矣,乾坤老矣;鳳島消沈,麟洲破碎。結匈蝟髮,非仍文物之鄉;反臂奇肱,無復詩書之國。使君在時,則驀地塵埃,沸天燐火;重痛此邦之沒,遐生故國之哀!且將奮袂擯秦,隨魯連以蹈海;填膺痛楚,呼正則而問天:不自知其生,不自知其死也。然則黃泉遐逝,正君地下之桃源;白骨全歸,尋兄天上之淨土:早世而亡者,實先幾而去也。
君之年三十有五,僕時二十有七;今又四載,殆且千秋。僕於友朋,不作俗佞;知交先歿,殆於五輩。雖有生前之痛,初無死後之諛。唯君行在人間,學在吾黨;郭有道之碑不慚蔡筆,孟貞曜之事爰入韓文。君早年受知蔡令,以榜名第一遊泮;後季弟瑞岳受知羅令與僕受知羅郡,亦同時以榜名第一遊泮。花樣場中,如有同譜;蕊珠樹下,且結並枝。不料瑣屑前塵,都成浪跡;零星舊雨,先作傳人!痛故琴之失韻,為哀誄以陳情;墨瀋一池,淚淋千點。投筆而思,未知所云。
是為詞曰:羅山青青,羅溪渺渺;月出峰高,雲低天小。摩盪陰陽,迷離昏曉;篤生汝南,實維矯矯。石有瓊瑰,馬有騕褭;讀書其間,山靈繚繞。頫首寰中,翹觀塵表 ;莫觖而嶢,莫污而皦!何天不佑,陽烏晝窅;日逝而馳,月沈而眺!已焉云亡,伊人其杳!鵩在座隅,頳在洲沼;駢臻不祥,慘焉色愀!蘊素懷奇,君藏匪少;不俾成材,奚為柯篠!孰一死生,孰齊壽夭!弱弟高堂,寡妻孤藐;我有涕零,視天悄悄!
林烈婦楊氏誄(並序)
烈婦,鄉先生楊春華女,幼字林觀察朝棟子;未嫁子死,婦矢志守節。去年滄桑,朝棟委軍事,將偕婦內渡;婦不願行,仰藥死。嗚呼!吳苑將蕪,先成女阜;蜀疆殆沼,始築清臺。曾日月之幾何?忽乾坤之頓改!
蓋烈婦既逝之日,即臺灣將喪之時;烈婦未喪之前,是林家方興之候。方烈婦之歸也,朝棟始以軍功起家,隆隆日上,赫赫風生:一隊貔貅,出山林而石裂;千頭鯨鰐,耀海島而煙腥。而烈婦則勢利淡如,幽貞閟若;炙手不熱,倚冰不寒:秋霜嚴而日色薄,冬雪厲而火峰涼。妝閣以外,不識人間;鏡奩之中,何知官燄!祇因父母雙存,未忍輕生。以故鳳旌遠迎,鸞輿孤往;拜姑嫜於一面,繫兒命以千絲。閨門長閉,簾箔不鉤:夜月熒熒,空來照戶;春風歲歲,未出看花。家人競酣於綺縟,烈婦獨謝乎鉛華。洎乎驚波陡起,駴騎飛來:仙子蓬壺,將沈弱水;湘妃斑竹,共泣春江!舅氏自北而南,蒼黃問渡;家人自朝徂暮,綷縩行裝。幾來霜鏡之前,頻到玉樓之畔;顧烈婦以何為, 乃雍容而無事?臧獲竊疑,媼婆環進;催妝促珥,捧袂傳衣。烈婦則叱而麾出,默而不言;徘徊一瞬,斷送千秋。嗟乎!婦孺亦知大義,丈夫何忍偷生!死或重於泰山,生或輕於鴻毛;烈婦之死,殆將感翁以殉國之風、激人以苟延之辱乎!江山減色,膏畹蘭以留香;草木厚顏,讓冰梅而茁秀。天壤之間,載生烈婦;滄桑之世,偏出林家:烈婦之幸、臺灣之不幸焉!乃素娥隕玉,方始埋塵;將軍棄符,遂爭越海。唐總統既去,林觀察亦行。滄溟一島,長作蜑鄉;雲水三山,置為蚓壤:臺灣有亙古之哀,烈婦含沒身之恨矣!然而青青冢土,未受胡塵;鬱鬱苾薌,猶知漢臘。菱鏡長光,桂輪久仄。美人黃土,不沾梵劫之灰;王母青山,永免秦時之火。斯則摩挲銅狄,愧殺男兒!痛恨金人,先推婦女。韓蘄王之巾幗,宜戴何人!左屠耆之臙脂,盡無顏色。禍水千尋,女貞一樹;臺灣之亡,非烈婦之恨矣!
尤足異者,烈婦之死,從嫗齎志而殉身,侍兒持齋而不嫁。薰陶之深,香生左右;興起之易,事出下流。春夢之婆作古,秋菊之婢遺芳。黃梁一枕,貴人猶在乎睡中;白石三生,媧女早知於爛後。銀河先涸,玉海乃波;鼙鼓已深惱人,笙簧何能悅耳:是又嫗與婢所冷眼風煙而無意塵世者也。悲夫!幻影兩間,日輪空遽;浮漚一霎,河脈頓枯!將摩笄而痛代,思入隧以避秦。烈婦之意,婢子輩知之,士大夫不知也!
事隔一年,人成千古。風景不殊,河山舉異;不盡蘭成之哀,遑恤嫠婦之緯!是為 誄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不周山前,無定河畔;青青貞木,支天一半。破荀女扉,碎孟光案。駭浪轟轟,橫流漫漫;砥柱屹然,為烈婦觀。烈婦之生,英雲則粲;父為名流,作明珠看。許字林家,絲繩有絆;月出皎兮,流光在幔。天降夏霜,橋傾銀漢;折並頭花,淒孤飛鴈。烈婦心腸,葭灰寸斷;望夫石頭,風吹雨散。哭臨門廬,悲生里閈;隻影空閨,閉簾壓蒜。慟起杜鵑,哀聞鶡鴠;心同黛焦,髮隨蓬亂。去歲滄桑,海山將泮;烈婦憤悲,天昏再旦。世路塵埃,民生塗炭;社有狐鳴,人皆鼠竄。無意此邦,獨歸彼岸。一死如何?青簡赤汗。靦然逃生,巍巍簪冠;媿此紅顏,星移物換。洪子作歌,薔薇露盥。
施文學玉銓君墓碣
賈誼鵩鳴之歲,康成蛇起之辰;盛年不居,白日長匿。吾友施君,實丁其厄。娥眉兩秀,毀珠翠於蘭陵;白髮雙皤,泣瓊瑰乎洹水:嗚呼痛已!
君名鴻鈞,字玉銓,號石愚;彰化邑庠生,鹿港里人士也。性稟耿介,義勿苟取。閉門掃軌,劉季林之不干;懷志隱躬,孔仲山之執苦:蓋並有焉。其操本於束身,其用由於耐貧。鹿瓦甎之障可飫,團瓢之居能申;有蓬堪翳張仲蔚之風,無麥可流高文通之雨。人嗤其拙,君行其素。乃因嫶妍,間為倜儻。蹤跡入永豐楊柳,貯嬌來樊素櫻桃;君 為王伯輿、婦為桓少君矣。粵在丙戌三秋我病,而君日至於弟床;迨夫庚寅七月君病,而我日視於兄室。大婦、小婦扶掖其間,而君不起矣!張元伯之對君章,愧非死友;孔文舉之貌蔡邕,儼若平生。座中琴碎,鄰舍笛零;山陽之感,吁何能已!
君之載三十三:雖無黨錮,而與孟博齊年;亦有幽懷,可援長沙比歲。君之子三:曰純嘏、曰孝標、曰純厚。手栽桐樹,已高逾韓絳之門;目盼竹林,倏蔭滿楊愔之宅。君之配陳氏,禮視貞坊,行昭節里。代夫而事舅姑,姜家江水;撫兒而成家室,班氏扶風。嗟乎!黃公之壚已遠,青陵之臺不空。江南雖亂,未荒庾信之園;滄海云枯,言識愚公之谷!
施節母陳穆貞孺人墓志銘
有清諸生曰施鴻鈞,有學無命,逮壯而卒。有德配焉,曰陳穆貞;甫持家,柏舟矢志。奉二尊老占,撫四嫛婗;謂荼蓋苦,茹之如飴:孺人之行,洵可傳焉。裴叔英之完節,愧無於死夫;敬象子之終孀,能存夫姑舅。貞孝女宗,奚殊盧元禮之配!堅貞節婦;可標鄭李氏之門矣。
方其衛燕孤棲,蜀鵑夜泣:家無石詹石,磨十指而如槌;室有籧篨,分雙頭以作帛。篝燈之下,伴兒讀書;鍼紝之旁,呼女斅黹。雖齏將成粉,矮穴士黽之蔾藿不充;而淚且作 糜,高堂之瀡修無缺。蓋三十三冬風雨,靡有二天;六十六歲春秋,如同一日焉。迨乎長子克家,三子成業;蘐茂堂隅,蘭馨釦砌。婚嫁既完,弄含足樂:方謂歷久抱冰,春將回煦;暮年啖蔗,境可長甜。乃家庭之蟾月方團,身宮之蝎星忽祟!於是孺人之境苦而甘、甘而苦,孺人之心腐而堅、堅而腐矣。綜厥生平,可驚心者二、最傷心者三焉。乙未之際,滄桑變起;君子盡為猿鶴,小人舉化蟲沙。翟縣泉枯,發蒼鵝於地下;天津路斷,泣杜宇於橋邊!雕題繢面之徒,睢盱闥戶;白雨習花門之隊,驀闖人家。魯國義姑,嘆干戈之搶攘;周邦嫠婦,感機緯之糾棼!孺人乃操刀自衛,覆卵能完;不涅紅羊之劫,彌吟黃鵠之歌:事可驚心者,此其一。丙申之夏,地方俶擾;人非白水,事起綠林:稱下江之兵,沸荊州之渚。始則奪崑崙之關,繼而匿芒碭之澤。於是蚩尤旗出,博浪椎埋。煌火流星,付阿房於一炬;槍煙彈雨,燎繡閣兮千尋:髶髦之人沓至,驫駴之騎紛來。乃鳩扶白髮,全生羅剎之場;鷇撫黃倪,脫險黎邱之市。巴寡之清臺無恙,柏人之德里未災:事可驚心者,此其二。當夫王濛命短,荀勗年晞:楹書千卷,無以療饑;井水一泓,止而盟志。目下阿奴,念宗祊之有託;房中小婦,繄形影兮相依。乃子敬之琴甫亡,而桃根大去;韓九羽之詩猶在,而柳枝遠颺。江汜虛逮下之懷,藁碪絕望夫之路:此固孺人之所傷心矣!幸而三珠樹長,一畹華穠:王琳妻之垂女訓,諸子成名;杜植母之立家箴,有女稱淑。老姑既將杖朝,幼孫於是繞膝;晚境如斯,亦云可慰!乃中子 孝標一病不起,遺下子女弱妻。嗚呼!家傳寡女之絲,碑灑思兒之淚。袁濯不祿,乃有愍孫;王述亦孤,爰名懷祖:此又孺人之所傷心矣。然而大小何山,猶堪濟美;東西陸舍,蓋可齊名:季子純厚久以醫黌畢業,外臺蜚聲。胡乃二惠競爽,一個又弱:純厚處叔世而危言,觸禍機而暗發。淳于意之被逮,無緹縈以代生;華元化之沈冤,對獄吏而甘死。霧蔽公超之市,災罹扁鵲之身!杜陵男子,憤而自戕:是又孺人之最傷心矣。夫所驚心者,人所同也,而孺人獨深焉;所傷心者,孺人所獨也,而他人孰堪焉!
嗟夫!石爛海枯之境,冰寒檗苦之腸;孺人所遭,抑至此乎!賴茲長子純嘏克敬克孝,養恬禮備,飾終典隆。杜季良之親,致襚數郡;郭林宗之母,執紼千人:斯可慰孺人於地下、慰施府君於九京已。
孺人丈夫子三:長純嘏,字爾錫;次孝標,前卒;次純厚,前年卒。女一,適陳氏。孫男三:養潛,純嘏出;維堯,孝標出;述天,純厚出。孫女二。距生於咸豐丁巳年五月丙子,卒於壬戌四月乙亥,壽六十有六歲。以壬戌某月某日,厝於某原。銘曰:繄孺人之遇,曷云極兮;繄孺人之貞,不可泐兮!浩浩日月,長皦白兮。
寄鶴齋選集(三)
文 選(三)
書 札
報張子汝南書(丁亥臘月初十日草)
昨讀來書,津津數千言,其於學問源流,洞若龜鑑。關、閩、濂、洛之遺緒,已覺胸有成竹;論顓孫子處,尤能貫串會通。弟讀之,不覺起舞;何意今人,猶有此等識見!讀書不具此胸襟,便如游五都之肆,空手而歸;枉作一世人耳。誠從此專心肆力,自不患入德無門、登堂無階;清恪公家學,當在君處矣。
但學問無窮,其進銳者,其退速;故聞道如曾子,猶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書」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又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以古聖賢成就如斯,而恐懼者如此;可以省矣。語云:『走馬者不蹶於險而蹶於平地』;不恐懼故也。曾子曰:『而今而後,吾知免』。細會斯言,不覺毛髮竦然!以為曾子尚恐不免也,當今之世,天下滔滔而免者誰乎?惟不自知其不免,故不覺遂至於不免也。
今日之冠儒冠、服儒服應小試者,縣有千人;應大試者,郡有千人。所言非「六 經」不言、所語非「六經」不語,學校之事,可云盛矣。而其間奪巍科、登高第者,又指不勝屈;求其稍存義理,較異於庸流者有幾乎!是豈不聞道乎?不知恥故耳。誠使知恥,則讀書時將己所行者與之較,則必有怵惕難安者;行事時將己所讀者與之參,則必有汗顏無地者!如是而不日省一日漸至於聖賢之地者,無有也。故夫子告子貢曰:『行已有恥』;孟子曰:『恥之於人大矣』!竊謂孔門言「仁」,推之即「執中」之學;孟氏言「性」,擴之即堯、舜之道。乃所言者如斯,始知語不切,不足以起人;言不近,不足以覺世也。弟自顧於「恥」之一字頗不糢糊,然弟自審終非聖賢中人者。弟有可以入聖賢者三,有不可以入聖賢者亦三。可以入聖賢者,性地光明也、氣象坦易也、有過不諱也;不可以入聖賢者,多情也、多慾也、多愁也。聖門「情」與「性」並言,似可無大害者。然情流則性盪,弟之情非中節之情也。夫子告顏淵以放鄭聲,非所以防人情乎?至於「慾」之一字,則更有不可者。桓公內多慾而外施仁,功業雖美,終懷內愧!以雜霸之資,豈可以聞聖賢之道乎!若夫「愁」者,亦屬抑鬱無聊之寄。然愁深則傷樂,不可以語陋巷不憂之事矣。又況往日學為詩文,溺於蟲魚風月而不思返。繼思講求實用,則又慕為氣節經濟之事而不深求;其於宥密之功,未嘗用力。陳龍川云:『研窮義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同異;原心於耳少忽,較禮於分寸。以積累為上,以涵養為正。於諸儒誠有愧焉!至於堂堂之陣、正正之旗,風雨雲雷交發而並至、龍蛇虎豹變化而出沒 ,推倒一時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於諸儒則有微長』。弟誦斯言,覺所得在此,所失亦在此也。
抑又聞之,學問之事,貴能力行。講雖精而非難,行雖麤而非易。朱子以為知之之要,不如行之之實。故克伐怨欲不行厚,子尚以為難我;不欲人之加諸我,吾亦欲無加諸人:端木氏尚非所及。謝上蔡別程子,一年始去,得一「矜」字。程子從學茂叔,不復馳獵;茂叔以為此心未死。嗚呼!學問之事,亦難矣哉。吾人無變化氣質之功,即使勉強支持,縱能耐久;倘一放,更不可收。如臨川遏水,崖岸即堅且固,而嘗有衝蕩之憂;一決,即橫流矣。力行之事,尚未可恃;況空言乎!
有明以來,講學稍濫,往往有以高談而廁兩廡者;惟王陽明曾見實用。故顧亭林「論學書」有所謂「空虛之學」者,蓋指是也。本朝熊賜履尤喜談「心性」,於陽明之學攻之不遺餘力。所著「道統圖」以顏子以下為正統、閔子以下為續統、冉子以下為附統,當時以為武斷。嗚呼!學問之事,可不以切己求乎哉!
近來士習之乖、教養之廢,百有餘年矣。朝廷非無良法美意,而壞之者有三:學政也、教授也、師儒也。學政以養士為職,即當以激揚為己任。乃顢頇疲弊,虛文了事;僅以腐爛時文定去取,即不免「冬烘」之誚。其於獎勵後進、養育英才之事,更何論乎!國家以真求,學政以偽取,試士以假應;其不至胥天下而入於空疏無具者,幾希也!戰 國之時,士之壞在「縱橫」;唐以下,士之壞在帖括。至今日,而又壞於腐爛之時文。既啟士以爭競之風,又開士以僥倖之路、長士以功利之心;習焉不察,目以為是:士品尚可問乎?然學政壞之,而教授興之;則壞於一國,猶可興於一郡也。乃今日之教官,視士為魚肉;今日之士,視教官為獄吏:胡安定蕪湖之流澤遺風,尚有存焉者乎?揣朝廷立法之意,豈不以此為多士師;乃此輩既以利為心而又與多士爭利,成何模樣乎!此教授之壞之也。教授壞之而師儒興之,則壞之於上,猶可修之於下。乃今日師儒惟以科場陋規相授受,其於君臣、父子、兄弟之大義即多不講,而又何論於明德、新民、修齊、治平也!士之學者惟以倖進為務,師儒之教者惟以巧宦為榮;學者、教者毫無一講求實用之人。然則戰國、唐以下之壞,尚有師儒以振之;而今日之壞,並無師儒以復之矣:其不至胥天下而絕讀書種子者,不止也。
當此大壞之時,士生其間,苟有惕然難安之意、慨然有用之思,即為閒氣所鍾者。乃不幸上無育才之人、下無育才之師,又不幸困阨之、棄擲之;吾恐顛連無告、淪落無成,而斯人尚可賴乎?是又所望於一、二有道之朋,相與摩礪而激進之也。乃今日又多唯諾成風、容悅面諛,識有如君所言者。君來書云云,可謂深切矣!而猶有未盡之言,謂恐生隔閡之情、謂恐起猜疑之意;是何言也!以藥石而結讎仇者,此憸壬之人也。無論處而講學,不當阿合;即令他日立朝,猶當共相匡正,不可稍存形跡。故子謂「君子 和而不同,平仲和羹之喻最為親切」。如鹽與梅,不同也;惟其不同,所以味和。若純鹽、純梅,成何味乎!又如和樂宮、商、角、徵、羽,不同也;惟其不同,所以聲和。若純宮、純商,成何聲乎!昔朱子與陸子論學,辨論不已,至移書相駁;似兩人不合矣。乃鹿洞講書,朱子最深許之。是知人之好護短者,中不足也。胡瑗、孫復一代大儒,乃因論經不合,至不相見;何不達乎!然兩人素未訂交,故不能無形跡;較諸友朋之間,則又異矣。
君云:「王安石未必是姦」。然好護己短,是其姦也。故劉恕,契友也;以其論新法而絕之。劉摯,門生也;以不相迎附而疏之。當時能受規諫,豈有今日!吾人當聞過之時,雖未必即如子路之喜;而心本明亮,何至抱憾於中,有所耿耿乎!昔諸葛公與諸將,教令其勤攻己闕。夫使諸將果勤攻其闕,不第武侯無闕,諸將亦無闕矣:此武侯所以無愧聖賢也。來書又云:『列史之中,有畸節、偏行,易令人激發;恐為所移,流於偏駁』。此則稍泥;弟正患不激發耳。當今之世,欲勉人以就中行,誠有所難;因其激發而利導之,雖不可得中行之士,而不患有委瑣之士矣。且其中如梅福、郭林宗、管幼安至於陶元亮、林和靖一塵不染,三代下豈能多得;何可以畸行少之乎!又謂「顧亭林有矯強之氣」;此則誠然。然顧亭林亦唯其有矯強之氣,故能成就如斯;使其隨波逐流,則又將如明末之不學無術者矣。至謂『出於揣摩,則過矣』;揣摩之學,必其有求用 於人之意。亭林淡於仕進,本朝徵之不出;豈可以揣摩目之乎?或謂其「內聖、外王」者,亦謬也。蓋豪傑有志之士欲有所表見,如韓退之者也。然韓子之為人,陸子亦以為「未知道」;且與揚子雲並言,尤覺不倫。蓋陸氏亦好放言高論,故一再傳,不能無弊:此其所以異於兢兢小心之學也。
弟因來書殷殷勸勉──不以庸流相棄,大有古人之風;故亦不敢嘿嘿無言,而略舉所聞、所知者以相獻。其語雖粗,然在高明者取之,當必有以維習俗之壞、救友朋之疏、起末學之失,而使弟亦得有以細流成君河海也。
洪一枝拜。
與張子汝南書(戊子葭月初三日,草於旅次)
子陽結綬,貢禹彈冠;孟叟失時,昌黎短氣。況為同病之人,彌深相憐之意。
閣下下帷有年,題塔無媿!天人數問,董子非託於空言;官禮一書,王通可行諸當世:學非揣摩,才堪利用。乃論秀河陽,不過賈生之小就;而應科日下,難隨韋肇以留名。得毋鼠璞爭買,卞璧見遺;魚目騰光,鄭珠遭擯乎!夫志在千秋者,不爭一日聲華;業傳名山者,豈屑人間富貴!故仲尼之壇,後世以為難附驥;李膺之戶,天下以為真登龍。洛汭之窩,康節以布衣終古;陳梁之市,林宗以角巾名時。足未嘗刖,行有必 彰;所重在此,斯所輕在彼:此閣下之志也。
然而士生斯世,顏、孟亦當應試;學在今日,程、朱不免制科。自帖括取士以來,瑰儒碩彥,輒出其中;誠以聖王既以此廣干旌之路,吾黨自不以此為衒玉之羞!況坐言起行,務華即所以務實;求志達道,濟己然後可濟人。養之膠庠,報之民物。固無事取徑南山,誚盧君之佳氣;迴車北郭,貽周子之厚顏:此國家之美意也。
乃英雄半多淪落,而傑士恆易銷沈:韓愈文可起衰,三上書而不報;去華策堪救世,一見忘而難收。范滂有澄清之志,攬轡無從;希文有經濟之才,飯齏竟日!蕭寺鐘鳴,火冷鄴侯之芋;廟堂缽落,簪遲司馬之花。匏瓜徒繫於尼山,簞瓢不出於顏巷:此有志者所以撫髀而興,傷心者所以扼腕而嘆乎!
僕,牢騷半世,愁恨三生:以文章為事業,雕蟲技小;以筆墨為生涯,見獵心觕。囊中日月,脫穎何時?卷裏乾坤,操刀奚自!意氣而聽琴者寡,光芒則按劍者多。窮途有淚,顏媿青山;失路無心,恨填滄海!得交直諒以來,每受藥石之益;而聚首無常、天各一方,徒增悵悵耳!
旅館風多,鴉藏柳樹;天涯雪重,鶴守梅花。贈一枝以誰寄?撫數條而自傷!君居嶺北,憶洪珏於詩中;僕在水南,尋張敏於夢裏。書不盡意,用慰友心;亦少舒僕骯髒之氣耳。
謝汝南見訪並及汝東書(戊子葭月初十日,草於家中)
前秋道過鹿津,曾蒙停驂訪舊;君方殷於見戴,弟已失於待張。范式既來,愧雞黍之未具;國僑不在,獻縞紵以何從!
溯洄者,秋水之間;遄阻者,望雲以外。乃相思向秀,稽康命駕而問途;不週周瑜,孫策登堂而拜母。遂使蕭蕭白髮,亦親有道之光;落落紫荊,得挽高賢之袂。君真古人,弟有知己!金蘭簿上,告祖考而無漸!淡水交中,誓明神以何憾!
往時硯席言歡,因孝儀而兼親孝勝;何時杯酒細論,見茂灌而更及茂沿!我非賈禎,獲識陸家雙璧;君如張軾,豈徒何氏二山!
閱「鈞天樂」小柬(戊子)
「鈞天樂」者,尤悔菴游戲之作也。尤子以軼類超群之才,沈困名場,潦倒半生。及暮年,受兩朝聖人之知,擢入史館,始得揚眉吐氣;而當其扼腕撫膺之日,抑塞為難堪矣。故搆為梨園之劇,寫其骯髒之氣;登場以哭始,結場以哭終。中以有金、無筆者,為場屋魁星;以何圖渾齋者,為試官名號。以賈斯文、程不識、魏無知為狀元、榜眼、探花之人等場上一齣傀儡人行徑,即場下一班齷齪兒小影。才子如沈白、楊雲,終身 不預一題名;佳人如寒簧、素紈,到死不得一封誥。登場欷歔,肝腸欲絕;直令普天下才人同聲下淚也。故詼諧語皆刻酷語,刻酷語皆不磨語。此劇出,吾知銅山雨血、錢鬼夜哭,司命喚奈何矣!迨五窮既送,一舉登天;文成玉樓,享來廣樂:則又破涕為笑。俯視人世,如一鴻毛。
然子虛烏有之談,究屬無聊、不得已之想。邯鄲夢破,回首皆非;仍不免放聲長哭耳。秋風颯颯,窮愁難已;燈下披讀,不知手之舞、足之蹈。覺尤子真移我情,因編為絕句百二十首。尤文以譆笑為怒罵,吾詩不免以怒罵為譆笑;世有傷心人乎?吾願同之!
著雍困敦之歲,壯月既朔,竹醉日月樵閱。
代莊茂才答周老師
來書末云:『繳者若緩緩而來,索者即頻頻而往。況此君紅繩已繫,梁伯鸞雖困,桓少君大有妝奩;彼斷不為些結微結禮,故遲「標梅」之歌。待其迎來仙子衿縏,弟即援故姑蘇「鬧喜」之例。
弟子某某,百拜老師周夫子門下:老師學問素淹,經師無愧!擁龜山之皋坐,不厭寒氈;上蘇湖之講堂,儘堪振鐸。弟子樗櫟下材,忝在黌宮;方謂受春風之被,可以化 朽木為菁莪。無如家中清淡,贄儀未供,無以潤先生之盤;致頻扣弟子之戶,當擯在不屑教誨之列耳。及近日於詒瑜君處見來信一封,知老師之斤斤於三十個銀子也。但前者結禮,詒瑜君已處廿員,而老師欲增十員;老師不聞梁伯鸞之困乎?來書云云,謂「桓少君大有妝奩」,斷不屑典金釵為良人贖債。而老師志不在溫飽,亦豈屑弟子賣鷫鸘之裘,以作司業酒錢哉!在弟子既不以微些結禮,故遲「標梅」之歌;在老師何必以些微結禮,欲援「鬧喜」之例!況諸生儀多,老師可以輕十銀如鴻毛;雖云廣文官冷,老師亦豈重十銀如泰山!此弟子緩緩而繳,所以高待老師;倘老師頻頻而索,不且賤待弟子乎!昔魏文靖作訓導,嘗自攜茶粥勞問諸生讀書,諸生皆感激;願老師亦使弟子感激可也。他日冰泮有期,弟子正欲邀老師移玉,敬令拙荊奉茶;祈勿作姑蘇惡劇,則幸甚!
答家明標問鄉榜
頃接來信,有訛傳方干登弟之事,敝處亦有以此相問訊者。是係朱衣惱人,已將弟名列在孫山外;猶令青鳥使向人間作鉤輈聲,眩人耳目,徒亂人意耳。然聞長安樂,則出門西望大笑;雖無其境而作如是觀,亦足為坦率秀才解嘲也。安步可以當車,晚食可以當肉;弟謂訛傳可以當中。倘當叱叱無聊之際,借此自慰;雖不中,不遠矣。
君處載賡先生,今年發解,名下無虛士,可為潦到名場者吐氣;弟聞之,亦為快 意!所謂「得魚同一喜,何必我持竿」。行炙知味,豈待食之而後甘乎!
弟於么麼一衿,尚摩搔半生而後入手;如許一大舉人,非修盡前生福分,亦須嘗盡今生苦債,方好作桂香譜中人物,安敢望其一往而收!特謝故人,無庸叩寂寞求音也!
與蔡壽石乞題照影書
弟有「寄鶴齋聽講圖」一幅,中有小像;所謂「山雞愛毛羽,輒映水自鏡」也。旁列巾幘生徒,類三家村老學究;無足多者。惟儿上李白詩、階前陶令菊,差可免俗,賴有此耳。菊影離離,半晦於侍者之後,頗殺風景;然正似無絃琴之寫意。像係西人照影;古人謂「鏡無蓄影」,西人巧奪天工,竟有過而不化之妙。遂使玲瓏色相,永得存神阿堵中,可快也!
舊有自題詩十六韻,久欲借羲之筆跡,襯光羊欣裙幅。特以孔傯近狀,恐溷大雅;是以遲之又久。然念古人墨搨,嘗有片紙隻字,無意流傳,其傳轉遠。敢乞不吝妙手,為填蠅頭細字,末賜題款;庶懸諸座上,大為絳帷生色,則幸甚!
話制藝,示及門
制藝之家,恆河沙數。舉其尤者,蓋可約言。以才子之筆而造大家之詣者,前明惟 金正希、國朝惟方百川;若後來之陳星齋,亦足當也。其筆之超、意之雋,非復攀躋可及。以宗匠之學而造大家之旨者,前明惟陳大士、國朝惟熊次侯、韓慕廬;若後來之管蘊山,亦差足當也。其氣之傑、思之老,尤非襲取所能。二者之氣體,總不外一「大」字;二者之氣體,總不外一「厚」字。所以大、所以厚,總不外讀萬卷、儲千古識也。
若儲中子,則以學問之深而亞於大家;任翼聖,則以經術之富而高擅名家。若夫以才子之創筆、開名家之生面者,前明則章雲李、本朝則王柳潭、袁子才;以宗匠之極思、臻名家之妙詣者,前明則錢吉士、吳青岳、本朝可數張百川;以理學入時文而尊為大家者,為李文貞;以時文造理學而成為大家者,為方望溪;以古文入時文而卓乎大家者,為歸震川;以時文造古文而確乎大家者,亦方望溪。若以宏詞為名家之尤者,則劉克猷、李石臺;以深思為名家之尤者,則章大力、羅文止。他若與歸並稱者唐荊川,與金追逐者黃陶菴,與章、羅同造者徐方曠。此外名家,指不勝屈;然一覽眾山,小矣。
其有負才子之才,漱詩賦餘芳、擅制藝別調,如尤西堂。文譬之詩,有四傑體;後人學壞,遂墮魔道。在其原著,可作駢儷讀也。
話詩體裁,示及門
詩之源委,古人言之夥頤矣;所以不嫌其贅者,為初學明之也。
詩有樂府,有五言古詩、七言古詩、五七言絕句、五七言律詩。漢以前,古詩唯四言;至漢初,始有五言;漢盛時,始有七言。若三百篇中,亦有五、七言;楚詞中,尤多七言:然不為例也。漢、魏、六朝及隋,祇有五、七言古詩;至唐初,始有律詩、絕句。若六朝末之齊、梁,詩半守沈約聲病,即五言律詩矣;然仍名古詩,不名律也。唐病此體之卑,故別之曰律;遂由五言律而充七言律,始與古詩分別。漢、魏多樂府詩,漢以後始多古詩。
樂府者,歌之於朝廟宴會,如古之三百篇者也;其有歌詠兒女情事者,殆猶三百篇勞人思婦、采蘭贈芍之詩也。唐以前,樂府多用舊題。至杜甫,始創新題以寫時事;元、白輩效之,張、王輩繼之。迨至元朝楊維楨、明朝李東陽,相率張之;而後人遂多制新樂府,鮮用舊題矣。
古詩之體極多,以時代言,為漢魏體、魏晉體、晉宋體、六朝體(六朝,總晉、宋、齊、梁、陳言之。然豔體則專屬齊、梁)。漢末有建安體(建安──獻帝年號,即曹氏及鄴中七子之詩),魏初有黃初體(黃初──曹丕年號,仍建安諸子)。魏末,正始體(廢帝年號,即竹林嵇、阮諸子之詩;然當以阮籍為大宗);晉,太康體(晉武帝年號,即左思、潘岳、張華、傅玄、二陸、二張之詩;若劉琨、郭璞亦晉詩家,則在太康後矣);宋,元嘉體(宋文帝年號,即顏延之、鮑照、謝靈運諸子之詩);齊,永明體(齊武 帝年號,即謝朓暨王、張輩之詩):分言之,為齊梁體(即任、江、何、徐、庾諸子及梁帝之詩)、陳隋體(陳陰鏗、江總、張正見、隋薛道衡等詩,仍齊梁體;唯煬帝及楊素微有別)──統言為南北朝體(南六朝、北元魏)。至唐,有初唐體(初唐五言,仍陳、隋之習;唯七言較壯麗耳)、盛唐體(盛唐至開元、天寶時,李、杜、高、岑、李諸公出,而詩道遂極美備)、中唐體(中唐之體極不一,如韓公為一體,韋、柳為一體;元、白一體,張、王一體。餘如郊、島等,亦錯出其體。後人專以有名句如錢、劉者為中唐體,不盡然也)、晚唐體(溫、李及杜牧、馬戴、許渾、鄭谷、司空曙、司空圖、趙嘏、姚合等詩,皆以佳句稱)。中唐有大曆體(大曆──代宗年號,即錢、郎、韓、盧、皇甫、李等十子之詩,多七言佳句)、有長慶體(穆宗年號,即元、白七古之詩;或稱元和體)。宋有北宋體(歐、王、梅及蘇、黃、鼂諸家之詩)、南宋體(南渡後,范、陸、蕭、楊各家之詩);北宋有元祐體(哲宗年號,即蘇、黃、陳、鼂、張、秦諸家詩。以家數言,為蘇李體(漢蘇軾、李陵),為蘇李十九首體(即蘇、李詩及無氏名「十九首」;然「十九首」或以為半屬枚乘作)、三曹體(曹操、丕、植)、七子體(孔融、劉楨、徐幹、陳琳、王粲、阮瑀、應瑒)、曹劉體(曹子建植、劉公幹楨)、曹子建體、阮體(晉阮嗣宗籍)、陶體(陶淵明潛)、謝體(宋謝康樂靈運)、鮑謝體(宋、齊時鮑明遠照、謝玄暉眺)、徐庾體(齊、梁時徐孝穆陵、庾子山信)、沈宋體(初唐沈佺期、宋 之問)、四傑體(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並為初唐明麗之體。迨陳子昂出,效阮公「詠懷」,始力追漢、魏古格。張九齡繼之,一變前風;遂開盛唐,故亦稱陳拾遺體、張曲江體,以別於初唐)、李杜體(盛唐李白、杜甫)、高岑體(高適、岑參)、王李體(王維、李頎,以七古、七律並稱)、王孟體(王維、孟浩然,以五古、五律並稱)、儲王體(儲光羲、王維,以田家詩效陶公並稱)、韋柳體(中唐韋應物、柳宗元,並學陶公以淡遠者)、錢劉體(錢起、劉長卿)、韓昌黎體(韓愈學李、杜而別開門戶,故前稱韓杜、後稱韓蘇)、李長吉體(李賀好作奇險語,時謂鬼才。有盧仝者亦稱鬼才,然涉於粗怪矣)、元白體(元稹、白居易,並以學初唐明麗而擅場;而白公別有古質一體,故又稱白樂天體)、張王體(張籍、王建,並以作新樂府稱)、郊島體(孟郊、賈島,東坡目為「郊寒島瘦」)、溫李體(晚唐溫庭筠、李商隱,並以艷才稱。又與段成式稱三十六體,蓋三人皆行十二也。李又稱義山體,又稱西崑體)、皮陸體(皮日休、陸龜蒙)、蘇黃體(宋蘇軾、黃庭堅。蘇學杜、韓而別創門戶,為東坡體;黃學杜而亦自成一家,為山谷體)、蘇陸體(北宋蘇軾、南宋陸游;陸亦自稱陸公體。此外,北宋尚有陳后山、南宋尚有楊誠齋、劉後村。如賈島、姚合偶為後人所宗,亦遂稱賈浪仙體、姚武功體,實皆不足為體也)。至元亦有四傑之目,明亦有四傑之目(元四傑:虞集、楊載、范梈、揭奚斯。明初四傑:高啟、楊基、張羽、徐賁;弘、正四傑:則李 夢陽、何景明、邊貢、徐楨卿。此後,尚有七子之目)。然元惟虞道園、金元時惟元遺山可成體。明惟高李(高啟、李東陽)、李何(李夢陽、何景明)、徐高(徐楨卿、高叔嗣)、王李(王世貞、李攀龍);明末則陳黃門(子龍),明末、本朝之際則吳梅村(偉業)。本朝則王漁洋,亦稱朱王(朱彝尊,號竹垞)。此外,尚有國朝六家(王士楨、朱彝尊、施潤章、宋琬、趙執信、查慎行)、江南三家(吳偉業、錢謙益、龔鼎孳)、嶺南三家(陳恭尹、屈大均、梁佩蘭)諸作及乾、嘉以來諸子(乾隆、嘉慶作者輩出,或宗唐、或宗宋,極為總雜,不能論定),不能悉數也。又詩體尚有選體(即「昭明文選」中五古一派)、柏梁體(漢武帝與群臣聯句於柏梁臺,為七言權輿;惟句句用韻,故別為一體)、玉臺體(即徐陵所選「玉臺新詠」,皆古風之作;後人以為艷詩,其實不盡然也)、西崑體(即溫李體,為宋楊億、劉均所、宗專施之七律,號為西崑體)、西江體(即黃山谷一派,江西人宗之)、宮體(即梁君臣艷詩)、香奩體(唐崔國輔、韓偓喜為兒女言情之作,韓偓遂以「香奩」名集。明人王次回因專效之,國朝黃莘田繼之,此體遂多)等名目;而惟選體為深雅,不易能也。
至於各體有各體之淵源、各人有各人之面目、各家有各家之專詣,不能覼縷悉言;散見在余「詩話」中及前人詩話,取而觀之可矣。
與李孝廉石鶴(清琦)書
自彰城拜睹,一夕因緣,三生知遇。不設町畦,遂深肺腑:雅量無量,若韓子之譽孟郊;懷才憐才,恍賀仙之歎李白。豈徐寧果海岱奇士(君為稱僕海外奇士),乃文舉實泰山達人!忘其齒分,文章之臭味如斯;高其品題,豪傑之襟懷乃爾。是以芳流口頰,彌見天真;露出肝腸,愈形風度:此真吾黨中所不數數覯者也。不知僕曩時見先生之卷、讀先生之文,早先慕藺,恨未識韓!波濤萬里,一天之聲氣難通;縹緲三山,兩地之形神尚隔。故景仰雖深,希夷不覺;先生亦豈知海天之外、雲日之邊,尚有餐霞飲露、未覿面之知交乎!
何意長風送至,河漢一槎;今雨吹來,煙波兩鬢!嶺上之梅花初放,客中之雪爪忽過;偶旅次讀傳鈔之文,於友朋得零落之句。不嫌污目,許傒斯謂可名流;遽爾傾心,嘆李嶠為真才子!祇欲知者之逾分,不顧受者之厚顏。故牆頭之笛,側耳三年;水上之琴,寄情千里:而僕要未知君之推襟送抱,有背後之揄揚也。車驅北里,路入西門;聞故人之家,駐名賢之駕。迂道相從,類山陰之訪戴;停驂快睹,為林下之攀嵇。不過慕名而識面,豈料把臂而談心!乃熱腸一片,現出全身;青眼雙珠,對開真面。湖海襟期,數江東之人物(君謂僕曰:『海外得如君數子,何減江、浙人才』);風雲意氣,吞 夢澤之具區(君謂『入場須將數千人物,塞之筆管』)。霏玉屑而談,燈殘見跋;傾瑤箋而贈,墨盡揮毫。夜深而心忘倦,冬冷而意逾溫:是君之豪也,是君之快也。乃知真才不妒,曠代有相感之緣;名士無猜,並世泯相親之習。陸機見都賦,不復為覆瓿之言;李洞讀島詩,因遂作鑄金之事。歎蚍蜉之撼樹,則其激賞者必深;嗟騕褭之絕群,則其傾服者已至。彼口好雌黃,料非知味;或眼多刮白,亦豈解人!故珠有曜而必聯,亦璧無瑕而自合。先生之坦易為懷、慷慨相與者,是先生之大乎!僕倜儻不羈,岑奇寡偶:語涉激昂,則嵇康為傲;言多磊落,則蘇軾為狂。是以車將出而輒回,交欲廣而旋絕。天荊地棘,頻歌行路之難;鳥道蠶叢,不思蜀道之易。而君顧乃逾分相知,異常見取:此僕所以鼓伯牙之操而神往子期、彈貢禹之冠而情深王吉者也。
詰朝分手,落日回頭。空山守樹,本如鎩羽之鴻;絕巘看雲,遂若失群之鶴。蓋君將有長安之行,僕空作隴首之望!自笑吳剛挫斧,莫攀桂樹於秋風;唯期李固染衣,早趁杏花於春雨!天津橋上,問君家之酒樓(天津橋,在洛陽;此借用);帝闕城邊,聽吾宗之霓譜(洪昉思「長生殿」):亦樂事也。爰綴俚詞四章,聊為先生一粲(李君於是年點庶吉士)!
代南北投諸紳士與邱仙根山長書
斗山聞望,湖海襟懷;日下欽遲,江南仰濬。重以溫、李之才,抒為蘇、張之筆。是以宏開絳帳,聘盧植為經師;高坐玄亭,尊揚雄作正字:藝苑之光也、吾黨之幸也。然而領袖斯文,扶持士類,今日拯溺之心、異時濟民之意。
伏維敝族維彬,訟庭一月,囹圄三旬:李戴張冠,既非其人之罪;來推周甕,亦殊自作之災。況南冠未脫,衰絰加身;北里不歸,塊苫在望。彌天之恨,搶地之哀!乃視爾夢夢,宰官既同於泥塑;聽予藐藐,蠹吏盡出於鬼魔!呼天無路,入地無門;僉謂此冤非丈不能救,此獄非丈不能脫也。商度已定,徘徊多時。誠以嗟嘆之聲,未敢聞於高座;塵棼之氣,何可溷乎門牆!繼而思晏子脫越石,不過一言;莊生救范兒,無煩三赦。而丈又人倫之鑒、師道之資,豈忍視同人為桎梏之囚、睹孤子作圜門之鬼!且令停棺不葬,長深里巷之哀;倚廬無人,轉益鄉鄰之痛乎!爰敢公修寸楮,藉乞鼎言。如蒙金諾,即候玉音!庶門前荀爽,接李膺以升車;縣裏岑君,望范滂之攬轡:則維彬荷之、某等感之,即九泉亦報之矣。
無任悚然,恭請諸安!
與呂汝玉書(癸巳)
自違令範,久隔芳徽;末由聆輔嗣金聲、領叔寶玉振,甚悵悵也!伏維閣下智慮淵 深、謀猷練達,每身呂身呂以如畏,若粥粥而無能;殆師老氏之守退,所謂善處富者乎!故韜晦自安,阮嗣宗口無臧否;英光不露,褚季野腹有陽秋。以視弟等之莽莽,殆不可以上下床論矣。
前日蒙君高誨和及簡姓一事,延之多日,未能佈達。緣事未有專主,局外人每悠悠置之;而弟等不便立標設購也。竊意事急則治其標,弟意欲屈閣下轉邀山長向縣中商量,將洪國交總局領外候處;想范令深信閣下,當能轉移。況范克繩所以痛恨該保生靈者,為不合作百姓唐突差役耳。因差役肆暴,而打差者已拏送四人、獄繫三人;其一名萬值非打差人,亦經交外領歸。洪國並非毆差人,繫獄近三月,似可援例從寬。祇閣下代懇山長發菩提心,設出一法;洪國如蒙俯拯,則其感謝圖報又當十倍於去年敝族之維彬矣。弟等非敢卸責於人,自圖袖手;緣某令既以蜚語相誣,則亦不屑向他緩頰。欲置洪國不恤,則又過心不去。第恐山長前日為弟等敗興,有所難於方便;然以閣下懇之,諒無不允!且山長設一機宜,而閣下代之以行,則於身分無損;未知閣下以為何如?願閣下亦發拯溺心,不辭煩重,再為弟等一浼;不勝感荷!
與邱仙根進士書(癸巳)
自春間恭候高牆,祗趨崇坫;荷蒙俯接,得罄清言。如與荀令君相過,三日而衣帶 猶香;與黃叔度對談,越宿而形神若失。至今思之,覺嶽峙淵停之姿,朗朗汪汪,猶在胸臆也。比年每一景仰,輒欲神馳。而元龍之樓百尺,非許汜所恆登;仲舉之榻孤懸,豈周璆所常坐!雖仁臺虛懷若谷、和氣如春,而珠玉之傍,自慚形穢;是以君既隆以厚禮,僕若見其疏蹤:非敢簡也,誠恐瀆焉!然而古來才士,曠代相感;至有欣慕執鞭,甘心作御。況下走與仁臺雖成名不同,而文字甚契;故臨風延企,覺他日以文章名世為海岱增輝者,惟吾君一人!倘天意玉成、造物不阨,則希蹤隆軌、和聲盛代,下走竊有意焉。
前為敝門徒託君拯溺,深蒙垂憫;敝門徒銘之,僕亦感焉!乃自仁臺北上,而事機遂棘。是即仁臺所云「言之行與不行,視地方之福運」;此亦南北投之無福,非僅敝東家之有禍也。是後變態非常,主人別請巫覡以為祈禳;悉索所至,幾致破家。而僕已置身局外,作蒿目人;乃縣中霹靂符下,橫加蜚語,竟以僕為近利:是何異誣坐懷之柳下作登徒、誚采蕨之伯夷為饕餮也!以僕之畏與俗事,偶因門下作為馮婦,乃遂遭背後詬厲;「文人九命,一曰「橫辱」」,此亦一端矣。
茲逢迎年,回思大德;爰命小徒具上村物數件,用申涓滴。以仁臺之至惠,而敢奉此區區,何異野人之祝篝車而挾豚蹄,能不來淳于髠之笑乎!然「世說」紀山濤之德,晉武餉之甚少;謝公以問子弟,謝車騎云:「當由欲者不多,是以餉者忘少」。茲之微 薄,亦由仁臺之無欲,而所謂「大德不報」者也。伏祈笑存,幸勿鄙擲!野人食芹而美,以獻其君;老農曝背而樂,以獻其上。芹之與曝,豈足當君上之一笑!而受之不疑其侮者,以其誠也。此亦區區野芹、老曝之類,唯大雅鑒其誠而一笑受之,是所厚幸!
辭通志□□局與友人李雅歆君書(癸巳)
羅隱下第,方寸亂矣;落落寞寞,書齋孤坐。忽空際霹靂符下,欲催作「省志」操觚人;彼時正蒲留仙所謂「天地異色」者,何暇及此也!此一役,須以有用精神置諸無用之地,拉雜寫出,不啻如兔園夫填兔園冊子,與文人筆墨大風馬牛。蓋「地志」如說家常,又如番市搬雜貨、如老嫗講故事,所記不過油、鹽、柴、米、牛溲、馬渤,鄭家婢所不足為者。強文人作此豸,恰似邯鄲才人為廝養卒。
弟今年學政甚忙,更不勝任。用作一稟,以求豁免。君視之以視蘇晉逃禪、宋人避雇役何如?一粲。
與悅秋先生書(癸巳)
昨夕於尊處獲見闈墨,恭讀尊作,竊思筆墨如是之高,僅中二十名;前列者,當何如之佳!及歸,燈下披玩前列十二名內諸作,才氣發越,大似辛卯之墨。但辛卯「哀公 問社」之題極受發揮,粗覺不妨本科「吾猶及史」之題。以此行之,不免似漢高祖對陸賈逞馬上威風、竹林中作屠沽習氣,先生以為然否?統觀全墨作法,於先輩相合者,亦惟先生一篇;餘如二十六名及二十七名、五十九名,理法亦佳。此外,真覺寥寥;若七十五名以偏鋒制勝者,則不當以理法論。
小弟場前亦思效辛卯墨,以霸才橫行;及遇是題,不覺低心下氣,作老嫗語。其弊只坐平日讀方、趙二先生文,失之耳;安得如先生之宜!今宜古驪珠獨得,食古而化也;若元魁文,則斷斷不肯相服。特近來元燈久已黯然無光,非自此科始。此平時之私論,非因不中而作牢騷語也。己丑及辛卯之元,尤不快於人意,是不可解!
借「長生殿」小簡(甲午)
春風拂座,春色入簾;焚香閒坐,時覺無聊。向友朋借得「鈞天樂」、「桃花扇」二傳奇,燈下披賞,如入山陰道、如遊武陵源、如聆李謩鐵笛、如聽康崑崙瑟琶。二本皆所愛者,又如趙侍御重睹古今人物畫。寫生之妙,無如「桃花扇」;寄懷之妙,無如「鈞天樂」。作「桃花扇」者,以閱歷遺老口話舊事,而以縱橫跌宕之筆,出之五花十色,幾於目不給賞;而其凌古鑠今處,曰趣、曰韻。作「鈞天樂」者,以潦倒才人、心多幽憤,而以奇闢淋漓之筆,寫之八荒六合,幾於無境不有;而其空前絕後處,曰神、 曰韻。書卷之富、才思之豪,以「鈞樂天」為最。然二本俱騷人博士之吐囑,非里巷小聰明之所著;視元、明人諸傳奇,「奴輩」呼之矣。
因思前人傳奇膾炙人口者,尚有「西廂」,遂向書坊借出觀之。其機局如一邱、一壑,固不可與「鈞天樂」、「桃花扇」比;要其開閤、曲折變化之妙,則於元人、明人諸傳奇中為第一。最解悟「西廂」者,無如聖歎,卻不免被他碎壞。作「西廂」者信慧心妙手,卻覺讀書不多;故科白時露俚氣。要其曲唱之清脆爽利,善運本色語、聰明語、雋永語、旖旎語,則亦可一、不可二者。傳情之工,當以此為至。
然弟見君處「長生殿」,傳情不亞「西廂」;而運用史事、參錯稗說,剪裁佈置之妙,實在「鈞天」、「桃花」伯仲間。其博麗,在「西廂」上。於玉環登場一唱三歎,千回百折;實不愧「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也。其爭勝梨園,曰情、曰韻。弟將欲把之與諸本絜長較短,敢乞刻下付來一觀;盼望之切,比之聽「霓裳曲」、看「妃子襪」尤為心急也。萬勿稍靳!書到,當浮一大白。
還「長生殿」柬(甲午)
昨午借得「長生殿」,床頭細玩,其貫穿史傳及「長恨傳」、「太真外傳」以及唐人諸稗說,如絲在機、如錦在剪,采色畢呈,條理都具:洵顛倒天吳、紫鳳手段。但微 傷繁重,不及「西廂」之雋特。「西廂」是描寫一人一事,易於著手;「長生殿」是描寫一代數百十事,難於佈置。「長生殿」之不及「西廂」,勢為之。「西廂」曲調之輕脆、曲語之雋永,句句沁人心脾,如敲雪竹、如彈水絲,非「長生殿」所及;則非盡勢為之也。「西廂」天籟多而人工少,「長生殿」則人工多而天籟少。然「長生殿」之欲奪席「西廂」者,以其縱橫古今、吐囑風雅,用意周到;非若「琵琶」、「繡襦」、「牡丹亭」之傖,李笠翁「十傳奇」之陋也。總之,「西廂」一唱三難是好聽,「長生殿」五花十色是好看;「西廂」時露俚氣而彌覺其真,「長生殿」純見雅氣而略嫌其笨。「西廂」之秀,譬如一枝蘭;「長生殿」則似一叢芍藥,連枝帶葉。其過「西廂」在此,其不及「西廂」亦在此。
余謂傾耳而詞曲都快、入目而排場俱佳──可聽可看者,惟有「鈞天樂」;其一,則「桃花扇」。其器局雖大而骨節皆靈,譬如趙皇后旋舞盤上,雖貴重而舉止甚輕,詼諧笑傲、愁憤悲歡,無一不具:而有女兒腸、有英雄氣、有風雲狀、有雪月情;合而演之,「淡妝濃抹總相宜」也。若「西廂」,則宜於淡妝:「長生殿」,則宜於濃抹。「西廂」如隆、萬人制藝,專運機神;一切典故,都用不著。「長生殿」則似乾、嘉以來文字,專以博洽貫穿見長。又「西廂」如後來柏蘊皋文,專工小品;鍊一枝性靈筆尖,遂至可傳。「長生殿」則似近世周犢山、陳厚甫一派文字,純以綺縟制勝。但「西 廂」、「長生殿」為傳奇家上乘,非若柏、陳諸人為制藝中乘;是不同耳。若其為優孟文章,則制藝與傳奇無不同者。「西廂」中筆札不佳,所撰律句尤鄙,與詞曲如出兩手;若論曲調,實不減柳耆卿「楊柳曉風」、秦少游「眉黛遠山」也。吾閩黃莘田詩,專以清脆抒懷,香艷遂造;勝境亦可相比。「長生殿」則似吳穀人詩,種種雅富,手筆大於莘田,只坐抒懷少耳。
春興撩人,因翻「霓譜」借以遣情,遂為評其短長如此。未審知音以為然否?「長生殿」二本略已展畢,隨即奉還。弟非識歌者,慎勿笑為曲子相公也!
還「長生殿」傳奇,又借他本(甲午)
「長生殿」二本,昨曉即將奉還;忽近午染得一疾,乍寒乍熱。想近日連賞艷曲如「均天樂」者,不免犯造物所忌;「西廂」又太發洩裙裾之私,不免為情鬼所妒。因此墮落冰蠶火鼠道中,作此水火交鬥之狀。然好奇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故今早起來,不免又向此中再覓生活。
昔金聖歎集才子書六,曰「莊」、曰騷、曰「史記」、曰「杜律」、曰「水滸」、曰「西廂」。予謂「杜律」為詩之一體,自當別論。若「水滸」,實流俗小說;謂之「才子」,怎不頳顏!「西廂」近於「才子」矣,究只詞曲一端可稱耳。若論手筆,實小家 數傳奇中可稱「才子」、可與「莊」、「騷」、「史記」抗者,唯有「鈞天樂」而已。「鈞天樂」中無境不有、無奇不備,大之彌天地、細之入無間,忽如游龍戲海、忽如晴絲裊空;無論其書可謂「才子」,即其科白、其句套、其詞曲、其結構亦無一不「才子」。惜不令聖歎見之,使以讀「三國演義」及讀「西廂」法讀此書耳。但金聖歎若欲讀此,又當去其小禪語及一切囉囉不了之習斯可耳。不然,又被他說壞矣。
「西廂」,聖歎謂之「六才子」;忽又有於「琵琶記」亦謂之「七才子」者,殊不可解!「琵琶記」,前人竟有張之謂勝「西廂」者,殊屬瞽說。余於「琵琶記」,總評之曰「俗」;不如毛聲山見之,得毋攘臂而爭否?
弟所見傳奇著名者無慮數十種,總不在眼;唯有「鈞天樂」為第一愜心。再則「桃花扇」,次則「西廂」與「長生殿」;其餘如「弔琵琶」、「讀離騷」、「清平調」諸種同為「鈞天樂」之人所撰,雖詞調尚在他人上,亦平平視之。作「鈞天樂」之人為尤西堂,其人誠才子,誠必傳也。作「桃花扇」者其人為孔東塘,未必為才子,文字亦鮮傳;未能及作「長生殿」之洪稗畦。若傳奇,則誠才子,誠可傳也。
尊處未知尚有他種傳奇否?再付弟別之,可博一粲!
付「鈞天樂」與陳墨君書(甲午)
前日道過芳村,與君清話,欲一睹傳奇為快。弟因向友人借得「鈞天樂」一部,茲即付上,以紓渴懷。
第是中佳處,未許淺人問津。君具有慧眼,宜仔細尋其脈絡、玩其結構、賞其雅唱、識其寓言。詼諧,則曼倩復生;謾罵,則東坡未死;操筆,如史公之敘滑稽;填韻,如柳七之譜曲子。忽而哭、忽而笑,忽而歡情、忽而涕淚;忽而才子,忽而佳人;忽而鬼怪,忽而神仙;忽而人間,忽而天上;忽而往古,忽而來今。鬱則極鬱,伸則極伸;痛則極痛,快則極快。盡宇宙間人物情狀,無不供其描繪;盡時俗中人物情狀,無不供其鑱鐫。登場唏噓,令人欲絕。場上一唱,場下有笑者、怒者、羞者、恨者,有喜而雀躍者,有惡而龜縮者;秦殿照妖鏡、溫嶠然水犀,不足喻其妙也。然而變化萬端,終歸一線;豪極豪,而細又極細。有其筆、無其書,無此風雅;有其書、無其筆,無此神韻。談笑風雲,罄咳珠玉;殆以才子之絕調,而偶為伶官之游戲乎!種種妙處,言之不盡;要須與一部屈子「騷」、馬遷「史」、一副嗣宗淚、禰衡口,合作一場鼓吹耳。然又須蓄一甕清濁酒、刮一雙青白眼、開一個不合時宜肚,乃得澆潑積年壘塊、發洩皮裏春秋;不爾,重負作者!
論「鈞天樂」,與陳墨君書
「西廂」清脆如一枝洞簫,向緱嶺吹歌引鶴;然是巧人極筆,非才學人絕唱。此則如黃帝張樂廣莫之野,眾聲齊作,萬籟不鳴;不復知有人間世矣。胸有千古,故目無一切。
弟所見傳奇佳者三十餘種,唯推此為第一與「桃花扇」,次則「長生殿」。踰冠時,曾有讀「鈞天樂」絕句百二十首,會當寄與參看。
與阿宗及門(甲午)
賤此行應試,自七月十一日在海上濡滯十日,始到廈島。歸來,在函江待渡一月。航海四次,望不得見臺灣;望見臺灣矣,乃忽遭罡風打折船桅,猶復收回。迨再航海,猶不得利;乃泝潮到崇武,再阻風十日,始得揚帆而渡。波濤掀簸,形神顛沛,始得見山,乃難之又難。船將入港,復不得入,猶寄泊於番挖海口五日;夕聽濤聲、夜望月色,鰥魚不寐,蟣蝨紛來。午夜之中,頻起作王猛之捫,苦亦甚哉!新街諸宗人,聞余在海上飄泊,僱不得小舟,乃撐竹筏而往,欲作迷津之渡,以濟失路之人;亦苦風利,不得泊。至第七日,風晴浪靜,家人喚棹相接,始登彼岸。回顧海上,儼有天堂地獄之別。登第,難若登天;不道歸家亦難若登天。迍邅人到處苦境,可慨也!
賤自去年見闈墨文字,所取半屬眯目。今年此行,早已聽得失於冥漠,只當作山水 之遊;而考試為循途之舉,故在函江聞鄉闈報罷,以一笑置之。及到崇武見闈墨,乃較去年尤野狐之甚!「顏淵季路侍」全章文中二十四名者有句云:『流禍靡窮,草野輒資以嘯聚』;對比云:『包藏不軌,神器直至於闇干』。上比自聖賢說至造反,如李自成是也;下比自聖賢說至篡位,如王莽是也:不知題為何物矣。又有說成讀書不成而改業者,文中有「持籌牟利」之語;又有說成讀書不成而游幕者,文中有「刑名法家」之語。又「書經」題,有就「伯益說出降至春秋吳、楚、齊、晉之兵力」者;「書經」題係「惟德動天」二句,又有作「離騷」體者:可謂很逞蠻矣。風氣如是,賤此行可謂賣衣裳於斷髮文身之鄉,多見其不知量也。此後若不逐臭愛醜,恐銷磨未知胡底;一嘆!
與施子芹小柬
小弟在世,如太滄之一粟;老兄諸位欲相引以陪議大局,小弟自揣,固不足用。惟思此際君國決裂至是,凡在婦孺,皆當執干戈以衛社稷;故不敢漫為矯舉。然弟無所求於人,亦無所爭於人;進退必須審慎。刻承高命,與府尊議定後行,最為妙著。必如此,方不造次。
弟謹在鹿俟教,守「無小無大,從公于邁」之義可也。
與悅秋先生書
早間奉上一信,因先生不在,姑復收回。
弟思事到此際,已難於下著;豈果夷狄之過人,人之甘不如夷狄耳。彼敵蓄志窺伺中華,在二十年之前;其間練兵訓將,則亦有二十餘年之久。雖老者已死,少者方習;而新舊參半,亦必有經練十年、五年之人,至少亦有三年。以經練三年、五年之人,雖或雜以臨時生兵,然薰陶一月,自可一鼓就列。而吾臺去年當北邊喫緊之際,正南服戒嚴之秋;使於其時元帥親入行伍教習士卒,則至今日已經一年,較諸平昔操馭與臨陣操馭者,尤為及時濟用。乃漫不關心,日以添兵增營,排列壯麗為事;此豈可以形貌嚇人者耶!敗血刃之後,多藉口器不如人;不知中國製器、購器貲本較東國尤厚,固有過之、無不及耳。人不如耶!器不如耶!先生以為何如?小人飲和食土,同舟共命;唯有禱祀蒼蒼,福庇吾臺無事已耳!餘無望矣。
再與悅秋翁書(乙未)
撫憲募軍,遠募廣西;此尤糜費生事,且不足用。渠意以為桑梓可恃,不知用得其人、人得其心,雖胡、越可使一家用;不得其人、人不得其心,雖一家亦成胡、越!撫軍為廣西人,欲用鄉軍如李牧之用趙,亦祇以三千人為親兵,借資彈壓地方可矣;若欲防守,仍須一切用臺灣人守臺灣地方為得要。況兵家千里攜軍為赴急,遠方人地生疏故 耳;若撫軍則守臺已有十年之久,其於人情風土無不熟悉,用臺灣人如得其道,可收運臂使指之效。武侯之用蜀士,充國之用羗兵,王姚江之用贛軍,戚南塘之用義烏、溫、台人,皆不及駕馭十年而能以土勇平土寇者。舍近圖遠,此豈有說耶!
復家韞巖孝廉書(丙申十月十七旦作)
孤棲海外,似在蓬中;日惟抱書,不聞一事。身世雖悲,耳輪較淨。時方秋盡,倏已寒生;雪月當戶,霜風入樓。獨坐蟲窗,忽逢鯉信;展讀未終,心腸萬斷!
來札云云,已聆一切。意謂齊子歸田,都撫實據;戎人納地,殊屬子虛!然則珠崖片土,空懸戴漢之心;銀夏一方,豈有歸宋之望乎!宗師臨試,許人復籍;遠招傖客,重被國光。聞兄一呼,深刻五內!奈弟慈憂未滿,無意人間;時事俱非,何心富貴!生命付諸鴻毛,世途視同烏有。蓬蒿沒膝,無嫌張蔚之居;敗葉盈門,未掃仲元之興。古之避難,賣餅市中;人之韜光,賃傭廡下。若第者,猶以詩書自樂,翰墨娛生;抑又過矣。雖居虎口,或慮蛩窮。然身在天地,禍福倘來;巢於蟭蟟,浮沈一瞬:則又可達觀自得、俯仰無驚耳。
至聞彼族加恩之意,吾民樂生之機;是誠有之,僕謂不然。夫狉狉無聊,煦煦何補!刀俎之氣,不絕於前;噢咻之聲,徒聞於後。且其為計,又屬至微:譬諸鄰嫗,撫子 一飴;有若估錢,償匄千乞。以此言仁,仁乎不仁;以此謀國,國非其國。
仲秋一信,來逾匝月;報候起居,當經盼否?海南危地,日處熬煎;天末故人,時來問訊:亂離之中,得此為快!翹念吾兄無恙,伯翁健飯;天倫之樂,曷勝忻頌!惟是蓬萊末劫,多見滄桑;翰海流沙,陡遷陵谷。管寧之在遼東,沈炯之淪河北;思痛定之餘,為溺人之笑!昨日所經、今時所處,如弟者固已風雲搖其素魄、濤浪駭其游魂矣。
再與家韞巖書(丙申十二月十七夕)
十月之間,祗復一書。滄海遙遙,神與天遠;一念徽音,如侍左右。
此間近事,漸覺迴風。最足慰者,新令無剪髮之條,故鄉免胡服之改;雖居異方,依然內地。茅舍一椽,巾書萬卷;俯仰古今,逍遙歲月。任蓬萊水淺,無憂一舸桃源;看蠻觸爭多,自適半生桑苧。世或苦於炎歊,我未驚於崑火。不然,拂袖而去伊川,束裝而辭裸國;瑣尾之情,亦良苦耳!今乃知咸陽一炬,終存破壁之書;大海疊波,猶有穩帆之施。榮華雖後於人,悲戚不先乎我;此內權衡,端推造化。假令早年衣錦膴仕簪冠,則望風先遯,殊忝科名;危地圖存,又辱軒冕。安得來往自如,去留兩便:遼東白帽,高臥而閱興亡;洛下青緗,閒居而書故事乎!
遭茲世難,彌益精神。詩中感慨、文外愴懷,俱饒悲壯,不溺浮辭。楚騷之有哀些 ,漢曲之起鬱噫;身經萬變,文易一觀:較諸前修,如成再世。乾坤鏤其心性,陵谷觸其欷歔:所謂「平生最蕭瑟,文章老更成」者,非耶?他日所著勒成一書,宜有可觀,須當呈鑒。此際韜藏,正自謹慎;蓋有得於滄桑者多矣。
所恨神州陸沈,仙山糞土;表海無虬髯之客,太原無裼裘之英!江山萬里,洋鬼縱橫;風土九州,島夷睥睨。志士終夜撫膺,中華亙古失色!興念及此,痛何如之!戴天如囚,登朝如狗;小弟立意不作青紫中人,職是故耳。然而一副豪情,無從揮霍;千秋壯氣,何處銷磨?售世既恐頹唐,韞懷亦空朽腐;進退思維,絕無妙著。惟願吾兄得意,折杏南宮,種花洛縣;使弟攬轡從遊,入幕作客:參畫諾於停騶,借獻籌於按部。課耕課織,問雨問晴;兄飲廉泉,弟分讓水。無濁世之名,有清風之興:則所望於帡幪者,此也。念之,珮黻時無相忘,幸甚!
致「陸操新義」、「約章纂要」於悅翁
得睹未見書,勝入瑯環福地。昨夜蒙許借以新譯五種兵書擲到,當刮阿蒙一重目。因順獻上「陸操新義」及「約章纂要」二書,以呈鴻覽。
陸操是德國所長,昔年用以圍丹、勝奧、虜法王者。求其體用,尚不如戚武毅束伍法之簡要;而於分合、步走攻守之法講之最密,亦足以相發明。僕為約其旨實,不出 「尚書」中「步伐止齊」之範圍。我中國邇來置古賢大法於不講,遂墮兵制;乃日事步西人後塵,襲其粗而遺其精,豈不自沮士哉氣!「約章纂要」一書,於有關係國勢事體者頗多不載;如與俄定界、與法分界及與各國租界、與英議界等約俱不詳明,惟瑣瑣於商類及設教交涉細事。自是纂者意趣之卑,似無足當一顧。然蒭蕘之獻,亦磚玉之資也。
與李雅歆君書(丁酉)
近日一位宦途老先生梁鈍菴到鹿,輟駕見訪。素昧平生,慷慨直言,謂僕駢儷佳、詩不佳;僕愕然、駭然。問何所見而云然?道自幼春處見近作一篇。僕疑之,不稔其人為工於詩者耶,抑或盲於詩者耶?姑聽之。索看小草,姑呈之。鈍翁一閱,擊節「懷古」及「子夜歌」、「古意」、「無題」諸詩,不禁目笑之;以為眼大如箕,乃僅識及少年文字浮艷體格者耶!蓋「咸陽」、「姑蘇」懷古八篇,乃踰冠時馳逐王、楊、元、白體者也。
及是夜留飯,鈍翁出示所作「釣龍臺歌」,則又愛之、疑之。錄所作散行文,又有才氣;乃縱論以試之。夜深,攜去舊作陳太史、孫太守觀風文卷三本;越日送來,則黏紙眉評、尾評幾滿。所評歌謠、古詩、古文、駢文、銘詞,或以為可傳、或以為可刪;策對,或以為可行、或以為不盡可行:則犁然俱當。惟卷中賞「九十九峰歌」而不賞 「國姓濤歌」,則未盡是。蓋九十九峰僅清刻,而國姓濤且沈頓也。鈍翁許「九十九峰」詩力厚思沈,人間傑作;亦偏嗜。至謂近二年詩不及前,亦不合。蓋自洊經禍亂以來,感慨淋漓,詩格一變;從前所未有也。第筆路稍奧,不動目耳。
僕平生所見古詩手仙根外,實推鈍菴。惜所作不多,傑構太少;不然,當與古人肩行矣。
乞梁鈍菴先生書「猛虎行」柬
昨夕請教歸來,翻讀屈翁山「猛虎行」,直欲同聲一哭!不知為彼當日作耶,抑為我今日作耶?先生「釣龍臺歌」,雅近嶺南風趣;先生草法,又似宋、元間人。晚生知詩者,非知書者。雖然不知書,要知先生之書可張之座右,與古圖章爭耀者也。
讀先生之詩,讀嶺南之詩,請以嶺南之詩求先生之書;不禁破涕一笑!
與蔡某書(戊戌)
前日與閣下坐,共談醵貲牟利事,閣下意欲與僕居鹽;此以鹺賈鹹味糝吾輩酸風,大善、大善!
古者國計,鹽為大綱,士大夫尤多以此起家。故漢桑宏羊、唐劉晏用,皆注意於此 。然宏羊為國朘民,啟漢武侈心;遠不如劉士安官民俱利,啟唐中興:此桓寬之論所由作也。今日徵榷紛如,而獨鹽政偶弛。是夙沙蚩尤百密中之一疏,使食淡人有所充口;亦昆明劫火以來,獨鹽池少獲完善者。吾輩不能以阿膠止河濁,不妨以敝箄救池鹵。且又一間棧屋適好司鹺,不須別籌鄭衛隙地,亦引位之天然者。
僕未為兩者計公利,不覺先為一己計私囊。僕允人合作五穀店,僕擬兌去年所貯之油湊成一股,不料油路滯銷,其項缺如。昨日思得一便宜計,意欲移閣下買鹽之金,充僕合夥之數;待僕項到手,然後完閣下之牢盆。量少、量多,惟閣下之力;給全、給半,惟閣下之思!弟不欲以竭忠盡懽者,致失夫揣己度人也;閣下得毋啞然於行炙者先嘗其味、分羹者遽染其指乎!
暫假蔀豐,聊掩罍罄;知交之間,用敢坦佈。
與林幼春書
去年得閣下手書見問,本欲即復;因雅歆君來,語多寄達,故緩附鴻。閣下清才妙悟,匪夷所及。詩、古文詞之事,僕屢欲有所告;祇因交淺言深,故輒中止。
僕之駢儷、詩、古及制義,頗可自信;分量之有到、有不到,亦皆自知。惟古文雖有所知,則覺其不到,而不敢自信也。但雖不敢自信,而今人所作之弊,一見輒能了了 ;惟自己亦時不免耳。駢儷之透頂處,在由兩漢、魏、晉及六朝、三唐文一鼻孔出氣,惟魏、晉多近古,三唐多近今。宜古、宜今,端推齊、梁;泥今失古,則自宋、明。本朝之古文,不能比唐、宋;本朝之駢文,則有越唐、宋者。詩或宗唐、或宗宋,當其盛氣時,視明代蔑如,其實與明代齊耳;但獨到處,亦有明代所未有者。總之,一代各有數子,一子各有一面目;不能概抹。僕之陋作,不甚深藏。但毅力有到之篇,亦鮮示人;即示人,亦鮮印契。惟數年前「九十九峰歌」,邱山根見其刻入處,許為查初白、趙執信;然「秋詠」十二首甚渾,即有不省處。去年梁鈍翁見舊作歌謠,許為唐樂府;「塔將軍歌」,謂可入高岑。然「湘、楚軍二行」甚壯,即難得其賞識;更無論他人矣。
僕之事業已無可望,半生心血只在詩文;如歐冶鑄劍,以身殉此矣。特兵燹滄桑,易致焚如;此後即欲求如揚子雲之覆瓿,恐亦未易得也。一歎!
與林幼春書(戊戌)
幼春足下:
壬辰一晤,倏忽六秋;閣下英華日茂,而僕老大徒傷!玄髮、朱顏,青衫、退絳;相形之下,妍醜奚堪!又況時世傖荒,邱山陵谷;江河有日下之悲,滄海無迴瀾之望! 風之殊也,不亦傷乎!
劇秦美新,昔人所恥;朝齊暮楚,吾黨所非。閣下入時未深,染俗未重;慎毋以素涅緇──即白溷黑,幸甚!書不盡言,詩以寄意。
來春正月,尚其赴秦樓之會,輠輿見訪乎?古書數榻、秫酒一甖,坐王粲於席頭,話阿戎於門裏;不盡賓主之歡,脫略形骸以外。
肅此祇復,惠我好音!
答林幼春談近事書(戊戌十二月十八日作)
去月中日,忽接寓書;愴懷浮世,感慨當年!攄時事而沈炯辭傷,撫羈愁則徐陵路絕。神州下淚,陸沈海岱之鄉;鬼伯呼人,吹墮黑風之國。
今者水火益深,繭絲日縛:海市蜃樓,盡懸徵榷;洛灰殘土,遍覓真珠。食武昌之魚,居何似死;聞泰山之虎,猛莫如苛:蓋民生窮慘,於茲甚矣。我輩田硯無科,商詩不稅;王摩詰輞水歲月堪娛,黃道真桃源逍遙不少。無如法外之徵、暗中之取,錙銖日削於書庫,株連即逮乎儒坑;生涯已窘,物賄皆昂:不農不商,胥受其害焉。況乎伏莽叢箐,由來如蝟;揭竿斬木,自此為群:殊無治盜之能,徒有取民之暴。我孔熯矣,彼何人斯!所云石壕胥吏、銅馬強徒者,料未似此也。
夫庾信間關,猶是洛河風雨;田疇棲託,依然漢徼人煙。古來塵世之滄桑,不改中原之文物:羯如石勒,尚存君子之營;氐似苻堅,大有霸王之度。從未有妖漦一噴於海外,膏血頓濺乎域中──窮奇牙爪,以忠信為糧;豸契貐性情,見衣冠而噬;如今日者,良可慨矣!
天狗化人,白虹貫日;埋秦憂於下地,醉帝酒於上天。烽火南朝,鮑照歌蕪城之賦;流離北岱,劉琨答盧子之書。繻拜。
與家煇石孝廉書(戊戌)
今年閏三月間,捧兄元月書並「芳洲公集」一部,彼時即當修信奉覆;因兄已在京中,須俟回家。迨五月終,得兄四月二十八日信,已知兄返溫陵。雖不獲看花杏苑;而振鐸杏壇,正亂世不顯、不晦地步,佳哉、佳哉!
所示時事,一切聆悉。我生不辰,無可如何!所可悼恨者,我輩惟在氣數中,與世浮沈;不能出氣數外,挽回世運耳。海外時事,尤不堪言。疫氣流行,搜檢之例,繁酷難勝。至「土匪」猖獗,與彼族儼成敵國;列械相逢,彼此避路各去,不敢問也。此輩向謂「義民」,但近有為非者,不能諱「匪」之一字,姑從敵語;究不能不許為壯士!京中物價、米價,自是季世地不獻寶、物產蕭條之故。泉州米價一石六圓,臺灣亦然。 春初,臺南、臺北一石五圓外,此際收穫,我臺中一石且五圓、四圓七八角。地非長安,居大不易;可為弟嘆矣!臺灣版圖歸中國之初,有物豐穰,庶民康阜,是天地生養之運。今歸外國,百物踊貴,庶民憔悴,是天地劫殺之運;然則不當作易世觀也!除夕之例,悉依舊時。日本人雖有中曆、西曆,居臺灣者究亦有從華例。然則伊川為戎,不必長為臺慮!
芳州古文,筆氣縱橫。外省唐荊州、本郡王遵巖,芳州公同時雁行;無愧色已。
專奉沈香二束、魚翅二副,伏維笑納!
再與家煇石孝廉(戊戌)
此七夕前二日,拜捧吾兄六月朔信;比接前信較捷矣,亦匝月也。元月四月二信,經於前日拜覆。但該信並沈香、魚翅,因等候蚶江船,船到又輪幫,故遲往未至。倘兄接得,即乞回音!
「八比」廢為「策論」,朝議迅速如是;是祇速於語言、文字耳。若軍政、吏治亦速變積習如是,則有望矣。
臺灣五月間淫雨經旬,米價之昂,職是之故。此六月十九、二十、二十一日三夜二晝大雨,弟在屋中,祇覺屋漏無立錐處。迨二十二日雨晴出門,則處處崩頹,暴漲陷山 ;數十餘莊付之奔流,人物烏有無數。臺北亦然,且兼火災:何臺灣苦劫之多耶!兵燹、凶年,疫癘、盜賊;今且洪水隨來,可見氣運!
年來物價倍昂,農工均倍昂;惟讀書不昂耳。
與家其昌書(戊戌)
自丙申為賢臺事一造賢廬,至今未獲再晤。山川修阻,鴻音多隔;未稔賢臺近況奚似!
聞賢臺已擅芙蓉城主,作長夜之遊,如鄭伯有之在壑谷;復采烈興高,時為劉毅百萬樗蒲之擲:未稔然否?果然,則顛覆可立待也。聞有規賢臺;賢云:『富厚何常,豈我長有耶』!此言恰似晉孝武之見災星,遂澆地曰:『長庚!酹汝一杯酒,自古何有萬年天子也』。亦似吾鹿之莊成基,其親沒,人謂三年即破家;成基曰:『我遽不肖而必三年,偏欲以一年盡之』!後如其言。賢臺為曠達之語,可也;為曠達之語而並為曠達之舉,因而生放肆之心,不可也。
猶憶賢臺完婚之年,邀汝東到書館;曾幾何時?而汝東又見逝矣!僕哭汝南之淚未乾,而重悼汝東耶!今在汴諸友謀為汝東身後之恤,賢能鼎力一助,同襄盛舉,則用財以義,僕不勝為幸焉!
與陳某書(戊戌)
自乙未見訪汝東,迂道造廬,荷足下投轄殷殷。是夕對榻挑燈,彼此談及時艱,眼眥欲裂;此情猶在目前耳。
足下山居朋遠,汝南、汝東兄弟與足下望衡對宇,自不啻王摩詰之與裴秀才;朝夕往返,足增輞川山水之佳。乃汝南棄世多年,僕所遠交者惟汝東;足下所近友者,亦惟汝東。今不幸汝東又見訃矣;人之云亡,邦國殄瘁,痛何如哉!汝東兄弟生前與足下兄弟雖有不合,自是晏子之所謂「和而不同」;且其人之遠勢利,亦足下素所知也。昨聞錦堂君適汴,汴頭之人競傳足下為汝東身後之計;令人傾服不已。昔孟莊子沒,臧孫仲哭甚哀;人謂之曰:『孟孫之不愛子也而哀如是,其若季孫何』!臧孫曰:『季孫之愛我,疢疾也;孟孫之不愛我,藥石也。美疢不如惡石,石猶生我』!然則汝南兄弟於足下,自是藥石之交,而非美疢之可比;而足下謀拯於身後,自是智不在臧孫下,而仁厚且出臧孫上矣。汝東身後之事,此意發在汝東所泛遇新交之蔡君,再發於汝東所不素合之足下;令我輩愧死矣!
汝東之舊交尚有李君,弟經投信託其向某某諸公謀之,至今未覆;其忘耶、其俟耶,尚未之知。既有足下,則諸處不必問之李君矣。望風遙拜,專此具聞。
答報社書(戊戌)
久荷青垂,多蒙錦注!竊同敝帚,享獲千金;愧非席珍,晝來三接:僕之豐,君之厚也。
頃捧來示,欲以要事為託;本應聞命速行,何敢作態遲緩!但弟知此係無他事,蓋實欲囑以住社執筆事也。弟素性偷閒,本來守拙;故在家撰文則樂,住社執筆則否。不特眠食有以自由,亦且嘯歌可以自得;其厚糈豐饟,非所求也。前日所以允社中暫往者,因來信迫切,言陳君患癰頗重、楊君歸祭甚急,社中乏人經理云云。弟月受社金,敢不分勞!現楊君不日將到,陳君疾愈已來;弟確實願在家仍舊以一半精神教讀、一半精神撰文耳。若五月初旬亦擬到墩逍遙,立候光耀;既可與諸君暢敘,且可向報社縱觀。住社之事,實謝不敏。伏維見原,不勝為荷!
與林君(己亥)
前日茅齋一敘,論文之餘,繼以棋、酒,暢暢何如乎!僕與汝南談經史古今、與仙根談駢儷歌行、與鈍菴談詩古文辭,皆極快意;杯中吐氣、耳畔生風,不減曹景宗之飲生黃鹿章、宋景文之效庖羊羔也。今汝南已宿草,仙根又遁;鈍菴再去,風雅寂寞,傷如之何!得閣下霏霏玉屑,不減前輩風流;恍彿猶見當年焉。
論儒行,莫如汝南;若仙根,浮華耳。鈍菴未知若何?以意揣度,操持當非仙根比,惟天才須讓仙根,高步至博,雅亦不讓也。
與及門傅重輝書(辛丑冬)
前月夜間遇旗後人陳木森,年方十八。云被人誣陷入獄,繫臺北多時;釋出無貲,歸途苦遠;家有老母,門無少弟;須到山城,始有親友。聆之令人悽惻!故僕與蔡君念淙為之從郵附信陳家,僕資以銀角、蔡資以舊衣;僕亦恐其言有未實,故未敢多贈。特給一信,俾其沿途南返,向貴處告貸。倘若非臺南人,斷無故行數十里,向貴處貸數百錢之事。又恐其流蕩習慣,則不必定為南人;亦有時而到貴地,故為限以三日。今閣下得僕所付他之書,已在所限十餘日之後,自可不必給他;即給他,亦不必重疊若斯。況其言又與僕書中不符,則其人、其言皆在不可信之例矣。此一串青蚨,未免供老蕩子唱「蓮花落」也。但此亦小可之錢,亦屬小可之欺;而閣下勇於為善之心、急於賙人之誼,即此而具,則量莫大焉。以後凡有類於此者,仍須依此而行,不可有改。蓋受欺之事小,救人之功大;寧可以為善蒙受欺之名,斷不可以受欺沮為善之心!惟閣下自能體此意,不必多贅。
與家韞巖孝廉書(壬寅)
魚雁之違,倏忽三載;然此心無時不念兄處也。前所惠二信,皆有捧入。但到時均隔二、三月之久,弟以信滯若此,因之懶於寄信;疏忽之罪,維吾兄曲宥焉!
弟自世變以來,家庭間亦頓形變態;蓋既不能得故國之名以亢宗、又不願謀外國之利以炫俗,視韓王孫釣竿、蘇季子敝裘,相去無幾。故自日本據臺之明年,即時萌分爨志;惟戊戌、己亥二年硯入較豐,始不復言。迨去年庚子,硯田又嗇,報館筆資又被虧欠;家兄遂決然與弟分析,弟亦慨然聽之。先人所遺,約略分出;其中瑣碎鄙情,總有不堪悉言之處。先人之業歸其掌管,弟今所擁者數百卷之書籍、所食者數百金之利息、所藉者十餘生徒之脩脯;以此度日自足,亦覺萬石君之貴、千頭奴之富不與易耳。然家兄兒子長大,有恃無恐;弟則幼子弱息,事事皆一身自任,不免有時塵狀孔傯。每欲為兄一道衷曲,憚於縷述,故輒中止;若約略裁答一紙浮詞,又同外人,不如不寄之為愈也。
弟於酬世文字,年來不著一字;惟歌詩則時為之。有漳州邱菽園孝廉託新竹王君徵題圖詠,為題三圖;一圖借名陳君,其知弟與否,弟未知之;未稔兄知其人否?
與邱菽園(壬寅)
比維岳嵩聞望,湖海襟懷;元龍之樓百尺,杜陵之廈萬間。遙企之餘,神往無已!弟鹿鹿風塵,蛩蛩海島。沈炯韜晦,有懷通天;杜坦傖荒,無途歸晉。比之吾兄故國人 物、中華閥閱,區以別矣。
日前並拜雙函,如獲五朵;虛譽之施,不勝赧受!但所託友竹向尊處抄錄海內題圖之詩,不見寄來;渴懷仍未有已也。尊著「五百石洞天揮麈雜錄」,未諗竣雕否?如壽梨棗,敢乞惠賜一部;使桓譚得珍子雲、太玄,將異域亦有升菴遺筆焉。其題圖之作,自覺美不勝收。敢請擇五古、七古之尤者,命侍史代錄付下;則因茂倫淵鑒以廣識,海內名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何快如之!
翹首天南,惠我好音!
三約詩會不果赴,戲與峻堂(癸卯)
前日復上一封,渴待回音。乃望眼欲穿,洎此十四夕始下羽檄,即期以詰朝就道;教弟辦裝無及。是閣下楸枰約客牋,乃閣下重關逐客令也;與夫司馬穰苴故刻師期以誤莊賈頭顱,何以異乎!比之舊時棘戰,明是大宗師特出縮腳題,以窘英雄入彀耳。若立法取威之始,欲治弟以屢次逗遛觴政之罪,立即發黑龍江墨君邊充當苦差,固當俯首,對簿無辭。或稍緩寬典,量予薄罰,即家中使受金谷酒數,俾得效命文行,則後月風鶴少警,亟應首告奮勇,故將軍即投袂往矣。此傾肝膽,無任悚惶!
代施某呈「觀會日記」小啟(甲辰)
賽會之事,所以開民智、格物理,萃天下之精英,而拓寰海之見聞也。故泰西各學,莫不有會:士有文學會、農有農業會、商有商務會、工有工藝會,以至天文、輿地、光、電、化、重、測算、醫、繪、機、運、漁、植種種俱各有會。而聯小會以成大會、合數會以成廣會,則莫要於博覽會;其初英國行之於倫敦,其繼法國行之於巴里,其後奧國行之於維也納、美國行之於紐約、行之於費里地費,日本行之於東京。近年則英再舉於愛爾蘭、美再舉於芝加科、法再舉於巴里,於是日本今年再舉於大阪。某為海外民,於此事不無矮人觀場之歎!
蒙廳長某公殷殷誘掖,謂施姓為海外豪族,不可無人以游於其國;遂汲引某以與於斯遊。所過名山大川、所閱珍禽奇獸、所見窮巧極工、所歷風土民情,寓之於目而會之於心;某不敏,竊恐有得輒忘,因遂筆之於策而成斯記。博雅者,將視為兔園冊耶、獺祭簿耶、鼠璞編耶!然某以渺焉一身逐隊觀光,窮三島九道八十六國之勝,為地三千餘里、為時四十餘日;覼縷筆陳,積成寸帙,竊以為「東京夢華錄」不是過也。是為啟。
與王箴君(丙午)
昨見臺北報文內有「食文字報」一條(報為箴所作,蓋欲游揚其兄也),將僕與蔡紈褲並列,未免蹧蹋人甚。因令兄惠來「詩話」數部,又頻道近日窘況;以友誼,故特 與諸君共為微薄之贈。報中何以單指僕一人?味其意,若以為有酬於友竹者;然實未嘗付詩往也。
況前話於僕,謂「各體精工」,亦是常語;實則僕平日虛聲尚不止如所云。尚存有諸公手評,略可充汝南月旦者。如陳文騄太史「四縣觀風卷」,則評為歌謠似白香山、論議似王景略;孫傳衍太守(「四縣觀風」)則評為策論追蹤賈、蘇,賦頌抗手班、揚(原評甚長有八百餘字)。弱冠時,蔡嘉瑴二府則評云:『童軍此才,定是景星、慶雲』(此評亦頗長);羅太尊大佑場中評,亦謂『詩有仙韻』。其餘諸公,尚多爾爾。此雖前輩寬獎,未可據為定評;然而友朋諛詞,儘可作駢牳觀矣。中年以後,迴視虛名,尤不值一吷!前夜遇梅樵君,亦與為令兄謀饋貧糧;今見此報文與激揚風雅之心大相刺謬,行作謝瀹閉口矣。
與王則澍
海天萬里,胡、越一方。每念友朋,輒覺神傷;況為十年不見之故人也!昨得溫陵雙鯉,儼見春風一面;何快如之!
讀來書,知去年遭郭有道之憂,令人不勝哀怛!恨波濤遙阻,音訊鮮通;未獲效孫威直之執素紼、徐孺子之進生芻耳。吾兄因是而有浮海之心,想亦大丈夫不得志於時者 之所為;所謂「余馬欲東,安能鬱鬱久居此乎」!但中國雖已廢科目,雖即輕讀書,終是彼都臺笠之風,去人不遠;決遠勝外國之學同溲勃、道在屎溺也。弟與兄暌違甚久,契闊已多;兄倘能來,正如空谷之中,忽聞跫跫足音,有不喜同天降者耶!書中謂弟近況頗佳,此言誤矣!沈禮明之淪河北、王深寧之寄甬東,豈肥遯時樂饑地哉!臺灣以章甫為文身、以衣冠成裸國,兄決不可不作前度劉郎,一馳域外之觀。然若遂以為菟裘計,則其事良左!此間悉索敝賦,木矛柚其空。在地之人民,已苦無遺利;來遊之客子,安望有餘潤!況舊時素封家,半以紳士輩為津筏;縱甚慳吝之人,一主東道,自莫敢不供其屝屨。今則時遷地易,九儒僅居十丐之上。彼族之官吏,每以讀書為無職業之人,載之戶籍,明用稽查;今且懸之禁令。此境此情,何堪迴想!弟在此地,非不欲筆耕而墨織;無如舉國之人,皆以通譯音為奇材,而以通詩書為廢材,更從何處求徒侶乎!一二村夫子咿唔度日,每須向所屬官廳懇求許可,百不獲一;而又限之以短晷,束之以異例。有時官僱之教員一出,輒來踞上坐,肆嘲罵;真真牛溲、馬渤之不如矣。以吾兄宿學多文,若來此間,弟要當與兄之親友預謀位置,別開生面;勿使與鄉學究爭一日之長,則進退自綽綽然有餘地。然聞兄在西岑,館膳有百餘金,弟方企羨之不勝;而兄乃厭之,欲求於海外。豈果東方之人以西方為佛國,而西方之人又以東方為佛國也耶!兄試拭目而俟,弟他時若不作杜坦歸晉、溫嶠過江,將有如此水!
寄鶴齋選集(四)
文 選(四)
詩 話
江西德化羅穀臣,諱大佑;同治進士,洊擢臺南郡守。枝,己丑蒙拔冠郡試;未晉謁而沒。觀察唐某刻其「栗園詩鈔古詩自選」,體迄唐、宋,均得門徑;今詩,則大有元、白風流。「追憶詞」用漁洋「秋柳」韻四首云:『飄泊東風黯醉魂,才人新怨賦長門;花移別館鶯無力,泥落空梁燕有痕。芳草已迷楊柳渡,扁舟何處苧蘿村?梨花庭院深如海,淒絕蕭郎莫更論』!『芙蕖散亂不禁霜,菱葉荷花空滿塘;舊譜怕翻「金縷曲」,贈衣猶壓綵羅箱。癡心私誓酬妃子,稱意行雲負楚王!重過海棠花下路,深情還問碧雞坊』!『落絮游絲惹舞衣,回頭萬恨事全非;琴彈怨調絃聲澀,鶯喚殘春花影稀。千點黃金和淚鑄,幾年碧海變塵飛。人間多少閒牛女,銀漢迢迢一例違』。『銅駝清淚共君憐,綺歲風懷漸化煙!犀角有靈心的的,繭絲無絮意綿綿。口脂香戀如花夢,髀肉神傷似水年。哀樂紛紜須懺悔,閒愁拋付白鷗邊』。「感念昔遊」云:『莫向南皮問舊遊,浮沈聚散幾沙鷗;一年小劫笙歌歇,二月荒城鼓吹愁。春雨又催江上櫂,夕陽無 恙水邊樓。黃鶯紫燕歸何處?付與揚塵變海漚』。所作甚多,皆神清韻遠,不減古人。「栗園鈔」不多載,此亦不能多錄也。絕句如「春情」云:「柳條漾碧草毿毿,蝶妥鶯捎花氣酣;斜倚熏籠溫睡鴨,綺窗無語夢江南』!片詞隻字,皆清脆絕人。又有『燕市難逢屠狗歌,一鞭風雪莽關河;健兒吹角氈廬夕,詩在明駝背上多』。亦雄氣迫人。憶枝在場中,循手納卷之作──俗所謂「卷後詩」者,均蒙非常逾分之評;至以「仙氣」相目,不禁赧然。在場中,曾一場枝己作列第一,促刀作列第二;暗中摸索,不啻鍼芥相投矣。頓經禍亂,追述昇平韻事,不覺愴神!
穀臣翁作宰,多惠政;令晉江時,有賢良名。其辦理械鬥,尤盡苦心。南門外各鄉有爭競者,輒輕裝親蒞平理,獷悍之氣一戢;故晉人今猶懷之。「雜感」有句云:『可憐肉食徒,但怪閩俗猾!謂其性使然,棄之等獝狘;恍如泰山石,根固不可拔。吾聞古仁政,蝗虎皆淪浹;矧彼靈為人,甘自詭於法!龔、黃今不存,斯語為誰發』!讀之,可知其細意撫循,非□毒史之比也。故余己丑「題栗園鈔後四首」哭之云:『韓偓風懷杜牧詩,沈吟聲與淚俱垂;三年蓬島求珠日,一旦桐鄉飯玉時(時郡試甫畢而逝)。北海才名尊酒在(在郡常與海外名流觴詠),南豐心事瓣香知!可憐未遂平生志,流落人間只寸絲』!此詩拙集不存,附識一首於此。
吾郡邱進士仙根詩才出群,駢體亦工麗。在諸生時,受知唐臬使,有「才子」之目。昨年時事破碎,聞唐撫棄臺西遯,己遂棄義軍倉皇渡海,軍饟不發,家屋盡為部下所焚;徒向外間報紙張皇民主國虛情,以此為人口實。臨行賦詩,有「宰相有權能割地,書生無力可迴天」!句亦可哀也。嘗有小詩云:『細雨如絲長綠苔,碧荷池館又聞雷;湘簾不捲房櫳靜,孤負雙雙燕子來』!「宿新竹」云:『長安消息當輪蹄,柳未成陰綠未齊;風雨南來人北上,詩情留住竹城西』。洵才人吐囑也。
仙根早時見余七古,許為查初白;遂出示所作「大甲溪詩」,瑰瑋奇特,學韓公和盧仝「詠月」詩而能繪切眼前景殊佳。詩云:『大石如人班立肅,小石如犬群臥伏;連營八百斷復續,不數八陣壘魚腹。水挾石走西行速,群山隨溪互直曲;驚湍十丈下深谷,沙飛泥坼無平陸。東來就海為歸宿,溪色微黃海深綠;赤道以南火上燭,熱風夜出蕩坤軸。曉發渾流黑河濁,不關天漏秋雨足。何況淫霖歲相屬,天驚石破走飛瀑。兩山交牙作鈐束,南衝北突怒難蓄;洪濤千尋舞大木,百尺桐僵萬松禿。壓山壞雲作黑纛,崩崖如赭山靈哭。聲喧萬鼓勢萬鏃,鞭策群力水怪勠;黑蛟人立夜相逐,鼓波上拒雷神戮。何人堰敢淮山築,十日拏舟九日覆;須逢白露洩秋毒,西風倒吹水始縮。洪波五里往而復,落為徑丈清可掬;乃容矼石橋繚竹,溪流曲處石如屋。山含海育富水族,檺花夜落魚夬魚簇;米市告荒魚市熟,石鰈群歸泉穴育。千僕隨王等臣僕,取之為鮓誇口福;此 皆異種良罕矚,港鰻、河鯉皆常畜。溪東群山屏萬幅,往往尋源獲水玉;水中吐火照林麓,仙人投藥病可浴。瑣聞喜得自番俗,下流況分萬溝瀆;一水之利生金粟,名之陸海秦難獨。行人病涉夏五、六,萬口為溪騰謗讟;安知怒流不可觸,亦能屈曲從民欲。百里餘潤富田穀,惡名莫等愚溪辱!有如奇人駭俗目,淵乎莫測凜難黷。憤發不為常流局,功能濟物眾斯服;我欲鐫石將詩錄,年年安流為溪祝』(詩中檺音豪、魚夬音決;自註:為臺灣俗字)!
仙根工詩、古文詞,而不工制藝。同邑有張汝南,名光岳,號樸齋;制藝巨手,衡文者至以方百川為比;而不工詩。然品行特醇,作小詩亦佳;如『露濕黃花悄無聲,捲簾閒向玉階行;自憐瘦影同於菊,秋滿籬邊月滿庭』。此類頗多。經史亦爛熟,平日有志實學,服行宋五子書。惜年三十四而終,止於廩生。
林朝棟棄臺西遯,較邱進士尤難掩眾論。蓋仙根書生,未嫻戎務;出領義軍,係唐景崧濫舉。蔭堂,則承父林文察餘廕,早經劉銘傳保舉,從軍有年。有兵、有饟,又素經戰事,乃不見敵而走,致景崧倉皇無措;其視徐驤、姜紹祖、吳湯興諸君以書生撐拒半載──至以身殉,有天淵之別矣。故其少君子佩相逢索詩,余贈句有「負負將軍復何 門,避秦今已失雲山」之語。
三水諸生梁成楠,字子嘉,號鈍菴。負氣,游幕,厭刑名、錢穀之俗;游諸營中,住臺十餘年,以保舉得縣丞。乙未割臺事起,委署彰化令;未幾,敵兵至,從劉永福軍西渡。有墾地,在大湖;越年復來,晦跡於臺。今年偶到鹿港,聞名見訪;素未識面,相逢之際,即曰「子詩某篇佳,某篇不佳」;宛如劉四不諱。予敬其老輩,喜而留飲。其夕,出其「釣龍臺歌」見示;筆氣不減嶺南三家。鈍菴謷疵袁子才不置,然其「題陶朱公像」,筆氣又似「小倉山集」中佳製;予告之,亦不以為嫌。其「釣龍臺」云:『閩越王,安在哉?我來訪古釣龍臺。王與夫人寢殿開,寂寞常對古時梅。南臺萬屋瓦鱗鱗,當時海水未揚塵;王欲釣龍垂巨綸,誰緡之繩王夫人。釣龍囚在釣臺井,井水千年碧逾冷;鐵索鎖龍波瀾靜,虎骨投龍雷雨猛。南越趙佗自椎髻,「漢賢、我賢」爭較計;翻然高築朝漢臺,臺成左纛猶稱帝。此臺無事且百年,歌舞歡娛漢六世;嗚呼楚、漢鬥智鬥力時,王為功狗出偏師!高天鳥盡兔走死,王有材力將何施!釣龍一事蓋兒戲,馴獅伏象王能為。方今東海長蛟螭,奪我南溟作飲池;奮鬣欲入王階墀,王能磔死抉其皮;如王真是奇男兒,王與夫人知不知』?釣龍事,梁據無諸詠;予和作,則據餘善也。
梁鈍菴先生「釣龍臺歌」,越日予和之;梁即贈詩云:『二百年文獻,伊誰擬杜、韓!淵源師友絕,著作古今難;可歎洪興祖,徒為管幼安!蔚然章甫服,未許裸人看』。『裸壤原無論,衣冠識者誰?高歌驚下里,長燄謗群兒。懷抱民生痛,文章樂府奇;長官虛問俗,死罪敢言之』!『如生為棄朕,朕豈棄生為!無路陳三策,思京賦五噫。愁懷形比塊,慟哭血成詩;苦語聲酸鼻,長吟猛虎詞』!蓋梁曾見所作「太守觀風策問」及陳當事諸歌謠也。中首係謂予平生及改名棄生事。余稿中如「送李石鶴」五古、「九十九峰歌」、「塔將軍歌」及踰冠時所作姑蘇、咸陽、江都、臨安諸懷古八首,皆所擊節者;然不合意處,無不訾謷不少假借。「湘楚軍行」予所得意,渠不取也。
梁鈍菴「題日本陶朱公像」云:『富者與仙者,兩者爾何樂?願作陶朱公,不作東方朔。東方先生名神仙,日求二百四十錢;一囊之粟不得飽,大官分肉流饞涎。今觀倭制陶朱像,肉食之貌誰為傳?廣額豐頤笑開口,兩耳如耼垂至肩。左肩肩巨囊,其中何止百萬錢;左手撮囊口,實恐錢刀落地化為泉。右手擎一鼓,有柄當中穿;想是左提右挈雄心在,昔操兵柄今利權!其下金繩稛載三巨橐,兩腳蹴踏兩橐堅;一橐且復以臀坐,如畏探囊胠篋然。不脫軍中金鎖甲,懍如大敵當彼前。智盡能索始獲富,既富情狀何可憐!如斯富者鄙且吝,曷怪愛子中途捐!吁嗟世上守財翁,枉見戲侮日本東;願為餓死東方朔,不願為富者陶朱公』(原注:『日本寫東方朔、陶朱公、多子婦為三星圖』) !鈍庵又「答林幼春詢近狀」云:『三叉湖上望糢糊,隱隱雲端見大湖;草木不隨人鮓腐。林菁時見鬼車號,有如白水辭微祿,直為青山誤老夫。愁愧雙魚勞問訊,長貧今較一錐無!秋霜入鬢已堪憐,舊事思量更黯然;父子紀、群交再世,主賓瑜、策話同年。毛錐無用兼疏禿,羽扇非今合棄捐;誰料不談阿堵客,老來偏欲乞囊錢!乞食茫然任所之,言詞既拙計工詩;屈原澤畔吟多苦,庾信「江南賦」甚悲!歸路渴思雙馬角,鬻身賤值五羊皮;不知七十虞奚老,尚有他時富貴為。年過方知畏後生,波瀾才思令人驚;常聞溫嶠呼英物,未怪文淵愛客卿。新法祖龍方蔑士,諸儒孔鮒尚談經;琴書不惜相持贈,望汝文章老更成』!鈍菴詩法,蓋由昌黎入手而上溯杜公,旁及蘇、黃也;故健而峭,宗派甚正。
桐城姚瑩,字石甫;為姬傳先生之從孫。學問淵雅,綽有家風。令閩時,極推挹建寧張亨甫之才。後為臺灣巡道,以焚燬英夷兵船被誣,與總兵達洪阿同逮。亨甫跋涉相從至京,如夏雲峰之隨盧雅雨出塞;故京師諸名流若湯港秋、梅伯言等,多相引重。後石甫無罪出獄,亨甫遂歿京師長春寺,石甫偕諸名人為棺歛致祭焉。亨甫詩有「揚州別石甫司馬」七古,極豪宕云:『岱宗不為高,滄海不為深;姚侯期我千秋心,感激發歎非黃金!黃金何可無,買山負土侯助諸;潛鱗豈無燒尾日,舉頷或報雙明珠。寄書不到 大江北,歲寒握手重太息;十年故舊半凋零,幸有餘生共眠食!趙廉頗、漢伏波,老猶躍馬思橫戈;行將四十恐見惡,肯以文字誤蹉跎!登高悵望平山堂,瓊花凋盡迷樓霜;石頭水流金、焦月,猶是英雄古戰場。眼中飛鳥低山陽,釣臺突兀淮陰亡;男兒不際風雨會,便可垂竿老故鄉。何為不貴復不賤,金門射策勞奔忙?詩書自謂報天子,縱督八州徒貴仕;蕭規曹隨古已然,讀律術成嗟老矣!可知七尺為誰死,衣錦晝行耀鄉里;不然斯游可以已,朔方冰雪從此始。敝裘一笑仰向天,元、明故闕煙沙裏;去何所慕歸何恃?貧到難言聊復爾。欲將坯土障黃河,偶愛廟食垂青史。以茲忍垢復含羞,乞食行吟向薊州;東南萬里青山色,送我孤帆淮浦頭。風高木脫葉滿地,中有蒼茫四海愁;相逢急索廣陵酒,痛飲何妨三日留!吁嗟乎賈長沙、陳同甫,少年自托人妄許!爾來復愛申屠蟠,身同傭人屋因樹。可惜躬耕半畝無,作達強語從龍虎!惟侯慷慨惜我生,謬以狷介來狂名;低頭恥作曳裾客,舉足如提出塞兵。同時知者黃與鄭,死去雖多空復情;正須坐聽江城雁,別後惟聞河水聲』。神氣似太白,格調似遺山;可以自樹一幟矣。
近代詩家,高才當數黃仲則,高格當數黎二樵。此外,若燕之舒錢雲、閩之張亨甫、浙之姚梅伯,亦庶幾之。惜乎!三人皆有多才之累。
友人施天鶴,字梅樵;自少負作才。其尊人名家珍,以廩生喜交當途起家後,以無 心與彰化令李嘉棠相失,卒亦以此破家。初,李嘉棠附和劉省三中丞丈田加賦事,銳欲見功;致闔邑洶洶。李自邑治蒞鹿港,有暴徒謀截殺於路;李懼,邀鹿港施、黃、許三巨姓紳士與同行,而施姓無應之者。其後,李治愈嚴,而暴徒圍城,以施九段為首名;李遂誣施家珍、施藻修為嗾反之人。中丞下嚴檄二,施越海亡命,易貌、變姓名。久而事稍寢,藻修改名施菼捐監,中癸巳舉人;而梅樵尊人流離逆旅以死。梅樵出應試,亦領縣案首游庠。是時梅樵家貲尚鉅萬,以喜狹邪遊傾其貲;而梅樵始終興不衰。余序其詩,有「旗亭劃壁,則伶人共詫王郎;樂府彈箏,雖妓女亦知柳七」句。梅樵讀之,乃大喜。顧梅樵早歲惟工艷詩;中年以後肆力古風,乃一變而骨格清老。茲為錄其「過斗六寄友」詩云:『驅車南山下,遊子念行役;長途生悲風,行行我心惻!忽忽日昏暮,停車斗六驛;憑檻望君家,相去但咫尺。回溯十年前,過訪騷人宅;感君情意厚,留賓且設席。座中風雅士,大半清狂客;豪吟盡佳句,擊節浮大白。明知覆瓿物,珍重如拱璧;聚會亦良難,交情況筆墨。別來未幾時,故人生死隔;我年雖未老,髯髮已如戟。重登君子堂,或者不相識。人生若大夢,百年只頃刻;勸君且加餐,保此好顏色』!
施悅秋先生菼,初名藻修;避難後,改今名──有感於韓慕廬(菼)之遭革衣衿,亦兼取「毳衣如菼」之義。從兄葆修以進士知州起家,而先生並不依傍,自以文學立門 戶。自少負才名,富室爭欲相攸,先生乃與阮姓婚。少年時,門徒如雲,歲獲脩餼、廩餼甚豐。性傲睨,不喜交長官。因李令聚斂,肆斥其過於廣場;故李令銜之次骨,遂與施家珍同禍。然平生殊愛才,長余十二歲,折輩行以訂交。余先父棄世,為書院撰公弔文,瑰麗淋漓;他人雖百求不能得也。自經、史、百家皆淹通條貫,績學為一方最。少年制藝工王、尤體,屢薦不售;患難後,乃棄而用二方家法。癸巳中卷,在十四名;元魁墨亦未之逮。臺灣滄桑後,挈二子內渡,均先後以案首游庠;先生早歲本以案首游庠,可謂花樣有譜。其駢儷、雜文皆工,遂不專工詩;然偶有作,殊清警拔俗。去年岳母歿,不得已來臺弔喪;與予話舊,傷心慘目,大有「城郭為墟、人物烏有」之痛;然畏禍,不敢形之紙墨。臨別,和余韻四律云:『相逢一嘯海天秋,樽酒難消百斛愁;虎口餘生容我返,鯤身腥氣至今留。風琴雨管成春夢,犵鳥蠻花付醉眸。昔日衣冠知己在,此行端不算空游』。『生成屈、賈好才華,跼促猿駒莫怨嗟!未許龍泉輕出匣,且探牛斗暫浮槎!田疇北處非長計,洪皓南歸是故家。旗鼓中原如有意,錦標待建赤城霞』!『大名海外競推君,班、馬香濃到處薰;眼有千秋排俗論,身經萬劫出奇文。詩情送我春江水,客路懷人日暮雲;吟篋肯同孤棹返,故園風景重榆枌』?『一葉輕舟快往還,多勞親舊苦留攀;曾傳避地居東海,其奈移文畏北山!犬馬有心依故主,風塵何處覓仙寰!多慚擊楫中流去,欲把清談濟險艱』。
臺灣歲歛數十萬,為劉中丞增至三百萬,臺民即洶洶有不可終日之歎!今割隸東洋,驟增至三千餘萬,且擬增至六千萬;而臺人如啞子食黃連,無口可說。於此,見前時愚民之不知寬大,而士大夫不知時務也。然而日本人亦有「憲章難改憐商鞅」之詩,則剝膚之痛,固無分於中外也。
晉江李清琦,號石鶴;以彰化籍,登壬午賢書。癸巳,闕服來臺,取咨文赴禮部試;於其親友李雅歆處見其所鈔余應郡觀風策議、賦頌及詩、古雜作,詫為海內有數才。登時命駕見訪,殷殷訂交。臨行,贈詩四首;余已載其一,附拙集前編。臨行,又寫聯句大字贈余;句旁,復以寸字作跋,稱為「海外奇士」,諄諄以遠大相期。復欲攜余所作入京,以呈於師友;余雖靳不敢與,然甚愧感其厚意也。越年甲午,君選庶吉士;而余秋試入閩,君尚未歸。迨乙未而遂有割臺之變,消息不通。既而聞君改部,換知縣而失期,乃為泉州清源書院山長;不久,遂謝世。余因託人向其家搜遺草,而後裔凋零,渺不可得焉。李君工時文,兼書法,在余家者,今已成吉光片羽;特為令人縹緗裝背,以志古誼。其所贈聯句云:『前身共作龍華客,他日願為驥尾人』!是時余一年少貧士,無所可求;而李君先達長余十一歲,乃下盼若此:亦可見其為豪士襟懷矣。
余所遇海內人士,惟梁鈍菴人品、詩品俱在古人之列。賦性骨鯁,不肯諧時;逢同調人,傾筐倒匚夾,毫無城府。「杜詩」、「文選」、「哀江南賦」,全部背誦如流。所作古、今體詩,每不肯輕易下筆;一篇成,則輒如商彝夏鼎發現於世。少作,多棄草;至四十後所作,始多存者,皆卓然可傳。常告余云:其師鄭小蘭誡他五十歲始可多作古詩;今近矣。惜別余返三水,未一年而謝世,年纔五十。其交余之時,年四十八;余年三十二。鈍翁古風在余處者,余已登前卷;其他名作尚數十首,未得悉錄。生平雖久於幕府,全無宦氣;割臺前,委任彰化縣,掉頭不顧也。
龍陽易實甫(順鼎),少年才名馳一時。以舉人,屢上春官不第,乃損貲入道班。為人慷慨激昂,非徒尚浮華者。比乙未割臺灣事起,託張香帥為奏事;既不報,則間關赴臺灣。時唐景崧已遁,劉永福無固志,卒不得要領而歸。「在津舟感懷」云:『敷天左袒切同仇,聞道炎荒戰未休;丹冊穴生靈薰越翳,烏桓部落奉田疇。遼東高節思龍尾,海上奇功望虎頭!但使孑留人種在,珠崖還作漢神州』。「在閩感懷」云:『珠崖棄地豈良圖!赤手擎天一柱孤。忍見伊川皆野祭,況聞倉葛有人呼!故鄉真定辭先壟,異代延平訪舊都。南越今方為漢守,長纓祇願係東胡』!又有「書憤」云:『鼠端持兩技終窮,兔窟營三計枉工;黃屋何勞效椎髻,烏江早擬渡重瞳。蜃樓人物形纔具,蟻國衣冠 夢已空!如此頹波誰為挽,焚香泣血叩蒼穹』!此詩蓋指唐撫軍也。唐撫於法、越一役,著有勞績;自來臺灣,坐享虛名,因循了事。割臺議起,陽立「民主」之國,陰將輜重、眷屬內渡;詩謂其「兩端」、「三窟」,不虛也。迨李經芳偕敵船臨海,部軍譁變;彼若坐鎮不動,軍可立定。即不然,調義勇亦可彈壓;抑或退至新竹,亦可與臺南聲勢聯絡。乃計不出此,闖夜僱英商船以走;所以壞事也。又有「贈劉鎮軍永福」云:『魚龍草木畏威名,雞犬桑麻慶再生!燕頷虎頭班定遠,鯤身鹿耳鄭延平。孤城斗絕三千里,一將強於百萬兵。耿耿丹哀惟許國,皇天應鑒此精誠』!唐撫去後,臺北非常紊亂,而敵軍在雞籠數日不敢進;有奸民往導之,始來。彼時劉帥若有佈置,全臺尚可為我有也;乃株守臺南,毫無計劃,任各處義民及散軍與敵兵混戰至三閱月之久,始分數百兵來援苗栗,則敵人已添大兵、海陸並進,無機可圖矣。然中路各處尚出奮戰,而劉帥乃僱英船以遁。前此戰法之聲威,一旦掃地;此與劉省三之失望於臺人,同一覆轍也。詩中云云,殊令劉淵亭受之汗顏。
廣東嘉應州黃公度(遵憲),前出使日本為參贊,後為湖南道。近年閒住在家,以能詩名;獨據粵之壇坫,時鮮出其上者。至邱仙根內渡,始欲「拔趙幟立漢幟」,遂生齟齬。文人習氣,迄今猶然;甚無謂也。黃有「臺灣行」云:『城頭逢逢擂大鼓,蒼天 、蒼天淚如雨;倭人竟割臺灣去!當初版圖入天府,天威遠及日出處。我高、我曾、我祖父,艾殺蓬蒿來此土;糖霜茗雪千億樹,歲課金錢無萬數。天胡棄我天何怒,取我脂膏供仇虜!眈眈無厭彼碩鼠,民則何辜罹此苦!亡秦者誰三戶楚,何況閩、粵百萬戶。人人效死誓死拒,萬眾一心誰敢侮!成敗利鈍非所睹,一聲拔劍起擊柱;今日之事無他語,有不從者手刃汝!堂堂藍旗立黃虎,傾城擁觀空巷舞;黃金斗大印繫組,直將總統呼巡撫,今日之政民為主。臺南、臺北固吾圉,不許雷池越一步!海城五月風怒號,飛來金翅三百艘,追逐巨艦來如潮。前者上岸雄虎彪,後者奪關飛猿猱,村田之銃備前刀。當輒披靡血抒漂,神焦鬼爛城門燒,誰與戰守誰能逃!一輪紅日當空高,千家白旗隨風飄;搢紳耆老相招邀,夾跪道傍俯折腰。紅纓竹冠盤錦縧,青絲辮髮垂雲髾;跪捧銀盤茶與糕,綠沈之辰紫蒲桃。將軍遠來無乃勞,降民敬為將軍犒!將軍曰來呼汝曹,汝我同種原同胞;延平郡王人中豪,實闢此土來分茅;今日還我天所教,國家仁聖如唐堯;撫汝、育汝殊黎苗,安汝家室毋譊譊!將軍徐行塵不囂,萬馬入城風蕭蕭。嗚呼將軍非天驕,王師威德無不包;我輩生死將軍操,敢不歸依明聖朝!噫吁嚱,悲乎哉汝全臺,昨何忠勇今何怯;萬事反覆隨轉睫!平時戰守無豫備,曰忠、曰義何所恃』!此詩可稱佳製,手筆實不減仙根。但於譏諷臺灣處,未免太抹殺;於誇耀敵軍處,未免太貢諛!豈黃君為新學中人,見日本之事事步趨西洋,遂果為傾心耶?不然,何詞之過也。夫日 本之陷臺,臺民之冤酷,自有兆眾口碑在,無事多贅。至於撫軍棄臺,敵人上岸,臺北、宜蘭、新竹紳士如楊士芳、李望洋輩望風送款,誠狗彘之不若!若苗栗諸生徐驤、姜紹祖,則身率義民出入敵人彈雨礮煙之中;而吳湯興,則為後路之接濟:以么麼之旅,與敵人支撐三閱月。雖兩次復新竹,不克成功;然敵人亦憚之,不敢越雷池一步,何義聲之壯也!迨七月間,敵人力添大軍,海陸並進;則雖宿將如劉淵亭亦且卷甲而去,視徐、姜、吳諸生之以身殉敵且有愧色,何況他人!其臺中、臺南心存反側者,固不乏人;然亦時勢使然。亡國之秋,自有狗彘之類;要不可以此概臺人。臺人之堅韌拒敵,後來諸義民遍處樹幟,前後擾攘者五年,死者無萬數;固足興起海內頑懦,不減廣東三元里之逐英夷!即當時建議抗敵諸君──如臺南許南英等、鹿港施仁思、施菼等,亦多堅守不移;至兵臨城下,始潔身內渡。甚至臺中失後,尚有往臺南謀恢復者。視先時棄軍而遁諸君,事權不及而氣概過之萬萬。黃君不此之求,而惟狗彘者津津是道,不大汙筆墨也哉!
乙未之事,有宋芸子(育仁)「感事」五首,亦蘊藉;錄其一云:『繭足返秦庭,臺灣未解兵;潛師謀鄭管,侵地劫齊盟。星火催和約,樓船息戰聲;如何聞越甲,不恥向君鳴』!其時俄方逼退遼東,臺民變計自主,以拒外人。倭恐和約中散,李鴻章承其 意,與孫毓汶內外朋奸,迫皇上鈐印依約;且通飭各省毋得濟臺。詩蓋痛其事也。
甲午寇起,有萬斐然(慎)作「感事留別」十章、一序,亦佳。如云『詩人老去,惆悵奉先之篇;壯士不還,蒼涼燕市之筑。而況玉關生入,期諸異時;金錯相遺,當茲祖道。子卿足下,令德勤宣;伯之君侯,疇曩足念。隨身一劍,絕塞千山;惘惘出門,鬱鬱誰訴!時也,島夷俶擾,海氛飄揚;奇肱之飛車薄雲,宛渠之螺舟入地。杞侯大去,莒子無歸。黎臣失國,徒歎茸裘;箕子佯狂,又看被髮。老鴉山圮,馬首臨江;元菟郡荒,豺牙匝地』。以下不能悉錄。存詩二首云:『衣上緇塵劍首斑,十年舊夢落燕山;孑身為客又千里,七發歌成已百艱。元菟郡荒狐嘯野,鳳凰城老虎蹲關。轅駒局促卿曹賤,一出風塵一破顏』。『昨向王戎墓下回,黃鹿章歌曲劇增哀!千夫涕泣興元詔,百代風雲廣武臺。燕雀安能知鵠舉,駑駘聊自儷龍媒!好憑十萬橫磨劍,斷得匈奴右臂來』。又有句云:「冢中枯骨袁公路,天下英雄劉使君」。枯骨,如當國諸巨公皆是;或謂袁世凱,世凱猶未足以當之。其劉使君,自注謂「劉銘傳」。銘傳,以勦捻起家,時多將才;所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也。及防法來臺,殊滅裂,不足觀。法軍迫雞籠,各軍奮禦,劉忽下令撤營退師。曹軍門志忠力阻,不從;雞籠倅梁純夫伏地哭留,亦不允。及退軍不止,至為艋舺團人攔住;雞籠遂為敵據。幸滬尾有官軍所募土豪張阿 火──人又謂之阿虎改名李成者,率土勇五百在滬戰勝,斬法酋一、法兵六百、花目百人,燬敵船一──外洋謂為大勝,淡水始安;而劉帥謬以為己所布置。故其時臺民謠言四起,謂劉公「通敵」,殆甚之之辭;然張秉銓獻頌竟謂其撤雞籠所以救滬尾,與「申報」所播虛詞,皆係徇劉帥自辨奏語,曲筆以諛,大無信者。當劉公退軍之時,兵備道劉璈列其敗跡申詳左侯。左薨,公欲圖報,遂營謀為巡撫以劾,劉璈戍黑龍江。又清丈臺田加賦,臺民以致激生民變;至今臺人言之,猶共切齒。而外夷顧以為能,江、淮人亦稱之;不知使君何以得此聲於梁、楚間哉!
寄鶴齋選集(五)
詩 選(一)
詩(上)
五言古體
鹿溪行
我行鹿水上,遙望鹿溪東;霽月出深碧,亂山懸半空。東北為肚嶺,東南為燄峰;峰峰何奇崛,九十有九重!群巒競綠縟,萬樹含翠濃;翠岫破荒起,朵朵青芙蓉。鳥聲啼竹林,又聞隔林鐘。循溪行不已,人家四、五里;行盡青溪頭,萬塚亂煙起。沙薯百頃紅,蘆黍千村紫(蘆黍,釀高粱酒甚佳);谽谺春水橋,迢遞夕陽市。登橋望陰翳,雲濤互虧蔽;滄海從西來,潮水向東逝。夕靄蒼茫時,山海渺無際。
旅思二首
前路風忽忽,征車寂不發;一出故鄉來,回頭望城闕。不見鄉中人,但見鄉中月。
花開春已晚,月明人已遠;愁心如車輪,長行去不返。歡情如月輪,圓時再不滿。
短歌行
莫照堂前鏡,照鏡生白髮;莫上馬頭鞍,上鞍見髀骨。富貴而銷磨,無異廝養卒;貧賤而銷磨,不如長滅沒。峨峨者山,洋洋者河;河流無已,不如山高。愚為利役,賢為名勞;富貴繁華,萬古蓬蒿!
猛虎行
南山有猛虎,食人無樂土;悲風颯颯來,山鬼訴窮苦。似訴當初時,被食人不知;筋骨遭狼籍,皮肉受離披。俠兒欲撲之,陷穽不先治;反增猛虎怒,咆哮不可持。攫獸食其鹿夭,攫人食其脂;當道而蹲距,眈眈常苦饑。行人無所逋,畏虎兼畏狐;狐為虎牙爪,搏噬與之俱。一虐猶難避,兩虐將安圖!生莫近狐穴,死莫傍虎嵎!生死不自由,前路立踟躕。
旅地寒風感懷
北風吹如鐵,一夜寒冰結;萬山草木枯,十里筰橋折。路上無行人,行人馬啼齧;塵壒撲天黃,日色入雲滅。村徑十三條,條條沙斷絕;回首薊北山,無此霜凜冽。曲腰寒起粟,龜手凍欲裂。磨硯池水乾,掃階雪地潔;珮劍霜有稜,熏籠火不爇。窗外問梅 花,衝寒未吐蘖;踟躕顧行旌,迢遰猶難發。歲月嘆蹉跎,謀生計已拙!長大撫頭顱,壯懷未豁達;抑鬱在人間,貂裘苦難脫!意氣百尺樓,風塵受顛越。今古幾英雄,銷磨嗟未歇;我亦失路人,同聲一嗚咽!
過大甲溪日暮口號(五、七言)
兩山夾溪出,眾水中流分;水落群石起,兩山相對奔。一水渡未畢,西海已銜半邊日;不辨山容辨水聲,水聲急駛如雷疾。水挾沙石流滔滔,鯨魚有脊鯤有尻;風雨春秋發洪潦,一溪萬竅生怒號。招招舟子指行路,路在溪中亂石處;陵谷今來幾變遷,亂石如山流不去。
過通霄路偶眺
波濤接遠天,滄海接平田;蒲帆片片飛,平地有流船。舉頭東北望,海面高於山;山巔視海浪,如望山上泉。浪平水深黑,浪湧如雪白;千丈若長蛇,奔馳銀練色。晴空無片雲,下垂如笠澤;行人惴惴危,海山一線隔。到此萬象卑,汪洋在咫尺。
老衢崎
盤路赴蠶叢,上峴豁平場;下臨渺無際,遠樹但蒼蒼。蝘蜒勢千里,暝見東南岡; 西盡滄海闊,東去亂山長。一線紅泥坂,深谷散牛羊;谷底有耕田,井密如罫方。人家萬松裏,嵐翠環四傍;長飈起天末,屋古斜照黃。登臨極平楚,雲物入微茫。直北多關山,巉絕枕重洋;此去路途廣,車馬似風檣。暮霞半空落,斷崖丹赭張;北客駐遐眺,險盡喜康莊!
紅山崎
危雲樹末生,急客雲中行;崚崚千石磴,俯瞰深溪清。萬翠攢眼入,一紅拍崖平;疏林夾流水,十里一鏡泓。言是夏秋際,遠山露列城;萬井積邱垤,百峰互陰晴。登高望遙阜,想見官軍營。憶昔甲申初,此地防夷兵;烽煙倏忽滅,耳有胡笳聲。今來開道路,遍誌輪蹄程;不久鐵車過,平地殷雷鳴。巖谷忽破碎,山海一楸枰。我自催鞭去,秋風馬首輕。
中瀝早路
山容隱曉霧,不見山頭樹;西風早行人,濃濃青草露。十里煙雲開,日色前村護;征車一夢中,山鳥啼無數。
門丁謠
我公在何處,我公在縣廳;我公不解事,解事有門丁(一解)。
能令我公喜,能令我公怒;指揮不待公,我公殊不惡(二解)。
我公下鄉村,門丁能攘羊;鸞刀取其血,血是民汁漿(三解)。
我公到城市,門丁能作豸;有角不觸邪,觸取巨象齒(四解)。
公若欲催科,門丁張網羅;役夫且慢發,役夫貨幾何(五解)!
公若欲讞獄,門丁幾番促;促公復遲公,門包幾車粟(六解)!
門丁能作福,門丁能作威;小民一身肉,俱為門丁肥(七解)。
我公能作官,門丁與有分;我公欲和事,請向門丁問(八解)!
人生多得錢,不過作好官;我公錢如水,門丁錢如山(九解)。
門丁利如錐,我公明如鏡;門丁與我公,與錢同一命(十解)。
門丁存善念,有時欲改惡;待公官休日,門丁惡不作(十一解)。
我言告門丁,門丁仔細聽:「人間無刑書,天上有雷霆」(十二解)!
紀災行
庚寅歲六月,上天雨澤竭;一夜風霆聲,萬山草木拔。老龍奮橫威,牙爪紛衝抉;磅礴氣所至,屋瓦狂飛發。不知從何來,水潦萬丈決;田廬所居人,一夕為魚鼈!地上 山忽奔,井田隨破裂:哀哀天弗聞,蒼生受顛越!蒼生受顛越,不自今伊始;去年新令行,誅求苦無已!魴魚頳尾逃,平地皆禍水。災害一時生,天其顯者耳。我欲告蒼天,請論數與理;理數不可知,天怒有時止。
林烈婦行
明月在天中,能圓亦能缺;清光不可磨,千古常皎潔。烈婦在人間,慷慨立奇節;青如澗中松,白如山中雪。哀如夜烏啼,泣如杜鵑血;夫婿方蕩遊,燈前苦陳說。上堂拜舅姑,喜婦明且哲;出門汲甕提,入門芣苢襭。勸郎攻史書,勿為紛華悅!郎出朝看花,郎歸夜踏月;倚門待郎來,低聲拓門闑。問郎何所往?春風易消歇;問郎何所思?銅鏡易華髮。郎意云如何,得毋妾言聒;喚郎猶未醒,誰知成永訣!一病遽懨懨,中腸已驚怛;郎魂何處招?妾憂何時輟!上天願同行,入地願同穴;徬徨視女兒,「呱呱」苦難割!米炊雖云巧,絲繡亦云拙;無以養姑嫜,輾轉徒苟活。中夜起徘徊,殉夫志已決。喚兒與姑眠,兒饑姑餔啜;抱女與他人,未言聲嗚咽。兒嬉不戀母,女殤我心恝!茫茫天地間,此情難斷絕。妾心匪云石,妾腸匪云鐵。有如搗芝蘭,成膏香不滅;有如斷蓮花,成寸絲不折。門外雨淒淒,帷邊風切切;燈光夜忽青,衣篝火不熱。一死謝所天,玉環與金玦。園中花斷腸,籠中鳥結舌;吞藥雖云亡,言之有餘烈!嗚呼泉下人, 塵埃不可衊!相逢定無慚,何必臂盟囓!巍巍望青山,磷磷立石碣;貞風在何處?高風萬古埒。墳前草青蒼,墳後水凜冽;山移石可轉,斯人不可蔑!
雜懷詩三十首(存十五首選二)
生落古人後,忽作古人想;古人在當時,誰知生景仰!同居天地中,成材在所養;寧為拙而直,勿為巧而枉!常存不朽心,骨幹自英爽。春秋相循環,榮枯互來往;自立堅不移,陰陽任消長。
自命貴不賤,持躬貴能約;一侈百病生,江河為枯涸。所以致遠人,明志於淡泊;窮苦亦可安,何事不可作!措大寒書生,一身繫民瘼;讀史懷名賢,高風在藜藿。
雜感五首(選一)
我有成連琴,泠然出古音;天風吹海浪,雲外水沈沈。一彈再三歎,感人意良深。既有千古調,豈無萬里心!求之形象間,渺渺不可尋;誰為相和答,滄海老龍吟。
到北投寄兄
健足佩書囊,奚童負行李;攀躋數仞峰,褰涉半溪水。隨雲入遠村,望樹問墟市。回首辨家鄉,不見鹿溪涘;雖隔一重山,已過五十里。息駕竹林中,迎接主人喜;遙拜 先生塵,來脫先生履。款客山人風,肴佳酒亦旨;深樹開講堂,明窗列淨几。此間雖云樂,門閭老母倚;已著孟郊衣,空致仲由米。重累我仲兄,盤匜一身理。憶昨欲別時,兄懷有憂只:「去歲痛昊天,「蓼莪」哀未已;今當季子行,家庭人有幾」!聞兄此一言,惆悵不能止;但道咫尺天,朝發夕可抵。勉強拜庭闈,皋此擁於此。日入西山崖,日出東山裏;人在兩山間,吾家在何許!舉頭看雲飛,回頭看雲起;遙想吾家中,有人懷季子。
雜詩二首
我有一卷文,奇氣吐氛氳;清湧滄江水,高凌華頂雲。追古或不及,矯時已不群。談笑無千載,詑叱無三軍;風流可自足,不數公侯勳。他日傳名山,或亦俎豆尊;韋、杜富貴兒,揮霍日酣醺。樓臺環紫帳,聲色酗紅裙;旨哉昌黎言,此輩如聚蚊。詩書滋味佳,羶臭不可聞;我願以風雅,澡沐日三薰。
我有四壁書,宛委神仙居;俯仰千古事,至樂不我如!翱翔振金玉,罄咳鳴瓊琚。時或求古義,滄海釣鼇魚;時或列陳編,廟堂布璠璵。咀嚼有餘味,吐納凌清虛;堪嘆阿堵物,塵濁纍纍儲!王戎身自鄣,守之輒盈車;一旦邯鄲醒,大夢失華胥。何如羅萬卷,百城擁有餘!
遊俠篇,贈林君拱西
我有不平事,君有游俠風;相逢易水上,與君道隱衷。憶昔負意氣,結交杯酒中。君既遭家變,我正哭途窮;銷磨名場裏,音問屢不通。去年君來訪,喜君氣如虹;今年君復過,勸君理舊功!誰知別君後,遇暴折我躬;君為我感憤,慷慨欲從戎。感君意氣重,肝膽古英雄;喑嗚風雲壯,抑塞天地空。寶劍切切鳴,光芒照眼紅;遇讎逝不避,利刃試新礱。
客處見月有懷
一片青天月,暉暉五十里;東出玉山峰,西到鹿溪水。鹿溪東南樓,烏啼人夜起;借問月來時,可照高樓裏?經秋露泠泠,曾否怨遊子?漢迥長空白,雲飛夜色紫;山斷地相連,雲頭與雲委。況復月有情,照此復照彼!今霄見月心,持歸問予美。
秋詠十二首(存六首選二)
我心憂如何,西風起庭柯!朝下洞庭葉,夕吹洞庭波。洞庭在何處?滄海接黃河。愁思從中至,日月速羲娥。事業不一成,春秋空經過;幽懷何所適?散髮晞陽阿。
獨自出門去,忽忽不知處;恍若得所思,旋覺無所與。魚鳥起寸心,天淵入吾慮; 舉頭得所愛,青山露林木慮。斜照含西峰,夕色誤朝曙;胸次忽澹然,斯意誰與語!
書堂聽讀
我無車馬客,亦乏絲竹情;虛堂聽讀書,四壁金石聲。秋風九霄外,常有黃鶴鳴;噌吰互相答,露下天地清。人間塵俗耳,一洗笛笆箏。時聞吟李、杜,滄海吼長鯨;時聞哦韋、柳,雪竹引銀笙:琅琅誦墳典,天風吹瓊英。讀書有餘樂,何必軒冕榮!獨存千古意,可以語諸生:「書中求大義,勿為泥功名」!
向林十郎峻堂乞酒
天上有酒星,地下有酒泉;清價同風月,欲買不用錢。天梯與石層,往酤苦遙懸。君有步兵廚,近在水雲邊;鼇呿百斛浪,螺擎十丈船。我亦非醉漢,思之偶流涎;敢作陶潛乞,呼童擘錦箋。乞食不乞酒,我為陶公瘨;愧乏八斗才,斗酒無百篇!能飲亦能詠,我生愛青蓮;論古無其誕,學醉無其顛。慎勿相嘲謔,呼我為酒仙!
鹿港卡
津頭整布帆,好風正東南;舟人不敢過,驗船者二、三。偏隅一黑子,津吏亦眈眈;鹿港非隩區,征商有餘饞。由斯觀天下,遍榷何以堪!我到鹿津頭,偶問鹿津吏: 「關津不憚繁,爾身有何利」?自言利涉途,官一吏三、四;溫飽在於斯,餘乃為公事。乃知民之艱,半多吏所置;朝廷徵其一,吏胥徵其二。嘆息古人賢,利藪在乎義!一歌何易于,朝廷廣恩意!
汛地兵
斄牛不執鼠,雖大亦何為!駑馬在廄中,雖多亦徒糜。養兵千百頭,緩急供驅馳;在野為守望,在城為守陴。愛身不愛國,戴弁等行尸;居恆猶惴惴,何論危急時!昏夜聞盜賊,剽掠在城池;女墻群酣睡,起立如醉癡。聲東而擊西,子行姑遲遲;自維為狐兔,何敢鬥熊貔!秦人與胡越,肥瘠兩不知。明朝在市井,哮闞威風施。
茶肆女
山頭采茶枝,店前揀茶葉;女兒對門居,玉臂相交接。一群如圍花,雙隊成飛蝶。腰攜篔簹籃,手開湘竹篋;拾茶垂纖指,評茶舒笑頰。輕重與郎量,往來拖繡屧。我嘆揀茶孃,空自著羅裳;一身雖云麗,徒為他人妝!古王敦風化,家家學采桑。采桑不采茶,女兒長在家;采茶不采桑,寂寞女兒箱。女勞不思淫,天上猶七襄;誰為課豳圖,山槲栽滿墻?舍末而求本,衣被在一方。
海上遇風即事
枕上波濤鳴,水底蛟龍泣;卸帆一夢驚,疑有狂瀾入。憶昨駕船初,浪平風習習;天高動星斗,潮湧隨呼吸。直櫂澎湖溝,遙望虎山立。秋信中流來,北風一夜急。浪頭拍太空,鼇山高岌岌;漰湃舟人呼,聲與浪鳴悒。鼓盪隨罡風,忽向海灣集;回視天色明,萬變俱收拾。乃知險阻間,隨處可安戢;乾坤亦幻然,江河吾且挹。
福清路過鄭介公故里
讀史懷監門,愛君偉丈夫;但請蒼生命,不惜微臣軀!伏闕陳謗書,如聞君疾呼;意氣過石介,豈為激烈乎!一朝君命下,貶謫在江湖;高風自千古,臣心足不孤。後人思古誼,立碑在前途;曰俠、誠義俠;名字不糢糊。嶺頭有松柏,路畔有葦蒲;我過君故里,想見流民圖!
答李石鶴(清琦)孝廉書,並送北行
青山起暮雲,寒日棲鹿渚;涼風颯颯吹,中庭正延佇。正望故人來,忽得故人語;清言如珠玉,清詞如瓊瑀。拂塵細披吟,兩心長相與;內有褒寵言,受之顏慚沮!相晤雖一朝,相期已千古;他日相追隨,願為風從虎!送君長安行,長安帝王所;宮殿接雲 霄,城闕聳寰宇。中多螭龍蟠,外多鸞鳳舞;君才雲錦張,固應備繡黼。自慚泥塗身,無由舒毛羽;不獲從君遊,遙祝君遐舉!滄海重重波,飛渡澎湖嶼;扶桑日色高,照君金蓮炬。瀛洲咫尺間,是君所居處。君家謫仙人,昔曾夢天姥;君將登蓬萊,非比夢中睹。願上金銀臺,復宿瓊瑤圃!君意輕榮華,世人重簪組;得志抒中藏,於時豈無補!日日涉關津,莫道風濤苦!此行過松江,好上春申浦;日月射樓觀,煙波涵舳艫。航海入燕都,奇氣誰與伍!上林望旌旗,長樂聞鐘鼓。大夫快壯遊,何可守環堵!愧我拜行塵,未能親餞祖!君書與我云:近有小恙蠱;遠轍柅雙輪,勞人繭兩股。我聞欲往視,亦為二豎阻;張敏與高惠,當以夢中許。風雪數郵程,關山念舊雨。今日楊柳歧,後日浮萍聚;後會雖遙遙,中情寄一縷。
七言古體
蒿目行
歲在戊子月在酉,地上欃槍天篲帚;社鼠野狐哀嗷嗷,一隊健兒負梃走。蠻煙細民無異志,只因新令掊克苟。新令之條行者誰?劉公銘傳來撫守;自請住臺過十年,剪除荊榛使財阜。去歲勦番勦不成,遂向民間增稅畝。一方田園十數弓,丈量比前長八、九;累錙積銖算不遺,官乃與民爭利藪。不為朝廷培本根,斵喪元氣焉能久!區區彈丸何 足言,坐使皇朝傷高厚!農夫商賈不聊生,紛紛痛心又疾首。浙東計畝為公田,南或呼箕、北呼斗。傳說昨日已打城,無乃跳梁成芻狗;揭竿作旗搶地呼,背負耰耡擊土缶。肉食無心為蒼生,朘削依然故見狃。古人不畜聚斂臣,此言真堪銘鼎卣。赤城千里如金甌,無故尋端欲碎剖;不知禍水何時平?老范甲兵胸豈有!九重高遠未曾知,萬民淚落秋風柳。
滬尾曉望
三面青山一面水,一山雲霞連海底;人家半在畫中看,結水為鄰山為市。我來此地欲登舟,風信遲人二日秋。昨夜月明船上望,碧天如水入雲飛。水氣腥臊船氣熱,輕移小艇岸傍朅;雨送海風入艇涼,半夜歸潮兩岸囓。潮頭已落岸頭高,曉天曙色鳴波濤;帆檣盡在日中懸,日出峰容處處多。峰頭猶含昨夜雨,蒼崖翠滴濃於乳;高從東岸望汪洋,遠天樹樹青可數。今朝喜得飽眼看,瀟灑不知行路難;地經百里風景異,歸向舟中話故山。
催科役
門前咆哮鳴,屋後鋃鐺聲;父老不敢出門視,催科到處雞犬驚。催科猙獰如狼虎,催科震怒如雷霆;不為爾曹賄賂至,菽粟豈能生公廳!前者催科歸業戶,業戶自知辛苦 情;今者催科歸我曹,我曹惟有醉飽行。某月某日下新令,新供、舊供火速清;老農聞此語,方知前日是太平!
賣兒翁
男者奴,女者婢,田園稼穡生荊杞。昨日催科到閭里,求生不生、死不死;老妻典盡禦寒衣,老農賣盡耕春耜。今日家中已無餘,所未盡者惟有子;欲別泣漣洏,欲往何處依!皤皤雙白髮,何日再生兒!出門得溫飽,勝在家中饑;養子已無期,生子復幾時!旁人聞之心骨悲,老翁吞聲前致辭:吾臺前日稱樂土,不知何人造嶮巇!量盡田園增盡賦,地無膏腴民無脂;人事天災一齊下,哀鴻嗷嗷何所之!重以役胥如貙虎,削朘不得須臾遲;我願君心光明燭,燭盡逃亡田家屋!蜂蠆不得生其毒,民頳尾無魚肉。嗚呼此語,天地為之哭!
海關吏
陸行畏虎水畏波,惡如波向平地多!平地風波險而高,關吏時時張網羅。不論千艘與萬艘,揚帆鼓櫂即逋逃;風晴浪靜不得去,關吏悉索如老饕。谿壑填盈開一面,行人舟子喚奈何!昨日無風今鳴濤,千夫性命繫於毛;地棘天荊無所往,嗟哉環山蔽海以為牢!
綠林豪
北風蕭蕭暮色黃,綠林豪客結成行;腰橫寶劍手長鎗,明火殺人膽氣強。來往跳梁何所忌,入室胠篋又探囊;縣令聞之無所問,此輩出入已尋常。此輩亦是遊俠客,激而為之無所惜!饑餓驅人到于斯,何以削朘猶未息!雨露雲霓不得施,田畔良苗即蟊蠈。今日作賊勝作官,坐收物力不知艱;不稼不穡無所事,財帛貨賄高於山。
九十九峰歌(九十九峰即火燄山)
乾坤奇氣磅礴布,東南海岱巨靈護;坼地擎天一臂撐,九十九峰空際露。一峰摩空一峰從,空中密排青芙蓉;森然突兀放玉瓣,朵朵太古煙雲封。有時風雲氣拂鬱,劍鋒如從指邊出;駢列巨刃倚天揚,鬼斧神工出旋沒。丹赭晴霞捧赤城,照燭炎洲明復明;芒棱四吐如怒火,炙天不熱天亦驚。羲和日御行不得,重輪欲度便傾側;返照扶桑神鳥迷,倒影滄海蛟龍嚇。雲出如擁蚩尤旗,搖曳雲頭雲不移;三十三天星斗動,前峰、後峰相奔馳。前峰、後峰作人立,或俯、或仰、或不及;中有一座魯靈光,次第肩隨分等級。我欲與之成百人,風雨未化蓬萊身;欲求女媧補天石,補此一缺歸陶甄。山靈告我無庸補,大塊有時缺抔土;留此一角後人看,海山千秋與萬古!我聞中原九十九,曲河千里、百里為一波;京師九十有九淀,一淀一藪如江沱。天地山澤必有偶,斯峰因之變 嵯峨。又聞衡山九向有九背,一轉一面成一態;斯山崴嵬互陰陽,面面望之生光怪(九十九峰四面一樣)。西蜀奇峰與此同,島嶼無此青玲瓏;去岸二十一萬里,熬波浴日東海東。
行路難
虎可馴兮龍可攀,石能渡海舟登山;塵途咫尺不可過,世人惟有行路難!北風白日天地闊,荊棘忽生頃刻間;蓬萊弱水千萬丈,人情變幻為波瀾。聽我歌,行路難;壯士徘徊何所往?拔劍斫地一身寬。
乞酒後再借書,與林十郎
古人讀書下以酒,胸中雲夢吞八、九;我今愛酒佐以書,舉杯好開談天口。與君乞酒兼乞書,一編酒難還趙書;不然倘能為我澆磊塊,送歸君家百尺樓上懸。海內梨洲有述作,一部「明夷待訪錄」;大名久已雷貫耳,偶睹應能蒙刮目。名山五嶽不能遊,奇書一覽當九州;酒興若濃狂歌起,放聲一讀天地秋。
國姓濤歌
國姓濤,猶子胥潮也。唐王賜成功與國同姓,故俗稱成功「國姓」也。濤在鹿耳門外。每年 四月至八月,晴天無風,噴礴拍空,鮮有安謐;俗以為成功義憤所激,故咸謂「國姓湧」。湧者,臺灣方言呼「濤」為「湧」,又訛為「影」也。成功勝蹟最多;此外復有國姓井,在吾邑城外。野史皆載成功在日本誕夕,天黑雷震,海上舟碎千百,有人見鯨魚出沒;又來臺之時,荷蘭夢神人騎鯨入鹿耳門:事雖緲茫,恰與國姓濤相映。入詩賦中,尤助騷情;「臺灣通志」似宜編入,可與胥濤同為千古韻事。故不揣固陋,爰為歌之。
鯨魚跋浪滄溟裏,島嶼無雲雷聲起;波濤澎湃天低昂,氣滿尾閭颶風止。千秋萬古常喑嗚,自是孤臣心不死。孤臣有誰氣拍空?明人姓鄭、名成功;唐王賜與國同姓,天荒地老開鴻濛。昔日中原紛戰騎,為鵾、為鵬風摩翅;英聲直震大江南,錢塘鐵弩三千避。海枯不見孤臣心,潮落常滿英雄淚;泰山橫流不能齧,咤口它空有衝霄志!歸來廈島天無光,地窄不足供徜徉;宗愨長風萬里浪,回頭東海望炎荒。喝石可渡無巨浸,投鞭可斷無汪洋。騎鯨直入鹿耳門,海若辟易湘靈奔;波浪風雲生指顧,鼇柱如山日月吞。蜑水蠻鄉拔荊棘,三十六嶼澎湖側;島中忽現蜃氣城,海外自成蛟龍國。喘息不覺生雄風,當時早已氣如虹;天傾欲將一木拄,時攜匕首摩蒼穹。劃斷鴻溝不納款,欲與華嶽爭累卵;忽呼渡河宗澤薨,此恨填海海難滿!秋風噴礴作洪濤,忠臣氣比秋風高;唏噓千里皆黑色,翻騰萬籟為怒號。日出扶桑不彪炳,龍蛇浮沈大力猛;如山、如雪挾船飛,海人謂是「長鯨影」。
溪邊田
流沙澌澌雲漠漠,朝為青田暮為壑;海外滄桑倏變遷,溪居莫道田家樂!昨朝來時看綠禾,今日來時看素波;老農負犁何處去?田在溪中萬頃多。溪邊家家學耕作,春刈秋收歲歲過;農夫最愛千年業,安得天上枯黃河!溪頭未歸村犬吠,家中早已到催科;老農聞之長歎息,欲罷不能行不得!晚漲三篙流潺潺,仰視蒼天無日色。
海邊耕
大造茫茫誰真宰,東為青田西為海!海畔沙漠不見人,老農耕之筋力殆。撥沙拔茅鋤作園,耕時十旬九旬餧。夏畦冒雨種地瓜,秋天霜冷枯根芽;荷鋤負鍤視地脈,不見瓜成但見沙。隴頭蒔植生活計,有時種豆落生花;花開花落不結子,野人滿地空梳爬。海濱鹵壤為經紀,漁在山頭樵在水;我嗟海濱人,如在荊棘裏!
鐵車路
聲轟轟,如霆雷;火炫炫,如流電。雙輪日馭速催行,回頭千里忽不見。抵掌欲笑夸父遲,輪臺一日周圍遍;西人逞巧亦良危,顛躓往往艱一線。我道帶礪在河山,縋幽鑿險山河變;自古眾志方成城,不聞鐵車與敵戰!又況勞民復傷財,民窮財盡滋內患; 臺灣千里如金甌,渾沌鑿死山靈顫。有潦、有流間其間,不能飛渡復中斷;借問鐵路何時成?請待天罏為熾炭!
機器局
乾坤火器不敢逞,上有炎輪下炎井;大塊水機不敢作,西有弱水東湯谷。氣機潛藏一朝開,千山萬山鬼神哭;機械循環何時窮?生民萬類皆荼毒。時勢所趨亦難止,竭力為之將胡底!損傷元氣民怨咨,臺灣朘削痛膚理。加賦徵商罄國貲,機器局中貯禍水。國家自強在無形,銷金鑠石通精誠;西洋有道不在器,惠政善謀無不興。國強不聞恃險馬,區區利器何足行!外雖示勇中心怯,西人亦豈畏虛聲!

洪罏大冶不鼓鑄,日本之銀天下布;團圓握之不盈把,易取貨物紛無數。光芒寶氣在腰間,不畏饑驅不畏寒;刓盡廉隅爭資借,關津不憚行路難。不脛而走似銅鳧,賈人坐擁千金軀;圓輪徑寸利涉遠,鬼物不敢萌揶揄。中國銀山高崱屴,利源乃讓東洋國;鬼夷挾此得自雄,孰使流通無壅塞?古來為國收利權,太公乃有九府圜;中華久不為此計,取利於民民日艱。東洋幅巾員本窮窘,中國大度來蠻蠢;失笑輒看龍子銀,幕面特書「大日本」!
西洋燈
西人機巧無不可,不膏、不脂能吐火;一縷熒熒放電光,日暮人家燃千朵。又有玻璃覆碗明,人家爭置數盞燈;或懸虛空或插案,照耀微茫白雪生。中國聖人制度備,顛撲不破傳利器;流澤久長可百年,何乃世人競為異!西洋伎巧遍天下,中華物產失其利。我嘆臺灣尚洋燈,一端可以驗風氣。安得堯、舜重光出,世間還淳返樸歸郅治!
題海外蓬萊圖
大海波濤斷復連,撐起炎洲半壁天;滄溟路絕風雲渺,鴻濛世界開人煙。安得泰山一枝筆,寫作奇觀空際懸!懸之咫尺有萬里,大塊無垠水無邊。我思盤古鑿混沌,斧鑿到此生劖鐫;又思共工觸不周,觸柱為山缺半偏。山頭日月自晝夜,山下滄海自桑田;奇氣鬱勃凌中土,獨迴萬水為西旋(中士水東流,此皆西流)。上作赤烏窟,下作蛟龍淵;中包小蓬壺,珠嶼水中圓。又有玉山可望不可即,日出插霄玉柱鮮;回望燄峰九十九,燭地熏天火欲然。一熱、一寒分冰炭,八潼關裏雪綿綿。臺地無霜、無雪年復年,山靈狡獪弄使夏澤堅。北極何處雞籠嶼,遙與香爐燭峰相清妍。靈氣鼓盪山河動,鹿耳門濤搖星躔。秋風萬仞磅礴吐,鯨鳴欲簸崑崙顛;奇奇怪怪無不有,敢問十洲、三島誰真仙?當年徐福不可到,未將地與秦人傳。留之一千萬萬日,張槎始來天上船;船中載 得王維筆,畫到蓬萊筆不全。落筆萬丈驚五嶽,紙上時有煙霞穿;求之愈即去愈遠,仙山疑在化工前。我居蓬萊乾坤慣,依稀認得秋毫巔(珠嶼、玉山、火燄峰、八潼關、雞籠嶼、香爐燭峰、鹿耳門濤,俱臺灣名勝)。
述事,與乃營書後
歷盡巉巖經滄海,一波未平一波駭;經盡波濤涉崎嶇,一嶮未終一嶮踰。我行已過千山萬水路,胸中空有明月珠,眼中空有方壺圖。回頭試說風塵事,疲於津梁否耶無?初入鏖戰荊棘裏,心似荊卿懷利匕;怵惕談笑兩有餘,水濡火熱氣不靡。下場蹭蹬涉關津,風雲泥塗在一身;方把心情驚爨尾,又將況味嘗勞薪。歸來秋風颯颯鳴,耳邊猶有波浪聲;無端霹靂空中下,報道孫山名下名。自是文章憎命達,利鎖名韁苦難脫!雷煥劍藏十年光,卞和玉受雙回刖。蕭蕭颼颼寂靜間,君書寄來自前山;大羅誤傳青鳥信,激水若怒蟄龍蟠(來書言「曾聞捷信後,代為不平」)。君遭與我俱落拓,君更窮途受飄泊;人生無數翻覆事,吹簫莫唱「聲聲錯」!聰明本與命為仇,華亭老子倒騎牛;想其睥睨人間世,習見積薪顛倒成玉邱。君不見駑馬立仗在御階,驊騮騏驥骨如柴;又不見野雀獻瑞上玉堂,麒麟鸞鳳驚不祥。笑余枉學屠龍技,技成三載無所試!與君相傾杯酒中,酒酣一座生雄風;與君相話夜燈下,燈殘千里知音寡。去日得交張汝南,把臂共 發千秋談;汝南已死不可作,輒作棲風苦雨不可堪!琴書几席時相貺,雄心因之減二、三。此意惟君得深悉,今日徘徊無所質;一紙遙寄王郎歌,明日雲山相對出。
寄澎湖許芬四首
君居澎湖我臺灣,相隔一海復一山。去日相晤南閩關,今日相逢雲漫漫;安得滄海生鼇柱,為君朝往暮復還!滄海深,不見底;憑藉片帆送一紙。君倘能再來,何論重重有雲水!
文字相逢有前因,形雖未交神先親。君昔來鹿渠,猶未識君為何人;讀君之詩見君真,明日聞君起行塵。風為客,月為鄰;至今懷之水粼粼。今秋訪我閩闈裏,抵掌矮屋生陽春;乃信杜公不欺我,文章有道交有神。
分道出閩天,不復睹君面;歸路茫茫闊於海,歸心人人疾如電。回首遙望澎湖峰,一笠雲垂渺不見;遠寄新詩寫性情,秋風木落飛片片。問君在何方?浪如山,波如練。
一雷空中起,癡龍昂首視;元珠知見遺,帖耳沈於水。猶望同群有飛昇,不自持竿亦同喜;千佛名經不見君,想是齊落恆河裏!此間無數古今人,沈沒其中等微塵;惟有豪傑能自立,時吐光芒驚鬼神。願君手持一寸鐵,上摩日月下霜雪,鍊作干將長不缺!天地有渾沌,此器不磨滅;他日相逢將劍說!
打鹿行
臺人山居,多以打鹿為生;為之歌之。
崱屴千峰復萬峰,峰峰如劍向人摐;密密籐蘿看不見,中有千年鹿養茸。一群猙獰出蒼狗,林中三鹿、五鹿走;腥風惡獸躑躅奔,山豬趨前熊趨後。獵人持鎗林中藏,不期中肩期中首;負鎗復向雲霧中,窮冬莽莽生悲風。捫壑攀巖作猱上,楻榛但見青濛濛。逐鹿深山道,山深惟荒草;相傳上有瓊瑤臺,復說中有金銀島。逐鹿不知山淺深,時時路旁逢洞豸;洞豸深居窮崖陰,逢人殺人無人心。獵人見豸如見鹿,豸群鬨散如驚禽。打鹿取藏澗中水,或雜黃瘴兼野豕;十日挈出向冰壺,腸肉既佳味亦美。身帶山中煙瘴歸,歸到家中與婦子;火背肉把酒共酣呼,鹿臭在衣血染鬚。鹿蹄可以換斗米,鹿茸可以市珍珠;鹿角熬膠養身軀,打鹿之樂何如乎?打鹿不畏苦,使余從軍氣如虎,漢家狗屠視如土。
崇武觀漁歌
如山波濤蔽天際,葉葉舟為浮波繫;千檣萬網煙水間,網得大魚高於山。以魚釣魚巧作餌,魚傍舟行不知避;港灣魚小海魚肥,隨潮暫遠暫忘歸。日暮風雲四海黑,昏迷天地波無色;漁人由來海為家,東西南北亦嗟呀!潑刺鱣鮪與鱨魦,行行不但摸魚蝦。 舟頭時有鼇梁度,櫓為搖曳波心路(大魚如山,漁舟畏之)。雲中或見龍爪張,舟為迴避向汪洋(海上風雲,漁舟反向深處避礁)。停舟偶到烏龜嶼,千尾萬尾紛紛舉;駛帆遠過澎湖溝,大鱗、細鱗水際浮。出海小舟傍大舟,小者打槳、大者流。歲歲為漁逐海利,直從閩海到溫州;出沒煙波忘餐飯,天寒一飲當穿裘。雨中簑衣兼篛笠,群魚結隊爭呷唼;舟人雨中為畏途,漁人雨中為利涉。冬盡歲殘不歸來,生成海上事遊獵。大魚為鹽小魚乾,天青日赤魚滿灘;小魚醃膾大魚刓,割魚曝炙肉團團。網得魴魚味尤美,削肉渡海作甘旨。春晴放櫂始回歸,歸到家中婦子喜;販魚過海收厚利,願君莫厭風波靡!君不見西夷捕鯨碧海中,冰山萬仞無旭紅;火輪衝冰或粉碎,牽出長鯨高嶐嶐。又不見夷人捕鯨賣鯨油,燭龍下照夜不幽;海上煙檣日磅礴,任公大魚三載求。人生牟利忘蹭蹬,地上風波尤凌競。我來崇武觀打魚,漁人起我望洋興;漁人低頭聽我歌,我歌月色滿山多。山下潮聲夜深起,回望臺天淼淼水(魴魚,即鯿魚;崇武最多。俗呼扁魚)。
五言今體
羅山寄張茂才汝南
一尊前日酒,鸞鶴又離群;看看來時路,青山斷白雲。
登樓即事
一望蒼茫外,長天白鳥過;潮迴江、浙遠,船舶粵、閩多。島嶼連滄海,雲霞接薜蘿。月明驚夜夢,枕上吼鯨波。
秋望有悼,為汝南作(汝南所居,傍貓羅山)
何處故人顏?雲間又水間。東南秋色盡,不忍望羅山!
渡海過犬山
浩淼虛為際,乾坤入望愁。海隨山異色,地與水分溝;日月雙輪迅,雲天一笠浮。颶風吹不去,千里過橫流(犬山海水分二色)。
七言今體
八卦亭偶望(在邑城外岡阜。西望洋,東望山,下瞰邑城)
海天無際暮煙浮,一線秋空數點愁。車馬往來南北路,估帆向背東西流。青山出水圍城郭,紅樹穿雲壓市樓。偶欲放歌亭下去,嵐光月色暫勾留。
撥悶四首(選一)
瀟灑風懷杜牧之,幾回猛省讀書時。不關造化閒花草,無補民生細繭絲;竟體芳蘭 騷客意,銷魂金粉美人辭。聊應潔癖將蟬比,飽露餐風最上枝。
場中題壁八首(選一)
插腳紅塵廿四年,泥蹻釋後欲登天;蓬萊弱水三千路,鼇背曾經海上船。
秋日登臨偶興二首(選一)
仰首天邊暮色低,征途欲盡萬峰齊;雲從南出風從北,山自東來海自西。日落忽逢鷹獨起,草枯何處馬頻嘶?深篁大澤無人過,誰向狉榛事鼓鼙(時劉撫軍正檄棟軍勦生番)!
遇李石鶴孝廉(是年北上,捷入翰林)賦贈二首
君名清琦,晉江名孝廉,籍彰化。將赴公車,渡臺;於友人處見鄙作詩文、策論,詫為海外奇士。客次相逢,忽如知舊;贈句云:『前身共作龍華客,他日願為驥尾人』!感其磊落,賦此贈之。
三生石上證前因,交道文章信有神!脫略形骸千古量,相忘輩行一朝親;竟誇海岱逢奇士,自是閩天出晉人。此去長安萬餘里,柳袍應拂帝京塵。
天涯不用共溫存,此去文星照帝閽;別我看花春逗路,送君渡海雪浮尊。華亭(上 海縣地,古屬華亭)聽鶴江南地,燕市驅車薊北門。得意未應高步上,願留龍尾待追
寄鶴齋選集(六)
詩 選(二)
詩(中)
五言古體
臺灣土匪紀事
立國有大綱,時勢在提挈;太阿一旁落,皇圖四崩裂。去年□□侵,人心徵固結:魯殤執干戈,并兒磨箭筈;處處爭守陴,機械為敵設。忽聞和議成,金甌割數缺;臺地在割中,義士皆卷舌。傾心事皇家,見擯得金玦;同袍有素心,仇憤無由雪。況隔天九重,仰首望長觖;自此人心離,短氣失豪傑。日暗浮霾生,狐狸出躠蹩;匪人坌牛毛,郊野為草竊。本非揭竿徒,亦異乘機哲;不過如驕兒,無父出為孽:所以民情渙,實由國柄折。我思此時初,大勢未遽跌;何以樞府臣,國體此嫚褻!竟將中興基,欲以偏安列。柱觸共工頭,碧嘔萇弘血;我抱杞人憂,聞之腸為熱。路上淒風來,長痛迴車轍!
臺灣官府紀事
前車載囊橐,後車載妻孥;壯丁夾傍路,布地黃金鋪。江山方鼎沸,官府爭首途;國事彼何知,鼠竄保頭顱!何來庾吳郡,載去飛舳艫;始知朝廟上,多此誤國徒。可憐海外民,日日望來蘇;去者已如鯽,在者亦猶駑。行旌出郊野,阻截逢狗屠;千夫擁鍬鍤,一夫起嘯呼。官長將焉往,進退局轅駒。轎有七寶笥,篋有一簞珠;匍匐獻營壘,四出調兵符。護衛過城甸,勝似供軍需。官守棄陷穽,生死脫崎嶇;海嶠三千里,誰能為負嵎!
潰兵棄地紀事
芒芒赤縣州,六合拱神京;蠻夷歸鞭笞,殷武善徂征。維時士用命,拘原盡力爭。自從宣宗季,恬嬉為敵輕;乙酉勝法蘭,棄藩與行成。是以朝鮮事,倭人首敗盟。今皇奮威怒,志在吞鯢鯨;誰知勢決裂,到處無堅城。一退鴨綠江,遂喪鳳凰營;遼東與山東,島嶼任縱橫。豈無金湯隘,尚有鐵甲兵;汪、黃主樞省,陵寢迫震驚。積弱已不振,一蹶何時興!我思所由來,兵將不同誠。濟危無韓、岳,上下久離情;暌隔致蠱否,未有不分崩。可恨行陣士,赴戰各貪生!閫內謀不施,閫外士無能。四郊多壘日,孰為奮請纓!將相今何用,氣象空崢嶸!入轅開府坐,出門除道行;臨民事赫奕,遇敵屏息聲。坐談抒奇略,議和以為名;蹙地日千里,不知辱與榮。我欲哭秦師,葬汝白起阬。
叛將獻船紀事
國家傾帑藏,百萬具一船。上置穿山礮,下置激火輪;熬波出巨浪,蒸氣成黑雲。海上習攻戰,擬掃狂鯨氛;寄之不得人,如山強負蟁。今春威海衛,十船成一群。將者丁汝昌,巾幗而從軍;怯懦不成夫,反側以事君。求降附敵人,顏厚徒逡巡;十重如鐵甲,豈謂鐵軍門!平生事橫行,一旦豎降旛;北洋為奪氣,此罪海難論!其人服毒死,狗賤何足聞!不行連坐律,國法何由均!尾閭狂波瀉,滄溟白日昏;峨峨海上舟,竟使巨魚吞。地上稱利器,鐵車登崑崙;海上稱利器,鐵船盪乾坤。覆轍乃如此,無人器奚云!枉自開船廠,萬億擲金銀;四海竭脂膏,倉卒付沈淪。樞府皆屏息,憂懼動至尊。我謂無海戰,陸守勢仍存;割地勢乃壞,痛哉海沄沄!
臺灣淪陷紀哀
天傾西北度,地缺東南方。蛟龍激海水,淪沒蓬萊鄉;熬波沸巨浪,白日黯無光。山俏牽木魅,土怪鞭石梁;顛簸王母闕,震坼禹王疆。洪水湮部洲,燹火及崑岡。嗟哉武陵客,坱土莽失康莊!避秦無源路,仰首望蒼蒼;天心方有醉,西眷彌不遑。玄枵淫歲紀,鶉首賜扶桑。戈船起海岱,毒弩橫汪洋;寄託不得人,措置紛乖張。射人空射馬,擒賊不擒王;不能搗巢穴,坐守任跳踉。平日糜巨億,海軍等木僵;柄政三十年,陸守 復徬徨。紛紛交涉事,議和絕不剛。何為多設施,鐵路亙遐荒;大敵不敢戰,乃受小敵創。如許彈丸地,中國屈輸將;峨峨衝車輪,當路避螳螂。歎我生此邦,眼淚作飯漿;感時輒嗚唈,事事結中腸。復遭此世變,臺海如沸湯。輸幣兼割地,皇上費周章;聽為民主國,大總統曰唐。玉人鐫印綬,戍僕製旂常;讙迎動郊野,宣耀照城閶。覆舟得援溺,黔首喜欲狂!逃遁先有人,萬民阻行囊;推戴大撫帥,中流恃寶航。磨戈思一戰,同澤賦三良。黑旂兼棟軍,曩歲經戰場;人心乃叵測,林氏首徜徉。國恩不奮報,梓里不籌防;敵氛來海上,引兵竟歸藏。無才哥舒翰,中夜起皇皇!敵騎猶在邊,喚渡覓洋商;託詞將督戰,脫身滄海傍。馬廄衝煙火,無主亂兵攘;居民不得安,招敵入城廂。遲之逾三日,始見東兵行。彈槍前隊仗,礮子後筐箱;馬蹄行郭索,劍珮帶鋃鐺。頭有髠髮冠,腰無下體裳;皁袍長至地,猶存古時裝。糾紛穿闤闠,住宿占民房;殺戮幸不甚,老稚得踉蹡。成群爭越海,流離事堪傷!歎息唐撫軍,始末未交鋒;□□長驅進,拉朽施利鋩。誰料大廈傾,乃逢一木當;香山、苗栗間,義民起如蝗。鏖戰不得前,敵馬徒披猖;自言海上來,未遭此頡頏。倡之者為誰?義士吳、徐、姜。用矛赴齊師,爭推為徐驤;紹祖亦悍鬥,視死如陽陽。吳君(湯興)能統率,亦未易低昂。村婦佐磨刀,耕農自裹糧;力抗已兼旬,太守來共襄。可恨縣令李,掣肘不為倡!無米巧婦炊,有沙道濟量;揭竿禦堅礮,無成亦足強。五月迨流火,雷電破斧戕;彼族添新兵,犀利何 可嘗!劉帥(永福)援軍至,遲緩徒奔忙;囊土填決河,無益於河隍。歎息臺中郡,一旦同淜滂;城下多死人,村間多痍瘡!烏鴉早暮飛,啄肉啼悲吭;月黑鬼燐出,天暗颶颱颺。維時正上弦,暴雨繼恆暘;我在滄桑內,變遷託癡佯。七月月既望,敵兵忽不揚;游騎將南進,伏甲起深篁。使之鎩羽回,頓覺不翱翔。可惜空弮搏,難當百鍊鋼!逾月聚兵往,民眾見驅狼。所歎劉光世,晚節不昭彰!戰守兩茫然,坐鎮豈民望!為時固云久,赴敵未慨慷。傳聞於道路,今已去敖倉;巍巍赤崁城,一帶失保障。可憐海外民,戴漢心未忘;凶耗雖耳熟,疑信不求詳。昨日海關處,新令懸煌煌;賦稅將重徵,不及恤流亡。今春多災異,天上分玄黃;不出旬日間,澎湖受兵殃(乙未二月二十旦,臺地咸見天分玄、黃二色;二十七而澎失)。為時甫半年,黑劫換紅羊;蹂躪二千里,猶未收欃槍。嗟我中華產,長鬣對艅艎;儒冠皆掃地,表海空泱泱!千秋倫物國,一旦化狼月荒。譬如五彩鳳,俯首九頭鶬;末世多如斯,晉、宋已蜩螗。愁思無由寫,日日登北邙;舉目見蓬蒿,涕泗如逝湟。哀哉亂世內,默默謀為臧!
洋兵行
鯨鯢出尾閭,黿鼉鳴海嶠;雨淫山鬼啼,風淒木精嘯。殺氣干青霄,白日昏不照;三三五五群,佩銃橫劍鞘。軍帽小筩圓,複帛雙股繞;鞾袖束緊身,時或長衣掉。其黧 而賤蠢,裸形露兩竅;嗚嗚滿街衢,酣醺一狂嘂:是為東洋人,但覺兵威耀。當其整隊行,兵氣肅無聲;惟聞馬蹄鐵,郭郭來重輕。背負一餱囊,腰纏一革縢;木箱駞礮子,稻草覆釜甑。礮車轉輪至,殷地時轟轟;進退無金鼓,指點非旂旌。籠鵝又牽牛,路上掠犧牲;入市索民舍,居房折戶閎。偶闖入人家,攜取兩手盈;大者胠囊篋,小者及罍缾。俘殺非王意,將令失章程。臺民不堪擾,或思屬英夷;英夷豈吾類,轉劣倭文情!倭人處處是,黃色白膚理。島居有婆孃,貌近中華美;照影在圖中,纖纖裹素指。兵人攜在身,戲欲配漢子。前朝有往來,最敬中邦士;今丁國勢衰,侮吾此為始。禍胎誰養成?依稀傅相李。
聞斗六一帶被燬有感
皇天降災殃,發自倭人手;非彼能橫行,天假為篲帚。雨膏二百年,時數丁陽九。或逢貪酷官,或遭跳梁醜;潢池有沸湯,小民受其咎。循環逾十秋,中輒生厄紐。曩歲劉公(銘傳)來,臺海經擊掊;紛糅及山川,削朘窮林藪。一波未能平,一聲狂鯨吼;汪洋日出方,突如來禍首。疆臣無瑰材,每天遭碎剖;烽火遍全臺,間時燎薪槱。去冬臺北城,忽有群雄糾;聚沙不成團,焚如付烏有。首、從咸遠颺,傷哉村童叟!茲夏斗六門,亦復出抖擻;彼族好擾人,亂絲益生綹。聞說據在山,巉巖鬼神守。彼族珮鎗登 ,傷仆如墜缶;失利無如何,餘怒及耕耦。旁近幾十村,村村焚成黝。吾民居此間,如指在械杻;所望天好生,意外能運肘!俯提出婦孩,倒懸解耆耈;吾民饑渴深,時時瞻箕斗!驟雨不崇朝,暴風不恆久;上天多變遷,雲頭滅蒼狗!豈有愛憎心,此薄而彼厚;不過昏眚侵,太陽暫蒙垢。真人驅天驕,名王繫組綬;獻俘闕廟前,函頭在左右。未知我今生,得此遭逢否?
老婦哀
出門逢老婦,白髮蓬壓眉;婑兵蹴之行,哀哀泣路歧。乞食不得飽,眼淚垂作糜。問婦何所苦?嗚咽不成辭。有室無可歸,殘年喪子兒;一家八、九人,遭殺不勝悲!大者能扶耜,小者僅知饑;愛女倚房居,刺繡手牽絲;大婦在炊下,淅米玉如脂。一夕聞兵來,悚息淚交頤;聚泣共吞聲,忽有兵人窺。闖入掠衣飾,索錢勒藏貲;刀槍交股下,大者死階墀。回頭視幼子,身首已分肌;女、婦駭啼走,并命於一時。縷陳不及終,哭聲已漣洏;更端問老婦,搖首不聞知。旁人紛紛說,甲乙亦如斯。甲家益酷死,饋婑為婑欺;遺下數頃田,蕪穢草差差。復存數間屋,入夜棲鳶鴟。東家絕炊火,西舍遊鹿麋;亦有婑人宿,連甍臥豺羆。破壁繫鞍馬,折門煮牲犧;行人不敢過,迂路且鞭笞。世衰人物賤,不死皆便宜;翹首望蒼天,言之有餘噫!歎息百年上,琛賮朝四夷;民物 皆豐貴,雞犬亦雍熙!草野無知覺,聽我吟哀詩。
冬至日家祭有感
陸游家祭日,不見王師來;告考無喜信,一慟泣蒿萊!肅肅孫子曹,拜跪趨堂階;年少無憂思,何知事可哀!我在滄桑內,零淚滴蒼苔。仲冬風雪下,陰氣橫九垓;乾坤已荒老,天地滿塵埃。為時經易歲,人事長悠哉!生命既不辰,自甘為棄材;行蹤羈遠海,墳墓守南陔。富貴非吾願,溷跡於輿儓。時亂身愈重,韜晦復何猜!載拜捧觴豆,莫上黃金臺!
詠懷四首(選二)
九十九峰天,千秋缺一角;萬里金湯城,乍為寒煙剝。滄海微塵揚,黃河末流濁;誰知桃源中,乃先變漢朔!我有足與纓,咸池不足濯;天意與民心,尚皆在冥漠。
託跡塵灰中,蕭然無一事;蠻觸自紛紛,高閑見余志。山海一年間,孔傯風景異;出門何處行,途有蕃馬轡。馬嘶知俗殊,風鳴識秋至;堪歎日暮天,變態如斯易!
弔鄭延平
天盡接海水,突兀巖島橫;至今風雨夜,時聞人馬聲。層波出洪嘯,互答長鯨鳴;痛哉騎鯨人,一去水泙泙!拓地闢荊榛,繡壤錯經營。志氣無六合,虎視蛟龍爭;千秋 鹿耳門,風靜怒濤生。廢楫在海底,曾至金陵城;至今吳、越間,耳震孫郎名。千丈晴霞出,猶疑為旂旌。遺志不得伸,海大為不平;輿圖歸一統,廟貌褒忠貞。昔年遊赤崁,春秋禮齍盛;閒登望海臺,興廢幾時更!彷彿厓山麓,孤臣痛哭情;我朝君猶恨,況為外夷并!古城有遺址,白日穴鼯鼪;陰風撲人面,大廈重見傾。鄭公今不作,當世誰搘撐!神州竟中絕,無復古簪纓。望風長歎息,頭髮空髟寧髟爭!
懷藍襄毅
海疆起戎馬,七日陷全臺;爭望王師至,慷慨藍侯來。舟楫上鯤身,風利布帆開;指揮悉如意,澄清見將才。小醜不足數,大敵何有哉!海岱千里間,事後薙蒿萊。最難戎幕裏,帷幄儲真材;鹿洲藍先生,文治佐鴻裁。至今海山際,文章達上臺。誰知陵谷事,掃地如塵埃!懷古心滋戚,感時心愈哀。當初憑眺地,處處生莓苔;三年兵燹內,樓舍為煤炱。禮樂亦已廢,壇廟況又災。魯國有諸生,抱器恥徘徊;招魂望漳浦,酌酒祭一盃。
招隱六章(選三)
古人輕榮華,脫組山中去;常恐世人知,白雲最深處。我本謀世人,何慕猿鶴御;祇因天地非,不覺塵途淤。商山有紫芝,采之終朝茹;臥聽寒泉鳴,起視霜天曙。
入山一以深,遂生古薇蕨;采之無所貽,食之甘如鱖。孟春草木多,生機常潑潑;迴首望鄉閭,棘荊生庭闥。居者罹憂患,去者為蹙額;何為溷世人,盜泉以療渴!
章甫適越邦,衣裳居裸國;雖不相往來,未免相疑惑。南山有霧豹,非時長晦匿;知幾有哲人,焉可被時識!時世日以非,浮光日以昃;故里等殊方,瀛海同荒僰。去去勿復遲,前山足登陟!
檢疫歎
睢盱海東國,其俗與人殊;暴殄待人物,行與疫鬼俱。檢疫入人家,橫將老幼驅。刀圭及鍼藥,刲剖死人膚;云欲免傳染,須焚死者軀。到處人惶惶,有病應受俘;不許在家養,病院非虛拘。或有諱病人,一死如偷窬;亦有無病人,羸黃以病誣。封守死者家,禁錮七日踰。彼謂行善政,防患無不孚;將彼作癘看,自是愚人愚。愚人死猶可,檢疫呼殺我!疫死柔於水,檢死暴於火;水火兩無情,萬物為么麼。
猛虎行二章
林際腥風來,茫茫天地黑;路人皆走藏,喑嗚群動息。不知何妖魅,有牙兼有翼;或疑為天狗,化作狼與蜮。攫人靡孑遺,充作饑腸食;食人亦何求,聊為造化賊。朝出吮人皮,夕作齚人臘;路旁蠅蟻盈,紛橫肩與骼。邱山何纍纍,云是死者馘;一見猛獸 蹄,行人喪精魄!
城邑人所居,於菟聚其處;髑髏紛滿前,攫人逐人去。士女觳觫行,纖纖倍憂慮。咆烋入市廛,磨牙為刀鋸;搏噬無瘦肥,跳踉無饜飫。室有死人頭,途有殷血淤;不聞啼哭聲,有聲將來覷。豈真天地昏,欲將人類除!且儲弓與刀,禽生勿猶豫!
望蓬萊山有悼
海上蓬萊山,自是神仙闥。瓊瑤削作臺,琳瑯排作闕;仙人凌雲出,望之心目豁。誰知閱滄桑,仙山亦轇轕!淪汨蒼茫中,滔滔海水闊;殘破不可知,中流賸一髮。日出照深淵,黑(大也)黑(馬)見髣髴;既作妖螭居,復變鬼狐窟。人類想無存,岧嶢枯髏骨。時或洪流漲,浮沈見凹凸;可歎蓬萊峰,年年海底沒!海底何所有?黿鼉來窸窣;海中何所見?鯨鯢弄溟渤。海屋添籌翁,聲噫氣復鬱;日與鬼蜮鄰,頻年無一物。
書後柬張汝東
昔年哭君兄,君姪纔弁髦;別來今幾載,君姪如我高。門前松柏樹,垂垂添鬚絛;伊昔倚松人,墓草長蓬蒿!言之心為摧,淚比鹿門濤。當時同應試,氣欲吞巨鼇;豈料到今朝,末路如斯遭!君兄已不知,君淚應滔滔;生離與死別,秋風為怒號。時事況已矣,身世隨鴻毛;背中無六翮,安能萬里翱!死者在黃泉,有時共號咷;劍缺徐君樹, 筆挫班超毫。淒風習習來,仰首望星旄;不見故人面,常想故人袍。倘見君兄子,勗之古賢豪!
暴雨險漲紀事
日沒江河翻,狂濤天上瀉;急電催迅雷,衝飆萬瓦下。雨箭穿颶風,石壁不受射。路人急奔豚,不知為旦夜;道途水接天,無處認橋跨。匉訇山石聲,舉目無完舍。予坐讀書齋,但見屋有罅;積潦難出門,淋漓無枕藉。三日見晴空,如囚得援赦;開戶逢行人,半多求屋借。由來二百年,未聞此歎詫。連村或水浮,沮洳無塘壩;亦多付漂流,雞犬人物化。川漲陷邱陵,田疇沒禾罷稏。屈指百里間,荒蕪忽如乍;竊疑造物心,年年不寬假!癘疫與兵凶,更番成迭駕;盜賊夷狄橫,兼將奇災嫁。靜思浩劫中,在在足驚怕;盲風怪雨來,何敢生詛罵!六月且披裘,時序無冬夏;放懷作詩歌,淚隨風雨罷。
送梁子嘉先生歸粵長歌
西風海上來,江湖秋已疏;天涯遠遊子,日色冷菰蒲。蒲帆天外去,忽忽浪花麤;行客悲不已,遠望絕平蕪。故鄉在何處?回首水雲區;嶺南近如何?未得一紙書。衣錦滯他方,富貴亦唏噓!況為失路人,不如歸鄉閭。我送先生行,欲挽先生裾。先生昔來時,臺海金湯如;班生從戎幕,曾見海氛袪。維時法蘭西,遂為強弩餘;兵氣倏忽消, 輻輳紛舟車。先生半隱宦,拓地開菑畬。臺陽富山海,山人亦足魚;先生於山中,永以愛吾廬。誰知浩劫興,割地等商於;欃槍無人掃,千里為邱墟。先生攘袂起,有憤不得攄;朝廷有子蘭,枉哭申包胥!倉皇戎馬間,南北行趦趄;越海去復來,囊橐無宿儲。不見漢衣冠,所遇多駏驉;關津不易過,寄跡嗟籧篨!當年華屋處,再過無人居;伏莽時時起,十室九室虛。滄海揚塵後,無復返其初;先生長太息,決計問歸途。君家粵東路,地即古番禺;亦曾遭英夷,奪去海膏腴。伊昔林文忠,至死三歎吁!有計不得行,謀國誤姦誣。虎門鑄大錯,籌策至今紆;茫茫五虎洋,萬國來揶揄。汪、黃今再生,遺禍遍海隅;粵海雖麤安,虢亡行及虞。今日廣州潮,輪舶環郡郛;山海失巖阻,黔首其攣拘。君歸亦何樂,聊為妻孥娛;我思禍亂中,素志不可渝。祖生中流楫,氣足吞羯奴。西夷侮我甚,謂我無良圖;瓜分指中夏,囊括鼓嚨胡。我笑夷人眼,咫尺見糊糢;豈識中華勢,衰乃盛之符。君歸求黃石,慎保千金軀!見說粵西嶠,勝、廣已蠕蠕;草寇啟漢、唐,此豈為之驅!可憐兵燹災,到處無或殊。君地與毗連,曷勝望蒼梧!滔滔鬱林水,須慮走湛盧;官軍成鉛刀,不足張威弧。我輩何從計?不禁碎唾壺。時事且勿悲,請為君歌呼!去年見君面,一拜識眉鬚;嶙嶙聳傲骨,迥異風塵趨。逢人輒面質,不為時俗諛。詩文在正聲,瑰異過璠瑜;我讀「釣龍歌」,高調入雲衢。稽康廣陵散,不道今未無。有作皆唐調,絕不為喁吁;傷時生感喟,杜詩與淚俱。平生復蕭索,閱歷貔 生貙。愧我非終童,未能棄關繻;空送先生去,不共先生徂。秋風吹遠道,落葉客身孤;東西馬首瞻,悵惘失朝餔。遙遙滄海上,帆片有雲鋪;一去難復逢,望君眼亦枯!粵山千萬重,君去飛舳艫。
再送梁子嘉先生三首
十載寓臺灣,四載經危亂;寇氛及臺南,行客中腸斷。故舊與新知,存者不及半;先生亦且行,艤舟於海岸。海有函谷關,鳴雞度待旦;回首望東洋,洋輪來汗漫。
君入臺南城,相逢無一識;短衣腳不襪,衣垢面黧黑。訪舊過軍門,閽人先作色;及與劉帥談,共爭問消息。往事那堪追,人去來何益!徘徊異域間,不如復歸得!
昨日先生書,言歸及秋餘;今秋已將盡,難駐先生車。涼風起天末,木落聲徐徐;滄海日已深,故園日已疏。作客雖云樂,未若在家舒;何以遠送君,白雲近所居!
雨後述事
春深草木蘇,萬物思雨澤;勾萌欲發生,原野資膏液。連旬無雨雲,生意咸欲息!年來況歉荒,粒米等圭璧。一金八、九升,攜囊難告糴;雨膏復不行,嗸嗸安求食!去年徵斂苛,不念民饑色;今春迫徵期,無地為逋客。不知上天心,何以處蒼赤?此邦碩鼠多,民物皆不惜!天苟為旱災,彼且噉人臘;時事無一堪,言之填胸膈!昨夜聞迅雷 ,不覺喜跳踢;天有愛物懷,一雨救窮阨。大者如傾盆,細者亦滴滴;可憐未多時,不及起枯塉!水源乏雨滋,末流不洋溢;慰情卻勝無,此際可多得?我作喜雨詩,農夫有憂慼;救死尚未能,稅斂來相迫。安得兼雨金,萬民皆悅懌!
有所思,效玉臺體十首(選一)
我讀「玉臺詩」,芬芳沁我腸;詩人逸興多,香草託徬徨。芍藥思渺渺,蒹葭水蒼蒼;千古作寓言,美人在西方。西方竟何許?求之見荒唐。昨云晤宓女,旋覺夢王嬙:所居必金室,所倚必雕梁;一鬟千萬值,一身百寶妝。我詩亦此意,意與美人長。
在阿罩霧同林十偶眺
一路看山來,山盡是君屋;翬革羅峰巒,清華湛水木。入君書室中,瑯環逕重複;滄桑存靈光,變遷忘陵谷。與君為清遊,亭臺藏山腹;登臨望大墩,蕪城蔽林麓。炎峰接遠天,夕陽滿平陸。
哀鴻篇五首
蘆塞騰霜威,大地填殺氣;饑鷹搏擊來,征鴻何處避!嗸嗸向南山,復逢矰繳紲;肅肅起秋聲,飄飄灑毛血。爰集在中澤,俛仰且偷生;黍稻四野空,飛啄又安營?我作 哀鴻詩,未終淚盈把;長距凌雲霄,弱肉風塵下。
聞說雲□地,今年遭屠殺;垂翅落機中,破腦不得脫。家室既摧殘,脂膏亦剝割;造化豈不仁,生物付夭閼!哀哀群羽毛,振觸難為活;凌空思奮飛,樊籠終有括。中或失其群,饑鳴徒嘎嘎;被縶啼向人,相視猶胡越。
今秋乃亢旱,鬱風致恆暘;禾粱半枯黑,草木紛萎黃。鴻雁欲求食,四野如窮荒;一粒即珠玉,未可升斗量。接飯無所投,饑烏處處翔;何以弋者流,緣株罝罟張!殘物以謀飽,人心胡不良!寄語矰弋人,哀鴻已無腸!戒殺猶未得,須為傾太倉!
更有澎湖路,滄桑海忽枯;三十六峰嶼,一旦焦為盧。水鹹不得雨,即雨草不蘇;鴻雁來何為?澤中徒叫呼!豈有食可謀,更無田可蕪!往年海為耕,無食且飽魚;嗟哉魚不得,啼血摧胸臆!造物不孳生,吾為汝惻惻!
惻惻復惻惻,鳩形兼菜色;城狐雜社鼠,日攢太倉食。太倉日以盈,狐鼠日以生;哀鴻自嗸嗸,豈有利爪爭!西風滿地來,四野聞悲聲;昔日隨陽鳥,今日刀俎鯖。羅網多殺機,天地為陰阬;我聞造化心,孵育靡不寧。五雀與六燕,安有滋重輕!聞我哀鴻詩,應為心怦怦!
王君友竹索題簡端
相聞不相識,日日望新城(君新竹縣人);每逢北人至,輒詢君姓名。君家在何處?迢迢新竹路。憶昔承平年,驅車城外度;可惜遲聞君,彼時未迴顧!一自喪亂初,始得君素書;知君詩學好,展卷再欷歔!灰燼兵燹中,播土揚瓊琚!傷心各悽惻,將詩慰離索;卷裏起秋聲,中有胡笳拍。陸公昔亂離,哀音鳴鬱噫;至今呼望帝,千載有餘悲。杜陵不可作,願君長詠詩!
陳生匄題琴硯圖
中郎綠綺琴,衰漢流沙漠;米家海嶽硯,宣和尤虜掠:名士所寶儲,亂世等殘籜。當日席上珍,此日泥中蓄。子女與玉帛,同時填溝壑;況是玩好間,何足鑄金錯!莫怪名士身,自視常醜惡!何來陳元龍,意氣獨磊落!有琴不破碎,有硯不唾辱;兵燹出劫灰,靈光存殿閣。一彈再三歎,摩挲風雲作;不知是何世,高唱迴風曲!興到走龍蛇,誰能為縛束!逍遙閒中趣,幾忘有荼毒;照影繪為圖,人苦我自樂。我願同之遊,賞音看揮霍;他日留名山,知有遼東鶴!
座上賦贈林十
南風送君來,復欲送君去;溪口茫茫雲,山頭重重樹。去年見君時,鶯啼花滿路;今年君來過,落花亂無數。麥秋風正涼,相逢各道故。君今隱蘆墩(葫蘆墩,君所寄耕 之地),為農老朝暮。入山雖不深,避俗已得趣:課芸即為詩,勸耕亦尋句。種秫三十區,陶家備酒具;竹林有阿咸,時來相親附。每於畎畝中,白雲聚朋屨。君詩學襄陽,令人生遐慕;攜家鹿門山,青年竟高步。締交我獨初,談心坦懷布;昔日入中原,郵書當面晤。航海去復回,屈身為井鮒;功名付悠悠,不食甘匏瓠。即今離亂餘,寓公隨處寓;雲山異昔時,人物無孑煦。鞭扑馬牛忙,催敲雞犬懼;竭澤苦獵漁,挈瓶艱挹注。讀書最蕭條,無以供租賦;況又干戈年,時時求委輸!兵連與禍挐,乾坤紛鼓鑄;壯士孰為犧,吾徒皆守兔。桃源不可期,栗里君小住;今日偶逍遙,行蹤衝罩霧(罩霧,里名)。迢遞到鹿溪,輕車來如騖(日本於火車之外,又有輕便車);向余索詩編,吟聲出韶濩。理亂了不聞,憂樂復何顧!相對兩詩囚,書城搜積蠹。高歌十宜樓(時在十宜樓上),「南華」生解悟;明朝送君行,報余須尺素!
題施梅樵祖母像
梅樵父諱家珍,為鹿鉅族;以貢生交通府、縣,豪一方。偶以地方事,失邑令李嘉棠意;與施藻修(即施菼原名)同受誣,謂其嗾使施九段作亂。中丞劉省三遽揭之奏章,乃亡命遁;後沒於泉州。事稍定,梅樵(名天鶴)出應彰化試,以縣案首入泮;然其事卒莫雪也。故於題像中及之。
臺灣昔盛時,母家方繁麗;愛子趨堂隅,名孫繞階陛(去聲)。灼灼鳴珂坊,前儓 而後隸;結交刺史侯,豪宗開戟第。母也居華閨,綺羅供婁曳。林下夫人風,城中慕高髻;富貴博歡顏,經營由賢裔。如何原涉家,忽為尹君弊!亡命走江湖,埋名跼天地;歎息酷吏威,頓使名門替!母也居梓枌,閭日倚垂涕;閱歷及滄桑,流離滿塵世。洛市經戰場,泰山作刀礪;王母獨崔巋,天孫為拱衛;始覺皇媧年,崦嵫景未逝。翼起有賢孫,簪纓又克繼;祖妣痛音容,丹青存髲髢。昨日素車帷,漢儀備葬祭;追遠生孝思,慨僾寫真諦。想見君先子,黃泉含笑睇!
七言古體
澎湖失守紀事
殺氣陰風北斗高,轟轟雷霆殷海濤(澎湖礮聲震及臺灣);仰首但見天周遭,鬨耳群驚海煎熬。千里逝水聞滔滔,出地霹靂讙蛟鼇;電音驛至報勝仗,明朝潰卒隨波逃(澎湖失守之越日,撫軍電信有「我軍極勇,倭人已遁」語。又越日,而澎敗卒至)。依稀敗耗人未信,潰卒登岸如蝟毛;市中咆喊虎怒號,戰陣驅來羊一牢。嗚呼四萬義軍同日死,陳濤之罪千秋指!今日戰士望風奔,保全首領走而已。爭詫西洋礮火神,中國礮火日日新;軍不訓練棄與敵,城壘有礮奈無人!歲未、月卯、日庚午,蓬萊海岱生煙塵;春風吹浪作號泣,鯨鯢小醜抉龍鱗。漢廷元老籌妙策,議和遣使出天津。
停戰遣使紀事
漢武射蛟臨海岱,海水沸起蛟龍背;昆明習戰戰士多,樓船百萬皆鸛鵝。海戰雖失陸戰興,大冶堇山可鑄兵;又況燕雲森壯士,一朝眾志自成城。君不見范陽鼙鼓動地來,李、郭壁壘風雲開;金人馬足中原播,宗、岳、韓、劉(劉錡)一戰破。國家練軍禍亂秋,志士義旗有同仇;昇平安坐談韜略,臨時或付流水流。田單即墨猶保燕,長城萬里夫何憂!堪恨停戰沮士氣,楚人之鬼越人禨;百萬鋒鋩忽藏弢,戰士坐甲空歔欷!聞道使者出東洋,無從得見東倭王;喪邦辱國此為甚,叢神土偶盈廟廊!更聞上相欲親使,包羞忍恥成何事!幄帷畫虎付虛空,肉袒牽羊甘跋躓。積重如今竟難迴,幾時疆土可重恢?滄海日到榑桑暗,陽阿晞髮心為灰!
割地議和記事
萬里金甌渾不缺,誰道千鈞繫一髮!艱危一旅可重興,何為遽把皇圖割?今日以和保都城,恃和狎敵鼎且傾。勝敗兵家有常事,數敗一勝勢可爭;今日未嘗為血戰,激使好戰誰敢輕!犬戎在昔陷西京,宣王親整六師征;我朝三輔奠磐石,山海關外兵連營。大帥養重不勵士,坐使越甲吾君鳴;下國尚恥城下盟,大國上相親行成。重重海陸失巖阻,戰守無計和無名;公孫用刺真下策,裴相不死非尊榮!遼陽自曩鍾王氣,臺嶼於今 成蓬瀛;一朝蹙國數千里,奧蔽盡撤將焉撐!嗟予頭埋足又蹶,叩閽無從效曹劌!眼見島夷竟得天,心痛中華長失歲!沈淪身世付傖荒,分裂乾坤銷猛銳;倉海君無博浪錐,銜石今後同精衛!
外國保護紀事
君不見山人委肉飼餓虎,空望豸寸虎守門戶?急時籬下暫相依,終見攫人充饑肚!又不見苑監驅狼牧羊群,一狼能使千羊奔?弱肉強食既懸絕,繫援憑藉何由存!堂堂中國不自強,忍言扶持借西洋!假令吳、楚保周、魯,徒取戎狄笑禹、湯!我思康熙、乾隆全盛時,彼時早已侈西夷;讋伏天威供職貢,閉關屏絕無一辭。飛車奇肱皆悚惕,呼毒古莽任鞭笞。降至後人乃積弱,弱勢非由力不足;但夕苟延上下暌,遂使燕安生鴆毒。文恬武嬉無所籌,有兵、有將如贅疣;昔賢大法棄不用,西人機巧奚足收!九夷八蠻迫宇下,四皇六帝王可假。中華有氣久不揚,今且滅裂無風雅;強借兵威護吾疆,長使山川顏如赭。
追述去冬時事
時十一月歲乙未,臺山北海如波沸;遺民義氣薄雲霄,欲轉漢天迴漢地。驟似雄風吹雨來,復似怒潮挾沙至;重重夜襲臺北城,驚殺倭兵失夢寐。城頭半夜起狼煙,城外 連天列象燧;倭酋持鎗盡欲狂,倭卒尋刀起如醉。越日彼族元□天,不成拜賀不就次;電達全臺皆戒嚴,火急三軍齊結駟。延城驅出領袖人,束以羇紲防生事;是乃逢迎趨利徒,豈有才情能樹幟!狐疑鼠竄空怔營,維時外間尚無意;彼族殺氣猶未降,壓陣衝鋒出大帥。天使遺民成國殤,二、三首雄中礮躓;雄徒四散登於山,可哀良善遭斬劓!冬風慘慘吹哭聲,陰雨淒淒飄肉骴;平民廬舍數千家,灰燼之中無位置。逃亡耕夫詐誘歸,復以一坑除芒刺。是時我正喪所生,倚門夜泣皋魚淚;聞之意慘心復摧,不能哀吟亦酸鼻。年來銜石不能填,歎息海天出蝄魅;嗚呼七哀兮,哀不盡風雲氣!
綠林行
東洋兵氣森如霜,破敵無聲如虎狼;一拳海上黑丸地,地窄不足供迴翔。數軍彈壓有餘勢,猙獰惡貌驚洪荒。誰知綠林多豪客,小醜不量出跳梁;晝在山場夜城郭,凌空蔽日如飛蝗。一指障目無泰山,劫奪民家穿營房;洋兵瑟縮不敢出,有如猛虎畏群羊。四圍鳴礮聲洶洶,兩傍列炬光煌煌;小寇由來過大敵,正正旗鼓陣堂堂。入室橫行無所懼,往復倒橐又翻囊;委蛇欲退不遽退,輒向營頭鳴數槍。行人復說大坪山,白日出劫洋兵行;初謂一吼噤萬竅,誰知滿身生爛瘡!南北煙塵復四起,兵且難行況善良!嗚呼綠林客,恨不為國出宣力!
洋關行
海風琅琅海水高,西油東布千百艘;載以寶筏三五篙,未到鹿門皆逋逃。關吏獰獰如鬼號,背上火槍腰鐵刀;下水挽筏牽上岸,充作公貨饒爾曹。商人瞠視兩眼如巨鼇,泣訴不可得,關吏瞋爾言囉嘈;吮爾皮血鹽爾膏,東頭有虎千百牢。
公醫行
東人以官來作醫,生者、死者醫不知;推門入室驗病人,瘦黑肥黃皆藥之。食藥而死須湔腸,剖腹看臟澆以湯;食藥不死病在床,驅入病院身頻量,以身短長量藥方。十人入院九人僵,僵者聞之火彭彭。聞說臺北路,健者出行弱者藏;不知彼王為仁惠,老幼渡海人成行。
公娼行
華人以娼為敗風,東人以娼作奉公;王家徵稅夜夜同,公娼廳事明燈紅。插花盈頭髮一蓬,花布裹身舞氋氃;貼腰作褥繫腰後,人各一端搖玲瓏。比目交頸記點鐘,無遮、無礙雌與雄;從此煙花添故事,不須羞澀如吳儂。
清潔行
西人、□人重清潔,風景當前誰破裂!洒掃庭除三尺能,何勞官吏鞭箠折!中華此為奴僕事,外洋當作官箴設;朝呼掃地愁馬蹄,暮呼掃地怨車轍。忽聞洶洶剝啄聲,巷居婦孺啼嗚咽!閒來我過兵火場,糞土如山永不滅;又嘗看殺沐浴房,男女裸遊同猥褻。借問清潔人,誰如曳尾鼈?
聞客述施孝廉仁思雙妾殉節事有感
東海揚波海水淺,縱跨雙虹行亦蹇;麻姑有憾方平知,大風吹海海難轉。天荒地老一身愁,況有雪霜隨風卷;兒女恨與英雄終,石爛海枯淚長滿。憶昨乙未丁苦辛,青衫紅粉俱灰塵;施君並挈西施去,一舸雲煙遠避秦。誰知浩劫出儒坑,竟作人間一陳人;世亂已拌名節輕,何期兩美殉君身!君之俠骨肝膽麤,家無石詹石擲樗蒲;利刀時斷紛縕絮,豪氣能驅霹靂符。揮金買得石崇婢,明燈淨簟時相娛。辛卯之秋折桂樹,花枝復把黃金鑄;武昌有妓惜別離,新起朱樓藏嬌住。阿嬌未煖玉樓中,忽然海上生悲風;鐵馬金戈破空至,官軍報道陷雞籠!維時我聞心亦碎,書生無從伸長喙;君言當事能慨慷,時事已非出肝肺。歸來對泣有紅顏,座上無聲慘不歡;見說攜家亦航海,兩美爭先為鳳攀。七月七夕二日後,不堪迴首望蓬山!彰城既失君亦行,遼東有鶴去不還;遼東有鶴去不還,三年君付一夢看。蓬頭婢子淚潸潸,吞阿芙蓉棄人寰。誰道邯鄲妾,學步不辭 艱;囑子堂上婆,迴死君懷間。君不見坡仙謫去朝雲決,少游死去謳者絕?君並得之雙玉玦;丈夫無成亦快哉,浩浩閩天長積雪!
詩函報林十,適又渡海,歌以寄之
去年烽火起,君去罩霧里;霧山一一高,君視等鴻毛。航海一去尋樂土,溫陵舊是晉時浦;晉人攜家江畔居,當時亦避羯奴苦。文物衣冠猶儼然,城郭襟海帶雲煙;憶昔傖荒已千載,得君羈旅又三年。今年臺地烽偶熄,君潛渡海問田宅;山川雖是景物非,疑忌之邦君遁跡。得君詩函報君書,君已不滯迴風裾;一帆波起隨急櫂,四山月出空精廬。望君在何處,天長迷海曙;一紙擱山中,無由追日馭。我向此邦依,何殊荊棘據;聞君挈眷欲重來,歎息故巢難去去!作短歌,小名署──是「棄生」,甘執御。從今富貴功名非吾知,惟望文辭詩卷人間著!作詩與子且自吟,淚滴青山猶昔心(罩霧,即所居里)。
哀羅山
羅山坡陀撐不起,昔年汝南喪於此;山頭日出雲悠悠,山下溪流石齒齒。山水依然不見人,見山、見水情何已!登高東望隔數峰,君家去我數十里;望眼窮時暮靄生,是山、是雲雜紅紫。遙想衝宇雲山中,君居傍山有妻子;愧我受君臨終言,未能春秋時經 紀!復遭滄桑劇變遷,有子讀書半途止;國恨家常兩不堪,寄書勸學近迂理。君家書卷尚等身,會當攜挈究經史。臨風憶君長痛君,有酒難澆君故址。時亂俗殊君未知,安得長言到君耳!空山招魂何處來,世事似塵人似蟻;縱使化鶴猶得歸,難問當時舊朝市。朝市如今不可言,君之墓草亦已靡;放懷回首望他山,人歌、人哭秋風裏!
哀苗山
昔年兵氣衝扶桑,為虺、為蛇海上狂;軍中惟有哥舒翰,城下竟無張睢陽!島夷猖獗不可制,一撮苗山能抵當;臺灣破碎已三載,至今人說徐、吳、姜。徐君勇敢推善戰,儒巾結束變戎裝;腰下長攜三尺刃,手中能擎百子鎗;衝鋒獨隊遏強敵,出沒山林成戰場。姜君勇悍亦異常,一時驅虜如驅羊;吳君統率同一氣,義旗一豎神揚揚。誠知大敵未易禦,民眾驟合非久長;又況援師不足恃,豈能隻手除欃槍!如火如荼敵軍至,六月、七月人惶惶。苗栗山頭臺安海,西有舟鮫東有狼;為猿、為鶴不可知,數君名在家已亡。存沒死生疑傳疑,生死於君兩不妨;生為國士死國殤,望風憑弔歌一章!
釣龍臺歌,和梁先生子嘉
釣龍臺,高崱屴,千年故址潮千尺;釣龍臺前海水深,釣龍臺後風雲黑。於今不見閩王來,猶見閩王釣時臺;臺對荒祠自今古,臺成浮世如塵埃。閩越王去不復返,海水 東流不復轉;釣綸下水海水高,長繩繫日白日晚。爭道當時禹跡遙,會稽禹穴今岧嶢;越國猶餘防風骨,閩山不到神禹軺。往事遷流思帝子,騎龍、豢龍龍可使;禹王胼胝不到斯,禹王苗裔王於此。糞除足補神禹功,披荊拔棘東海東;南臺山下釣磯石,釣起禹時挾舟龍。於今海水復揚塵,海中疑有蛟鱗鱗;安得釣臺沈一餌,釣斷螈螭安八閩!閩越王是屠龍手,惜哉事漢心不久!夜郎自大輕辟胡,終被漢禽作龍屠。後有負漢王心麤,請視王臺血糢糊!
叩閽辭
海外之民同戴天,覆盆在頂天懸懸;天所覆載無頗偏,何為此地民顛連!乙、丙之際烽燧然,丁、戊之交民孔瘨,天魔對人舞跰躚。魚羊食人血湔湔,殺人如篦如草菅;民居此間如拘攣,足如繭縛手如卷。如肉、如醢在刀邊,如鹿章、如麋狼虎前;虎則咆哮狼流涎,耳雷鼻火涎如泉。磨牙抉爪為戈鋋,羅剎鬼國黑風旋;人肉為糧膏為餐,一餐未飽萬骨攢。肩髆高於火燄山,渾沌無竅亦鑱鐫;況為血氣何能全,不角、不爪堪一歎!天驕肆虐群生孱,人類盡為異類殘;何有飛走及蠉蠉,殺機所逞毒雨漫雨漫!蒸為疫癘及黃癉,紛紛跕跕墮烏鳶;死或僵仆病迍邅,病者死者郊遂遷。不然須遭撻與鞭,重則繫縲年復年;或鴆而死即方便,諱死、諱病淚漣漣!人間萬戶如禁煙,疫所不及亦苦旃; 防病駢將無病牽,瓜蔓之抄果蔓延。我且翹首一問天,天縱彼暴何為焉?豈為氣數天無權!古有大劫經三千,劫灰未滿無可填,須將人類劫中煎。但是為劫何矯虔,祇將一島付炎燀!東西之海何平平,中央一土獨倒顛;文物之邦辱腥羶,倫類之祖一線綿,未知冥漠夫何言?高高下下皆陶甄,生人機械亦戔戔;天豈無力為轉圜?何為坐視距啄專!山有羆貙野有豻,猙獰頭角行蹣跚;避地欲到天門難,仰空呼籲天閶關。
中秋暴風紀事
秋空怒濤湧不止,萬籟怒號動萬里;平分秋色何處看?海風吹立海瀰瀰。海潮滂沛上岡陵,海岸鄰居沒風水;黑雲蔽天天色沈,浮壒入雲雲氣紫。一路山川齊撼搖,千年樹木群飛起;南北東西不可知,洶洶聲從西北始。予時道上匍匐行,碀礐礌礐砂礫傾;摐金伐鼓儼臨敵,身欲赴前勢難爭。皇皇避入人家坐,忽見千船、萬船破;空際飄帆作紙飛,眼中老屋如箕簸。六月、七月暴雨災,誰知秋半暴風來!天意微茫不可測,天災重疊下吾臺;嗟嗟陸危海亦慘,海陸無處非禍胎!問蒼蒼,有餘哀,天昏月黑惟塵埃。
斗米歎
斗米易錢錢一囊,臺灣未聞此奇荒;聞之自古疑荒唐,不意年來屢屢嘗!今年米價尤殊昂,一斗二升銀煌煌;市中之米作珠量,食米之人膏粱腸。貧民得米為米漿,升杓 在手千金裝;又有無米無可望,朝朝采藿登首陽。旱潦之後草色黃,茹草不得為寇攘;明火殺人取所藏,比於倭人尤堂皇。劫奪孰與稅歛強,時或放火燒民房;亦習洋氛效薄涼,暴政焚殺皆尋常。盜為饑驅情可傷,況有道殣無劻勷!算及錙銖添稅章,民不得食淚汪汪;房捐、市稅何處償,說增一倍告四方。人人爭欲望蒼蒼,望天或雨錢與糧;無肉可敷眼前瘡,無水可蘇赬尾魴。嗚呼!無米孰為指太倉。
估客行
曾聞海上蓬萊山,珊瑚之樹翡翠環;貿易往往得奇貨,千艘萬舶隨去還。今日來時非疇昔,蝄蜽攫人驚遠客;牽船上岸不放行,千金萬寶皆一擲。邱墟慘淡何市闤,輕行輒罰千百鍰。去家既苦遠,居此復苦艱;誤入蓬萊山上山,無乃南嶠鬼門關!
答林幼春並懷林十及梁鈍菴
燄峰崔嵬天一尺,峰下詩人林君宅;來詩遙遙懷鹿渠,鹿渠流水冬寒碧。前日送鈍翁,共遲鴻泥跡;鈍翁歸去不可追,廣州山與海天隔。復有松江食鱸魚,君家十叔殊難得;寥寥人散天一方,我與君居亦並僻。安得君向鹿溪遊,我向燄峰亦作客;題詩名山禱山靈,迴天轉海洗塵積!
弔梁鈍菴(子嘉)
一年不見梁鈍菴,見說已作古人談。廣州潮際風和雨,曾記遊蹤到東南?先生詩筆能使健,時如老驥騰服驂;五十功名無所就,三千里路猶健探。先生老境為詩格,自說學詩比高適;詩篇無多篇可傳,將軍門下為揖客。當時方盛漢官儀,幕府橐筆從文螭;草檄欲取玉鞶帶,登筵輒揮金屈卮。滄桑之後君再至,匪遇山狙即野貍;晦跡韜光不復出,杜門謝客惟作詩。逸蹤到鹿尋逸侶,索讀文詩到予處;揚子雕蟲為我傾,茅容隻雞送君去。去後君即歸廣州,竟聞玉樹埋荒邱!庾信哀時賦未就,相如遺稿誰得收!五虎海門不可見,啼烏落日聲啾啾。
留聲器
器之函,或高八寸、長八寸,廣半之。中藏機關樞紐,別有筩三十或四十不一。製器者,每筩敷以電器;使人歌,歌聲為電攝筩中。他語言,亦攝之。一筩一曲,曲如其筩之數。臨聽時,置筩函上;將機鼓動,眾聲齊出。一曲終,易一筩,數十筩周而復始。筩攝語言者,即傳語言,聽之無不肖。價或百餘金,或數十金;價高者聲亮,賤則聲窳。是器製自西洋,近日處處有之。僕尚未之見,聞諸沈君云。
萬籟寂靜虛堂風,長腔、短腔出郫筒;一鼓促拍「河滿子」,再鼓攤破風入松。雲璈水調殊玲瓏,攝以電氣貯以筩;芥拾音響歸冥濛,橐籥樞紐相磨礱。放之滿堂為逢逢,傾耳曲折無不通;偷聲共詫「聲聲慢」,動色四顧色色空。初如湘靈鼓瑟湘江上,旋 如洛神通辭洛水中。一彈再歎有餘韻,一望無人無絲桐;傳遞語音亦曲肖,又如楚巫翻譯出喉嚨,石言鬼語非謠童。購得人人矜奇器,聞者往往驚神工。我謂此事何足異,在昔偃師稱小技;革人歌舞能目招,驅使草木供游戲。順帝靈巧亦可言,銅人報時按節至。國初博物有江永,郵筒傳聲千里致;鎪金孱渾沌機竅開,不須乞靈天地氣。木雞、木狗並有聲,變幻五行易位置;奇巧即在耳目間,未用遠徵輸巧事。西洋此器未十年,末巧由來吾吐棄。是器傳語況區區,何似傳遞今古有吾儒!道德事功留紙上,但憑寸管非機樞。有時餘事弄狡獪,咤叱笑罵雜噫吁,傳之千載聲聲俱;不第繪聲且繪色,活留口罄咳併眉鬚。西人亦有文字鄙且拙,廿六字母徒翻切;拗斷嗓子語言麤,雖有精意無由設。時移地易音即差,兜离僸未難分別;得其官骸遺精神,留聲機械何須說!礮火有聲聲震天,西洋製作年復年;一震不留猶懾敵,兵家陰機能研堅。中華此事誠缺憾,鐵馬屯軍噤不前;我思此事由人廢,群才一出將淵淵。吁嗟乎,留聲器,我聞汝聲淚為漣。此間時事不堪述,婦孺啜泣難下咽。勞者莫歌窮莫達,萬戶吞聲何處宣!願借汝機託汝械,為記愁苦與顛連;記事比珠哀比絃,傳諸大帝鈞天廣樂邊,叩天問帝夫何言!
幼春邀過罩霧,喜晤其叔林十
十年眺霧山,一朝登君戶;入門不識誰主賓,紛攫詩書同茹吐。君家阮叔在堂前, 長揖話舊問勞苦。入夜挑燈明月光,瀹泉煮茗論今古。朝來為指屋後山,山中有亭兼有圃。共向山頭泛櫂行,歸來君叔笑相侮;問余袖中攜何詩?將毋當作看山譜!看山、看雨住亦佳,有朋、有酒狂相舞;留我暫為北堂賓,羨君長作東山主!他時鹿渠得再來,此間燄峰猶可數;萬仞起白雲,余懷能挹取。
寫山谷詩;幼春有贈,即次其韻
山谷詩編、蔡倫紙,我生見月輒忘指;百里攜屐為看山,忽為古書滯於此。林子下筆發想奇,新詞未就神先馳;寫余飯顆卓午身,成君織綿雲漢詩。是時六月鳥聲變,祝融當天南氛煽;手持一卷冰雪文,風流千古涪江擅。涪江興廢二百年,七言古格今猶傳;憶曾全鼎嘗一臠,未殊寸管窺長天。健筆雄詞萬斛重,有人絕臏或折踵;才怯搏虎終非豪,力奮當熊方成勇。林子作詩貯滿筐,三唐、兩宋一囊裝;須與直追漢、魏上,滄海橫流纔可防。
戒煙長歌
時下競為戒煙,多有病者;予從俗戒之。累日無苦,遂復吸之。因歌以寄意。
人生嗜好各有偏,昔者為酒今為煙;通脫俱能適我興,迷溺乃足生彼瘨。酒可合□可頤養,下飫漁樵上神仙;奇士、隱士或賴醉中傳,嗜之滅頂而流涎。遂有喪性家國捐 ,歸咎於酒何為焉!譬之於食色,樂而過之亦致愆。我生於世百無嗜,獨有書味結寄緣;宋艷班香供吮嗽,經腴史液相纏綿。閒來偶吸罌粟髓,恰如客思蓴菜然;寫意聊作消閒計,心不在此等談玄。床頭金燈伴玉管,藉作藜光年復年;亦愁食痂成夙癖,旬日匝月輒舍旃。凌雲吐氣豪千尺,未許尤物長熬煎。況思調鼎上金殿,復願飲冰到居延;一桮、一酌且須斷,寧忍煙霞痼癖臥寒氈!雖未作監兼作戒,早已忘蹄又忘筌。自從世界變腥膻,燹火劫灰焚大千;惡氛炎燀不可掃,瘴煙毒霧鎮相連。九霄無路餐金瀣,半世空勞煉汞鉛;自歎此身已廢朽,遂將此事託逃禪。古人有託隱於酒,我今何妨隱於煙;收拾青雲付灰燼,壯心縷縷管中牽。芙蓉城主石曼卿,金粟堂身李青蓮;末路英雄無退步,噴口薄憤氣填坤乾。小榻一椽書百卷,枕藉拌作甕中眠。誰知時俗有洗滌,爭伐髓毛爭磨鐫,禁煙爭問到吾邊!吾聊從俗佩韋弦,戒之連日喜安便;不如俗鼻有涕漣,不同俗態有癎顛:無眾生相無我相,脫然一笑破萬纏。但是長夏難排遣,終日廢閒空手心懸懸;此物費吾無多錢,吾姑執此勝執鞭。陸沈於世何所望,吸風飲露一寒蟬;援我自有「傳燈錄」,慎毋嗔我為矯虔,我於此中獲洞天。
題邱菽園「星洲選詩圖」
漳州邱孝廉名煒萲,託跡星嘉坡,廣開壇坫;為康南海牽涉,幾不測。今以選詩遣日,寄此徵題。
南溟萬里海水黑,遊人到此俱失色;詩卷空留天地間,珊瑚直沈波濤側。儋崖久已無名儒,峒黎豈復知蘇軾!況自貢道當時絕天家,南洋萬國已阻萬重沙(南洋至中國海道,有萬里長沙,為舟行之險阻)。衣冠文采風流盡,言語侏离教化差;不迎白虎周符節,且罰黃龍漢使槎。此時縱來青雲士,如以衣裳賣越市;世界烽煙礮火多,夷歌起時絃歌止。倘逢世上操觚人,不啻海濱逐臭子。誰知豪傑出蘆中,獨迴窄袖乘長風;懷鉛握槧星洲東,大筆一掃萬塵空。漢、唐遺族有生聚,舜、禹苗裔非洪濛。身自南來心自北,應有悲歌哀家國;狂瀾不斷歐羅巴,痛淚無窮波羅的。李、杜百篇寄遠郵,板蕩八章吟絕域。我從王子慕邱遲,亦在天南淪跡時;絕口不談寰中事,杜門罕馳海外詩。忽由圖裏見君面,不夷、不夏匡解頤;想見擲筆雞林地,折盡浮海扶桑枝。孔融、德祖大小兒,賈山、鼂錯新相知;君也置喙於其際,令我聞之軒鬚眉。云何避禍忽變計,朱公贖罪千金貲;南海雖得雲霧披,此生未免付聾癡。今日閒情操選政,蛟龍島國平如鏡;星辰時從海底迴,日月每向濤頭迸。七洲洋過接崑崙,崑崙奴奉陶峴令;鼠毫麋墨長髯來,犀角象牙奇物競。更聞炎方出翠毛,片羽值得黃金絛;君也見詩如見寶,滄海一釣連六鼇。人生時事不稱意,浮沈一身無位置;惟有飲酒與放歌,足以幕天兼席地。二三素心共擘牋,傳之千秋成韻事。恨余阻隔萬重山,蓬萊可望不可致!題詩寄與海西頭,拍海鵾鵬雲生翅。
有感放歌二首
八年不踏中華路,海外風煙盡非故;滄溟一水斷東南,青山不合誰得渡!黃雲一片海上來,蛟鼉吹波長不開;我欲鞭石作橋過,江山慘淡金燕臺。嗟我豪懷不可說,雷公燒尾劍破缺!入水無由化龍飛,豐城夜夜牛斗熱。
我生不得騎馬游司并,又不得披裘冰天射虎行;壯顱鬱鬱居此島,何能碧海誅長鯨!行年三十又有七,電光雷火驅白日;已拋腰下斷水力,更禿楯頭如椽筆。意氣空自不可羈,少壯風雲能幾時!宇宙黃埃萬丈積,揮戈欲掃嗟已遲!此心豈得付流水,我欲登天一問之。
賦贈丁茂才錫勳從內兄
昔日君家富華藻,琴書冠珮春風好;老成凋謝(君父,故進士)危亂來,全家航海辭蓬島。樓臺亭閣烽火中(君故樓屋,半灰兵火),丁令重歸顏欲老;中原山水已沈沈,故里風煙殊草草。君來已歎風景非,君懷不與當初違;過我床頭論書史,奇氣激昂風雨飛。三、四年間兩相見,閩山、臺海開生面;舊時頭責不余嘲(余妻兄某,為人兇暴;少年時,彼此實有互相辱事。「頭責」句,正非泛用典故),今日神交不汝倦。縱談時事更談詩,海外今無此襟期;五千年史三更展,五大洲圖四壁披。時時激我功名念,夜 永燈抽一尺燄;上岸已同張子舟,衝霄欲作干將劍。君今蹤跡又一年,去帆阻滯蛟螭涎;他日未署青山券,此間先買陽羨田(君今年欲返泉州,應省試;被日本驗舟驅回,遂營置田畝)。可歎辭母別妻子,弟兄三人寄於此!北風蕭蕭吹海濤,不免望雲又拊髀。
寄贈施悅秋先生(菼)長歌
先生以抗議丈田事,遂因戊子施九段之變,得奇禍;上流且陷以大法,潛蹤走免。事稍平,改今名,登癸巳賢書。未二年而有日本之變,復避地去。庚子及今年探戚來遊,兩次見過,賦此寄贈。
憶昔中原承平世,先生文采青雲第(先生伯兄,以進士出補知州);萬丈光芒壓斗牛,千里江山開綺麗。元龍豪氣曾幾時,世鋼致人不可知!曾參原無殺人事,范滂竟有黨禍施。黨禍由來陷清議,大獄鋃鐺動緹騎;浮家一舸走江湖,驚濤駭浪皆痛淚。陰陰六月天雨霜,浮霾蔽日無晶光;匿跡通家似張儉,埋名藥市同韓康。人生胸次多磈礧,得來禍患非尋常。先生意氣仍爁煔,耳雷鼻火吐長燄;嘯歌不廢萬卷書,感憤橫磨三尺劍。得拂蓬塊生迴風,張祿名字起秦中;繫鈴、解鈴非吾累,失馬、得馬驚塞翁。大名方自滿瀛東,誰知鼙鼓來破空,宰相割地出和戎!瀛洲一島付異族,海國遍處生狼烽。先生全家復越海,禍患亂離纔數載;一生未饜昇平福,千秋竟見河山改!去年海嶠來一 遊,城郭慘淡烽煙收;老成星散人物異,猿啼鶴唳堪淚流。今年訪舊復一到,殊邦誰是遼東帽!仙尉姑為外氏來,王母方壺長痛悼(君岳母居臺,今年死)!我在大荒正閉門,忽驚天外得逢君;渡江溫嶠重相見,裨海鄒生一論文。中華可歎今遲暮,異人不出終沈痼;功名無由汗馬開,英雄多少儒冠誤。君不見辛幼安,旌旂歸宋猶退閒?我生況難作此夢,壯懷耗矣空汍瀾。先生雖未得盤礴,猶欣後起能鷹搏(君今年一姪兒登科,一長兒錄榜首);乾坤雖老有所娛,絲竹中年差不惡。嗟余今生長此傖,唾壺擊碎聲彭觥,望漢如望登天庭;萬里向風常太息,何時鼓舵從先生!
聞東西戰事感賦
東頭鬥龍西頭虎,雜糅萬類為刀俎;草木江山腥血流,乾坤橐鑰變機弩。歎我生時何不辰,極目中原生莽榛!漢武、唐宗不復作,爭長黃池付夷人!今日四萬萬生民,蠖屈誰能不求伸!朝廷不為鼓舞計,坐視外人立兩甄。遼東、遼西無淨土,海南、海北飛灰塵;甘受商於儀誑楚,豈真鶉首天賜秦!至今英雄尚不出,我恨造化誠不仁!兩狼鬥門內,咆哮日成隊;褒衣大袖立當前,囁嚅無從置巨喙。誰為強弱、誰成敗?痛我人物總齏碎!傳聞峨峨鐵嶺山,西夷駐馬當雄關;又聞旅順城,西夷窟距成磐安。歎我有險不能握,日以大地供戕殘!今年又撤西藏蔽,唇齒俱亡寧止寒。海東一國況糾糾,縱驅 西人非吾有;外庭內奧俱破摧,辭得狼貪來虎吼。中原尚有山林藪,亟呼豪傑四保守;貳師、霍病能鷹揚,深目奇肱應狗走。陸有大冶、海有琛,旋轉坤維在反手;不信萬年太古邦,一旦龍鍾便老朽。嗚呼!今日談強等談空,平戎策付馬耳風;鐵輪礮車滿天地,狂瀾日與海流東。頻年燹火接天紅,側身西望徒忡忡!焦頭爛額盛京路,匍匐父老提兒童;誰知海外暫食息,哀哀亦成中澤鴻
春寒,林仲偕從弟過鹿,酒中述遊跡並庚子在京時事;歌以寄之
我嘗樓頭望滄海,長恨懷抱不得開!春寒連日風和雨,忽聞客自山中來。客樓詩酒縱談讌,彷彿高、李登吹臺;眼前吐氣無蓬萊,抵掌大塊如塵埃。就中一人自遠至,行盡中原萬里地;西拂華嶽、東泰山,北沿黃河、南淮、泗。太行秋色馬頭來,吳苑曉霜襟面漬。朝浮淮水江水舟,夕宿焦山金山寺。半渡聞得廣陵鐘,六橋看得西湖芰。弔古屢酣燕市歌,感時直下雍門淚。酒半為我談帝京,巍巍宮闕妖狐鳴;風聲鶴唳無人色,戈船紛到西洋兵。將軍死綏天子去,關河咫尺無由行;鬼火燐燐照白骨,虎牙戛戛騰陰坑。君也萬死寄一生,先時躡屩出昌平;驚魂未定更浪跡,到處訪古停行旌。駐驂纔聽華亭鶴,挂席去狎扶桑鯨(仲省父朝棟上海,旋即遊學日本);壯哉風濤萬里程,可憐塵事無一成!君談未已我長歎,世途於今是極亂;東西夷夏潰長防,南北河山歸糜爛。 吾臺已付弱水沈,中邦亦共破舟看;縱覺黃圖終崛興,不免黑風此吹散。中宵難著祖生鞭,空聽雞聲號至旦。酒間慷慨欲悲歌,門外風多更雨多;北斗沈天夜滂沱,我歌斫地君則那。君家詩思況如湧,大山、小山能唱和;其一中原歷險遠,其一海外歷驚波。眼裏多少舞天魔,流露詩間即楚騷;他日示我一尺卷,下傾滄海上銀河。
弔從內兄丁錫勳茂才
眼中詩筆誰清妙?丁君鸞鳳孫登嘯。亂世文章故家子,攜家避亂南閩嶠。閩南一去幾春秋,疇曩海東來一遊;陸子見人當入洛,仲宣邀我共登樓。挂帆辭我中原去,秋風蕭蕭海天處;忽聞賈誼傷鵩詞,不信王喬騎鶴馭!與君締婣踰十年,去年始親翰墨緣;方擬魯璵雙合璧,誰知雷劍一沈淵!是時分手纔半載,相約榕城欲相待;萬里雲程望帝京,一朝恨水填滄海!海上有田家有書,閩山亦有寓公廬;華表魂歸城郭改,松亭夢落屋梁虛。傷心母老妻孥穉,仲容(丁復)寂寞身後事;名山有才未著書(改用趙雲菘句),逢時無命空識字!世界烽煙變古今,江山花鳥愴人心!那堪朋舊晨星散,況復功名逝水沈!臺灣延平舊幕府,詞客哀時淚如雨;祇今不見丁仙芝,故里空餘洪駒父!于公門第王公孫,壚下黃公痛夕昏;濤聲浪色滄溟路,何處招君海外魂!
村家夏日即事
一村流水浮瓜棚,濃綠沈沈晝無聲;白鷺烏犍滿村外,時有銅鉦呼賣餳(臺灣賣餳,多擊小銅鉦,不吹簫)。前村微暗後村明,新稼初收鳥噪晴;農舍炊藜午煙散,人家打稻晚風輕。甕中醃出冬菘菜,盤上縷堆春薤莖;催科旦夕偶不至,一村便作桃源行。昨日典衣今贖到,老翁呼兒聚前楹;忽憶戶稅未供畢,頓愁虜尉(虜尉,蜀呼北吏之名;見放翁詩話)雞犬驚。曳杖趦趄門外望,暑雲熱日當庭橫。
倏忽寒暑,壯士遲暮,感憤身世,賦之
春秋寒暑速郵置,馬狗車栖身如寄;俯仰乾坤一蘧廬,歎息韶華幾輕棄!人生須作酒中仙,茫茫混沌不知年;不然天地皆窒塞,低頭螻蟻為比肩。丈夫莫言身七尺,蝨處褌中偷遊適;風雲高蹠欲揚眉,九垓六合都無隙。況乎海國吹黑風,牟牟南北昧西東;中原更在陸沈裏,英雄老死蓬蒿中。搔頭我欲問造物,世界胡任狐埋掘?神州、赤縣無紀綱,灰劫久淪恆沙佛。陰陽晦朔去如馳,智勇失時何所施!壯士頭顱不堪撫,朝為黑漆暮白絲。狼貪鬼譎終難饜,萬卷詩書輸一劍;何時喚得群雄興,魯戈返日光爓爓!嗚呼我已腐儒酸,後生誰能忘此念!
感憤時事,再賦
袞袞諸公如傀儡,朝求神仙夕尚鬼;堂堂衣冠不自存,苦把貂蟬續狗尾。葉公好龍 已非龍,乃好殊俗小雕蟲;鉤輈口舌成才雋,臚列皮毛為化工。有興不淺是老子,無物可觀信惱公。嗚呼中法能求實,隨處可生新藝術;不然西法亦腐爛,覆轍後先總如一。君不見西國亦有弱與強,強者不少興與亡?刻舟求劍去已遠,膠柱鼓瑟寧非傖!自喪黃鐘寶康瓠,實棄蘇合親蛣蜣;我謂有道興征伐,蚩尤終不敵軒皇。
五言今體
口號,代酬日儒白井氏韻六首
苦戰山河血,長留劫火悲;千兵橫擄掠,萬戶歎流移。赤野蓬頭滿,青蕪淚眼窺;九閽天問遠,默默恨為誰!
禍水驚千古,機關遍九州;錯成爐莫鑄,柯爛斧空收!已結縱橫局,誰能汗漫遊!先朝鞭策遠,今日喪邊籌。
擲地金甌缺,河山付憤王;堯疆看蕩析,禹甸失圓方。蹈海風波阻,迴天日月長;哭來途盡處,車轍在窮鄉。
同室干戈起,紛紜在亞洲;虎傷莊子獲,鷸利老漁收。唇齒忘鄰誼,情形誤上游;萬全如可計,鼎立是高籌!
有懷思故國,大勢絀勤王;控馭如三代,帡幪及萬方。傷心拋璧碎,失計折鞭長! 事事隨流水,悲余老是鄉!
託身同絕域,回首望神州;日月瞢瞳轉,風雲痛淚收!山河新局面,京闕舊魂遊;誤國知誰手?前謀李相籌。
感 梅
處處瘴氛生,桃花難得潔;寒來一樹梅,不染猩紅血。
故 壘
故壘歌番曲,淒涼不可聽!無多古時樹,傷心亂後青!
海 上
海上青山在,天邊白浪多;東南陵谷後,無復漢槎過。
憑 弔
青山竟無恙,紫氣未應消;一代興衰恨,匆匆海上潮!
望 海
長天千里盡,斜日四山銜;片片浮雲影,依然故國帆。
歸 烏
燹火樓臺後,林間烏夜棲;舊時風景好,猶自盡情啼。
鹿 溪
蓬山久變遷,古岸橫波剪;不覺鹿溪潮,年來亦日淺!
感 事
千古極滄桑,華夷雜犬羊;長天生苜蓿,遠海接鴻荒。地阻虛閩、粵,時危變漢、唐;羇留寰宇外,晦跡得昂藏!
食烏魚五十二韻(丁酉作)
俊味來滄海,腥風近黑洋;烏頭饞客噉,魚尾酒人嘗。煮濩宜同蒜,烹調不待薌(烏魚,宜蒜);青鱗殘似貝,白肉潤於霜。山澤輕鵝鴨,江湖薄鱮魴;鯉同金膾好,鱸想玉冰涼。比目嫌消瘦(烏魚冬至後,比目身瘦,味不佳),生胎美抱黃(烏魚胎,醃乾,味最佳)。伊時方魻鰈,無數共翱翔;隨浪千群出,迎濤萬尾張。軒鬐成蜃市,聚吻起鼉梁;漁子乘流俟,鮫人撒網狂。淵澂雲渺渺,天壓水茫茫;滿載編桴重,分鬮入市忙(販魚者,分鬮以賣)。販爭排巷過,買或典衣償;日暮千錢數,冬寒一擔望(烏魚 以暖至)。喚來紅店口,挑去綠田莊;俎豆難尸祝,鹽醯任穴士黽孃(是魚,人不以祭)。鱻甜能下酒,酸醬可和湯;膩比江瑤脆,甘逾海蚱強。荔枝閩嶺秀,橙橘洞庭芳;食譜堪增選,廚珍足破荒。朵頤紛落箸,染指快傾筐;剖腦疑鐫玉,含臊若吮香。跰躚兒女輩,顛倒狗屠場。陽至分前後,盤羞判楛良(是魚,以冬至前為佳)。年年隨序到,處處逐波颺;似雁能無爽,如潮信有常。有時蹤跡少,問價往回昂;合浦珠騰聚,洋川米發祥。漁家欣出筏,海戶喜開觴。未覺天風凍,奚知水路長!不須求鰋鮪,豈必慕鯊鱨!王政渾無禁,波居可作糧;今朝人涸轍,異事海生桑。孤負持螯足,欷歔結蠣房!豫且龍服困,霸國鱠殘當;嗜鰒姦雄饜,為鱎俗士將。何曾貪肉食,張翰把蓴忘;彈鋏惟卑屈,論蚶孰慨慷!孕腴非鮝臘,削白愧熊肪;即此當前味,教余觸目傷!功名雞肋棄,身世鰂煙藏;喉裏悲吞鯁,槎頭歎失防!如鯾恆縮項,匪蠏久無腸(魚亦有無腸者);日日思河漢,家家痛武昌!偶然輕暖出,忽見巨鰓揚;作炙糅辛醋,烹鮮列酒漿。侯門鯖鮓擯,吳地菜鮭攘;淡泊吾能受,腥羶爾不妨。老饕千盞後,大嚼一燈旁。夢斷鱣三進,癡懷鼈兩裳;何如捐口腹,漱齒到滄浪!
答梁先生子嘉二首(名成木丹)
四海風塵外,論交孟與韓;峴山今體絕,蜀道古詩難!老格追高適,雄詞薄子安。 嶺南源委在,當作替人看!
相逢如舊識,慷慨問為誰?瀛海傖荒客,文章大小兒。世將公作寓,詩與境爭奇。直道同劉四,危邦慎所之!
冬日感事四首
望斷中華路,風波日日寒;傷心滄海上,已作島夷看!
無地無兵燹,年年劫火來;梅花紅雪裏,猶帶血痕開。
四載居荒徼,何能陋九夷;家家存漢臘,不見漢官儀。
廛里來橫斂,謀生計已窮;逋逃何處去?海市蜃樓空。
聞日□軍隊搜山感賦
乾坤長肅殺,海上戰爭多;番隊日鳴礮,山民夜枕戈。炎崑糅玉石,覆卵掃巢窠。世界今如此,蒼生且奈何!
聞難民逃居山內感賦
瘴霧杳層層,逃荒有客登;箐開今日路,崖斷古時藤。穴樹同林狖,穿山比石鯪;天荊與地棘,何處汝飛騰?
內山即事二首
樹古不知名,入山又一程;蕭蕭木葉響,時有鹿麋行。
苔殘千尺壁,樹落萬年皮;月黑天陰路,空山啼怪鴟。
七言今體
臺灣哀詞四首
風雨吹頹鎮海臺,江南又閱庾生哀!乾坤欲老沈王氣,山水無靈失霸才。暘谷煽炎焚若木,尾閭淪沒長蒿萊;東望何處堪回首,萬里浮雲掃不開。
幾將晉土等分瓜,人事參差散晚霞;何限蛟螭兼蝄蜽,無多猿鶴與蟲沙。風塵已變寰中色,河漢難乘世外槎!我欲寄懷漁父路,往來撩亂武陵花。
魯仲千金恥帝秦,竟看時事化埃塵!有懷蹈海鼇梁折,無淚填河蜃氣皴。島嶼於今成糞壤,江山從此署「遺民」!棼棼玉石崑岡火,換盡紅羊劫外人。
遠海遙天缺一環,舟膠水涸到蓬山;果然雨碎長平瓦,信是風吹大散關。駭浪驚濤號泣痛,殘霞斜照血痕殷。扶餘不見虬髯客,故國雲容有赭顏。
感事,寄楊廣文鴻圖翁三首
大海波淪萬斛塵,桃源買櫂尚迷津;爛柯拌作觀棋客,頑鐵浪成鑄錯人。四壁有書慵過眼,千秋無分欲藏身!此間隔盡蓬萊路,日晚望洋遠水皴。
河山舉目日酸辛,滄海漫然理釣緡;杜甫不忘天寶恨,陶潛長署義熙民。傖荒有路須歸晉,淫浸吾生一避秦;洗耳不聞人世事,不妨傲骨不愴神!
低眉短氣是儒紳,我已因人付笑嚬;臥榻唯將書作伴,浮家不與世為親。深淵無處舒蟠蟄,勺水何妨寄泳鱗。且幸蒼天庇閒散,炎灰安穩遠崑岷。
寄別,疊梅樵韻
滄桑陸海盪蛟舟,屈子問天賦遠遊;家國淪胥三比日,乾坤蕭索四圍秋。傖荒人物爭依晉,滅裂衣冠益慕周!送去如登仙島路,故山雖好不堪留。
身世飄然不繫舟,塵寰何處可遨遊?蝸蠻國已輕中夏,鵲木居仍構戊秋。晉室無人為祖逖,漆園有夢即莊周。瀛洲今日成荒徑,子去何妨我暫留。
感事和韻
不見萇弘碧血腥,江山離亂杜陵經;相逢白髮黃倪輩,盡是饑鳩老鵠形。海沸三年珠嶼黑,天烘一角火峰青。濤聲遠遠蛟龍嘯,日夕樓頭當哭聽!
感 詠
何處桃源世外天,天風吹去釣魚船?揚塵海上曾經見,又到蓬萊淺水年!
寄友人楊倬卿(名雲章),時避地在廈門
番卒驅過鐵馬蹄,樓臺海市爛如泥;羨君避亂移家去,遙在滄波落日西。
即 事
五月西風吹轉東,雲霞蔽海半天紅;行人記得樓臺路,盡在寒煙燹火中(五月,夷兵燒鹿,風甚緊)。
兵火之後,舊時街衢但存瓦礫,感賦
驚天驀地起兵戎,閭左繁華瞬息空;喧路鸛鵝同上蔡,失家雞犬異新豐!蔓煙無復炊煙綠,燐火猶疑燹火紅。舊日樓臺何處認?亂堆殘瓦夕陽中。
感懷十二首(選二)
蓬萊城市閱興亡,戎馬當時一戰場;萬古衣冠為贅痏,百年文物付傖荒。幾莖頭髮留遺種,不世心懷鬱倒藏;誰道我生今似此,中途摧折盡剛腸!
破碎山河負此生,未尋春夢已無情;人將南渡望溫嶠,我把西歸謝子卿。恥向金門謀索米,渴於玉海待澄清!世途若有回機日,老大還須學請纓。
和苗栗詩後有感
憶曾北上過房灣,連襼籃輿海驛間;今日關津非昔日,不堪回首看苗山!
自聞汝東凶耗,懷人感事,日覺傷心;再作二首
一自滄桑變世塵,每聞時事輒傷神!已因故國腸將斷,況為同儕淚滿巾。天地無情催夢客,江山殘劫到閒人。不堪迴首看雲物,處處風煙散渚蘋。
城郭依稀鶴不還,誰能將酒減愁顏!悲餘隴上東西水,淚盡何家大小山。夜月波沈三島路,秋風夢斷八閩關。歌殘「薤露」歌「蒿里」,不為多情鬢亦斑!
和蔡君念淙因夢見憶二首(選一)
桃花潭水見深情,隔浦鷗群有舊盟;一夜西風吹夢去,不辭關險入山城(蔡時在埔社山)。
再送梁子嘉先生二首
秋風歸去尉佗城,千里波濤萬里情;客地竟逢滄海變,家鄉須覓富春耕。路從絕島 洋關起,人向中原故國行;此後不勝天末望,魚書尚寄一函輕!
九十峰頭再一行,相邀話別不勝情!今宵好雨千山隔,明日滄波萬里征。白雪西風生客鬢,黃雲東海見歸程。此間咫尺猶難望,何況天涯望去旌!
書事和韻二首(選一)
山水蕭條閱四秋,中原翹首不勝憂!頻聞回紇侵京國,況見昭王去漢流。歌哭辱公鸜鵒讖,艱難望帝杜鵑愁。乾坤已老紛無主,長怨詩書誤鄴侯(時聞皇帝幽囚,或云其崩;故及之)!
報家韞巖孝廉信,並謝見贈蘇紫筆、眼鏡帒二首
歲歲魚書到海濱,傖荒何幸故交親!此生願擲班超管,舉目難遮庾亮塵。翰墨因緣君愛我,褷褵眼界我思人。亂中未老頭先禿,慚愧琅函入盼新!
海外懷人路窅冥,感君投贈意丁寧!毛錐藏穎頭猶紫,瑤鏡韜光眼孰青!記得江湖新歲月,貯來京闕舊霜星。亦知食肉原無相,惆悵風塵一瞬經!
感望四首(選二)
世路迂迴入渺茫,浮生今竟識滄桑!貫胸國已無王會,披髮人皆下大荒。百二河山 餘瓦礫,三千城郭落風霜。從茲莫過誇高蹈,小隱依然在故鄉!
東來不見舊梯航,故國依稀入望長;秦地埋頭梁苑客,漢家俯首夜郎王。九邊荒徼殘雲白,萬里中原落日黃;此後未知何處去?窮愁多淚在沅湘。
登樓有悵二首(選一)
海上浮雲漠漠開,蕭條人事歎登臺!誰將玉斧黎河劃,竟使金牛蜀道來!南北烽煙沈白日,東西山水起黃埃;不堪蹤跡如王粲,我欲傷時賦「七哀」!
林十自吳淞歸,寄問江東名勝二十二首(選一)
避亂離家已五秋,溫陵更徙到吳洲;歸來海上看鄉樹,記得江南景物不?
次林十韻,弔梁鈍菴
地棘天荊蜀道難,歸來魚鋏竟誰彈!三生庾信埋吟骨,千里秦觀夢殯棺!碧海有鯨空鼓柁,蓬山無雁少書翰;只餘朋輩閩南路,釃酒招魂淚不乾!
詩人自古逢衰世,淪落東南失放翁!蓬島巢痕千畝竹(翁有墾地在臺),扶桑遊跡一帆風(翁曾一遊日本)。半生吏隱漫聱叟,百粵壇場亡是公。今日宦途成散手,未須 地下痛途窮!
次韻答悅秋先生游臺見贈(二首選一)
詩書吟嘯託生涯,他日遍舟去未遲;千古劫灰遊子夢,一床風雨故人思。知君漸作流東水,歎我難開向北枝!自是浮沈過此世,銷磨意氣已無奇。
志別四首,送悅秋先生歸唐(臺灣呼內地曰唐山)(選一)
蓬島逢君又送君,差堪臭味不蕕薰;愧無居士雞林賦,漫有鄒生裨海文!猶得故交心似水,再瞻前輩氣如雲。倘能御李同車去,故國江山即梓枌!
到霧山與峻堂話舊
攜手東皋夕照明,隔林時鳥起啼聲;青山華屋人猶在,碧海丹邱世已更!一路樓臺非錦里,十年朋舊尚深情;春蔬夏笋浮醪飲,賓主高歌感慨生!
寄鶴齋選集(七)
詩 選(三)
詩(下)
五言古體
無聊自敘五首
少年負意氣,溺志在詩文;唾手功名場,謂可張吾軍。長途雖跌躓,懷抱猶凌雲。誰知時世變,四海生楚氛;波濤鯨鯢聲,風異不可聞!兵燹滿寰區,世欲詩書焚;痛憤摧五內,塵思空紛紛。登高望長安,遠海挂斜曛。
弱冠窺時事,治亂入胸中;夷狄侮京華,今古不相同。臨文懷杞憂,鳴聲等秋蟲;負質誠毫末,商音凌太空。乾坤有霜雪,極塞來賓鴻;零零白露下,草木迎西風。哀哉我生初,時異兼途窮;徘徊風塵際,繻帛誤終童!
壯歲多感憤,果然遭變遷;蒼狼嗥我後,白虎嘯我前。出門視天地,日月更黃玄。我生悵已矣,世途何望焉!抱有殷、周器,餓與溝壑填;薇蕨甘如飴,夫豈飲盜泉!韜晦陸沈間,蟄龍思九淵;壯心時一露,牖下銘燕然。
行年忽四十,誤矣此半生;青春去如電,皓有何所營!朔風吹南雪,蕭蕭邊馬聲;聞之心悽惻,大海當門橫。出門無高會,日月長西傾;託身棲遠島,室有巨鯨鳴。愧無伐蛟手,寶劍空鏗鏗!摧頹惟長臥,白日過前楹。
四十復四十,百年亦可知。落葉辭故柯,墜地無返時;光陰不我駐,前路復何期!經綸一無緒,兩鬢且絲絲。竊怪阮嗣宗,途窮哭何之!世途今復跼,望晉羨坦夷。今日兩眼淚,見骨無已而;安得桃源遊,冥然隨黃、羲!
喜施梅樵見過三首(選一)
年來晤詩人,林君(峻堂及姪幼春)與君耳;或多鶩塵蹤,巴歌淪下里。扶輪彼何人,風雅自茲靡。君昔少年時,鞶雕亦所喜;中年忽有悟,清聲追正始。結廬山墅中,煙霞朝暮起。日出眾峰青,日落海波紫;登眺極東西,雲濤收筆底。一別一相逢,驚余刮目視!遵步得方涂,訪君桃源裏。源水多蒹葭,水居多蘭芷;臨風寂不發,相期道如砥!
賦贈林十
憶昔承平餘,君家稱再盛;棨戟交門前,裘馬相輝映。朝廷寵金張,閭里誇劇孟。 獵場夜炬明,射棚曉弓勁;槍礮帶刀矛,行圍火珠迸。以茲為樂圖,閒即張觴政;擁妓青樓門,酒酣恣豪橫:人畏周處狂,官恕徐邈聖!君獨耽詩書,懷才事吟詠;萬卷環酒杯,一編對燈檠。諸昆伯仲間,淡漠清風敻。當夫應試時,奪標則凌競。春風二、三月,青衫行掉罄;瑣院壓同儕,旗亭得佳評。我時始識君,詩壇共高興;君謂我詩豪,邱遲兩敵稱(謂與邱仙根逢甲)。自此車船間,簦笠偶合併。蛟洋靜不波,鯨海澄如鏡;欲採驪龍珠,來照齊侯乘。揚帆五虎門,看山八閩嶝;閩嶠風景多,歌詩互投贈。望古弔無諸,釣臺從空亙。秋色滿中原,蒼蒼風雨暝;旗鼓分兩峰(旗、鼓二山,為閩佳勝),雲濤相汀瀅。感慨漢盛時,甌疆奉稟命;日月曾幾何?名場各蹭蹬。塵世起變遷,周郊棄南鄭;茫茫大海天,於今失夏正!君家走蒼黃,防軍皆剽輕。君去為冥飛,我居作潛泳;鯈鱗難遠逃,滄桑閱至竟。伏莽雖頻生,鴻溝已大定。昨者君復歸,山川非昔勝。問君江南地,風花俱豔靚;鹿上姑蘇臺,鶯蹄采香逕:士女猶酣嬉,江山未易姓。黑濁上海洋,夷氛流不淨;此地豈桃源,同余戀棧性!遂向大荒沙,俱臨小檻穽。寄託蟭蟟棲,稱呼馬牛應;酩酊醉鄉甜,沈淪壑谷靘。種秫百畝嬴,供稅仍無剩。庭前九十峰,秀色差堪飣;邀余作山行,青山排石磴。入山一以深,庶或逃新令;豈知大東州(臺灣山後之地),早視如几凳!謝客空縋幽,蜀丁失依凭;世路既已窮,閒居非我病。咫尺汗漫遊,羶中葆素行;與世為濁清,與人同醉醒。田園雖生涯,有時付破甑; 世界蠻觸爭,潛龍以角聽。或可免傖荒,相攜出泥濘;投詩君勿傳,此間多刺偵!
過秀水村視禾田感賦四首(選一)
閉門效閒居,未能遺田畝;禾稻青油油,我愧泥塗叟!孜孜田畝視,勝彼謀升斗。春初來一行,苗寸長如韭;今夏偶復觀,稻華秀已久。幽鳥鳴田間,老農登隴首;林樹帶茅茨,出入沽村酒。田家樂事多,軒冕同敝帚;願尋沮溺徒,永結蓬蒿友!
田畝歎四首
拮据置田畝,苟且充鶴餔;姑為口腹計,豈暇子孫圖!視彼連阡陌,勺水與江湖。奈何丁官厄,向我開廣途!橫攘十畝地,頓減十斞租;五鹿逢與塊,空對野人呼。昔人謀肥遯,日夕思蓴鱸;我食猶被奪,況望千木奴!回頭視野老,顏色慘更枯;負耒無佃耕,思欲作亡逋。
見說濁水溪,架有假鐵橋;一溪溉萬田,萬戶仰以饒。昨者洪潦生,橋梁被衝漂;鐵路畏濡滯,遏水修泥橇。至今八堡澮,未有涓滴澆;秧鍼初插土,日中旋枯焦。況在夏秋交,大火似焚燒。沾體塗手足,歎息腹空枵。無以寬賦斂,豈復免徵徭!田家及佃戶,助長思揠苗。
勺水不得濡,復欲徵水租;水租猶尚可,地租惡追呼。水租為公用,地租為國帑; 厲行籍沒法,不比償宿逋。竊歎商鞅家,無此聚歛徒!丁戶計口收,房屋亦徵輸;入市復筭緡,錐末及錙銖。削朘將到骨,未止占剝膚。茫茫滄海桑,何日變膏腴!損失泣萬家,我畝良區區(去年造鐵路,所捐臺灣田畝以億萬計,是國謂賦為地租)。
今人言避世,漫欲託漁樵;豈知山海間,無處可逍遙!環牢絕隙地,林壑慘不憀;斧斤及網罟,藪澤寧汝饒!區區數卷書,牖戶亦蕭條。惟我讀書窗,生意草色搖;硯田廢不耕,詩酒樂簞瓢。嗽石枕流水,看山忘饑枵;盤桓五柳下,斗米未折腰。收穫望明春,歌嘯過村橋。
賦 梅
積凍滿孤山,昨夜竹橋折;流水疏籬間,佳人自幽絕。青青林際松,娟娟嶺半月;橫斜出數枝,微芳不能歇。我為看花來,寒興對之發;感此塵埃中,何以得自拔!臺灣刀俎地,殺氣填林樾;百卉不能妍,生意皆夭閼。有時聞煮鶴,桃花流猩血;於今八、九年,始見一株雪。愛之三摩挲,嫣然劫灰脫;風韻固溫存,心腸自石鐵。宇宙回陽春,不向此中泄;花開寂不喧,令予不忍別!
詠木丹木
海南產異木,其材過豫樟;下者供床榻,上者充棟梁。妙質謝雕飾,觸目生輝煌; 髹漆置棐几,墨客喜琳瑯。自從版圖易,百物添稅章;山海盡環牢,虞衡峻法網。千重雲霧窟,鐵印蒼皮僵;日月入剝蝕,斧斤落風霜。我欲置此木,如營白玉堂;賤價增三倍,貴者逾雙璜。官府有掊克,民間無蓋藏;巍峨九十峰,萬木空蒼蒼。憶昔承平時,培植事包荒;百穀溢海岱,群梓出梯航。租賦蠲積逋,何有求篚筐!
詠蔗糖
炎洲孳大利,豫樟及蔗槳;豫樟煎作腦,蔗槳煎作糖。樟腦璨玉華,糖屑瑩玄霜;餘潤及五洲,饒裕在千箱。一入虜官手,搜剔無粒藏。樟腦供官賣,私販嚴律章。蔗糖加酷例,一擔九輸將;賓筵失旨甘,畫餅充饑腸。粔籹蜜餌間,渴慕饊餦餭;棗杏瓜棣生,無處問飴餳。美洲傳異種,空聞一丈長(美國蔗,殊高大);熬蒸出膏液,未敷稅吏嘗。鬼機代人力,漏卮永無當(近以機器煉糖,民仍不支)。子虛賦雲夢(「子虛賦」諸蔗,即甘蔗),嘉味滿瀟湘;客至闕甘飲,誰嗜鹽、茶、薑。甜流(古水名)不涌地,玄圃空溫湯;赤沙沍麗冰,梅冶滋不祥(赤沙及冰霜,皆糖名)。
風暴晚稻四首(選一)
四野寡桑麻,耕犁事已細;災厲與暴徵,誰復田園計!如何田價昂,寸土需重幣?總由謀生隘,食租當急濟。其奈賈平章,蓄買公田勢!洛陽千萬頃,紙市有前例;茲 事漫具論,我當樹六藝。田宅雖就荒,樹木愛陰翳;帶草生書窗,幽花對庭際。春至百物溫,空廩亦度歲(前年民政長官已將債券收買民間大租,充官租。今其人──後藤新平──復倡議,當厲行收買民間田租;故早有懼者。蓋債券祇可向官領輕微利息,尚不可作紙券用也)。
歲暮不憀,忽得李二(雅歆)垂危之信
獨居困窮愁,寒冬逼歲暮;心緒鬱不紓,無處展幽步。天末懷友朋,又聞故人故;寥寥知己間,晨星隨薤露。空林野鳥啼,迴車哭歧路;日作傷心人,出門倦會晤。李生我石交,忽焉通尺素;言在垂死中,欲待巨卿顧。肝腸寸寸摧,手足忙無措;故舊難復得,新交多舛互!向秀山陽心,處仲黃壚慕;日暗雪霏霏,哀情誰與訴!
觸目感詠
躡足炎山頂,迴首滄溟天;蜃市隨風起,赤城墮我前。我家東海畔,海水沒桑田;顧盼舊城郭,淪滅無人煙。驅車北原路,荒草何芊芊!郊野莽蕭瑟,牛馬鳴道邊。颯颯淒風捲,荒荒白日懸;躑躅何所往?山海空相連。山有猛獸跡,海有蛟龍涎;行路既已難,誰能揚長鞭!家國念存喪,身世多變遷;撫劍長太息,埋地今千年!朝駕扶桑谷,夕宿崑崙巔;飈輪無所阻,我願隨飛仙!仙人不可期,時俗漸腥羶。揮手弄牛斗,泛槎 有張騫;終當御風去,萬里風泠然。
大掃除
壬寅夏四月,土匪大掃除;號令一朝下,萬室為邱墟。當其設甘餌,信誓說降初。始作周、鄭質,繼藏盟府書;長待以不死,山澤任樵漁。服從一以久,殺機起籧篨;南北及中央,同日入周阹。一時敦盃酒,萬口為臡葅。一、二勇決夫,槍火伏衣裾;作勢與之敵,反噬不躊躇!木斃人亦摽,雖死異羊豬;餘悉駢首戮,載出薄笨車。婦孺從流移,人棄室亦瀦。南投、斗六間,殺氣慘不舒;陰風撲人面,燐火遍里閭。哀哉歸順徒,不得求為魚!
大討伐
丙午方隆冬,生番大討伐;疊嶂摩青天,連營一齊發。白日照深箐,朔風響林樾;烈火焚高邱,礮聲夜未歇。鑿齒與雕題,相逢即馳突。其俗本狉獉,其人如鷹鶻;撫之曾幾時,屠之起倉猝。殆為墾荒來,闢土不容忽;遂使甌脫間,亦走東洋卒。平野多草萊,何用入窮窟!師勞久無功,萬山擲枯骨。獰樹蛇蟄蟠,怪石鬼面凸;谷暗叢木呼,徑險古苔滑。生番何處棲?腥風動溟渤。呦呦麋鹿哀,莽莽狐兔沒;長坑無所施,群峰立峍崒。
愴懷身世感賦
東坡三十九,已悼勞生半;陸機四十年,亦起逝者歎!我更逾三秋,微塵與紲絆;出處無可言,沈淪不勝怨!歷歷數游蹤,爪泥真汗漫:北過荷蘭城,南登延平觀;航海三、四迴,不離閩海岸。東望山阻深,西歸海中斷;功名等雲煙,科第失風漢。歲歲秋風生,空作去來雁;春雨長安花,無由走馬看。偶歌梁甫吟,時鼓稽康鍜;冷食閉門齏,熱謝因人爨。萬卷當百城,頻年惟伏案;氣盡處籠鷹,身是棲籬鷃。嗟嗟長夜中,不能得一旦!身世方沈湮,時世忽危亂。海島早滄桑,瀛洲大麋爛;干戈似蝟毛,民庶紛魯竄。詩書既焚燒,衣冠亦塗炭;耆舊半雲流,朋儕又雨散。世異人已非,星移物復換。顧我賤頭顱,奈何蒙此難!忽忽棲山中,悠悠吟澤畔。
避暑感詠
盛夏汗交流,苦乏盤旋地;有如亂世中,又逢毛鷙吏。炎日當燻蒸,苛政方窮治;酷吏與酷暑,古今同一致。暴斂及橫徵,民生無餘利;長此炭火中,萬無薰風被。寢處塵埃氛,遍身皆垢膩;洗沐不自由,有若生芒刺。人事與天時,何處堪趨避!恨無摩天翮,凌空生六翅!今日入疏林,颯颯新涼至;時鳥鳴一聲,山川滋嫵媚。豁然忘三伏,真覺觸百忌!但是酷暑驅,末由苛政閟。居士清涼身,尚未釋倒置;四體雖暫紓,慘慘 在心志!會須求桃源,人寰撒手棄;逍遙出九天,俯視江山異。
登臨感作
日色落海天,青山餘一髮;蒼蒼海波中,何處是閩、粵?帆斷浙江風,城墮吳峰月;痛哉海東山,竟與中華絕!南望鯤身沙,北望雞籠雪;中有玉山尖,尖尖皆破缺。白雲迷翠微,青春啼林鴂;處處苔蘚深,剝盡古碑碣。古蹟無一存,往事不可說;俯仰廢興間,悲風來不輟。
謝先為生壙來徵詩,為題四作(稱先,倣「史」、「漢」恢先、鄧先例)
人生如蟬蛻,終與大化游;面目如芻靈,尻骨如輪輈。有時歸一盡,處世如寄郵。彭殤豈異致,物宰無短修;糞壤同螻蟻,早暮同蜉蝣。如何不達人,視死如視仇!豈知身在世,未死猶贅疣。或有浮慕者,遠企神仙儔;神仙不可期,玉棺來無由。亦有放佚人,未死營糟邱;或作終隱計,既老營菟裘:皆非曠達觀,高厚一身囚。何如謝先生,乘氣出九州!請諡冥漠君,荷鍤隨老劉。牛山鬼兆域,馬鬣栽松楸;陰陽作欑輴,天地為堲周。近在鍋鼎山,豫凶及窆幽;華屋告生存,蒿里歌勸酬。豈似杜元凱,生前營首坵!西瞻晉宮闕,東奉二陵秋;同人車三過,腹痛莫淚流!千秋萬歲後,爾我皆枯髏。生誄陶淵明,安命素所求;生祭杜牧之,埋骨寧所憂!我來進生芻,一笑先生休!
再題謝君生壙詩後
黃土摶作人,幻成億萬身;一朝墮黑劫,千里為幽垠。人物委蟲沙,江山生鬼燐;哀哉東瀛土,竟與北邙親!千峰萬壑間,慘淡蓬蒿塵;華表歸遼鶴,城郭殊人民。惘惘市廛間,如行墟墓濱;真仙泣銅狄,故老悲荊榛!積骨封三觀,薄殯盈九闉;家家守俘馘,日日輸鬼薪。蓬萊氣寂寞,薤露聲酸辛;大哉方壺圖,亦與生壙均。生者永埋沒,死者永沈淪;視死如視生,我愛謝茂秦。謝客願生天,青山豫卜鄰;地非故鄉故,體是陳人陳。經營壤泉異,封樹窀穸新;嵯峨石翁仲,犖礐瓦麒麟。世已無華夏,君自享秋春;於下開隧道,於上開墓門。未掩萇弘魄,先招屈子魂;天地供幕席,風火俟轉輪。泰山為虛俎,北海為犧罇;大塊為鼻祖,百代為雲孫。太祝歲祈死,少微月告存;遙懸歸寢地,親署葬詩墳(「自營埋骨地,人謂葬詩墳」;君之墓門聯也)。生抱無涯感,死抱不朽尊;未生、未死間,皆以駢牳論。曠達同司空,滑稽異齊髠;後有憑弔客,呼作謝公墩(編者按:原「為題四作」,見前題。茲選其二,三題、四題略)。
援道殍志感
凡凡有老婦,委作道旁餧;無名登尺冊(此地最忌無籍名之人),收容有同罪。保甲連坐條,斯言非汝紿。聞汝丈夫子,身材亦磊磈;避亂逢婑兵,竟作刀邊醢!老婦無 所依,流離成冗猥;身體罹殘疾,病容日腲腇。視之懷為傷,贈之以貨賄。茫茫天地間,轉輪為苦海;沈溺彼何人,悲聲有餘欸!濟物須樂施,厚費宜無悔;常持此寸心,聊以補真宰。
夜雨,讀國朝人詩
深夜聽雨聲,當作琳瑯響;春風吹檐除,聲似鳴蘭槳。入耳無凡音,天機資肸蠁;起視天宇空,窈冥含幽敞。危坐讀古書,燈暗走蝄蜽;一編漁洋詩,生吾雲霞想。竹垞朱老翁,騷壇森法仗;蕭瑟古梅村,感慨極骯髒。嶺南陳與屈,悲歌同蒼莽;獨立邵青門,深造吾嚮往!維茲數大家,名當塞天壤;一吟一沈深,本朝應無兩。蘇、陸、李、何後,風騷應接踵;如何嗜好殊,異論興朋黨!吾獨無所偏,唐、宋皆素仰。凡調與時趨,巧製涉邪枉;一一必刪除,古人庶乎放。晚近號多才,狐禪參龍象;紛紛靡適從,吾取沈(歸愚)與蔣(心餘)。餘子未定論,徘徊倚書幌。雨聲寒入衣,曙光含夜曭;推襟欹枕眠,鳥聲報晨爽。
有同姓黌士,率先斷髮洋裝者;以其畫蘭冊來徵題,姑為賦此
蘭蕙失移根,一朝化茅茹;人生世變多,當門誰與處!草澤有淪胥,芳馨九畹貯;澧源、湘水間,斯人千古許。畫蘭知此意,古香浮素楮。湘君降九嶷,目成兮心與;形 神一以違,申申女嬃語。不待靈均來,臭味先齟齬。所願同根人,深求空谷侶;似蘭勿似茅,吾將施縞紵!
傷三兒彌月殤
我生已不辰,我命有所制;渾沌七尺軀,陸沈半生世。五角兼五窮,四十有四歲;頗謂大困深,或有小汽濟。今年九陽月,忽得三男筮;皇皇寢在床,呱呱墮於地。雖異槐植門,或比蘭生砌;亂世得添丁,窮途獲束幣。閥閱無勳名,詩書有苗裔;雖無充闈心,猶堪告考祭。客至試啼聲,我聞輒破涕;多男比多福,此事亦不細。況我香山集,尚待袞師繼。王氏三珠樹,竇氏五枝桂;後日王仲淹,不患史無系。奈何我命艱,未興而有替!閬胎匝月生,泡影一朝逝!有如老樹花,忽為嚴霜斃;濬沖孩抱物(「晉史」作王衍,此用「世說」),悲傷不自掣!哀腸芒刺多,愁眼昏霾曀;痛矣泥塗身,生育亦幽滯!往時瓦徒弄,今時玉遽瘞;天荒地老中,復揮思子淚。吾父孝恭公,慈祥而孝悌;隱德及多人,和光消眾癘。豈有于公門,不及張湯第!我兄幸繁衍,而我獨侘傺;或者我持躬,不免有乖戾。司命告於天,佞魃讒諸帝;奪去寧馨兒,俾減傳經計。豈知淪傖荒,早已等輿隸;斯文一線延,妄想千秋繫!詎比劉殷家,七兒分七藝(引用劉殷以其陷胡而仕胡也);區區不畀余,造物無乃厲!
答陳六因夢寄詩
余每誦君詩,如逢君一面;何期君夢中,忽與余相見。山川雖阻修,兩心通一線。君居鼇海頭,我居鹿江甸;夢中獲往來,較於郵傳便。昔人魂夢間,每愁道里眩;如何我兩人,神交速流電!塞黑楓林青,無為李白顫。九月風氣涼,微霜飄素霰;明月屋梁間,照君顏色變。昨日君書來,文魚銜匹練;綢繆五色絲,交繫兩頭絹;明珠繚四周,良玉當中現。展吟未及終,方諸津可嚥;儼然郭使君,錦段夢中薦。紫海天雞鳴,赤城雲蝦絢;恨不夢重重,為通思片片!
喜次兒十二歲能詩兼畫
我少解詩文,作書性所拙;下筆走龍蛇,自笑同榾柮!至於六法間,更不識毫髮。每羨畫、書、詩,昔人成三絕!輞川圖中景,米家船中物;時懸吾心目,誰能相彷彿!吾兒秉幼慧,游思造化窟;濕墨入鴻濛,佳句出倉猝。有畫兼有詩,文字亦勃勃。但此俱末藝,未可矜寶筏。鄭虔老畫師,王維徒詩佛;儒生抱膝吟,貴能知治忽。區區筆墨中,小材同線韤。右相馳丹青,跼促伏堂闕;庶子號浮華,承平空黼黻。汝果為通才,須立鄴侯骨;早慧未足奇,老成斯卓越。方今天地非,有才良拂鬱;滄海橫流時,無才更沈沒。萬卷床前書,供汝自除祓。汝以藝為游,勿以藝為汨!有成作班超,無成作楚屈!
生四庶男志喜作
年華迫老大,生意近蕭瑟;陸沈海外仙,潦倒溝中瘠。何意今年冬,艮男添一畫!秋柳發傍稊,晚荔挺偏側。赤足盧仝婢,累騎阮咸息;我有望子心,素無譽兒癖。未卜賢與愚,敢期過於軾!今者溷傖荒,生才亦何益!願汝為販脂,可以供索悉!但我重詩書,斯文留一脈。海東雖變遷,由東不移易;區區盼添丁,時時望雄特。等時漢子孫,而今淪外域;童子執干戈,庶幾衛社稷。汝生在今茲,中原紛鼎革;俟汝長大時,祖邦或保赤。陶侃本庶支,壯志起宗祐;願汝作雄飛,補予為退鷁!時勢趨夷風,願汝守孔澤!汝生喜呱呱,我名戒赫赫;汝祖有餘慶,汝輩食舊德。曩年痛幼殤,心酸淚沾臆;今年添幼孩,心快夢生翼。姆養在西家,非同康樂匿;他日攜歸來,有兄能汝惜!汝在三母間,俱看為拱璧;未知作阮孚,聊應呼謝客。
書次兒槱十四歲所作山水畫
余性愛山水,偶涉輒成趣。引領東南峰,日夕起煙霧;陰晴風雨時,崎嶇心遙注。重重邱壑深,無因得小住;宗炳五嶽形,空從夢中遇。何意此圖中,一一江山具。石巖峭以幽,瀑泉奔而赴;曲崖藏板杉,飛甍隱林樹;茅屋幾人家,小橋通來去;遠塔想鐘聲,白雲有深處;僻徑紅葉蹤,漁樵相對語。回首望大荒,長江涵陰曙;煙帆縹渺中, 潮流變朝暮。自昔郎士元,愛題瀟湘素;未若孟襄陽,洞庭任迴泝。吾兒有天機,恍入湖山路;我神為之移,載發煙霞痼。輞水出新裁,武陵尋舊渡;一時玉筍班,兩見虎頭顧(猶子璽嘉,亦童年工畫)。米家小米傳,坡老小坡慕;我惟裕文章,願汝衣鉢護!況汝詩與文,妙才兼幼悟;慎勿泥雕蟲,自封龍駒步!
大風述事五十韻
蟄居滄海中,閱世日遷變;衡政與蜚災,間出如劇戰。颶風拔海水,百年未曾見;盲飈繼獰飂,一月三怒煽。臺地百萬家,紛糅成草薦;叢林與枯株,飄空若散霰。弱哉穀蓏卉,何從留蔥蒨!未知上天心,胡降此怒譴!年來時事非,民生苦熬煎;粒米及勺槳,靡不入榷算。敲扑竭脂膏,寢食俱鍜鍊;群毛燎一罏,旁觀目亦眩。何況切膚災,能不雙股弁!僇人戴天弢,無地可逃竄。督府施律條,己意即天憲;寸法千犀皮,束縛南宮萬。朝行而夕更,惟官之所便。嗟嗟海山民,作踊同屨賤!瘦者供鞭笞,肥者供芻豢;有土此有人,為奴兼為佃。警隸穿門房,聲雷而目電;租吏沒田廬,星移復物換。國稅及雜徵,所求過卵彈;最苦逢掖徒,時時溺在冠。市傭與販脂,時時輸銀絹;社會掠民財,政府為奧援。士比鸞棲棘,民如雉帶箭。所陳百未一,人且疑謗訕。我讀孑遺詩,血聲和淚嚥;奈何天助虐;斯民日塗炭!戊戌洪水災,山崩川潦漫;人向呂梁沈, 城似汾陽灌。千村萬頃田,茫茫無陂堰。己亥復歉荒,窮黎絕炊爨;豈有太倉賑,可救流甿難!無田更追呼,租稅不容緩;室燬魴尾頳,梁亡魚肉爛。丙午地大震,青天迷昏旦;人物淪大荒,深谷為高岸。潭潭九重淵,沈沈太華觀;哭聲撼原野,驚魂怖里閈。自從滄桑來,無時無危亂;臲卼兵燹中,殘生出刀碬。瘡痍未遽平,餘殄遭乾暵。去年臺北街,滔滔橫流斷;今年全島間,重疊風水渙。有如尫病人,被曝縣空半。皇皇赤縣倪,哀哀黑海畔;饑溺望來甦,何日睹清晏!我作大風歌,鬱噫三再歎!
田野即事四首
村家何錯落,村樹何凌亂!一徑長逶迤,四野青草斷。道旁一老翁,牽蘿發浩歎;茅屋顛風飄,禾田惡水漫。窮民兼餓殍,腹枵已年半;荒雞號昏宵,鰥魚曠晨旦。出門天地空,四顧無樵爨。
官吏日扣門,敲扑去種蔗;糖稅歸國家,糖利歸會社。農戶絕饔飧,啼饑窮日夜。農夫劇苦辛,為農難為稼;蔗田雖有收,賤估不論價。昨來大雨風,蔗苗況如赭;徙倚到東皋,嗸嗸盈四野。
去年雨爛苗,今年風殘稻;陂塘處處乾,水租徵更早。野田璺如龜,無禾亦無草;農夫畏出門,坐餓成枯稿。婦孺啼於床,牛羊號於皁;粒米貴如珠,況乃乏芻藁!荷鉏 何處施?悠悠望有昊!
潦後布旱雲,雨露絕點滴;四野爛如泥,炎威乃赫赫。枯苗涸田間,崢嶸日火赤;萬戶億人家,群饑成菜色。此間祲氣多,有雨亦無澤;況乃恆陽天,庶草何由殖!薰風來若絲,解慍空太息!
感懷,寄鄭毓臣閩中
行年慼遲暮,綠鬢悽已皓;坐看兒女長(平聲),起視形容槁。每月吹天風,頻頻望有昊。浮世滄桑更,中原乾坤老;到處有蓬蒿,逢人歎潦倒!此地災患多,尤恐不常保;浮沈託傖荒,蹤跡近輿皁。身世一毛輕,中心百憂擣;長風天地飄,愁懷不可掃。祥鳳竄荊榛,妖鯨宰蓬島。羨君閩海遊,如入山陰道;得嘗武夷茶,勝噉安期棗。嗟余在此間,靦顏向洞獠;蹩躠羅網中,脫身恨不早!林泉養懦夫,江山落衰抱;因君豁壯懷,滄波流浩浩。臨風寄短詩,白日方東杲;望望釣龍臺,莫道歸來好!
囚人哀
慘慘新竹城,悽悽苗栗路;陰風四面來,頹雲千里布。警吏夜縛人,如狼驅走兔;三五同一牢,百十同一捕。駢頸就死期,悲情誰得訴!亦有為鬼雄,一瞑絕不顧;可歎瓜蔓抄,荊棘在跬步。斃木作摽枝,生涯付草露;貸死有輕條,犴門長禁錮。仰首海東 天,覆盆日為暮;長此黑漆鄉,黶然不求寤。微塵一張眥,時時堪恐怖!逝者良可哀,存者亦何慕!海山有鯨鯢,京觀封無數;悲風散毅魂,何處五人墓?
役夫歎
生作路旁塵,死作巖下土;白日慘不溫,照見役夫苦。役夫來自東,見山兩眼紅,繭足萬山中。役夫來自西,有足自行地,未嘗越山谿。役夫來自北,嗚嗚復唧唧;城人入深山,如魚落罟罭。役夫來自南,南熱寒不堪;入山逢陰雨,僵絕六有三。山途況險惡,谿深石崿崿;肩頭負重擔,未行足已弱。長官圖勳階,民番填溝壑;只有役夫苦,誰識從軍樂!西人驅向東,東人驅向西;饑暍受鞭扑,不異犬與雞。毒癘中人身,仆地爛如泥;一死無消息,望絕母與妻!來時斂金錢,比閭供行李;死者不求生,生者且困死。骨積空山坑,淚滿濁溪水。奇何闢番疆,使我至於此?他日青山碑,忍以赤血紀。
暴風悲
星紀歲甲寅,閏五月中澣;七日三暴風,農民驚跣袒。海濱斥鹵地,收穫尚較晚;迤北氣候寒,秀實亦遲緩。一旦狂飈颺,千里野如剗;長松猶拔根,何況禾稻短!杼柚悉索空,謀生路已斷;惟望畎畝間,或可供緡算。鴞炙喜見彈,時夜喜見卵;繭抽雖至筋,甑爨已在眼。奈何嘉穀登,忽作飛蓬散;萬哭同一聲,天心不為轉!迴思十年來, 無年無水旱;風雨既驕橫,徵歛尤怪誕!即如今夏期,役夫徵更悍;沿門驅壯丁,百贖無由免。占鬮立刻行,一路同編管;農務迫眉睫,驅去不容喘。亦有謀脫役,中人多破產。全臺百萬家,如篦如席卷;仰天同呼號,搶地同忿懣!或者上天慈,雨金救痌痯;罔圖天助虐,風害甚於暵!四野黃如雲,一掃禾無稈;連番摶扶搖,萬竅動空窾。仰首望飛廉,三去復三返;我在虛室中,膽碎心為戁!空廩非所悲,竊歎農無飯!
洪潦怨
東山水決決,西海水茫茫;海隅十萬家,乃在水中央。問水何自來?來自熬鹽場。鹽場亦何益?徒以充上供;合貲作鹽戶,傾家受鹽甿。民為鹽貧瘠,官為鹽富商;時無蜃蛤利,人有魚鼈殃。鹽田百千頃,聚土海生桑;有人收海市,無人濬海塘。濁流出山谷,汎濫齊屋梁;嗷嗷澤中雁,誰開洛口倉!水害方竭蹶,水租乃披猖;有田乏水潤,到處徵水糧:云欲修水道,頓增十倍強。納輸或濡滯,抄沒甚鋃鐺;下戶封衣物,上戶封屋房。水利民所有,乃為官所攘。峨峨水租府,乃是東洋莊;纍纍水租金,乃充東洋囊。年來水洊至,災黎溢四方;食魚思建業,飲水思武昌!
飲酒感詠
我飲千日酒,願作千歲眠;豈謂酒中趣,欲配酒中仙!惟酒忘憂患,聊以卒歲年; 況是黑甜鄉,乃有黃農天。出門寡懽好,喪亂懸我前;人物釜中魚,下有急火煎。棋奕改墟市,朝夕變滄田;陶潛漉敝巾,何處問醴泉!糟邱課稅重,一杓論十千;將開謝瀹口,安得阮脩錢!
見槱兒畫蘭感題
我愛鄭所南,蘭根不著土;懸立海天中,曠若無所睹。霜深雨露稀,幽寥自千古。荊棘滿世途,出門即豺虎;藜藿亦乾枯,孤芳尚何取!橘頌無迴風,蕙蓀成茅茹;鳳凰受詒笯,鴆鳩以為處。戶艾服盈腰,芳草迷故宇。吾兒階下秀,胸懷九畹譜;詩中有騷心,畫中有香祖。相對情為怡,頗解塵埃苦。雖在童穉年,已似蘭生圃;異時富根荄,破空出環堵。我衰汝長成,榮枯互相補;悠悠大荒東,行吟自得所。何必沅與湘,始可培芳杜。即此揮毫間,已是玉屑吐;翛然倚江皋,臭味不余忤。相期臨清流,風騷繩素武!尚留五柳居,待作三徑主!
將遊珠潭路上即事二首
一逕上危巒,行行五十里;遙望觸口山,近見濁溪涘。濁溪如瞿塘,洪流不見底;觸口如龍門,兩山相對峙。一過濁水村(村名),草嶺(山名)連天起;迴視所來山,復在深壑裏。山上復有山,水中復有水;濁溪合清溪,渭源涉涇委。暮入集集街(地名) ,輕車如風駛;四山鎖千家,中峰結虛市。夜來雨聲多,溪聲喧人耳;曙色入高樓,雲白天光紫。我心急看山,冒雨行不止。
此去山路艱,有似盤雲棧;峭壁摩深溪,摩崖行一線。碧山號青城(山名),懸泉落白澗;飛瀑奔長空,雪花成匹練。不到石門峰,宛睹匡廬面;再見濁水溪,穿山去如箭。陰晴無定間,山容千萬變;百險遇一夷,神舒目猶玄。覆崖似破鐘,雲根繫天半;我行雲窟中,梁懸山忽斷。輿夫行傴僂,林麓紛迷漫。路入水裏坑(地名),漸覺嵐光散;過溪矗危峰,峨峨凌霄漢。
七言古體
四十初度感賦
我生四十度春風,風光過眼如落紅;看山、看水俱已厭,杜戶長作桑苧翁。翁今何事守室中,俊鷹縧轡鶴囚籠?心志降下如降龍,倜儻迥不與曩同。梁鍠意氣無祿位(「梁鍠四十無祿位」,李頎句),蘇軾頭顱有隱衷(「四十豈不知頭顱」,蘇詩);豈誠徐積不婚仕,亦匪平子甘蒿蓬(孟浩四十遊京師)。時異世非伏環堵,譬處眢井佩鞠藭;陸行既愁虎狼惡,波行復愁蛟鱷兇!繁華世界皆汙染,迢迢惟有冥飛鴻。我生素志殊崇嶐,伏波、定遠冀一逢;不然殿像麒麟閣,龜茲作賦聲摩空。走馬揚鞭白榆塞,珥毫抵 掌甘泉宮;或為遨遊萬里路,東探禹穴、西華封;崑崙、弱水無不至,返櫂小泊吳江淞。神仙鬼谷尋崆峒,有興要登泰岱峰。奈何憔悴羇海外,平生百願無一從!乾坤無家我無往,五嶽空自羅心胸。莊生幸能齊得喪,儒仲亦頗忘窮通;呼馬、呼牛靡不可,為龍、為鼠皆甚庸。年來百念況灰盡,伏雌殊不羨飛雄。陶潛只為菊秫計,陸倕思以田畝終;山與鹿麋水與魚,春聽禽鳥秋聽蟲。便便妙腹詩書飽,轣轣枯腸藜藿充;妻孥酌酒為我壽,謬以少微當高崧。靈均庚寅、我丙寅,愧無蘭芷降吾躬!劫中烏兔雙丸速,儵忽十載過遼東。
閒居遣懷放歌二首(選一)
生天當在諸君後,成佛要在諸君前;居前不肯使人輊,居後豈肯使人軒!丈夫抑鬱居世間,誰為濁清誰愚賢!泉石巢、夷與握臂,廟廊伊、葛與比肩;爾時雌黃俗人眼,婦豎毀譽皆可憐!至今陋巷有千秋,當日東家無一廛。我生位置將何處,吟哦七字或可傳;後有渭南、前青蓮,世上浮名塵與煙。所歎歲月華吾顛,再見滄海為桑田;平生釣龍屠鼇手,放廢一朝到九淵。走狗鬥雞稱行輩,來牛去馬同神仙。素絲可緇石可磷,要存吾白完吾堅。解衣盤礴畫圖史,散花爛漫女婆禪;糊塗羹對鴟夷酒,裸袒二蟲作周旋。晞身陽阿濯湯谷,出入渣滓冥冥先;上至列缺望大壑,崢嶸無地廓無天。南海帝儵北 海忽,何日回斡成大千?我時腰纏騎鶴去,謫仙一醉三千年。
風雨感事
樓頭暴雨兼暴風,揚沙走石聲掙摐;四山漠漠如潑墨,海上龍尾捎長空。雲垂海立不知際,天低若笠幪陰翳;怪道乾坤不肅清,年來風雨皆殘厲。三宵兩晝無霎停,饑烏凍雀拖濕翎;荒林鳥呼泥滑滑,破屋花泣霧冥冥。隴上老農荷鉏歎,太倉玉粒今摧半;去汝難逃鼠食求,愁余那更狼戾看!九衢百巷見谽谺,杜陵空懷十萬家;天半老茅為敗絮,雲邊碎瓦疑飛霞。去年南部遭地震(去年十月,雲林斗六受震災最慘,嘉義次之;死者千餘家,壞屋二千餘),萬室黔黎歸一殯;井落陷崩入蟻封,山川裂坼成龜亹。吾臺處處生劫灰,人物時時供餘燼;前朝痛哭聲未終,今日悽酸淚成陣。戊戌、己亥連兩災,田疇一望為蒿萊;懸崖萬丈發暴潦,平地千家入湍豗。眼前風雨特小耳,何容傷心作歌紀;俯視雷霆抵嬰兒,未信人間失箸匕!海上烽煙猶不銷,世上浮霾宜如此。
欲闢荒榛感作
延秋門中白日昏,盤鳥冒鳥鵂鶹舞蹲蹲;城狐欺人怒乘屋,野狼銜肉走衝村。千丈廢臺為窟穴,萬年古樹長兒孫;天陰雨黑聲崩奔,草木森森啼斷魂。左鄰右舍皆流徙,出門千里無雞豚;人類稀少獸跡蕃,變遷城市如荒屯。豈惟城市不可見,下穴上巢繞畿甸。 愚公頓起移山心,急攜鍬鉏效填竁;烈炬焚橑火四煽,高呼鼠輩來鏖戰。驅除未終心忽艱,方今暴虎方出山;夷狄橫行入人間,髑髏頭顱堆闠闤。宮殿為墟鐘虛八失,神皋萬里血痕殷;沈沈天帝閉天關,不聞射狼天弧彎。何為在此爭么麼?枉費鉅功鬥眾頑;須揚長劍倚天外,神姦巨憝供削剬。平剷大地為泰壇,九州四海歌安瀾!
登望,不勝今昔興衰之感;慨焉賊之
東望青山西望海,海山蒼蒼猶未改;陵谷荒涼人物衰,海上空留漲痕在!往年海上浮漢槎,牛斗星辰路不差;稛載珠璣通越嶠,運輸琛賮貢京華。樓船歲攬洋川米,津市春封北苑茶;齊地魚鹽兼蜃蛤,秦山竹木連桑麻。牛羊孳乳量千谷,朝射豪豬暮糜鹿;漁山獵水不可窮,虞澤衡林曷勝牧!雲夢藷蔗繖山糖,玉屑瓊霜煮豫樟;江陵之橘洞庭柑,錫山有金號不祥。其餘百物紛難譜,飛走植潛踰鄭圃;田上上錯賦中中,東南海岱稱腴土。為憶臺灣全盛時,舉袂成幕襼成帷;土木衣錦獸粱肉,餘糧棲畝民無饑;處處耕鑿人歌舞,家家紈綺戶書詩。只今版圖淪化外,萬方玉帛無王會。民間衣食盡錙銖,閭左生謀皆課最;細鍼密縷無所逃,零落衣冠為駔儈。事後爭思故國寬,眼前虜尉仍虜官;新豐雞犬何家入?舉頭但見海漫漫。
自 賦
威儀漢世已無餘,陸賈越臺猶著書;圖形不到凌煙閣,閉戶自甘子雲居。天荒地老無聞見,過眼滄桑皆若虛;志氣自昔撼山嶽,乃今跼促隨卷舒。世上呼牛或呼馬,意中為龍又為豬;當前寄託蚊雙睫,隨處揶揄鬼一車。聞道漢廷方變法,屏棄八珍嗜羊菹;不信衣冠舞鸜鵒,竟然鐘鼓樂鶢鶋!我自倔強風塵外,習氣不為時世除;褐衣皁帽欲千古,金石之聲出草廬。
地震行
今年二月二十三日,天甫黎明,地忽大震。罹其災者,嘉義地方最慘,斗六地方次之。嘉義、斗六之間山中裂六、七里,深亦如之;溪水為沸。嘉義城及所屬梅仔莊、打貓莊、新港莊屋無一存,地為邱墟。
維歲丙午月剛卯,天柱傾頹地軸撓;星辰易位山川崩,五行二氣同紛攪。日月未懸天未開,大造莽莽飛黃埃;巨靈怒劈太華來,坤輿斮破聲如雷。六鼇斷足化黃能,媧皇一見心為哀!哀哉城郭闤闠為蒿萊,血肉膚軀為廢骸;高岸深谷何所有,不見人煙唯陰霾。初如大塊摶抔土,神工鬼伯擂地鼓(凡地震之初,地必如春雷之鳴;震愈大,則聲愈大。地鼓,出「廣輿記」);人寰簸盪無立錐,海水翻騰有飛弩。驚心下界多游魂,轉瞬九淵欲沈羽。陷落諸羅十萬家,人物邱陵盡泥沙;四海龍戰玄黃血,千山龜坼縱橫 叉。不信乾坤又灰燼,可憐髑髏皆齒牙!哭夫、哭子、哭父母,慘淡往來魯國髽。豈知蓬萊昔翻覆,神山久已沈大陸;地上龍蛇多殺機,民間雞犬爭觳觫。雖有孑遺半死生,阿鼻牛首怒獰獰;暫偷食息魚游釜,終見漂流蟻滿城。天心如此已可歎,何為此遭益糜爛!當今有幾蟣蝨臣,浩劫無窮倮蟲患?欲排閶闔問天公,天關沈沈漫復漫;俯視羅山斗六門,山飛川走坤維斷。
後地震行
此因二月之震,而憶及甲辰十月□日之震。其大震區域,皆在嘉義、斗六地方。前年死者四百餘人,今年死者千三百餘人,傷者不可勝數。迨三月二十夜四更再大震,則在作此詩之後,故詩中未之及。而嘉義、斗六地方屋已無餘,死者幸鮮;惟震勢漸南趨,災地沿至鹽水港以南,其處頗有死者。然震雖甚,其災不甚。滄海揚塵方平,見慣不復有詩矣。
憶昨甲辰冬十月,千里江山繫一髮;高岸為谷深為陵,蓬萊沈沒金銀闕。城郭人民半已非,洶洶江山空四圍;無頭、無目刑天舞,一手、一足商羊飛。堆積殘骨成京觀,哀我遺黎何所歸!瘡痍滿地今未已,乾柱坤維復傾圮。共工巨顱撼不周,豎亥大步移方里;諸羅、斗六百里間,天崩地塌雷霆起。至今日月尚搖搖(大震至今已二十四日,尚時時作震),石破天驚震不止;洪荒欲沌復欲分,寥廓不流亦不峙。顛簸晦明動星辰, 城市如懸虛空裏。震後赤日行曈曈,雷師為暴驅雨豊霳;幕天席地十萬家,哀哀哭泣洪流中(大震越日,復行大雨)!重黎祝融復交病,翻覆陰陽紛七政;赤烏衡維熱燄張,燭龍炎井火珠迸(震後又有火災,斗六焚最甚)。聞道天上殺機流,一空十日燒九州;地上殺機在洪水,穴夬穴矞方壺沈丹邱。天弢、天械無可逃,旋傾大地添狴牢;豈其萬物成芻狗,無復四維聯巨鼇!嗚呼東瀛今已淪大壑,細者沙蟲大猿鶴;世界大千輸一粟,竊歎陸沈天地酷!
入市書所見
荔支市上新桃紅,綠竹雨過笋坼叢;村家爭趁挑菜節,街店初度賣魚風。杖頭挂錢擬沽酒,酒樓近在市門東。入市敝薛纔數步,撈蝦賣槳如走兔;碎裂粥鼓折餳簫,蠔筐滿地錢滿路。蓬頭亂髮捉向官,皤叟啼哭黃童怖;青春白晝此何為,官役執鞭處處怒。旁人嘶聲向我云,沿途販賣例罰布;鞭扑尚覺施小徵,重則科條須禁錮。市上有門門有亭,小販須從此中停;牟利之夫蠅頭聚,公徒歛錢一一經。此錢為汝謀衛生(日本法:市上所斂稅,謂為衛生費),民愚不知自犯刑;日斜市遠無人過,肉味螻漏魚鬱腥。我聞斯故三歎息,營求錙銖比盜賊!年來斗米貴如珠,一寸之絲當尺璧;斥牛出犢充賦租,質子典衣供悉索。朝賣芋拳夕賣瓜,穿巷入街行蹜踖。天陰雀凍烏畢逋,空倉日日走 饑鼯;門前、門後鋃鐺呼,臨江誰有千頭奴!節食縮衣猶不足,可復酒家喚當罏?
望張汝南故居感賦
雲山萬疊君所居,中有當時舊精廬;四面桄榔雜花竹,一窗琴對一床書。當日與君坐談處,花發鳥啼不知曙;問字車常載酒來,尋詩客共扶笻去。君家風雅弟與兄,講理人稱魯二生;氣誼於時不易覯,功名與我竟無成!今之身世凡幾變,我思君兮不復見;遭亂已淪焦尾桐,懷人空撫米家硯!臺灣山水海東稀,江山猶是、民物非;歎息乾坤隨水逝,何時風雨招魂歸!回頭恍見羅山樹,經帷冷落遺孥住;月缺星闌北斗斜,屋梁顏色夢中遇。
遣意漫賦
足下碧落凌三千,胸中雲夢吞八、九;不能富貴求神仙,惟有讀「騷」痛飲酒。少年樂水兼樂山,適興問花更問柳;此日落拓無所營,窮愁老景來相守。丹藥難駐玄髮身,辟絖空作不龜手;甘羅既相鄧禹侯,笑余四十徒腐朽!世外自負龍鳳姿,山中惟將麋鹿友;欲免衣冠優孟容,永甘形塊哀駘醜!邇來傴僂循牆走,獨坐無朋行無耦;紛華我知亡是公,流俗人喚支離叟。塵途有跡風憐蛇,滄海無情雲變狗;季野滿腹儲陽秋,強與旁人相可否?百鍊剛腸繞指柔,偶生芒角澆一斗;不平時作老龍鳴,長嘯卻同獅子 吼!
遣意再賦
世間已置六尺軀,身上猶存三寸舌;南溟之鵬、北海鯤,屈伸變化歸一瞥。我生骯髒四十秋,如何枯株長守拙;閉門鬱鬱無所為,如頭受髠足受刖。揚尻欲作萬里行,車已無輪馬無軏;干將生就百練鋼,嶢嶢之齒堅不缺。年華一耗身漸柔,髟思髟思者鬚、星星髮;冥心思與大化游,蛇困求蛻、蟬求脫。造物閉我穅覈中,鼠肝蟲臂徒生活;愛我謂我有用身,惡我笑我窮死骨!我自渾沌隨造物,滿腔藏有萇弘血;世途列子悲濕灰,歧路楊朱泣迴轍!傀儡新自西洋來,黥鉗大為我輩設;我已土苴視功名,時猶袞冕矜閥閱。破壞仁義真窮奇,均輸食貨亦饕餮;江湖魏闕同一邱,願從泥龜作跛鼈!
吸煙戲詠
九華仙子餐沆瀣,薜荔衣裳芙蓉帶(時俗謂櫻粟煙膏為芙蓉膏);七寶盤匜百寶床,龍嗡鯨呿天地隘。葡蔔宮中火不衰,櫻粟堆裏香常在;獨銜金莖饑鳳吭,孤倚玉篠瘦蛟背。瓊鐘瑤席甘露漿,黑雪玄霜紫雲靄;燈閃長鳴窸窣風(初作穴呌窱風;因窸窣聲極似吸煙聲,故用此),斗收佳氣氤氳界(吸煙之器,以陶作圓胚,謂之「煙斗」也)。不夜城中得濫觴,常燃鼎上欣津逮;癖嗜已同九轉丹,創懲未要三年艾。曩棄書劍求 神仙,仙人謂我須淘汰;入塵已似鼠拖腸,離世何望蟬脫蛻!流連飲啄真籧篨,散誕形骸總疣贅。教我且學不死方,煙霞之裏垢塵外;入山采朮兼采芝,青精有飯黃精代。愧我尚戀煙火緣,未能絕物待沾匄。蕙蘭膏後金粟膏,仙人擲米弄狡獪;引我漫居大沫天,置身遂入須彌芥。有時臥遊上九霄,有時魂遊空五內;燥吻惟濡陸羽茶,饞情卻謝元修菜!藉茲冀免俗氛侵,不治未是南山穢;羅什有道吞亂鍼,游戲神通何介蔕!晞髮陽阿下大荒,久鄰山魈木石怪;御氣身與造化遊,陸地行仙纔莫壞!甜鄉休道爛如泥,糟邱須知肉不敗;與人無悶世無懷,掃愁有帚詩有械。揶揄或謂窮骨頭,顛倒拚作尸居態;邯鄲一枕夢黃粱,洞府三清伸白喙。霧液雲腋流玉酥,鸞膠鳳髓含金薤;太乙然火三千年,一吸沖虛無大塊。
悼林乃營並及諸亡友
總角之交五、六君,存者如星散如雲;如何一年弱一個,數到林逋淚已紛。三施(鴻鈞字玉銓,及俊元、沂纓)、二張(汝東、汝南)楊(雲章,字倬卿,甚工文)、丁(寶光,字式勳)、李(仲謀),其間汝南最超群(才、學、識俱高,品行尤純粹);令威亦具神仙骨,化鶴一去遺榆枌(式勳才甚妙,卒於晉江)。又有廖(錫元,字克稽,工文字,家世並有聲黌序)、許(晉江人,字存業,亦工文)及陳(安浚及介愚)、蔡 (庭燎),同安古輩楊鴻文(字苑卿,為同安庠耆宿,深工科舉文,長余三十歲,略齒訂交);三水詩人梁鈍翁(成木丹,字子嘉),典型尤遽痛虎賁。其一老者楊廣文(名春華,字鴻圖,為彰化老宿,亦甚工文,屢舉不遂,乃就教職,長余三十餘歲),溘先朝露誰告存!及門數子亦堪憫(及余門受業有成,死者近十輩),何筆、洪文(何采生,能率更體書,院課試場,每以字得佳評,洪壽如作制藝,有王已山、吳蘭陔家法,去年卒,並無子)並足論;臨終百里待師友(洪臨終,在內兄處強待余至,託以後事,目始瞑),霧車風馬吾宗聞。邦瘁人亡痛已矣,胡為招盡林皋魂!林君訂交尤最早,潦倒無成最蹇屯;遭喪我忝脫驂列(君二親之喪,得余賻而舉),求友君從刎頸掄。往時令兄推善畫,古壁下筆煙雲分(君兄名壬癸,一名源;畫為邑巨手,書亦佳。廟宇多匄其繪事以為光);墓門宿草今十載,殘縑斷墨風雨吞。遺孤雖在殊零落,與君幼子成弟昆;哀君病不在寢室,弔君死不返里門!如斯逝者如漚幻,使余有淚難手捫;平生無限知己痛,因君一夜雨傾盆。
荒城秋望
偶上城南岡,遙望城東道;長林漠漠不見人,夕陽遠樹連芳草。八卦山頭舊寨平(山上舊有兵寨),石虎新遺趙王堡(今有日本親王遺跡);於今闢作遊人園,行人憑 弔跡如掃。俯視城市半已荒,廛店折毀成空場(去年市區改正,城內外折毀人家逾千戶)。昔日飛甍樓觀地,今餘亂瓦堠堆傍;廢殘雖已修,零落尚淒涼。無家、無室千餘氓,散為哀鴻之四方。回頭望大道,大道直如弦;中有平民十萬田,鏟除畎畝無陌阡。嵯峩見闤市,有伍、有章似方里;但是煙火萬人家,一朝苦雨悲風起。日落無聲鴉影多,牧夫樵豎動哀歌;無限滄桑經海島,那堪荊棘遍山河!
憶昔日航海感賦
憶昔飽帆出臺灣,一瞥已過澎湖間;千里、萬里海色盡,又看山色入閩山。山山重疊虎門關,束縛波濤鎖煙鬟;茫茫一海枕群巒,入港豁露青山顏。高臺峻壘槍礮環,戰場已過餘瘡瘢(甲申之事);城郭險距青天半,製船巨廠成市闤。我時停泊泛小艇,登山四顧天地寬;風雨獨憑酒樓望,煙波忽送千舟還。一夕乘流向閩郭,釣龍臺古壁巑岏;泉亭茶厂射聞歌管,楚些越歈雜悲歡。出闈夜上烏石岡,中秋城月大於盤;望月興闌長太息,何時獲遍五嶽看!浙、吳咫尺不能到,秦、蜀微茫更無端。是時人物樂昇平,未料滄桑有翻瀾;胸中私願冀一遂,要當騎鶴上長安。豈知此景猶眼前,閩城不到十餘年;瀛海已變千桑田,埋頭頓似藏九淵。一望江山色如赭,每聞花鳥淚猶泉;莽莽市朝落殘局,沈沈人世隨逝川。投河已愧申屠狄,蹈海尤慚魯仲連!亦欲化鶴歸遼天,遼東 華表迷荒阡;當時猶自悲落拓,只今何處傷淪漣!盛衰興廢真一瞬,回頭萬事雲霄懸;往跡舊遊何可問?海上日日揚塵煙。
與金陵士人話所過山水
我居海外蓬山間,蓬萊海淺灣復灣;有山、有水無佳窟,聽風、聽雨愁心顏。聞道江鄉是佳處,煙花如海鶯啼曙;但恨違隔萬重山,騎鶴揚州無路去!意境頻頻入夢中,非遊浙北即江東;拄杖依稀三楚月,乘流彷彿五湖風。今日遇子中華至,山川都作枕中記;虎踞龍蟠北固亭,鶴歸鳳去南屏寺(客言南屏與放鶴亭、鳳凰山皆密邇)。水竹三分月二分,君家正在江南村;丹楓遠遠秋開徑,黃葉蕭蕭晝閉門。秣陵居士西陵客(客金陵人,寓居餘杭),有時苕霅為浮宅;郭外常看四明峰,剡中遙擁千溪碧。適興即登舊酒樓,蓴羹魚膾樓上頭;苦竹城西人似水,富春江上月如鉤。斯景竊思分一半,君憶家鄉遂三歎!尋親身帶島夷煙,作客舟居滄海岸。座中對語各婆娑,沃洲外有漢山河;何時收入黃圖裏?鹿耳、雞籠島嶼多!
閒居書事兼述懷
富貴可輊亦可軒,貧賤居後如居前;夙昔攤書擁萬卷,銘功直欲上燕然。有時蕭寺劃齏飯,魂夢復在韓、范邊;不然著述老一世,「東觀餘論」、「南華篇」。胡為浮沈至今 日,海屋之畔滄桑田;負郭洛陽非二頃,耦耕河渚乏一椽!假與沮溺為伴侶,催敲箕斂來熬煎;新絲未足供洋稅,新穀何能辦戶錢(此地百稅之外,有戶口稅)!東家養犬罰里布,西家捕鼠輸府泉(警察恆出殺惡犬,養者有罰;又防疫必令民捕鼠,怠者令輸銀);警吏穿門時入室,圓木警枕難安眠。桃園無處居漁父,梅市何地容神仙!邱山華屋盡零落,逃甿廢圃餘荒阡;暫時讀書把耒耜,如登雪嶺披黃綿。閉門深夜慕懷、葛,挑燈課子開韋編;五經、五典如日月,肯為亂世相輕捐!逍遙世外亦一計,自顛、自倒忘倒懸;惟憐一生懷壯志,經術、經濟成虛詮!糜爛塵寰無淨土,隔籬何點聊窮年。星槎倘可天上泛,鑿空竊願隨張騫;造物彼蒼何阨我,土人桃梗相為緣!不知何時堪解脫,駢枝大塊殤彭籛,胚胎或免天袠纏。
送客歸浙
浙東此去三千里,海上蓬萊隔弱水;君歸正值鱸鱠時,輪船一日秋風起。錢塘八月潮頭高,君歸好趁曲江濤;舊時范蠡浮舟處,未似君跨海上鼇。與君相逢在頃刻,與君別離成夙昔;寄語中原樂土人,莫作海島居夷客!君居武林山水鄉,西湖綠柳接紅檣;山陰飲禊蘭谿曲,風渚漁陶苕水傍。我居跼促海山畔,山花、山鳥紛愁亂;鞭扑追呼過虎苛,繭絲抽索如魚爛。年來山水益蕭條,山林斮赭如焚燒;四海五湖深鎖閉,千峰萬 嶂空嶕嶢。乘風我欲隨君去,葛洪未備移家具;神仙暫作陸沈身,日月漫遲夸父步!登高遙望雲海東,浮帆一點暮天紅;知君亦有煙霞窟,他日相尋釣浦中。
聞人話北部警事感作
昔日大坪聚健兒,沿山沿海區島□;風聲鶴唳八公兵,篝火狐鳴五丈旗。義旗一颺一再起,三載東洋驚禍水;島民雖被作牛羊,敵兵有時成螻蟻。自從□旅不可撐,梅子坑裏為秦坑;敵人眼中無鐵屑,酷毒□政盡□行。粒粟寸絲難苟活,千家萬家□剝奪;十羊真有九人牧,一雞長遭百刀割。環山蔽海無所逃,釜中燥蠏箝巨螯;殘喘偷生不容喙,醫瘡剜肉竟焚膏。滄海橫流時一泄,涓涓忽灑萇弘血;去冬北部鬼雄呼,四十人把□人殺。一時視死如視歸,五人之豪顏珮韋;況有同心數十輩,千秋義塚高巍巍。昔人願近要離墓,如君之徒堪比數;恨予讀書身手弱,聞風空式怒蛙怒!
題近人所作「桃源問答遊敘文」後
傳說桃源時避秦,千年一到武陵人;雞犬鮮逢山外物,桑麻未識世間春。兵燹徵徭是何事,問津逝者葛天民。源裏遺民紛紛說,秦時苛政如火熱;六國子孫多繫纍,天下儒生半坑殺。男兒負劍到長城,婦女紉鍼入南越。我聞斯語猶未終,秦民怒髮衝冠中;秦時綱紀雖近暴,慘慘猶存華夏風。百年禮樂未崩壞,三代車書尚遵同;以暴衡暴祇百 一,秦罪已是邱山崇。豈似我今□化外,非法橫施來自鄶(西夷治不同中國,位置降一等;至刑法則加一等,賦斂且倍一等)。刀鋸日日供犧牲,鞭撲朝朝催課最;無絲、無苗亦稅科,有丁、有戶皆頭會。俎豆古風棄弁髦,衣服新製留蠻襘。神山千里盡淪胥,文物一朝隨蕪穢;窮奇食人口有牙,蚩尤為獸翅生背(事見「東觀餘論」)。相逢不作同等看,胡髠越裸醜周冠;顛倒天行無曆紀,邱虛郡縣有戈干。饑餓夷、齊失薇蕨,艱難黃綺在商山;秦時容得桃源在,桃源經今亦遷改。忽荒淨土與仙津,阨窄五洲兼四海;秦人今更去遙遙,惆悵漁郎不相待!
後銅雀瓦硯歌
百金購一石,千金購一瓦;不知何代物,云在魏王宮闕下。當時歌舞充鄴中,碧瓦朱甍銅雀銅;豔傳百世成寶玩,至今不數高歡宮。或云晚出香姜井,六朝陶可三國等;北齊避暑離宮物,古香古色龍山冷(香姜,出太原龍山冰臺閣井。「丹鉛錄」謂:後來銅雀硯多以高齊香姜瓦為之,並無復藉魏武墓中物矣)。玲瓏光襯宣德瓷,斑駁黝甚汾陰鼎;漳河之底不可搜,冰臺閣畔人爭領。兩雄一例盜帝王,曹家風雅飛鴛鴦;求魏得齊亦安用,未似書家王與羊。今日甘泉傳漢瓦,長生篆字兼未央;惜哉後人不磨琢,定州高廟無同光!分香賣履人安往?繐帷誰望西陵上!千載硯工采璞來,當年七十留偽冢 。摩挲古物說奸雄,橫槊賦詩亦可風;杭州網得江心硯,終勝真藏許敬宗。
看山寫懷
我居市廛間,恨無青山綠水環。山人在山裏,日夕峰巒煙霧起;山人對山不解吟,孤負山水有清音。我生能詩乏山住,失卻畫本無佳句;倚樓遙望翠微巔,春來、春去迷紅樹。座中有客話山容,山東有竹西有松;山村月出催沽酒,山寺雲封聞打鐘。泉聲鳥語供清聽,昏曙陰晴盡詩興;安得移居入深山,登山看海澄如鏡。山人阻我莫移家,山中無虎有苛政;城市塵埃不易居,山林徭役亦難應。丹穴士黽無寬宏景廬,蓬蒿還隘羊求徑;不須歌嘯慕漁樵,萬水千山鮮乾淨。
近年薄置田畝,擬待拙著集成,變鬻以供剞劂。特恐所作不值一文,不免詅癡符之誚也。詩以誌之
吾也作詩豫買田,為口腹計謀朝饘;他日詩成待傳後,吾賣吾產刊遺編。此志非奢良易遂,此筆再支三十年。古人名山俟友聲,韓公學有歐公延;張為曾詡奉白佛,李洞亦聞鑄浪仙。今人愛才非昔比,龍華會乏香火緣;同時或邀眾口謗,異時安望眾目憐!「太玄」子雲當瓿覆,「春秋」呂氏空門懸;況余詩文求自適,不期眾好寧非偏!冰心自攜冰一卷,古調獨彈古七絃;高希萬載羲皇上,曠遊八極鴻濛先。放筆洪濤走淜湃, 冥心造化歸鑱鐫;咸韶欲招里耳聽,如置石鼓伶人前。倘售鼠璞自衒異,或懷燕石私蹁躚;千金換取麻沙版,如珠彈雀玉拋磚。況破百畝災梨棗,實益枉為虛名捐。繄余名心終不死,子孫之計非所牽;阡陌連雲亦安用,城南二頃更戔戔。有詩有文堪擲地,無衣無食足登天;王充或作枕中秘,桓譚有待身後傳。吾書不脛走天壤,室中遑恤穴士黽無煙;惟愁白傅將笑人,詩成未得雞林錢!
生壙詩歌第八,即以為跋,並靳謝老
我與謝君尚生面,號咷尺素修相見;託友來求生壙詩,要余當作生芻奠!笑君欲聽雍門琴,笑君不來諛墓金;隻雞斗酒橋公事,異時腹痛莫相侵!我非食友非死友,平生未剪庾郎韭;如何表聖攜鸞臺(司空妾鸞臺,每共遊生壙),竟望原壤歌貍首!聞名墓下獨優游,山中猿鶴自春秋;謝安不與人同樂,謝敷偏欲人同憂。稽康日日惟養生,范燮時時復求死;山川尚悲陵谷遷,人物豈有安全理!一笑張融欲凌雲,手執「法華」與老君;君藉我詩或不朽,我嗥君返倘無魂!自昔誄銘關素行,必待蓋棺論乃定;謝老依然肉食身,奈何匄我虞歌贈!我欲向君一嗚呼,奈君健啖顏如朱!骨相未是枯髏枯,肉相寧比臞仙臞!我欲向君試調笑,墟墓之間又宜弔;真卿曠達雖可思(顏真卿臨難,豫指西壁為殯所),方朔詼諧殊未妙。占星我非大王公,君非歲星亦難料。漫儲一腔塊壘 詞,借君一抔澆一卮;及今未泣洹水玉,勸君且進商山芝!
米賤感賦
曩者我未有田時,米貴如珠難作糜;今時我有田數畝,米賤無從易升斗。米貴我昔為傷心,民貧恨天不雨金;米賤我今夜長歎,租入難供賦稅半。賦稅如何底許多?中田今升十倍科;正稅之外有附稅,稅外加派更繁苛。猶幸今年歌大有,無錢有米可糊口;倘或年時遇半荒,村南村北皆餓叟。但是農家今亦艱,買牛僱直錢如山;有米賤糶須官檢,玉粒難入東洋關(官設米組合以驗米,凡非粒大如珠者,不得賣往日本或他處)。農家租戶何須苦,催科刻日嚴如虎;無田亦有人口徵,百物錐端皆榷估。
次韻梁任甫與林家詩
海民舊狎庚桑子,滄桑今作祝宗豕;中有風塵骯髒人,埋頭插腳顏常泚。鼇沈已斷地六維,鶉淫竟周星一紀;仰叩蒼蒼闃不聞,獨行踽踽歌靡恃。勃蘇復楚有未能,狐庸事吳不屑以;將與軒皇備應龍,豈為蚩尤作工倕(作上聲)!況他雨澤不霈施,使人炎火長秉畀;虞侯何止守薪蒸,崦嵫且遍徵礪砥。哀嗷鴻雁無澤逃,取子鴟鴞有室毀;箝余蠏足汝戲嬉,攘我牛田彼疆理。警吏穿房長肆威,催科闖戶且攘臂;籍沒田園不可堪(供賦,民本不敢後。自總府有沒田之令,民尚未知;偶有稍後期到者,吏即不收,將 該田發官賣),擾傷市獄更已矣(余前有「入市所見」詩可考;市如此,獄可知)。保甲橫施何足言,毆撻亂加尤莫比;法律神明中外同,獨至臺灣法妄抵。此間言論不自由,口尚須緘況敢指!阜財無處挹南薰,噍殺時來驚北鄙;曩年屠戮焚山林,至今遍地生荊杞!偶陳一二足心酸,欲說萬千難口使。有時種樹實搖根,恰似從禽輒破觜;我與蜣蘇判薰蕕,彼於燕蝨殊悲喜。方今海宇正紛爭,衣裳溷在干戈裏;蘆中有士徒激昂,朝右無人空諾唯!方望十年或轉移,不圖兩紀猶如此;孰填冤石拔愚山,孰灑神灰止禍水!東南裨海既已枯,西北漏天豈無圮!不能軒舞愧龐然,每有跳梁輸蕞爾(原「耳」字,複;古亦有之。此用東坡次正輔韻,改「石亞」作「椏」字之例)。朝鮮已入不羹封,越裳殆絕庭堅祀;矧茲海島土一拳,流沙黑水同司彘。漢家既任珠崖淪,扶餘豈易虬髯起;中土著鞭讓人先,伊川被髮哀吾始!我生十載早埋塵,再墜劫中心早死;既睹時艱足蒿目,每聞時事輒塞耳。有懷中夜即撫膺,如跛尋履眇尋視;能將東學心求真,豈覺西方法獨美!漢、唐再世威萬方,湯、武一朝興百里;莫嗤鄒衍幻天談,不見種蠡湔國恥!聞君有志欲興華,君倘能行世能俟;要知外學有金沙,須待吾人抉渣滓。翹首東望海泱泱,富士山頭峰齒齒;一、二畸人時往來,扶桑氣到南溟紫。我在紫桑採菊英,時哦楚騷搴澤芷;門內無聲地無塵,壁上有圖床有史。安得復遇素心人,閒把「南華」談畏壘!
書次兒槱十四歲所作史論後
時勢變遷一至此,讀書今已無種子;仁義道德等籧篨,糞土「五經」、「廿四史」。吾兒閉門讀典墳,吾與汝作羲皇人;世風不染歐、非、美,時事遑知魏、晉、秦!姑從故紙討生活,三國、六朝最樛葛;英雄豎子一剎那,氐、羯、匈奴況豪末!汝幼讀書慧眼懸,他時見異勿思遷!經濟訏謨獲機括,新法西學皆蹄筌。此間教人限等級,有如蛣蜣寶丸粒;吾家幸不隨步趨,汝輩惟當安誦習!聞道中原大改更,用夷入夏日勾萌;不信秦嬴遺禍火,至今商、洛發儒坑。我自不求同時世,授汝一經為一藝;仕夷早已鄙劉殷,猾夏今更輕后羿。屈指於今十八秋,閱人閱世真蜉蝣;河山百戰蠻蝸角,寰海千邦楚沐猴。人才今生殊抑塞,有如黃楊當閏厄;蘇軾願兒為八慈,陶潛訓子望三益!海外方今禁讀書,乃公將史作菑畬;治身、治世知治亂,一編何止伴閒居!
過彰化廢公園感賦
古榕寥落雜枯樹,噴地一泉自東注;泉間茅舍覆僵石,水外疏楊當狹路。野鳥時時啼向人,園林無主飛灰塵;到處病藜成瘦臘,入圍荒草溷殘茵。遊人來往悲邱壑,梧桐脫皮筠脫籜;兩部曾無給廩蛙,一庭豈有乘軒鶴!年來我過東郭門,郭外人家半空村;郭內人家半曠原,破碎門牆鳥雀喧。其他凋零不可道,其故瓌怪良可言!自從事事效 歐、美,街衢方罫劃井里;游吉毀家為當途,晏嬰徙宅因近市(臺中毀折四次,彰化亦有二次)。即看此地闢游場,小害亦同花石綱;一草一木盡民力,有臺有觀皆民房。謬云此事同民樂,一夫為樂萬夫哭;黔首家家戴覆盆,金錢日日填盧谷。有人蒙羞像範銅(臺灣百孔千瘡之稅,多自民政長後藤新平為之。其人以此錫男爵,游御園,賜入華族。然其銅像在臺地各公園者,尚伸手作索錢狀也),民膏民血塗身紅;此間差喜無此像,可憐尚帶東洋風!就中園景方增築,已無佳處豁心目;況當官署紛奕棋(臺地初設辨務署,旋改縣、廳;旋廢縣存廳,旋廢合各廳),不免童山隨翻覆。如今山水已邱墟,纖風缺月亦無餘;園中不見三分竹,園外空過獨輦車。
有感書臆
平生豪氣未一唾,驀地驚人乾坤破;胸中五獄何時平,囊裏一錐已先挫。憶昔少年意氣奇,赤手欲縛蛟鼉螭;潛移岱華翻大海,旦夕飲馬東溟池。區區心事託毫素,賈生萬言、曹七步;厥詞一放走轟霆,並並二豪驚顧兔。琳瑯蝕月千明珠,翕霞九尺珊瑚株;沈埋黃土一千丈,猶與豐城劍氣俱。一朝海水湮暘谷,方壺淪入鯨魚腹;媧皇竟斷六鼇維,龍母坐看萬鮫哭!此時慘甚幽九淵,倏忽星周二十年;玄黃有血膏原野,冥漠無知怨昊天!我比萇枝漫猗儺,寒暑如郵日如火;久拚斯世混傖荒,豈與外人為蜾蠃!卻 歎樗材壽此身,千秋萬古一微塵;未來衰老病死苦,先是支離臃腫人。人生末路竟如此,不作龍頭作狗尾;縱教揚子傳「太玄」,已似馬公成腐史!
役夫行
役夫之徵,遍全臺。南北盡處,由海輸送於花蓮港,以輓輜重入山;近中各處,由陸輸送於埔里社,而輓輜重入合歡山,或兼鑿路。自今年(甲寅)四月始,不數日而迭輸人夫,每番一甲數人行。其不能行者,斂金以貲行者。每一夫行,百物取具各甲,必費數十金,多有死者。蓋勦番之累如此。
瘴氣蒸成萬峰赤,懸崖灑遍猩血色;深箐萬古無人行,只今道路開荊棘。路在千山、萬山中,壑深無底涵虛空;籐蘿尚帶洪荒氣,礮火橫施開鑿工。開鑿未已驅人上,征夫前泣後夫望;手足作車尻作輪,獰雨盲風催轉餉。熱氣爍人成乳飴,冷氣中人成僵尸,毒濕漬人為腐脾;天驚地塌雷霆起,復有破石墮空糜驅肌。昔日中華全盛時,討番役人人不知;黃金布地士爭赴,豈與今日驅人供熊羆!兵卒三千夫十萬,中央南北搜羅遍;弱者輸貲壯輸身,迭番踐更急於電。聞道溪中產水晶,復企山中生金英;可憐膏血換空地一寸,茸茸原野萬骨撐!長林一過無日曖,危峰再去有冰塊;五月穿裘困雪山,萬夫痛涕至天晦。問渠於此何不逃?渠言無處匿蓬蒿;商鞅保甲誅連生,惠卿手實吹毫毛!嗚呼閭閻何事求安堵,此間法比連環弩;吉網羅鉗匪所思,虎苛蛇斂不堪睹!相逢盡 覺無人形,山頭日作青燐青;莫怨災星散平地,試看礮雨穿林冥!
勦番行
臺灣前清歸順之番,已過三分之二。所未歸順餘番,佐久間總督請以五年平之;今其季也。議院因其未成功,不許再展年限,故今年銳欲攻擊中路諸番。臺灣以中路入埔社之山為最廣,而庫魯句番者──日本所謂太魯閣番又處深山之深,故其施工較難,而軍民之困如此。
山獠窮居深山中,亙古不與秦人通;重重疊嶂雲煙阻,緲緲危巒霜雪封。生聚雖如三束火眾,殺鋒未似五溪兇。如何下策用火攻,西海直侵東海東;不比牂牁下莊蹻,豈同巴蜀通唐蒙!憶昔漢家天子詔,劃將甌脫為邊徼;侏儒有語安耕獵,烽燧無熇封嶺嶠。南北輴蠻雖棱威,中央靡莫未原燎。長與深林養鹿茸,何事將軍誇票鳥鷂!乃今窮兵踏喬亢虛亢,礮火所飛狐狸叫。重崖陰陰無日曜,滾滾溪流石陡陗。暑寒不時風穴呌窱,冰塊紛紛隨潦漂。役夫開道身虺隤,兵士重氈鏡遠眺;酒保投師收厚利,臺人號咷倭人笑!臺人久作釜中魚,生番、熟番奚安居!耕地一蹂無秸粒,山廬一火無籧篨;番人逃竄成猿狙,山中來往隨豪豬。可憐千礮深箐溜,頓使三危眾骨葅!迴視番巢萬蟻垤,一朝如蟻遭掃穴;白石苔封苦役骸,青山瀑瀉籐猺血。花蓮港與合歡山,兩軍遙舉互包截;東西戰隊未雙連,南北輓輸勞九折。寄言番婦莫冤啼,嗟我周黎亦靡孑!
題次兒槱詩文卷
怪汝作詩如作畫,筆掃風雲驅百怪;愛汝作文如作詩,潘江、陸海有餘漪。鄭虔名成老畫師,傳作未見垂當時;王維有畫兼有詩,絕妙未見兼文詞。古人專精在一藝,不尚誇多尚傳世;畫虎一事倘無成,鼫鼠五能亦俱贅。吾兒可有兼人才,行年十四、十五纔;天賦汝能天稟粹,天富汝年天骨開。兒乎多能吾所許,兒乎末藝吾不與;文章要須氣節高,文學尤須經濟舉。亂世人才安足多,扣牛甯戚徒悲歌!臺海波濤今漆黑,中華世界方蹉跎。吾今與汝守蓬蓽,吾老一任東隅失;望汝懷器伏人間,或□扶桑作曉日!
乙卯重午
五月五日弔屈原,六日又當弔臺灣;臺島此日蛟螭蟠,戶三百萬海漫漫。海底殘魂招不起,三百萬人同日死;髑髏鞟骼鬱嵯峨,虎狼戛戛磨牙齒。彼一人些千古傷,全臺奈何不斷腸!羗沈江兮羗沈海,黑風毒浪魚龍僵。昨夜雷門擂大鼓,羵羊蹩躠商羊舞;燈火煌煌黎邱市,旌旂窣窣修羅府。
痛斷髮
我生跼蹐何不辰,垂老乃為斷髮民!披髮欲向中華去,海天水黑波粼粼。天為穹廬 海為壑,桃源路絕秦中秦。況是中華亦久變,髮短更甚胡中人,吳繩雖約難為綸,且留尺寸來反脣,國人姍笑倭人瞋。我生於世一微塵,我頭一髮迴千鈞。科頭違世廿載勻,戴之如山五十春;垂之亦自嫌剡剡,斷之夫豈能彬彬!山鬼慫劍躐余後,晞汝陽阿歸陶甄;在笯可憐斷尾鳳,遯荒須跨無角麟。託跡伊川昆吾野,蒼浪種種嗟沈湮!衝冠此際無輪菌,慚顏懶被華陽巾;惟有晉時無顏帢,稱是頭顱堪同寅。古者有罪科城旦,維髠與箝為一倫;穆生不設醴酒醇,吾不能去空嶙峋。屈原散髮遵枉渚,吾將騷首問蒼旻!
蓄髮詩
不歐、不亞亦不倭(余為不今、不古編髟),我髮雖短未媕婀;我頭不與人同科,可屈、可伸奈我何!垂垂漸覺成盤螺,有如玉山長嘉禾;不似童山空峨峨。隨俗不隨鄉人儺,老子頭顱聊自摩;任人訕笑語言訛,閉門縮頸甘藏窩。道逢獰吏掩而過,抱璧相如避廉頗;自笑楊朱為一毛,有慚膚撓與目逃!幾莖衰髮奚堅牢,如斯時世須餔糟;但余未能從時髦,耄矣老夫愛皤皤。
五言今體
島上本事四首
見說江南好,誰知海外奇!一天環一島,萬嶂碧琉璃。
海外更無海,山中復有山;鹿麋千歲角,松樹萬年斑。
年來滄海淺,津路亦生桑;萬點鮫人淚,明珠夜不光!
不道深山裏,更揚大海塵;爛柯秦地客,煮石葛天民。
登臨感賦二首
寥落八閩路,蕭條大海東;秦餘人物痛,漢外河山空!地已中華盡,時猶故國風;武陵不可見,雞犬亦難同。
海上山長在,人間世已非;中原天萬里,遠地日孤暉。水闊聞鯨吼,雲遙羨鳥歸;不堪搔首處,風景尚霏霏。
山後即事二首
處處箐篁密,人番溷錯居;鹿場秋出獵,鮫島夜停漁。月大青山近,星稀碧海虛;忽驚峰嶂赤,燒火起箖菸。
獵戶連丁穴士黽,籐寮石火敲;蒸林樟出腦,煉水角成膠。熊爪驚穿樹,麋茸逐解苞; 兇番雕面見,顱骨滿居巢。
島 上
島上事蕭蕭,重關阻客軺;雲封閩海雨,水落浙江潮。淡菜高麗脆,櫻花日本嬌。誰營南北路,十載始通橋?
海 上
海上人何在?乾坤信渺然!滄桑澎島路,風雨晉江天;未盡庚申世,旋周甲乙年。寰瀛今已隘,淪落竟華巔!
劇新百一詩
新□言難罄,聊為舉一隅;豈能魚漏網,長覺雉離罦。天地空亭毒,江山等棄繻;閭閻虛蓋藏,郊邑伏萑苻。律例繁兼猛,生謀有若無;千方圖悉索,百末責均輸。抑勒將刑迫,吹求藉勢驅;削朘吞弱肉,徵榷盡錙銖。鑄鼎欺編戶,懷琛罪匹夫;明徵同冠奪,暗取似穿窬。豢吏專苛斂,供軍厲急需;虞衡山作貢,鹽府海為枯。酒務重重酤,糖園處處租。一朝開市里,萬井變官途;金幣難三品,權量錮五都。風雲驚發號,雷火駭嚴符。暮令朝旋改,前科後頓殊。衣冠皆獶雜,邏視總貔貙;偵伺窮幽隱,公私肆覬 覦。死亡因細薄,陷溺在須臾;日日遭鞭撻,家家苦役徒。深文真刻酷,善政益糢糊。檢疫寒骨侵,焚尸痛切膚!牛羊登冊籍,雞犬禁逋逃!災害伊誰恤?煩冤底處呼!秉威官長暴,立憲下民愚。黑界盆中戴,黎元機上屠;鋤夷難苟免,波累慘追捕!連坐商鞅重,坑降白起麤;殺機深北鄙,種類落東胡。耆舊淪輿皁,農工比隸奴;低徊思曩昔,彷彿隔黃、虞!
島詠二首
孤島雲煙異,戎風喪海邦;西航無兩粵,東載失三江。魚鳥魂難定,蛟龍氣不降;家家空漢臘,久矣語言哤。
駢殺及狉獉,深山亦劫塵;禽殘桑下雊,獮盡郭東兔。洞穴無安土,窮荒有劇秦;時時槍礮震,知是勦番民。
內 山
古徑行蹤少,縱橫開野花;翻山無豸洞,汲水有人家。萬穴士黽煙蒸腦(樟腦),千棚地種茶;誰能籌本計,僻壤教桑麻!
又內山
再入深箐去,窮荒似鬼門;山熊推樹倒,野豕觸人奔。顱骨供神社,籐皮結豸村;蝮蛇當徑立,過客有驚魂!
大墩即事
偶向毬場過,消閒興不虛。電傳千里話,風走獨輪車。市賣高麗菜,船來日本魚。插標農圃裏,倭客課耕畬。
柬梅樵三首
梅樵近住浮景莊,偶到南北投,擬作「烏溪曲」、「燄山歌」,故詩柬及之。
聞君向南投,曾過北投宿;試從鹿水頭,一續「烏溪曲」。
君有渭城詩,合飲宜城酒;月下請高歌,燄峰九十九。
昨日扣柴門,相對語言溫;一別何時見,夕陽浮景村!
港口望帆船
港浦水迢遙,帆檣久寂寥;雲迷甌越路,岸斷廣州潮。閩舶空來往,倭關阻販消。微茫煙靄外,況見海門焦(俗謂港之殘者,曰焦)。
送客上海三首
君向淞江去,江東月正明;回頭閩海外,無限亂雲生。
一水入東吳,吳中舊有都;武昌魚味好,莫羨四腮鱸!
地是中原邇,居偏外國環;華夷人語雜,未是好家山。
番山近事四首
五月行軍日,輜夫處處徵;險踰穿大漠,役似築長城。爆石冬雷迅,危巒夏雪盈;戰雲深樹裏,悽絕鼓鼙聲!
地絕東海東,安營束火爨中;亂山千甲坐,險道五丁攻。蜀鮓蒸人甕,遼羊邑嘯鬼雄;合歡峰頂望,瘴雨日濛濛。
日日起烽煙,蠻山欲觸天;軍無諸葛鼓,費有貳師錢。萬垤遭焚蟻,千峰歎站鳶;驅人牛馬走,輓運到霜巔。
慘戚內番山,籐蘿亦血斑;鏖兵深壑暗,放礮亂峰殷。逃死林箐裏,餘生雪窟間。困窮時出鬥,軍氣落兇蠻。
風空嶺即景
水遠明於鏡,山多拱若城;濁溪雙峽雨,石瀑萬峰聲。
大墩公園雜詠十二首(選七)
行行去市闤,蒼蒼花木環;東來最佳處,牆外有青山。
前池浮荇藻,後檻倚芙蕖;臨水知魚樂,無人可比魚。
透漏澎湖石,婑媠江戶花;園角旗亭近,東洋賣酒家。
朝見東洋孃,暮見東洋孃;看花高髻集,掠水翠裙颺。
催敲來種花,千株萬株列;白是千人脂,紅是萬家血。
海山榷酤多,遊興何須惜!金錢不翼飛,祇此留微跡。
缺堵銜山月,危檣出電星;街衢連苑裏,一線電光青。
七言今體
送李君雅歆觀東洋博物會
衝風一櫂出東溟,叒木榑桑拂杳冥;蠵貝曉浮三島白,魚龍夕吼萬山青。珊瑚網得同珠海,廣樂張來似洞庭。我欲與君分路去,他時慷慨上新亭!
秋日即景二首(選一)
秋風颯颯路蕭蕭,千里津梁一線遙;野燎明虛霜後獵(臺灣自改隸後,非納重稅、給符信,不能置槍出獵;故獵者日少),煙船暗泊港邊潮。拂雲樓閣琉璃海(近來洋式玻琍甚盛),如礪關山鐵索橋(火車路,多鐵橋);畢竟何人銘坐領?西洲李特已寥寥。
偶詠二首(選一)
散誕人間百不宜,空山袁鳥有新知;欲尋泛宅浮家地,又是揚塵變海時。謝朏口中惟飲酒,陸游夢裏屢成詩;莫將枯槁嘲貧賤,再見河清世已遲!
自 詠
本是人間一散仙,卻曾遊戲小壺天;無端海上鼇梁斷,不近蓬山過十年。
見「琉球圖」感作
鯨吞虎噬事長休,何日中邦繫綴旒?卅載降王無處去,煙波數點望琉球!
偶書付墾荒日本人
剩水殘山處處過,開阡闢陌報升科;可憐海上蓬萊島,割去膏腴左股多!
書近日市況
寸絲粒黍隨徵榷,褚幣如雲散海臺;一市人驚金氣盡,梅根誰冶水衡來!
近事三首
更於何處好謀生,海外顛連莫可名!上市魚鹽三倍價,入關蝦菜百般徵。西洋法網如蛛密,中國人曹比蟻輕;歎息天心公道少,兩間苦樂不均平!
華屋邱墟一再經,此中民物日凋零;國家食貨皆機穽,官法衛生半死刑(衛生法數百條,犯者論違警罪)。行部趣耕無雨澤,敲門巡警有雷霆;魯褒愛作錢神論,清濁何須辨渭涇!
賦課刑書急似弦,可憐全島萬家煙!屠尸拋胔尋常事,簸土揚灰苦劫年。平地險生人甕鮓,閒居驚拔眼釘錢。沈酣若得中山酒,一醉還須百歲眠(揚灰簸土,出爾朱榮故事。今日以疫死者,必焚燒其屋物;在醫院死者,必刳剖)。
嶼上即景二首(選一)
騎危一望碧掙摐,沙觜濤頭走怒瀧;眺海雲生紅土嶺,看山日挂綠蘿窗。颿風鯊艇趨澎澳(昔港深,漁海鯊以舟),駛浪烏艚上(閩船之名,黑色而大)浙江。萬里汪洋 空極目,天涯何處認閩邦!
送浙客絕句四首(選二)
蓬壺萬里已曾經,水淺南溟又北溟;何日海山攜兩袖,西風吹上落帆亭!
孤島兵爭似井陘,沈淪化外一周星;沼吳報越英雄事,說與蓬萊海客聽。
自 歎
煙濤萬里接天流,身世沈淪守故邱;每度秋風增馬齒,連年寒雪敝貂裘。乾坤文物經三變(乙未、戊戌、庚子),海屋滄桑又一籌;若使中原計恢復,儒衣願換鐵兜鍪!
齋中即景
四圍風月一燈懸,帳裏芙蓉(俗謂鴉片曰芙蓉)小洞天;鄴架書堆群玉府,皇圖壁挂九州煙。東洋髹漆西洋繡,南海王頗瓈北海氈。又有巨文三萬軸,自家織綿勝湖川。
送許都司母出殯
故家今已等夷看,陵阜邱園墓道難;日晚北邙山下路,蒿歌空展漢衣冠(臺灣政令:生死,須報官;葬地,須官許可,而不得自擇葬地)!
閒居即事五首(選二)
大荒海外託縱橫,寂寞人間氣不平;宗炳空懷五嶽志,潛夫未遂九州行。吟詩飲酒無他事,斫地談天了一生;燈下蕭然念身世,閒居四十二毛驚!
地走中原斷不連,幽棲海澨與山邊;小園庾信三竿竹,負郭蘇秦二頃田。世亂消磨年少日,家居排遣劫中天。只今杜甫吟詩處,兵燹瘡痍滿目前。
前月諸羅斗六地方山崩川走,沿及全臺,地震連月不止,再為悼賦七律
眼裏山川渺一毫,飄搖大塊失周遭;驚聞五竺飛孤鷲(去年印度地亦大震),慘見三蹻斷六鼇!塵劫重重添黑界,陸沈日日撼神皋;無量河畔洹沙數,人物於今有浪淘。
詠 鹽
紛紛粒粒總歸官,鹺賈休思法網寬!海上年來誰煮雪?堆盤真作水晶看。
詠 唐
唐霜出鼎當瓊英,稅斂重重百倍盈;悔殺繖山鄒佛子,竟熬甘汁誤蒼生!
詠 酒
一盞沾脣費十千,無人敢作醉中仙;小家大戶皆徵榷,惟有睡鄉未稅錢。
詠 煙
家家愛吸淡芭菰,今日也同禁臠呼;空盡座中供客料,一筒檀管一胡蘆(煙袋,多作葫蘆形)。
春 興
浮生閱過似雲浮,策蹇行春散暮愁;紅樹僧敲村寺磐,青山人倚酒家樓。兵戈亂後無朱戶,故舊相逢有白頭;悽絕園林花鳥路,東風如絮水如漚!
漫 與
大荒以外煽風塵,島上星槎絕問津;天塹早違天水趙,海東今作海西秦。衣冠賣藥朝鮮客,髠裸行歌日本人;我自溷棲傭保裏,莫將身比葛、懷民!
臺灣即事
風俗年來雜獶狙,市樓蜃氣幻吹噓;半空電傳催郵傳,平地飛車挾火車。磽确河山穿鑿苦,角尖蠻觸戰爭虛。海南民力今凋盡,兵疫如何未劫除!
見臺灣保甲連坐法感題
是時再編立保甲法五十餘條,皆係輕微之事而罰金數十以上、數百以下。一家犯法,罪及一甲十餘家。其法係由日官杜撰,而強令百姓蓋印,託為民間自立治法云。
商鞅死後無罪魁,今見東邦煬死灰;秦法每甘駢戮盡,苗刑又見罰鍰來。朱儒處處埋坑坎,烏鬼家家養禍胎(「人語朱儒」,陸詩句也。烏鬼,杜詩注:一作姜神,一作豕也。蓋放牛羊犬豕於路者,亦立有罰鍰法云)。竟島拌將人物敝,雞棲連柵不須哀!
送客歸湖北不果二首
西望滄波萬里長,大江欲櫂路茫茫;海東無限蕭疏柳,不送離愁到武昌。
黃鵠山頭底處鄉?朝來將酒慰離觴;八閩咫尺猶難渡,何況襄陽與漢陽!
新學叢誌館來徵詩,為及編輯李君
學問今徵外九州,象胥蠻隸一兼收;奇肱國送飛車至,深目人乘電馭遊。黑白黃紅新族譜,亞、歐、非、美秘陽秋。從茲刮眼看高論,陸賈潛夫在校讎。
秋日感懷四首(選二)
夙願乘風出請纓,江山何處卓龍旌?晾鷹遼塞雲無色,飲馬長城水有聲。安得樓蘭驚介子?可憐海島遁逢萌!霜天燈下蕭條坐,萬卷當前氣不平。
大荒海外更東荒,風急天高碧浪長;日日編愁遵枉渚,年年晞髮近扶桑!有懷擲帛遊關內,無路乘槎過日傍。最是不堪登望處,神州時欲起紅羊!
沖西即事二首
西望汪洋萬里遙,不堪人事日蕭條;千家魚市歸枯肆,百頃鹽田壅晚潮(鹿港因設水產組合,漁家大苦剝削;置鹽田,遂多水害)。關吏例苛難出海,估船稅苦盡停橈。祇應飛渡施神術,鞭石驅羊去作橋。
一層潮汐一層高,枯港迴沙起怒濤;鴉背夕陽空萬瓦,鴨頭春水斷三篙(鹿港關稅既高,店肆日荒,舊津渡亦涸)。難來閩布況吳布,豈有江艘與廣艘!從此津梁無利涉,環山蔽海更添牢。
題杜友紹畫梅
天然高格印窗紗,墨跡淋漓瘦影斜;憶昔騎驢山驛路,雪中三見汝開花。
孤山有夢即家鄉,鶴骨虬枝雪月傍;我比林逋疏更嬾,愛君疏影當聞香。
大墩曉起三首
靉靆天光雲氣低,一鉤銀色月流西;朦朧街樹無人語,四野亂鳴日本雞。
敗檐新廨(時遭風害之後)四玲瓏,斷續街衢掠曉風;洋式樓房昏似墨,乳鴉啼破月明中。
認得倭居戶未開,滿天露顯毬場埃;旅人未覺飛車過,五夜驚雷入夢來。
寄訊友人自臺北城移居淡水尾
達士襟懷信不虛,江山隨地是吾廬;王維輞水臨川墅,潘岳河陽背郭居。千里琴樽千日酒,一房花木一床書。遙知淡水蘭溪上,風月煙波結比閭。
日本游士索詩即贈
波急雲昏大海濱,徵徭已編武陵津;故山人物淪歐、美,此地桑麻記晉、秦。三島誰登君子國?一身獨作葛天民。赤間關路休歸去,恐與時趨隔兩塵!
閒居偶詠二首
蒿目時艱百不宜,襄陽休醉習家池;琴高魚長輸租重,支遁鶴多困米饑。裨海有關難泛宅,商山無路可尋芝;閉門聊作羲皇侶,長與陶潛伴菊籬。
僻處逍遙自一時,世途不復問安危;鵝黃蕉葉浮杯酒,魚鱖桃花下釣絲。白雪如山憐鬢髮,苕華似水鑑鬚眉。風雲花月俱多事,惟有泉聲和詠詩。
過彰化東郭廢公園感賦八首(選六)
四面煙山四面風,半池亭榭尚玲瓏;當年城郭成蕪苑,不見花開柳市東(城今折盡,惟存城樓;半里外,舊市尚無恙)。
僵石欹斜臥蘚苔,春光無主野花開;園中慘綠高麗菜,時有穿城屐齒來。
風景依稀是白沙,畢逋今集海東鴉;夕陽未覺蕪城恨,春去春來照落花(彰化本白沙地,故前有白沙書院)。
板屋圓穹倭式亭,無鶯、無蝶有流螢;楝花落盡樅椰老,傍郭相思樹樹青。
和草倭花蒔野山,臙脂到此亦無顏;倭孃來譜東洋曲,須唱青蓮「菩薩蠻」。
無復看花載酒蹤,三五倭人逐野蜂;涼露不知春色盡,露珠猶灑舊樅榕。
夏雨即事六首(選一)
征夫冒暑去無還,風雨如憐五嶺蠻;驛電不知能遞否?連天烽火在深山(時勦埔社山番,催充軍夫萬急)。
酒市四首,同次兒作(選二)
數錢姹女點牙籌,月地花天處處秋;今日醁醽徵榷盡,襟痕無復滿杭州。
此地當年酗狗屠,倚門武負善藏沽;貰錢若向新豐去,再覓高陽舊醉徒。
中東感事四首
憶昔中原漢道恢,宸遊直過琅琊臺;海西白狄占星至,關上青牛望氣來。益地圖從王母送,受降城向武皇開。祇今九葉思前事,無復經綸草昧才!
世界方今號「共和」,英雄才豈老瞞過!華夷獶雜衣冠盡,人物蕭條制作多。玉牒空移秦曆數,金甌誰補漢山河!可憐海外珠崖郡,付與東荒作逝波!
血雨腥風處處流(時日方內外用兵,又與議院劇爭加兵),蓬萊真個作蓬邱;萬家痛哭仍苛虎,九海孤窮更聚鳩。羅掘一空兵不厭,怨仇交積主無憂;管寧穿榻遼東地,懶把餘生計去留。
兵氣漫天日月昏,深山大澤亦風雲;凱旋酒犒花門隊,鏖殺戈來板輴車(勦番方奏凱,而番害旋大起)。麛鹿毀胎方掃穴,貔貅見馘忽亡群。洞黎亦有梟雄輩,請與中原猛士聞!
遲暮感傷
物換星移又幾時,蒼茫天地欲何之?半生嘗盡愁千斛,萬事消除酒一卮。荊棘欹危臺北路,江山孤憤劍南詩!桑田滄海渾無賴,萇楚雖華未有知。
過獅子嶺,俯視濁水溪即事
濁流、獅嶺兩崚嶒,鐵軌風馳路幾層;冒險車從牛峽入,援高人怕虎牢登。一溪水挾千龍去,兩岸山如萬馬騰;最好客程峰頂駐,亂蟬聲裏畫眉譍。
厲行斷髮散足事感詠
是何世界任戕殘,警吏施威六月寒;削足妄思求適屨,髠頭謬說慶彈冠。時無美鬒人人鬝,家有金蓮步步難。癸女丁男顛倒甚,此間奚事不心酸!
逃剪髮感詠
穆生久懼楚人箝,藏尾藏頭二紀淹;髮短忽驚城旦酷,令輕猶比路灰嚴。山中夏馥緘鬚去,稷下淳于努目瞻;匿跡時將形影問,余顱何術葆鬑鬑!
再為厲行斷髮詠
長歎無天可避秦,中華遠海總蒙塵!本為海島埋頭客,更變伊川被髮人。愧與伍間傖父輩,錯成廿載寓公身。江湖滿地供樗散,不數褌中蟣蝨臣。
時俗尚新製感賦
倭製衣冠短髮裁,喜歡生面一朝開;豈知此是無顏帢,我輩如何戴得來!
五十感傷四首(選二)
身世飄飄不繫舟,茫茫大海任浮遊;銷磨豪氣三千劫,齷齪年華五十秋。塵界不夷兼不夏,人間呼馬又呼牛;此時荷到劉伶鍤,萬斛醇醪豈解憂!
蒼天儵與人俱老,蓬島還須恨作城;失足儒坑長有愧,埋頭蠻海總無聲!豪懷忽忽千秋去,壯淚汪汪萬頃傾。五十年光歸一瞬,何圖斷送此浮生!
寄鶴齋選集(八)
詩 選(四)

意難忘(丙申十二月二十夜)
感 事
一夢黃粱,看世情似水,斷盡人腸;江山餘瑣屑,雲物換蒼茫。天黯黯,海浪浪,是黑劫紅羊。最不堪,故鄉花草,都付斜陽。□中原舉目淒涼,問伊誰破碎,失卻金湯?回頭非錦繡,轉瞬見滄桑!塵擾擾,事忙忙,豈電火流光!歎此生,蓬萊已隔,又作傖荒!
感 懷(二十一夜)
賸水殘山,只斜陽一角,多少蝸蠻;馬嘶金谷樹,車斷穆陵關。滄海外,軟塵間,誰似我閑閑!不肖軀,人叢溷跡,未是殷頑。 年來淚作朱殷,回頭思故國,望斷刀鐶。天長渾似髮,地缺竟成彎。時已去,鶴空還,有城郭闌珊。好男兒,鬢眉鏡裏,照見 慚顏。
淒涼調([戊戌]十二月二十六夜)
詞紀近事,失於平質。蓋時方頭會箕斂,沿門挨戶,無能免者;故不覺其言之直也。
何來轣轆!淒涼甚,人人似坐刀鏃。不勝蒿目,謀生計盡,或歌或哭!洋氛怎惡,更沿戶咆哮怒蹴;好無情,天魔部曲,者輩果魚肉。 試看城村路,老幼號咷,孰堪敲撲!市場最苦,到如今,局翻棋覆。莫憶當年,想黃金都填壑谷!謾逋逃,已是家家上簿錄!
醜奴兒慢(二十七夜)
記事同上。
奇般異狀,還是驚波駭浪。念當日,天愁雲慘,又下魔王。釜裏遊魚,那知一霎沸狂湯!催科為計,不須撫字,新法西洋。 幾處賣絲,幾家賣穀,空自醫瘡。問何事,翻囊胠橐,簸稗揚糠?則見他來,崢嶸頭角似饑狼;筭緡箕斂,有無力者,怎耐鎯鐺!
寄鶴齋選集(九)
詩 選(五)
(附)八州詩草
將遠遊,在臺北路作
我家傍海隅,常聞風濤作。去山二十里,不見青山壑;有時見山容,足已涉城郭。此行向中華,萬山將籠絡;不圖臺北路,群峰先崿崿。有如赴汪洋,河伯先海若。路出香山間,海山俱寥廓;四水望西流,連山自東落。山水交瀠洄,紅塵供插腳;我車風雷馳,我神尻輪躍。一出雞籠山,一身脫塵縛;俯仰洪渡中,天地入冥漠。
過枋橋即景
北地枋橋似板橋,江村風景草迢迢;殘山賸水樓臺外,金粉人家可淡描。
雞籠山遇雨,留宿顏君雲年陋園
風雨四山來,山外開曙色;潮聲吼如雷,海上猶深黑。雨止風怒號,風鳴雨淅淅;開門望曙光,巨燈懸竿側。電氣逼人青,林煙散天碧;我為候船來,望之心怵惕!賴有 賢主人,珍重慰羈□;遠客夜不眠,毫光明滿室。宗愨萬里風,宗炳五嶽屐;□去指顧間,雖老心未息。投筆潮雞啼,海山忽四白。
將遊中華作
將老再行邁,竟作萬里遊;此意同矍鑠,恨無勳業酬!棲棲入□山,遠與禽向儔。向禽亦何易,蹤跡巢、許侔;堯、舜今已沒,洪水自東流。我為乘桴客,翻向陸中浮;陸中誠阻艱,尚有桃源留。滄海淺更涸,巨魚日吞舟;六鼇沈蓬山,一去不可求。我欲窮天闕,安得崑崙邱!中原軒轅都,勝蹟神禹州。乾坤雖莽莽,軌路自悠悠;列子御風行,域外期一周!
將泛海入中華作
飈輪發出東瀛東,臺灣水與吳淞通;五嶽三山禽慶志,五湖四海范蠡風。久閉島上如樊籠,山水瑟瑟無歡悰;有樹髠比湘君赭,有石血見秦鞭紅。欲向方壺覓員嶠,奈無黃平、乏赤松;放櫂滄溟遊萬里,此行或遇東王公。中原今已霸圖空,龍蟠虎踞空悤悤;碧水千迴留古蹟,青山一髮餘高蹤。我從世外追溫伯,有目不送南飛鴻;拌以雙屐踏萬里,一躡岱頂登高嵩。昂頭緲緲白雲峰,手擷仙人青芙蓉。歸來袖裏乾坤大,遊笻且化葛陂龍。
登燕子磯
渺然臨大江,凌空欲飛去;洪流挾長峰,千里一蹲踞。江左幾興衰,陳跡自何處?今日烏龍山,昔時五馬渡。夷吾幕府起江東,今見翠微紛無數;燕子洲兆燕棣祥,傅翼來自燕山路。從此一江內外分(自生此洲,內江日淺;行帆外江,始行輪舟),滄桑陵谷俱非故;三國六朝事已空,兩淮四輔誰為固!水龍岸虎來石頭,司馬佛貍競瓜步;幾時不以天塹鳴,江心出沒惟烏兔。此磯不比采石磯,亦不可比金、焦與北固;昂然邀得翠華臨,山水盛名亦虛傅。磯上右顧黃天蕩,磯左遠顧烏江戍;千古江山大戰事,盡供此水東流注。一拳石觜閑徘徊,煙水茫茫望中赴;回頭欲入觀音門,夕陽斜挂江邊樹。
南岸十餘里眺馬當山,賦馬當歌(乙丑六月二十一日)
水莫如呂梁,山莫若太行;兼二妙之山水,吾今果見諸馬當。馬當峰拂高隼天,馬當江蓄神龍淵;龍騰水怒火輪欺,峰峰壁立雲濤連。亙古屹立大江邊,長江鎖鑰生寒煙。一磯、一磯擁水圓,一落千尋地軸穿;洶漭江流供插腳,輪菌廬阜疑並肩。江水西來九派大,山翠東流萬派外;頗怪酈生「水經」疏,敘山不與馬當會。我聞馬當山,風送王子安;我來願將一帆借,愧無雄詞滕王高閣攀!順風直向鄱湖口,湖水入江山為走;澎澤縣西山色分,望見小孤猶迴首。
入廬山十五首(選二)
背後負青山,當面對平篠;雖盤廬山底,仍出眾山表。隱隱蒼碧間,禪房出樹杪;古寺號「棲賢」,臨流見幽窈。澗水天上來,轉覺瞿塘小;蘇公擬三峽,三峽誰多少!陰沈至淵潭,神龍起昏曉;寺前五老峰,遠遠聞啼鳥。我從海上來,愛此紅塵杳。既過澗中橋,無限清浪遶;復飲招阮泉,秋風雙袂裊。
自入廬山來,眾山紛磅礴;日月藏巖阿,風雲出邱壑。神靈所宅都,江湖為纏絡;茲山誠南嶽,可以兼衡、霍。包孕百山川,巍峰起窕谷;一罅一山開,各有新面目。陰陽負兩郡,岷嶓歸一曲;我行在觚弦,大千見粒粟。晦明山中央,乾坤為跼促;欲攬山四陲,羗無巨靈足!
自岳州巴江下水,破曉至武昌,望漢陽、入漢口即目
駁赮滿天天色紫,五雲臺閣天中起;繼以海市虛無間,蜃樓復在空明裏。凌霄萬彙天機懸,火布水錦風輪旋;珊瑚王母瑁萬家飾,虹棧星房九氣鮮。江光爛漫群龍戲,乃是千舟萬舟至;靉靆三湘七澤天,繽紛四海五湖地。漢陽、武昌夾岸長,東西南北控中央;安得江神一起鞭石梁,聯絡二十二省成一疆,朝軼大秦、暮扶桑!嗚呼我歌未罷開曙光,天蒼蒼兮江茫茫;願乘槎兮出大荒!
過遂平縣
自過信陽來,景物殊呰窳;河南比鄂南,風土判良楛。遂平房子國,周衰遷於楚;中原若無人,鯨吞無所阻。唐時平淮西,易名遂千古;城西嵖岈山,戰場今莽鹵。誰知五日間,此地復焦土(余過後四日,土匪竄至,全城為墟)!強寇迴霍邱,處處驚鼙鼓;俯仰天地非,人民入刀俎。嗚呼十餘年,水火民何苦!
下車入偃師縣,遊嵩山不至
北望首陽山,今有夷、齊祀;南入偃師城,古為湯亳里。帝嚳所舊都,周王所東履;如何同莒、邾,大無三百雉!我向中逵行,不見繁昌市;田橫刎此鄉,其地尚可指。伊水入洛河,在此如江汜;我欲遊嵩山,城邊聊徙倚。望見太室容,忽焉風塵起;中路多萑苻,踟躕不能已!風靜山逾明,欲就心如矢。聞說二室間,三十六峰裏;選勝而騁奇,峰峰天中峙。甚喜山有靈,惜哉車無軹!況是涉坎艱,爰作臨崖止。
憑弔中牟臺及古吹臺
袁、曹戰時壘,云是中牟臺;師曠留遺蹟,歌風有餘哀。田豐祠已矣,楚氛安在哉!我過朔風生,南風競不來;古邱不可見,一路見蒿萊。
遊大梁書院(清改二程書院,今作農業學校),觀繁(音婆)臺塔
遠對夷門城,近對禹王閣;大梁書院中,浮圖壓東郭。可有塔上鈴,和答院中鐸?嶪嶪白雲歸,日暮棲鴉鵲。師曠君子人,伊川聖者作;列仙去不回,斯臺空寄託!
徐城西訪燕子樓二首
葳蕤鎖落已千秋,當日無人燕燕愁;被冷香消霜月夜,我來無夢亦登樓(東坡有「夢盼盼」詞)。
白楊紅粉久成灰(本白詩意),我向城西訪古回;太息岳陽鴻雁盡(本關盼盼詩意),樓頭燕子不歸來!
過臨城,望抱犢山
遙望抱犢山,下有豹子谷;昔為隱者居,今聚綠林族。山中豪客多,虎頭飛食肉;無地安漁樵,何處籌耕牧!嗟乎平地間,長蛇常起陸;況夫荒荒山,能無叢莽伏!連綿有峰巒,迢遞似平麓;遠視目力窮,近無鏡光縮。路與嶧縣通,軌轍分橫幅;北向滕、薛都,風輪去何速!
姚村驛乘馬車南過泗水向孔林,宿曲阜城
聖道日榛蕪,孔路亦已荒;沙塵飛蔽天,日色為昏黃。我行八千里,來到泗水旁;秋冬水潦降,波瀾何汪洋!想見橫流世,難凘孔澤長!宣公泗淵濫,吳師泗上翔;此誠魯壕塹,豈獨聖津梁!一車驅兩馬,浮杠百步強;橋南見石路,橋下橫野航。跋涉崎嶇中,突見萬古坊;漢柏參天地,魯陵匹帝王。回首魯公臺,已至魯城隍;信宿陋巷街,瞻見闕里牆。
登泰山四首(選二)
水行越滄海,陸行踰崤、函;日夜行萬里,更披萬仞嵐。初上泰山北,復下泰山南;既入岱宗坊,步步起巉嵒。登及岱盤九,峻甚華峰三;懸峰出天際,危峪入空嵌。憶我近嵩高,迴軫向關、陝;車行山隧中,忘卻成皋險。自入泰山來,險巘重重掩;一險方纔過,一峰又當臉。迴首視前峰,地底見一點。迢遞三天門,萬山沒深崦;徘徊碧空中,白雲為我斂。
廬阜有高峰,四潰皆奇特;靈境變幻間,一峰藏千億。探奇心未饜,復到泰山側;泰山層層高,別肇神仙域。直上五十盤,凌霄去不息;飛泉五千仞,山頭惟一滴。滿山柏戴雲,懸磴松生石;秦、漢皆後來,雲物萬古積。石閭對介邱,天府西東闢;絕頂濛濛間,青旻連青壁。真人御風行,去天不盈尺;俯視山半雲,雷聲出山腋。朝登日觀峰 ,滄海扶桑色。
自泰安北返濟南作
汶橋高里朔風聲,岱頂歸來歷下行;清、濟依然流泗水,泰山幸不隔長城!爭桃迺有齊三士,辭幣曾無魯二生。遊遍中原將北上,蕭蕭輪鐵向燕京。
晏城過齊河縣
黃河入大清,濟水失青青;古曲傳鴝鵒,西風野井亭。
自青龍嶺踰長城,登八達嶺放歌
陰山、祁連安在哉?我從絕頂登天臺;萬騎胡兒今不見,萬山疊疊東西來。東望臨榆負山海,西望恆嶽飛塵埃;太行、薊邱挾兩腋,勾注井陘如累垓。秦皇、漢武多邊才,能隔大漠尋蓬萊;起自臨洮至遼東,長城萬里蒙恬開。高齊幽州事徘徊,繕治長城下口隈;我在嶺頭一俯視,荒荒莽莽紅葉堆。南下倒馬關,北上飛狐口;密雲山如虎豹臨,桑乾河作龍蛇走。此嶺嵯峨鎮域中,插天疑有鬼神守;嶺外大野浩茫茫,嶺內連山峰陡陡。峰嶂雖逼天,陘谷若開牖,北門鎖鑰長在手。嗚呼誰能從軍赴沙磧,南北東西此樞紐!
舟泛大海作
放櫂大洋中,四見滄海色;長天入巨浸,或玄、或深黑。江南見混黃,臺麓見綠碧;但是蹴風行,層層皆雪白。有時浪矗空,銀雪三山積;平落洪浸間,隱隱黑龍脊。我乘艨艟遊,不畏長鯨擲;談笑輕波濤,昂頭天咫尺。
遊靈隱山寺,觀飛來峰、探峰洞,步各亭澗;入寺後,登北高峰;次韜光菴,觀江海及及湖二十韻
環湖皆好山,最是靈隱秀;後矗北高峰,前結飛來竇。繞寺山水幽,嶻嵲山門右;山泉落琤琮,樹根蟠透漏。聞道雲雨興,常有雷霆鬥;澗聲搖天風,瀑流出石溜。洞中一線天,天半百層岫;咫尺分乾坤,曲折現昏晝。行到冷泉亭,遍看雲峰皺。入寺挹慧光,金身十丈彀;五百護尊者,重重如列宿。禪房雲氣多,經樓山嵐湊。爰登寺後山,高峰凌霄宙;古樹若飛龍,眾石皆臥獸。徘徊四山低,南峰可俯就。復到觀海亭,江海入袍袖。此行遍江南,湖山盡停留;此境良未逢,高奇兼秀透。山連上天竺,嶺真古靈鷲;澹蕩寺門前,湖光浮綺繡。
杭郡登吳山巔,憑弔宋大內放歌
湖東柳浪不聞鶯,行行直入杭州城;城中江水阻湖水,吳山長作越山橫。吳山下有 第一泉,吳山上有第一峰;吳山舊入宋大內,亭臺苑囿今何空!山頭有石蛟龍舉,山中無樹鳳凰處;禁行缶示曾傳鳳凰名,校場曾集龍虎旅(宋內校場在此)。自從北兵渡淮過,錢塘潮汐竟無波;九重雲物紅兜劫,一角湖山白雁歌。越中斷送宋山河,吳山猶映銷金窩。我到宋汴京,曾尋宋宮殿;艮嶽、青城雖不存,龍階黼坐依稀見。汴梁千載護朝門,潘、楊兩湖仿畿甸。如何此地數百年,吳山莽莽寒煙遍!杭州況是錦繡鄉,杭都運比汴都長;當日愛看天水碧,祇今惟見夕陽黃!此山雖不峻,襟帶美江山;錢江城南去,明湖城外環。不須強弩射潮水,大江入海不復還。江不還,湖不瀉;我在山頭望山下。雲中大笑海陵王,空畫吳峰來立馬!
葛嶺洪忠宣廟留題
忠貞氣繞煉丹臺,廟貌千秋葛嶺開;鵒讖鵑聲無限恨,龍髯馬角有餘哀!祀同浙水、吳山永,人自冰天雪窖來。可歎朝端蘇屬國,冷官亦惹檜枝猜(「歎馬角之未生,魂消雪窖;攀龍髯其莫逮,淚洒冰天」:本忠宣祭徽宗文──亦作朱弁,蓋二人同祭也。徽宗畫鸜鵒,見「中興書畫錄」)!
西湖雜詠六首(選三)
靈隱寺邊觀海亭,南峰登後北峰登;六橋煙柳三潭月,消受湖山得未曾?
湖上依然似畫圖,冬青樹冷六陵蕪;孤臣長占棲霞嶺,宋代湖山半畝無!
西泠橋畔帶垂楊,亭子孤墳送夕陽;虎阜真孃此蘇小,蘇、杭真個美人鄉。
過錢清江即事
夜行錢清江,月光明如晝;顧望錢清堰,一錢誰消受!廉吏說劉公,漢時賢太守;一江留清名,遂覺錢塘陋。我攜杖頭錢,清風亦兩袖;兼有月當頭,不用一錢酎。較公為不廉,千山萬壑收;中原山遍看,更願浙東覯。泛舟向會稽,江山若故舊。
登會稽山,拜禹王廟;上謁禹陵,觀窆亭、訪菲泉;再遊禹王寺、探禹穴,轉出陵坊;至山庭,讀岣嶁碑三十韻
早年讀「禹貢」,緬仰禹王功;八載釋玄書,四海盡來同。稍長觀史書,益慕禹王風;萬里探禹穴,願追太史公。不信年遲暮,始到會稽中。會稽水渺渺,會稽山嶐嶐;霈然下雲雨,帝澤九州豐。餘潤及海外,豈獨限浙東!我自海上來,中原見高嵩;曲阜拜孔子,兗州仰岱峰。遍訪九河跡,無若神禹工。直北上燕京,飈輪出居庸;迴舟下渤海,再度入吳淞。細考三江瀆,亦為大禹通。於茲拜禹廟,豈為騁遊蹤!禹陵咸若亭,萬古白雲封;石壁菲飲泉,信乎儉德崇!窆石及古篆,卓立青芙蓉。繞陵列雲樹,疊嶂若長墉;陵下姒家村,陵右穀神宮。澤比穀林堯冢遠,不共蒼梧舜冢終。時世談神奇, 萬靈來朝宗;傳說殿上梁,亦復化二龍。廟內蒼水使,河精海若從。我再登禹寺,寺後穴濛濛;宛委所封處,疑有藏圭琮。嘗想岣嶁碑,衡嶽靈氣鍾;何年陪禹硎,古字玉瓏璁。離離秦望山,斯篆邈難窮;南巡留盛典,禹頌傳九重。
瑞安李茂才叔諴相遇孤山寺,酷愛余詩文集;邀遊鴈宕,願為東道主。余以遠遊歷半載,方自會稽還,未得如願;賦此為後遊之券
浙江夙稱山水窟,異境乃在溫州灣;溫州有客邀我遊鴈宕,我魂已挂三十六峰間。身雖未到神先往,敢笑康樂山緣慳!或云靈峰七十七,中有天闕青雲關。我今足跡半天下,名山亦半識其顏;其實勝處多未至,雖上會稽、未上天台山。即今偃蹇西湖裏,湖上山靈仍未一一相往還。況乃龍湫從天下,豈易龍鼻(泉名;即雁宕峰)披雲觀!霞客一再尋鴈湖,峰頭蕪草亦波瀾;靈運遊蹤所未發,永嘉閟奧誠難攀。我閩尚有武夷九曲勝,安得曲曲都向眉梢攢;放翁纔到六曲止,晦庵地主空盤桓!君為鴈宕作主人,主賓應盡名山歡;再把余詩展向鴈宕看!
自閩海入閩江作
海天一色雲瞢騰,雲開何乃見長城!長城非城千山青,中有山門五虎橫。山門蕩蕩連海門,千迴百折長江奔;中流江峽成海峽,束縛蛟龍留潮痕。潮來潮去山重疊,錢塘 潮水不足論。舟人金牌、長門裏,重重鎖鑰江海水;宛轉亭頭又館頭,羅星塔山連雲起(自金牌門至羅星塔,皆港名)。我自東北歷東南,港門無此青巉巖。大沽、黃浦劇深通,平原兩岸蔑峰嵐;山東海港有山險,長流難得長山掩。江心隨處況有磯,豈比金、焦山兩點!堪痛甲申邊釁開,如此江山釀禍胎;兵備空傳藏艦浦,洋氛竟及釣龍臺!於今江面澄如練,馬頭、馬尾(並江名)滄桑變;不堪迴首念昔遊,閩中山水依稀見。
遊華歸後偶得四首(選二)
吳、越、燕、齊、楚、豫山,一時看盡好山還;更從渤海來東海,閩嶠千峰四顧間。
華夏清遊劇半年,老懷負卻好江天;秦淮河上、西湖裏,不喚笙歌載酒船。
寄鶴齋選集(十)
專 著(一)
中西戰紀
自 序
華洋相隔數萬里,英吉利處極西,其峽東八十里即法蘭西,古羅馬西境也。自古以海為絕,今反以海為通;通而交,交而爭,爭而戰、而和,亦世運之大變矣。東西自昔莫達,或謂洪水以前,世界大同者;其說無稽也。中國之可稽,自太昇伏羲氏始,始有書契、有甲曆、有教養;而西方開化之始,後於伏羲氏二千有餘年,而其事尚難稽。西書所載,亞洲之西立國最早者波斯,在我有夏之中;非洲之北立國最早者埃及,在有夏之季;歐洲之南立國最早者希臘,在有商之初。而羅馬肇於歐洲之中,在東周之末;吞併四國,統一歐洲,在西漢之世。其通於中國,見於「後漢書」──在東漢桓帝之二十年。維時西方知有秦朝,故羅馬之君安敦貢書亦自稱「大秦」。於是大秦一見於「漢書」、再見於「晉書」、三見於「魏書」,為羅馬通貢之故實。其見於「隋書」、「唐書」所謂拂菻──即大秦者,非其舊矣。漢和帝永和九年,西域都護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條支,臨大海,安息人紿之,欲度不果。安息之國,即今波斯;條支之國,即今阿剌伯(徐氏「瀛寰志略」所云甚確;余從之)。余考「魏書」、「隋書」謂條支為波斯者,蓋條支之地嘗併於波斯也(余考唐大食傳,謂本波斯地──大食,即阿剌伯)。「魏書」又謂波斯東有 安息者,蓋即「漢書」之小安息──在安息東者也。或謂條支為今俄羅斯之南俄(見李氏「西域圖考」,元為阿速國(今其南有阿速夫海);蓋亦近之。夫條支而為南俄,則甘英所臨大海,即今黑海也;條支而為阿剌伯,則所臨大海,今地中海也:度海皆入羅馬壤者也。漢、晉、魏之通大秦,由南道、由海道,即甘英欲度之路。南宋元太祖遣大軍征歐洲,直至日耳曼中原,則已滅欽察、阿速、阿羅思、吉利吉思、昴可剌各國(見「元史」「地志」西北地附錄及注);蓋已併今俄羅斯西土。由北陸行數萬里,入歐洲;不由海道,補漢、唐兵力之未及(「唐書」:骨利幹隸瀚海都督戛戛斯,屢受封;二國即今俄國),洵偉矣哉!然漢驅匈奴,而匈奴西破羅馬;唐驅突厥,而突厥西據大惱河:可以遞揚漢、唐兵威矣。羅馬前後有三安敦(美士「四裔表」作安頓),桓帝時為安敦、尼奴、丕我,西史稱其勇武仁惠。是時,法蘭西猶狉狉榛榛也;迨其後雖為羅馬大將開拓,猶以土蠻視之也。羅馬既衰,法人始叛而立國;則南齊武帝之世矣。歐洲喪亂之秋,文物掃地,制度鮮有存者。而大食興於阿剌伯,其君曰謨罕默──「唐書」謂之摩訶末,即回教之祖;回教亦襲摩西教,而率民以武,日臻強大,遂併波斯、侵印度、據歐土,而通大唐。印度、波斯受漢唐文化,於是輸入大食;大食又自受唐文化,而轉輸歐洲:由是法蘭西以興──大食者,西書所謂薩拉森、薩拉生者也。
法國當宋哲宗世,糾耶教諸國起十字軍,遠征耶路撒冷,戍守耶蘇廟墓;是為猶太古都──或謂即「唐書」拂菻,時屬土耳其也。十字軍戰百餘年,法國以是疲,亦以是強。迄於嘉慶間,拏破崙第一幾統歐洲而敗;同治間,拏破崙第三欲霸日耳曼而敗:遂改民主。今之來寇,民主國 也。方其志吞越南,朝廷始終不敢認為屬國。光緒九年已取越都,而猶首施兩端,不敢過問;可謂朝無人焉矣!法既得志,大軍直破廣西鎮南關;幸而老將馮子材親執桴鼓立兩甄間,眾軍踴躍,掃法軍如落葉;於是為中西大戰第一,亦為中外大勝第一。而李鴻章屈意媾和,既勝而棄全越,藉口於張佩綸馬江之覆、劉銘傳雞籠之血刃。論者謂二人僨事,實由鴻章授意;不其然歟?馬江之事、雞籠之事、鎮南關潘鼎新之事,罪蹟昭彰;而朝廷輒為所欺,傳之國史,是非紊矣。余之「戰紀」,所以昭其信也。其故,積多年之見聞;其情,參薛(庸菴)、唐(薇卿)諸筆記;其要,挈左、張(二文襄)各奏疏;而予奪,則準彭剛直之簡書。越南形勢,余匯今書以通古史:元時,置為府路;元史言其州縣多峒,余略元而溯漢、唐,所以見其為郡縣者,古也。
嗟乎!方法人全力據越之時,傾全國之軍長驅而叩重關,聲震南鄙;以為不戰,清無以得越。既得越,即以圖清。而馮子材等忽使之鎩羽關門、垂翅諒山,國中壯士,爭摩厲抵掌以盪越南法寇之蹤;而朝端乃電掣雷行、羽檄星馳,前師反旆,三軍解體:使越地數千里長淪化外。而今而後,雖有文如張博望、武如班定遠,而欲張夏風於西渤(「魏書」謂西海如渤海)、誇大漢於大秦,難矣哉!難矣哉!越南近在肘腋,非若西洋絕遠。圖之之計,彼難而我易;乘機恢復,則猶有望於後人也!
旃蒙大荒落之歲,棄生洪繻序於鹿渠寄鶴齋。
卷之上
南洋島國,蓋皆中國封貢屬邦也。自明季荷蘭蠶食爪哇等島、西班牙蠶食呂宋,於是島國日以凌夷矣,而猶未及大陸也。自道光初英吉利蠶食五印度、侵及滿剌加,漸及大陸矣,而猶未迫中土也。同治初,法蘭西乘越南多故,蠶食南圻,於是始迫中土矣。
越南自古為南交,羲和候日、虞舜放驩兜崇山之地。秦為南海象郡,漢為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地。漢之衰,士燮猶領交州;晉之亂,葛洪猶令苟漏:固中國郡縣也。馬援任延勤勞之蹟,猶有存焉者也。自南北分崩,不遑遠馭,交趾以南漸淪為林邑、占城、真臘諸國地;而銅柱之界在占城之山,「南史」載其二、「唐書」載其五,馬留之戶(伏波所留)載其三百。唐興,置安南都護府,故有安南國名;占臘之都(占城、真臘嘗併為一,稱占臘),在今祿賴(一作農耐),稱嘉定省。海口曰柴棍(柴棍,越音曰隄岸;今西貢有隄岸街),法蘭西譯為「西貢」者也。占城,本林邑國,古越裳氏國,漢日南郡地;林邑,即漢象林縣地,今為廣南,有清華(亦作清化)、順化等府。真臘,本漢九真、日南西南徼,唐分水、陸二部(詳見「唐書」及「明史」)。西貢,為水真臘地;今各部為柬埔寨,萬曆以後之名也。安南既強,併占城而兼真臘。乾隆五十三年,阮光平自廣南稱兵,逐其主黎氏,走我廣西太平府龍州邊。清高宗命將遣師薄富良江,入其都城;阮光平屈服,進貢,入朝請封。迨乾隆五十七年,光平卒,嗣子少;黎氏甥祿賴王阮福映──號舊阮,於嘉慶七年以暹羅兵滅安南新阮,來貢,自陳祿賴本越 裳氏地,為黎氏復讎有國,乞改名越南國。於是詔封越南國王,以至今。初,越南有五十二府,除土司,實四十府;分為十三道──其府或僅此中國一縣。後改為四十省,分為南、北圻,北圻又分為中圻;北圻十八省,中圻十二省,南圻十省。富春本順化省,阮氏京都也;河內、南定、北寧、山西、海陽、興安、興化、宣光、太原,上北圻等省也;諒山、清華、乂安,下北圻等省也;嘉定、邊和、安江,南圻等省也──清華、乂安,又劃為中圻也。河內至海陽,為五大省也。其地北連廣西、雲南,西邇南掌、暹羅,東、南際海;東、西千七百里,南、北二千八百里。嘉慶初,再割柬埔寨,南、北三千有餘里。北圻戶口千二百萬、南圻戶口二百餘萬,柬埔寨所存各部戶口五百餘萬。柬埔寨,本服役於越;同治後,離越而屬法矣。
初,法蘭西兵船屢窺越南;咸豐八年,入廣南之曩沱汛,被礮擊而退。咸豐九年,犯順化海口,被戰艇焚攻,均不得逞。咸豐十一年,突以兵艦據西貢。同治元年,因越人焚教堂,遂攻取嘉定、邊和、定祥三省。同治六年,再因教士啟釁,復襲取安江、河仙、永隆三省,強迫立約;而南圻所存惟平定、富安、平和、平定四瘠省,法國復侵凌不已。越王憤之,於是撫用劉永福以禦法。永福者,字淵亭;廣西上思州人。少年,負氣不馴;廣西亂,亦聚黨從寇。咸豐七年,湘軍起,王珍、蔣益澧先後盪平廣西,永福乃率數百人崎嶇出關,據越之保勝。保勝為越羇縻州十六州地,亦號十州;保勝為興化 省水尾州,非華界,而越亦視為邊外,山路通廣西、亦通雲南。先有粵匪嘯聚其間,時擾居民,越官苦之;永福至,則驅逐諸粵匪,與居民相安,而收其課稅以養部眾,部下多娶妻生子。眾呼永福劉二,遂傳為劉毅(「毅」或作「義」);屢勝法軍之後,劉毅之名遂播海內外,十州人且「父」呼之。性持重,御眾嚴,而能卹部下。少不讀書,略曉大意。所聚多兩粵亡命不逞之徒,而能駕馭之;屢掃盪十州匪,據一方,號「黑旗軍」,如一敵國;越初亦忌之。同治八、九年間,法國有事,法王拏破崙第三為普魯士所虜,都城巴黎為普魯士駐兵;既割地、償兵費,普兵去而內亂起。於是,越南得以息肩者三年。同治十二年,國稍定,於是復逞兵於越南。大將安鄴率兵艦自西貢來闖河內,破河內省城不去;勾結賊首黃崇英,冀吞全越。崇英有眾數萬,號「黃旗」,縱橫越北圻地;既通法國,益鴟張,遂出而據北圻迤北之省,與河內法兵相應。河內者,北圻總匯,水陸要衝,扼越國之腹心,漢交趾郡治羸(音「連」)婁城在焉。後為交州,唐置安南都護府。安南歷代迄黎氏,國都於此;為奉天府──所謂「東京」也。北倚富良江,西有浪泊湖,為馬援駐軍墮飛鳶之處。富良江,又名洱河,又名紅江、沱江;支流繚遶於省城以達海。隔海汊為順化省,本秦象郡,漢日南、象林縣治。阮福映有越南後,富春京置於此──所謂「西都」也。於是東京奉天降為升隆城,後改懷德府,即河內省治,領四府、一道、十七縣。法軍據此,則上下游聲氣為之不通。越王阮福時,乃乞 師於中國以靖黃旗;命山西按察使梁輝懿赴保勝,以招撫劉永福。永福先於十一年冬,與廣西巡撫劉長佑所遣軍夾擊法將沙爾兵於諒山南大勝而勦土匪,得守備銜;及是,則率所部黃守忠、楊著恩、吳鳳典各團練營以赴之──所謂「黑旗劉團」也。當是時,黃旗賊四出,黃崇英已盤踞山西、太原一帶,自保勝達河內之路皆為所梗;永福乃約隊裹糧,潛踰宣光大嶺,繞道以赴河內。至則安鄴方休兵城中,城門不閉,置守候;永福乃伏兵城外,率大隊斫守候兵,直搗入城。法守將不虞敵兵之至,槍礮不及發,短刀接戰皆不支,潰而出城;伏兵齊起,多死槍下,走及船者不及三、四,填尸載道。越日檢積尸,袖章自三純至五、六純者不可勝數,皆將弁也。安鄴袖章最多純,乃梟其首送順化都城。安鄴為法國健將,吞併南圻,多其主謀;既被馘,法蘭西舉軍奪氣。英國日報傳之,並繪劉毅像於新聞紙上。是時越都議和三大臣適至,法人遂拘置艦中,勒令劉團撤退;於是,越督師大學士黃佐炎檄永福軍退回保勝州。法人乃就和議,退軍西貢。越王即授永福三宣提督官──三宣者,宣光也;時永福三十七歲矣。黃守忠以下,授官有差。黃旗賊方猖獗,聞法軍敗,氣頓餧:而廣西提督馮子材軍已至,分軍圍山西、太原賊,一戰賊潰,遂禽黃旗賊魁黃崇英,斬於軍門。餘黨葉成林及朱冰清竄據十州三猛地,永福發兵降之;散黨韋二、文三等走南掌,黃守忠追斬之,南掌王三人出犒師,黃守忠凱還。於是,越南無事者數年。
光緒初年,中朝方與俄羅斯折衝於伊犁;迨光緒七年(辛巳)秋,法蘭西復蓄志思逞,日增兵以圖越南。雲貴總督劉長佑以聞,謂『法人若併越南,必請置領事於滇南蒙自各地而攘交界鑛山,其時外交必倍棘;請早為之備』。奏入,不報。十月,命駐英、法使臣曾紀澤向法廷辯詰,命北洋大臣李鴻章籌辦法。十一月,諭各省疆臣合力圖維,諭滇、粵督撫查探事情籌防。光緒八年(壬午)二月,法蘭西兵艦由西貢駛至海陽窺探水道,以圖河內。三月,率水陸軍直犯河內;越軍官守東京者駭其礮火,皆潰,總督黃曜死之。法兵入據省城,遂欲割其北寧、山西、興化、宣光四省,以斷中國之路。是時粵督張樹聲移直督,將行。適朝鮮有事,日兵入其王宮,乃亟調兵艦,命提督吳長慶率軍往定其亂;而法軍於是從容恣肆於東京。黃佐炎為越國戚重臣,任督師,北圻督、撫以下均受節制;及是,則檄劉永福兵赴河內。永福有屢平土匪功,憾佐炎不奏聞,遂屢調不應。滇督劉長佑召入朝,密陳中朝須用劉永福,濟其饟械以制法。吏部主事唐景崧亦廣西人,則游說總理衙門,謂「用劉,須有人以聯絡之」,己願當其任;謂「劉永福而潛師踰廣平關,攻南圻之定祥、永隆劫其商埠,則北圻之危自解」,己願往說越之君臣,釋其嫌疑。總理衙門大臣李鴻藻代為陳奏,於是中旨發交署雲南總督岑毓英差遣。景崧欲一至越都,乃先向粵東;時曾國荃為兩廣總督,獎之曰:『疆臣循法度,不能為破格事;陳湯、傅介子,須君等為之矣』!十二月,自瓊州海口泛舟三日,至順化海口 ;又四十里,至順化。順化即富春京,今越王在焉;命大臣與筆談,不得要領而歸。再由海陽省寧海汛登陸,抵山西,始往見劉永福。光緒九年(癸未)二月,法蘭西兵破南定。南定省在河內南,華軍劉團所不能及也;富庶為五大省之一,支河達富良江。當十八日攻未能下,十九日以礮火掩步兵,始破東門;越提督陣亡,總督武師晏遁務本縣。至是,越失兩巨省矣。廷諭廣西布政徐延旭出關,總兵黃桂蘭、陳得貴、道員趙沃布防;命李鴻章回北洋大臣任,節制粵東、西、雲南三省軍,籌辦全局。於是與法使寶海互議通商、分界事,李鴻章欲以富良江為界,分護越南,許其通商雲南邊保勝州;寶海以為不去黑旗,通商必不可行。李鴻章難之,方籌移屯之方;而寶海回國,和議中止矣。
先是,唐景崧會劉永福,說以取越南自王;永福謝不敏。至是,黃佐炎復調永福,浼景崧勸行;永福乃於三月十九日祭旗,進兵懷德府。有親兵隊、七星隊、八卦隊、洋槍刀斧隊,各有旗,色純黑;角聲烏烏,馬蹄蹴踏華譁。而前營黃守忠,已於二月先奉黃佐炎檄,進駐丹鳳縣;丹鳳在山西東路五十里,南下三十里即河內省。守忠字藎臣,廣西思州人,俗呼「北江黃」,二十六歲;聚八百人出關。永福得其眾,勢乃壯,依倚二十年;所部時千三百人,倍於吳鳳典、楊著恩左右營,軍饟仰越官──不出於永福也。當二月間,法軍下攻南定;越總督張登憻兵數千──號一萬,又募華勇趙福星等五百人為前鋒,駐慈山府及新河。新河者,富良江所開支河也;距北寧五十里。渡河為嘉林 府,渡江即河內省。故法軍來攻華營,華勇拒之力;而軍火不給,越兵不敢援,棄壘退,越兵遂潰。蓋越制:靳彈藥,臨敵記數,或責將士償;而法蘭西軍火無限,往往以此見敗。迨永福進駐懷德,軍心稍壯;四月十三日,遂大戰於紙橋,斬其將李威利,遂大捷。紙橋者,省會地;東二里即河內城,西三里即永福營。橋下水涸,中為大道,左右村田。當初九夕黃守忠耀兵城外,燬其教堂;敵不敢出。十一日,諜報法兵齊集。越日,黃佐炎得城中越官密報,法兵一千守城、三千人即出決戰。著恩聞之,願當前敵;劉永福戒勿亟,戰洋人須待其惰。著恩曰:『見洋鬼而能忍者,非夫也!雖死,不懼』!於是率其右營,不俟飯,裹糧馳扼紙橋。兵分三隊,頭隊據橋旁關帝廟,二隊列廟後;自率親兵為三隊,列大道右。永福亟命左營吳鳳典伏道左,為奇兵;黃守忠營扼大道迎敵,為正兵。前隊甫齊,法兵已布滿橋東,鏡瞰廟中;槍礮齊舉,瓦飛棟折,人語不聞。有四純巨酋怒馬登橋,右營火筒飛出,擊中人馬,落橋下爆死;後從者亦中火。法隊一退,席地吸酒,醉復起。十人一隊,連環施槍,魚貫過橋;或從橋兩旁前仆後繼,進不顧尸。右營頭隊為衝入,二隊亦復不支;忽一股抄廟後、一股趨大道,夾擊三隊,著恩植立不動;忽一彈貫雙股,左右橫尸;親兵掖之,堅坐不起。忽一彈中腕,仍坐地輪開十六響短槍,殺十餘人;又一彈,中胸亡:右營潰。方右營之急也,永福馳出,已失著恩,而守忠頭隊、二隊接戰亦不敵;永福再進,而前營頭隊又敗。於是守忠躍出,死 戰不卻;永福揮出後隊兵,吳鳳典兵伏道左者起而橫衝法陣,前營兵則直衝法陣,右營兵潰者復集;由是劉兵、法兵紛攪一團,隊伍錯亂。黑旗兵刀斧齊下,法兵槍不及施,呼聲震地;劉軍殺而進,法軍潰而退。追至城西,法軍亟閉關;永福嘆曰:『更有一營生力軍,取河內城矣!今肫卿方亡,奈何』!肫卿者,著恩字也;少年英偉,為劉團健將。是時法尸遍野,斬一純至四純兵官三十餘級,斬法兵數百,傷者無算;奪獲洋槍、馬匹、刀劍、喇叭、時辰表、千里鏡,不可勝計。一巨酋中彈坐地,脫帽搖手;一兵遽前斫其首,視其袪五純。翼日,法軍欲以二萬金贖其首,始知為起事取東京主將李威利也。黃佐炎紅旗報捷,越王立授劉永福一等義勇男,黃守忠、吳鳳典以下各進秩。鳳典力戰亦負傷,卹陣亡兵士三十家,賞斬李威利者銀二千。著恩妻陸氏守節,後封旌。越旬,永福耀兵紙橋,祭死綏士卒,以誘法軍;法軍不敢出。法冢聚成京觀,殘甲遍地;徇關帝廟至河干翁仲祠,鳴槍歸。於是馳檄布告中外,負槍來就軍者響應,遠近饋運不絕。徐延旭聞於朝,五月,廷諭:『法人經此挫敗,其增軍報復,自在意中。越邦孱弱,勢難持久;徐延旭素悉關外情形,所奏布置壯聲援、資備禦,頗合機宜。糧餉軍火,深慮不繼;必須源源接濟。茲已撥給銀二十萬兩,即著雲南倪文蔚、廣西徐延旭籌發,以裨大局。唐景崧已有旨准其留營,倪文蔚等當令其妥慎辦理。欽此』。五月,徐延旭出關駐諒山,復至北寧觀形勢;雲南布政唐炯出駐蒙自縣,延旭回駐龍州。景崧建議: 『當於是時出軍助永福,迅取河內;法國新敗,猶未增兵、增饟,事易轉圜』。不從。而法使脫利古至上海與李鴻章議和,多所要挾;中朝亟盼其成,鴻章復陳奏不可進兵;而法使悻悻去,法國兵添進越南矣。
五月既望,法兵船三艘由紅江駛上山西暍江,劉營距江干十里,無礮臺可扼;有扒船管帶貢生李唐率六板船截戰,法船發礮數百響──一高一低,不能命中,反為岸礮中傷而退。當是時,法軍日攻越南,我國不敢過問。我總兵陳得貴率二營駐北寧,法國新簡使臣德理到京,反來詰問;朝廷始終諱之。六月,越南國王阮福時薨,無子;入繼三子,眾立其堂弟朗國公,宗室阮說輔政:人心惶惶。七月十三日,法兵大至。是時,劉永福得中旨撥廣東、淮上二饟協濟,亦已添募,分兵六營。法兵由懷德府分兵五枝進撲劉營,四枝分攻前營及左右營、武烈營;而永福本營在四營後,則一枝據大道窺劉營。有武煒營在十里外河干,則法兵船九艘、陸兵五百循河岸並攻之。敵之攻劉營也,槍如雨至,礮聲如雷;永福傳令各軍,堅伏毋動。法軍逼攻武烈新軍,右營韓再勳分兵馳援;法海防弁喬爾赤領客匪助戰──客匪者,粵中匪類應法募者也,黑旗軍不動,法軍亦不敢進。客匪旗一前一卻,自日及午;永福登望樓見敵怠,下令開壁,各營馳出,眾槍齊發。敵出不意,為之辟易;復合五枝攻大道──大道先有黑旗長牆,右營凴而擊之。喬爾赤傷斃,客匪潰;劉軍馳斬法軍數十,敵氣餧,午後遽退入懷德城。而河干武煒營孤懸 河岸,統帶連美、何有龍、葉成林已與法水陸軍鏖戰一日,彈盡力困;適黃守忠援軍至,擊退陸虜,河漲驟發,遂拔以行,乃報捷諒山、北寧及滇桂督撫。是夜,大雷雨,連綿至望日不止,水漫營地;敵復決紅江隄,水添二、三尺。永福乃率諸軍攜竹舟,護唐景崧等冒水三十里至丹鳳;敵艦之在河干者,發礮不絕聲。七月既望,抵山西省,城不沒者二尺許;北寧亦侵,文報不通──蓋越南,本澤國也。是時,黃守忠軍扼丹鳳,劉永福退守山西。而法軍當七月十三日懷德挫後,不敢迫劉軍;乃於十六日駕兵艦南下富春,攻順化海口,宗室阮說督兵接戰。十七日,海口不守,法軍入都城。維時故王未葬,嗣君在位一月,阮說啟太妃改立阮福昇;外寇內訌,至是降於法,立約二十七條。第一條,即擯中國於越外;其他,則政權、利權均歸法人,而逼越王命外省退師也。徐延旭奏:『法軍攻順安(即順化),越軍抵禦,斃其眾一百數十,法僅攻破近岸一鄉屯;勝負未分,倉卒求和,即飭劉永福回駐山西;臣通籌全局,寢饋不安,欲退不可、欲戰不宜。乞飭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知照各國,俾曉然於中外是非之所在。謹將「法、越和約」進呈』。於是鴻章復與法使議和,法使要挾恫喝,甚於從前;總署致書法使,謂『越南久列藩封,歷經中國用兵勦匪,保護有年;即同治迄今二十年間,糜饟千八百萬兩:有造於越而無損其絲毫,天下所共見。今法人侵陵無已,豈能受此蔑視!倘我軍駐地,汝國竟敢來犯,惟有開仗而已』。於是朝旨升延旭為廣西巡撫、唐炯雲南巡撫、黃 桂蘭廣西提督,命徐延旭催永福規復東京。命滇督岑毓英增兵防邊,旋命出關督師;命唐炯迅赴前敵備戰,並濟永福饟械。至是,永福名,始顯見朝命;前此猶陰濟焉。而唐炯至蒙自,反欲催撤永福兵回近邊,以固山西門戶──山西即古勾漏地,「漢書」所謂「苟漏」也;而是時劉軍屢捷有名,不肯退師。黃佐炎則謂劉團為全圻所繫,不願令專守一隅;毓英、唐炯復函景崧勸退,景崧婉辭,旋以危詞來怵。方辨論間,而富春警報至、降約亦至,永福大驚。八月初一日,法國兵輪六艘乘水漲,由紅江入攻丹鳳劉營,又陸兵千餘循隄而進──丹鳳四面環暍江,長隄直通河內;黃守忠踞隄奮戰,已亡三哨弁、死勇丁數十,守忠握刀坐地不退──親兵守之。敵軍進,守忠叱而起;連發三十響槍,獨驅數百人,或走、或踣。而隄狹彈密,敵避隄下,黃軍亦趨隄下。兩軍對槍隔五尺隄,昂頭即死;而船礮多過隄擊營中,開花如雨:水陸受敵。永福一方督戰,一方飛函乞援。是時景崧在後路軍營,而法艦一艘駛在山西下游二十里日昭社(越南縣轄皆社),僉云「不可分兵」;景崧謂『敵恐我救丹鳳,故以孤輪掣我。劉敗,省城亦不保;劉勝,山西之危自解』。乃遣黃雲高、田福志冒雨拔隊往,並借滇營逼碼一萬解劉營。維時黃軍、法軍相持隄下,露坐兩晝夜;戰場一線,水漫平地,無由出奇制勝。永福料水軍不退、圍不解,乃向黃佐炎營輦三千觔神礮──實笨礮也;初三日,六發中其五艦退。隄下法兵遂乘大雨驟奔,黃軍追斬百餘級,傷者不計;而前營精銳實損於此戰矣 。是役也,三日夜不斂隊,黑旗居陷阱中。當危急時,亦稍稍有遁者;賴桂軍二營接濟而勝,中國軍旗猶揚於越南也。
八月初九日,黃佐炎復接越南樞密院傳王「退兵諭」。是時,唐炯、徐延旭已膺巡撫,黃桂蘭亦升提督。唐炯又促永福退兵,並將雲南營先撤;惟黃佐炎仍欲留劉營。永福進退失據,不得已,亦傳令隨滇兵退守山西;既又欲退歸保勝,黃守忠攘袂起曰:『軍門棄數月戰功,退山西已失算;復退保勝,如將士何!請將全軍付末將守山西,功歸軍門,罪歸末將』!他將弁亦慷慨助言,永福嘿然,乃不果退;而由此黑旗軍氣沮矣。是時桂軍黃雲高、田福志、黃中立三營駐山西,滇軍張永清、林大魁二營竟拔退興化,唐炯徑返雲南省城;朝旨命唐景崧帶兵四營──賞給四品銜,命雲南月助劉饟五千兩。九月,兩江總督大學士二等侯左宗棠奏請出關禦敵,且薦福建前布政使王德榜帶兵八營赴桂邊協防;得旨:『王德榜迅速募軍,歸徐延旭節制』。粵督張樹聲奏請出關,得旨:『即帶兵輪赴富春』。命岑毓英督率各軍即往圖東京;毓英覆奏謂:『雲南門戶為重,臣出關伊始,軍心未定,不能舍近圖遠』。張樹聲亦陳越南海口法人所據,廣東復無巨艦可出洋:均不果行。於是,法軍得以專攻山西、圖北寧矣。九月二十二日,有旨賞劉永福銀十萬兩,以嘉其效忠之誠,即由廣西藩庫提給;是為獎劉軍之始。十月,永福自山西出募軍,亟盼賞銀為饟;而延旭入趙沃讒,不即付。凡軍火由諒山解山西者, 至北寧,輒為趙沃截留。永福軍心因而渙散,復無機關大礮,於是山西防務岌岌矣。上諭岑毓英等:『前奏滇軍駐屯山西,船礮可及,城中防守不易;惟該城東距北寧較近,必應固守以為犄角。唐炯無故率行回省,以致邊防疏懈,著革職留任以觀後效,並即赴邊進紮』。──唐炯在咸豐季,以知州守緜州城,募兵禦寇;後以部下黔軍鬥湘軍,為川督駱秉章論罷。旋復知州職,稱庸中佼佼;及為巡撫,竟僨事。十月,法由河內築石路,運礮直達丹鳳。黃桂蘭自北寧派兵襲入海陽省城,法軍還擊之,退。十八日,法艦一艘至山西,劉軍出即退。二十二日、二十四日,連泊五艘於省城北對岸;劉軍以扒船迎擊施礮,各無韻。東路來法兵千餘,駐城十里外。或謂劉軍當紮城外數十里,永福不從;而造竹筏攔江,築礮臺於河岸堵截。又於城北河隄密排舊拙礮,擊來船。北關外有市五里,達河干;築柵五重。新勇到千餘乏饟、乏械,迄未成軍;十萬賞銀不發,請調興化滇軍不至。十一月初二日,越嗣君畏法逼,自裁;奸黨立其第三繼子阮說子為君。法人遂於是日破興安省,拘巡撫、布、按至河內槍斃──興安東北接海陽,西北接北寧、山西,南界南定,西界河內,東際海;於是山西喫緊。法兵艦日夜往來新河,游騎至城下;景崧料北寧桂軍不出,乃函催滇軍。初九日,滇軍張永清三營至,紮西門外;兵多病弱。初十日,永福重扼陸路,駐外城;景崧駐內城,黃守忠前營、吳鳳典左營紮東門外,連美、朱冰清武緯兩營紮東門口,韓再勳右營、胡崑山武烈營、劉榮瑂七星隊四 營並景崧所統李應章一營紮北門外,李唐一營並景崧所統賈文貴半營則紮南門外。初,官軍多冒黑旗;及是,始豎「大清」旗。十三日,河內法軍傾城出,戰艦十二艘、載糧民船四十、彈藥車五百、陸軍四千進薄山西。九月望日,水陸並進。敵懸大礮於船桅,測擊城中。陸軍由東北進擊北門,我軍七營迎敵。七星隊搴旗直進,法軍退據一村,槍自村樹擊出,煙焰蔽空;韓再勳、李應章兵滾地發槍,對村門而擊。永福傳令黃守忠、吳鳳典等軍由東抄擊北門敵後,阻於溪,不即至;前敵方獻馘,忽報黑旗兵敗入城,法兵已奪頭柵、破北門各營。永福大詈將士,且詈官軍先遁;則因隄下礮臺為敵擊碎,軍士一譁,各倉皇潰,敵遂乘之,不知孰先走也。日既夕,各軍出奪柵、奪隄、奪營地;則虜槍齊舉,開花礮滿城中,亂民狂奔,不能衝入矣。即飛羽書請援於北寧,不至;既望夜,尚守城中,法兵亦露坐隄上。十七旦,法兵攻北門;我軍擲火包,竹城為焚,敵尸滿城下。辰刻,船礮又至,碎鐵滿城;越民皆哭。巳刻,略息。午刻,復懸礮西門古剎,槍礮復震;開花礮子滿地,滿空鴟聲。莫矜智守西門,礮最烈,城崩樓燬,派鋤夫築地營,倉卒無應者;黃佐炎至,無人色。南城越兵驟放礮,著白衣,樹白旗迎敵。未刻,官軍告彈竭;於是各走東門、南門越城壕而出,各軍相失迷道。二十日,始崎嶇渡沱江,陸續至興化省;永福軍半入十州,半至興化。興化省城極貧,永福在此收集潰軍,苦於軍火蕩盡、倉糧不給──是地去山西寇屯僅七十里。二十四日,滇軍統領丁槐率 隊帶銀來撫潰師,則十二營三千八百人亡失四百餘。是役也,各軍麕聚山西一城,軍心不一、號令不齊、槍彈不足;既無機關礮以制敵,復不造地營以禦礮:隄上一讙,全軍震動。廣西北寧之軍不援,則諉曰雲南邊界,雲南則曰黑旗屯地;互相觀望、互相委卸,以至於俱敗:蓋督勵之無人也。
山西既失,徐延旭信前敵之言,猶奏「北寧斷無他虞」;廷旨責其敷衍夸張,是否確有把握?光緒九年十一月,永福軍駐興化。十二月望,岑毓英軍至保勝,唐炯去;唐景崧自興化行水陸數日,謁岑毓英。光緒十年(甲申)正月初十日,岑毓英乘舟東下──軍萬人,自保勝抵家喻關;劉永福來謁,毓英優禮之,編其軍為十二營。時法人在山西日備戰守,游弋至三江口,雲南廣西軍報遂沮──三江口在山西上三十里,地名屯鶴,亦稱三岐口;北來一水為瀘江、西來一水為沱江、西北來一水為洮江、又曰紅江,匯於此為洱河。下達河內,為北圻扼要之衝,而商賈輻輳之所;今戰爭蕭條矣。李鴻奏:『越南山西之戰,憑城固守三日,殺傷相當,卒致退舍;非鏖戰不力,實器械未精。臣已購入德、美新式槍礮,淮、練各軍改習洋操。請飭滇、粵、閩、浙防軍照法奮練,各督、撫照原價領發』。得旨報可。唐景崧謂『桂軍已聚集北寧,陳請徐延旭飭前敵載大礮、火藥、鍬鋤進據嘉林,直圖河內;則山西之敵不固,北寧之急自解』。不報。時嘉林府有地曰缽場,為輪船入河內必經之路;扼敵咽喉,並可以困山西。我軍不早據, 棄為敵有;於是山西、河內法軍無後顧憂。正月二十六日,岑毓英進駐興化。劉永福請滇軍渡江速戰,一枝出屯鶴、一枝逼廣威,己軍渡河傍山而下;毓英曰:『朝廷責我守,責劉團任戰也』。徐延旭欲以防軍攻下游芹驛關(距北寧五十里),以劉軍出攻嘉林府;岑毓英欲劉軍紮永祥、安朗一帶:議不決。而劉軍在安豐,縣令不能供饟;乃移近省城,仰給越撫張登憻。二月初七日,王德榜、方曜軍陸續抵龍州,法軍進出芹驛關。是地為北寧水陸要口,我軍不早據;至是黃桂蘭軍謀奪之,遽為教民截回;法軍輕之,遂再進。十一日,攻扶良──扶良距北寧省會五十里,陳得貴、李極光、翟世祥、覃東義各帶一營扼守處;陳得貴獨力戰七時,法兵圍攻。而餘三營不進,馳騎乞援;黃桂蘭不即發軍,於是敗潰。敵停三日,進攻北寧。統領黃桂蘭所部韋和禮、黃雲高等六營守城外,惟參將蔣大彭一營兩哨守城;餘四十營散屯欖山、慈山、新河、左河、桂陽、三江口等處,不相呼應。趙沃所部副將黨敏宣八營且遠避六頭江外,屢調不至;議以永福辨地營助守湧球,周炳林不願其往。法軍陽攻新河陳德朝各營,而集大隊攻黃桂蘭營;韋和禮傷腕,尚國瑞等微傷。戰方急,桂蘭呼永福黑旗一展,敵稍卻。而永福憾桂蘭不救山西,束契箭不發;黃守忠搴旗進,喝止之。忽敵艦駛入湧球江,守湧球提督陳朝綱兩營聞礮走,附近周炳林營亦潰走。敵奪湧球,曳礮高阜,擊北寧城中;黃桂蘭驚聞後路失,亟撤隊回城,越官、亂軍、難民紛奔出城。黃桂蘭將投繯,左右掖之行;遂與趙沃 奔太原營,部下多潰。永福全師退太原,回興化。岑毓英接扶良警報,遣提督吳永安兵二千馳救;次太原,聞十五日戌刻城陷,折回。景崧聞警,奉延旭令馳抵郎甲。渡諒江,阻湧球敵氛,不得進;奔浪山。延旭先令家丁韓把總齎契箭、公牘,懸賞二萬,促永福戰;至諒山,不渡而回──時北寧猶未失也。綏南軍提督王洪順率四營自浪山退,紮郎甲前二十里左溪。十八日,法兵進郎甲,得我軍屯儲、餉械無數;遂攻左溪,綏南軍敗退屯梅。是時徐延旭在諒山,聞前敵敗、北寧失,方寸已亂,調度失措;檄楚軍當前敵不至,復欲撤各營。唐景崧自浪山回,勸以撫潰兵、備儲偫、嚴軍紀、定人心、堵險要,謂軍火、糗糧既失於北寧、再失於郎甲,寇在近郊,兵無鬥志,並諒山不可保;延旭委以總理前敵營務。於是檢閱各軍、收集各營,初議進扼清花江,後乃扼觀音橋,又或紮宮館、或紮谷松;布置略定。黃桂蘭至諒山,自知負罪,不言軍事矣。二月二十二日,法兵進據太原。三月,岑毓英以興化孤立難守,毀興化城樓,拔全軍退守近邊館司、文盤一帶;廷旨責其遽行退師,交部議處。毓英去興化,永福軍遂歸保勝。旋法兵退出太原,趙沃報克復;法兵旋再據之,我軍移中營進紮觀音橋前十里巴壇嶺,撫用越人黃廷金領一營。王德榜楚軍進紮谷松,撤黨敏宣──谷松有城址依嶺,由鬼門關達關內思陵土州,蜿蜒二、三百里;傳為新息行兵故蹟,不可考矣。徐延旭自恨為黃、趙所誤,而趙沃亦為黨敏宣播弄以愚延旭;延旭與趙沃有交情,而憾馮子才劾己,遂並憾子才 舊部陳朝貴。於是奏陳朝貴棄扶良礮臺,黃桂蘭、趙沃棄北寧城,黨敏宣等延誤軍事。朝貴重瞳,驍勇敢戰;竟與黨敏宣正法軍前。有旨逮治黃桂蘭、趙沃,而桂蘭先已仰藥死。又諭:『徐延旭株守諒山,毫無布置,殊堪痛恨!著革職留任。如再退縮,從重治罪。瓊州防急,著彭玉麟、張樹聲認真籌備;並即撲滅惠州會匪,以清內患。欽此』。
先是,光緒九年四月法使脫利古與李鴻章議和,要求不遂,即聲言發兵船犯廣東;朝廷以巡視長江大臣一等伯彭玉麟為兩廣欽差大臣,護粵軍。方彭公未至時,張樹聲以淮軍防黃浦、以粵營防虎門;虎門為前敵、黃浦近廣州為次敵,粵勇怨望,謂張督私所部,不服。彭公至廣東,巡視險要,則於虎門外海上沙角、大角二山築礮臺,自率所部湘軍將記名提督婁雲慶駐守沙角;而大角在沙角內、虎門外──仍與大角對峙海中,則以記名提督王永章添駐兩營。其虎門為省城水路之要、魚珠為省城陸路之樞、河南為省城之輔,均第二、三重門戶;悉以淮勇、粵勇駐守。於是兩軍感愧,咸奮曰:『彭公即驅我死地,無恨也』!彭玉麟當咸豐四年冬髮寇猖獗,官軍水師陷入鄱陽湖,與江上水師信息不通,外江、內湖水師由是分;咸豐六年春,侍郎曾國藩奏以惠潮嘉道彭玉麟領內湖軍;然四、五百里間,寇屯相望不得達。玉麟乃謝從者,敝衣獨步,偽游學乞食至南昌;內湖水軍因其至,氣百倍。七年九月,出攻湖口城,破石鐘山及梅家洲寇壘;奪小孤山,與外江軍合:為當時水師戰功最──故有「十萬軍聲齊喝采,彭郎奪得小姑 回」歌謠。積功至封爵,視富貴泊如也;承平不出。及是守廣州,軍民咸服,敵人亦懾其威望;法將孤拔率戰艦大隊橫行跋扈閩、浙海上,始終不敢窺粵東。
卷之下
光緒十年四月,粵督張樹聲告病;朝命山西巡撫張之洞署兩廣總督,命湖南巡撫潘鼎新接徐延旭任並辦廣西關外軍務。論徐延旭失機及追論唐炯罪,並革職逮問;責張之洞保薦徐延旭「文武兼資」失當,責陳寶琛、張珮綸力舉唐炯、徐延旭「堪任軍事」貽誤匪輕。時樞府諸臣,亦屢被言官參劾。西太后素不慊於恭親王及傾向皇上之臣,至是大更迭:著恭親王奕訢開去一切差使,撤去恩加雙俸,惟留世襲親王,家居;著大學寶鋆原品休致;著協辨大學士吏部尚書李鴻藻、兵部尚書景濂均開去一切差使,降二級調用;著工部尚書翁同龢革職留任,退出軍機處,仍在毓慶宮行走。同時以太后懿旨,命醇親王奕譞會辦軍機處要政;命禮親王世鐸、戶部尚書額勒和布、閻敬銘、刑部尚書張之萬均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工部左侍郎孫毓汶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命大事就醇邸會商。復命慶親王奕劻總理各國衙門事務。宗室國子監祭酒盛昱、御史趙爾巽、左庶子錫鈞等以醇親王天子父,屬尊位重,不宜處嫌疑之地,奏陳不便;醇親王亦奏辭。太后以暫時權宜,兩慰諭之。自乾隆初訥親以首輔獨對,傳諭諸臣;傅恆繼而變之,引同列全 班進,成為故事。更迭恭親王等之日,獨召領班章京至御前擬旨上,硃書授之出;為特殊之事也。
十年五月,法人以軍船八艘耀兵廈門,以大隊軍艦進窺上海吳淞口。朝廷以關外師徒撓敗,改用宿將:召前大學士左宗棠入京,辦理軍機;命川督丁寶楨起用前湖南提督鮑超,命直督李鴻章促召前直隸提督劉銘傳,命江督曾國荃飭提督李成謀嚴防海口;復命通政司通政使吳大澂會辦北洋事宜、內閣學士陳寶琛會辦南洋事宜、翰林學士張佩綸會辦福建海疆事宜。之三人者無實際,惟吳大澂曾因俄羅斯勘界事,往來奉天、吉林、黑龍江、朝鮮邊界各地,略有閱歷;陳寶琛、張佩綸則並以空言奏事得大名。佩綸平居,指摘李鴻章不貸;及佩欽差大臣關防,轉附李鴻章以敗。劉銘傳號宿將,亦附李鴻章而壞大局者也。鴻章始終持和議,雖屢為法人所苦,仍不以戰務為意,論戰事者皆所惡聞;言官參劾、朝野輿論,均以秦檜、賈似道為比,鴻章不恤也。鴻章自同治時乘普、法之戰辦理法國天津教案得手,當時推為外交家,中外事恆倚之。至是,言官交論,廷旨雖責其『畏葸因循、不能振作,兩年來遷延觀望、坐失時機,自問當得何罪』;而仍以和議全權付之。十年四月,法國水師總軍福祿諾乘兵船至天津,再申和議;李鴻章與之磋商再三,復命習法文道員馬建忠、稅務司英人德璀琳轉達。迄中曆五月,成立「和約大綱」五條:第一,中國南界毘連北圻,法國約明:無論遇何機會有他人侵犯, 均應保全助護。第二,中國南界既經法國與以實據,不虞侵佔;中國約明:將北圻防營調回邊界,並於法越已定、未定條約均不理。第三,法國感中國和商之意,自願不索兵費;中國應許以毘連越南北圻邊界,運銷法、越與內地貨物。第四,法國現與越南議改條約,決不夾入「傷中國威望體面」語;並將以前與越南所約關涉東京者銷廢。第五,兩全權既簽押,三月後會議詳細條款云云。李鴻章繕摺,復逐條釋以好語,並言「劉軍不可恃、邦交不可破」,而籌安置黑旗、裁汰滇桂各軍方法,洋洋二千言;由總理各國衙門聞於朝,得旨報可。福祿諾亦電達法國,得外部大臣費理覆電:奉國旨許可。自光緒七年來,駐英、法使臣曾紀澤迭與法國外部沙美拉古等辯論法越事;八年、九年,李鴻章復與法使寶海、德理、脫利古等往復交涉,卒不就緒;及是,始有成議。朝廷諭前敵和款,毋孟浪進兵。於是雲南岑毓英、廣西潘鼎新遂不措意軍務,且多調退;而法國有意翻異,福祿諾臨行向李鴻章聲言即遣兵巡視越境驅逐劉團,鴻章隱之。總署以聞,廷諭申斥鴻章。駐京法使復以「簡明條約」法文與漢文語意不符來詰,廷諭復責李鴻章辦理含混,著再籌備自贖;復命錫珍、吳大澂等會同鴻章妥籌法約。命前敵各軍嚴防,倘法人來犯,直即接戰。潘鼎新奏廣西餉械缺乏,桂軍恐不可恃;廷諭斥其飾詞卸責。而十年閏五月朔日,果有觀音橋之役,而中西戰端不可弭矣。
方和議之成,福祿諾之去也,越南法軍早有進規諒山之志。五月二十九日,法酋帶 隊直向觀音橋,託云巡邊──觀音橋當徐延旭在時,已將北寧殘敗各軍收集屯紮,濠壘、地營、彈藥已備;而潘鼎新猶飭前敵不可拒戰。接統前敵各營為桂軍統帶黃玉賢,乃隔橋與法酋語,止勿入;法酋語無狀,各軍忍怒半日。初一日,列隊來;我軍列隊出。法軍進,我軍施虛槍;法軍施實礮,遂接仗,槍礮交加。黃雲高、李應章、陳世華軍自隔溪二里,馳入法陣;黃玉賢、王洪順親出督隊,指揮軍火;景崧時告病,舊管帶熊得勝等助運軍火於陣頭:法軍不支,陣斬八十餘人、生禽多人,奪獲輜重十餘輛。初二日再戰,法軍再敗;斬四十餘人、禽七人,奪獲馬匹百餘、器械無數。法軍走,我軍恐礙和局,不追。自北寧敗後,咸欲裁汰桂軍;及是戰勝,潘鼎新始給饟,得不遣散。捷奏入,得旨「獎功」,並飭進規北寧。當是時,我軍而乘機直進,或攻取所失各地、或佔據北圻各省,則和議猶易轉圜;而前敵統軍雲南岑毓英、廣西潘鼎新並懷觀望,不以催戰之諭為本,而惟停戰之命是遵,進寸退尺,膜視國事。而法國將領則任所欲為,無所顧忌;於是議和之使命方來,而索戰之艦隊四出矣。
初,觀音橋之戰,駐京法國公使謝滿祿開列死傷法兵士七百二十餘人,損失輜重、器械甚夥;向中國索償。我總署亦照會法使,責其先行開礮,宜賠兵費;法使謂本國有專使,將來天津議和。六月,法國水師提督孤拔率大隊軍艦徇廣東至上海,轉向臺灣探港道;而朝廷已命提督一等男劉銘傳加巡撫銜,督臺灣防務,節制鎮、道以下。先是, 有法國兵艦三艘泊臺南安平口,邀兵備道劉璈會晤;眾危之,勸勿往。璈曰:『不往,示怯也。過時不來,礮臺可立擊也』!指示守安平礮臺者機宜,謂「船在水、臺在陸;臺礮所及,船礮不能及也」。登法艦,飲一卮酒而回。是月,法使巴德諾自越南立約後,將至天津議和;至上海,逗遛不行。廷命江督曾國荃為全權大臣及欽使陳寶琛會辦和議,道員邵友濂、劉祥麟隨同辦理;諭言:『兵費、卹款,萬不能允;餘依前議。福建如開仗,曾國荃等毋庸赴滬』。法使與國荃、寶琛議約於上海,要求兵費六百萬鎊。國荃、寶琛許給撫卹費五十萬兩,其他亦多遷就;合詞陳奏,奉旨申斥,並斥「寶琛在朝慷慨論事,任事何竟委靡」!於是寶琛遂與國荃立異,而國荃亦窺其無能;美使出為兩國調停,和約不就。初,法國兵船實圖犯廣東,既諗彭玉麟布置密,惟福建獨疏;閏五月二十八日,孤拔遂率兵艦五艘直入閩江,抵馬尾。閩江為海上天險,自金牌門而長門、而亭頭館頭,灣灣曲曲七十餘里;兩岸峽束,礮臺密扼如蜂房。福建將軍穆圖善援「萬國公法」「凡兵船入口,不得踰兩艘」,議擊之;而總督何璟、欽使張佩綸恐開釁,止之。於是法艦緩緩過險,直至羅星塔下而泊,已可仰見山頭船政廠;穆圖善於是出守長門,張佩綸則檄調大小戰船十一號環泊於船政局山下──己所駐處也。六月望日,法艦三艘入雞籠,添購煤炭;提督曹志忠沮之。法遂攻奪雞籠礮臺,為曹志忠、章高元擊敗,回入閩江,隨大隊;穆圖善謂「敵先啟衅,我可擊之矣」!張佩綸持不可。總督 何璟、巡撫張兆棟、船政大臣少詹事何如璋並嚴諭水陸軍「不許先開礮,違者斬」;布政沈葆靖不發餉,何如璋不發軍火。時「揚武」兵船管駕游擊張成儇佞,得張佩綸意,命統帶一切水師。他將領謁佩綸,拒不見;督、撫,排日衙參。各管帶啟張成,謂『既讓敵先開礮,我船泊一處,將聚而受殲;須與蛋船疏密相間、首尾數里,以便救應。前船偶失,後船亦能接戰。且請以椶索繫碇,彼一開礮,我可立斷而轉動;鐵鍊緩矣。即不然,將戰,宜早起錨』。張成均不理;傲之曰:『我,水師學堂卒業者也』!七月初一日,法國公使謝滿祿下旗出京,法將立通知英、美兵船「將戰」。是夕,英領事即飛信督署。是時,大風雷雨兩日;初三日辰刻,法寇復致宣戰書督軍等。張、何不通諭水陸各軍,而乞緩戰於孤拔;巳刻往,而午刻寇礮鳴矣。寇礮紛來,尚無號令;將士俶擾無措,或往起碇、或上望臺,我船與敵船接近,無不命中。將戰之前,敵復來一巨艦、三巡洋艦,「揚武」首被轟擊;張成遽命水手負之,鳧水而逃。「福星」船為三敵艦圍攻,管駕陳英轉捩捷、放礮猛,兩蚊船亦助擊,礮中其一艦,起火退駛。相持一時許,而巨艦飛礮至,水缸毀、藥艙轟,陳英與三副王漣殞焉;蚊船亦沈。「振威」管駕許壽山與大副梁祖勳立望臺督戰,擊沈敵魚雷船;敵以二桅三筒「鳥波」大鐵艦出,截我艦隊為兩,許壽山等立為礮彈轟去。「福勝」管駕葉琛尤苦戰,船已受礮、左喉中彈,尚忍痛力呼「開礮」,中之;己亦中礮殞。「建勝」管駕林森林亦死。張之洞所遣來「濟 安」、「飛雲」二輪帶火隨潮而流,則管駕高騰雲亦中礮死。我雷船無所施,與哨艇、眾商船同燼;惟「伏波」、「藝新」二艦逃脫入濂浦,倖免。方酣戰時,礮彈及船廠,開花四燬;而「鳥波」鐵艦隔林礮則左右射以擊我船,忽為我礮中其火藥艙而焚。張佩綸、何如璋在船廠聞礮聲,面無人色。方將登望,一礮至,悸而仆,各呼左右曳之走;一路泥濘,墮冠脫履。何璟在署中誦佛經,張兆棟匿不見人。穆圖善在山上,即督隊緊扼長門港路礮臺。初五日,法艦二艘冒美旗進口,穆圖善擊毀其一。在內寇艦既盡毀我船,即向馬尾登岸,為我陸軍堵截;復欲向閩安上,亦為陸軍擊退。寇艦整隊將出,先開礮擊燬閩安、田頭灣、館頭、亭頭各民鄉;各礮臺口多外向,寇自內出,無以制之。既至長門,穆圖善先移礮山上,俟其近擊之;出,則礮臺擊之。鏖戰兩日,法軍多死,桅筒、礮架多壞。初七、初八日,敵迴環進攻,擊沒其一艦。迨初九日,外艦來援、內艦夾攻,寇以六艘冒死出長門,擊燬金牌門而去。光緒十年七月初六日,內閣宣告決戰詔書;其略曰:『越南為我大清封貢之國二百餘年,中外咸知。法人狡焉思逞,先據南圻各省;旋又進據河內,戕剝其人民土地、賦稅。法國無理,姑與包涵。光緒八年冬,法使寶海與李鴻章議約三條,旋又撤使翻議。山西、北寧,為我軍清查越匪駐地;本年二月,法兵竟來撲犯。正擬派兵進取,忽該國先遣福祿諾來議和。其時法有埃及事故,岌岌可危;中國知其迫蹙,而仍許其行成,命李鴻章與議條約五款,互相畫押。諒山、 保勝等軍,約定三個月後調回。該國背約,忽於閏五月初一、初二等日以巡邊為名,直撲諒山防營。本應以干戈從事,因念和好有年,不忍棄盟;閏五月二十四日,降旨照約撤兵。乃法人橫索兵費,輒於六月十五日佔據臺北基隆山礮臺,為劉銘傳擊退。本月初三日,何璟甫接法領事照會開戰,而法兵先期攻擊,傷壞兵、商各船,轟毀船廠;雖經官軍焚毀法船二隻、雷船一隻,陣斃兵官,尚未大加懲創。用特布告天下:法國有意開衅,我統兵大臣暨各督、撫,如有法國兵輪駛入沿海各口,即合力攻擊;陸路各軍,亦即迅速進兵』云云。張佩綸、何如璋先後陳奏福州馬尾江敗血刃情狀大致符同,惟各諱其壞事奔逃情節;而以法兵之去,為陸戰之力。七月二十六日,上諭:『我軍於瀕危之際,猶能奮戰,擊壞敵船三隻。初四等日,猛攻登岸,為提督黃超群、道員方勳等擊退;旋攻館頭、閩安等處,為張世興、劉光明等擊卻。穆圖善駐守長門等處,督飭總兵張得勝、副將洪永安、守備康長慶等斃敵甚多;洪永安擊翻敵船二隻。自黃超群以下並各超昇,賞給「巴圖魯」名號。其餘死傷之員,就前頒內帑備賞項下,著穆圖善等分別覈給。何璟,即行革職;張兆棟、何如璋,交部嚴議;張佩綸,從寬革去三品卿銜。穆圖善功過相抵,免議』。先是七月十八日,上諭:『大學士左宗棠,著授為欽差大臣,督辦福建軍務;漕運總督楊昌濬即代何璟任,與穆圖善均著幫辦軍務』。而猶以張佩綸為會辦大臣,兼署船政大臣;召何如璋回京。時閩中紳民群切齒於佩綸、如璋誤國殃民,喪 失軍民數千、損失地方鉅億;紛紛遞書入都,哭訴張、何罪狀。閩人編修潘炳年等呈都察院代奏,詳細千八百餘言;其略謂『張佩綸捏詞虛飾,與所確聞歧異。初二日各國領事、商人下船,各將領知必戰,入請亟發軍火籌備,張佩綸斥之出。得戰書,倉皇令洋學生向孤拔乞緩,以詰朝為請。聞礮,張佩綸、何如璋跣而奔,親兵曳之至船廠外三十里鼓山後麓彭田鄉;而林浦陸軍盡潰,尚敢言死守船廠!如璋奔快安,鄉人焚祠逐之;奔入城,投兩廣會館,為市人逐。而先期匿廠銀二十六萬,兌回粵。張佩綸所恃為奧援者(指李鴻章)私書密函來往,敢悖謬至此!若不治罪,何以謝死事二千餘人,何以服唐炯、徐延旭心』!並劾何璟、張兆棟、沈葆靖。於是兆棟、如璋亦褫職,佩綸提京查辦。
七月初八日,上諭:『據張之洞電奏:「牽敵以圖越為上策,圖越以用劉為實濟。現令唐景崧募勇出關與劉永福合力犄角,趕籌饟械」。所辦甚是。前有旨,令雲、桂兩軍進發。本日有旨,賞劉永福記名提督、唐景崧賞加五品鄉銜;即著張之洞傳旨,令激勵永福。饟銀、軍火,妥為接濟。又著張之洞轉電岑毓英、潘鼎新督率所部星馳前進,張樹聲即遵前旨酌帶兵勇馳赴粵西關外。欽此』。當時電報未周,滇、桂軍常月餘不通問;去年張樹聲請展辦廣州至龍州電線,至是關外始通電報。八月,岑毓英再進駐保勝,潘鼎新出關駐諒山。先七月十五日,鼎新出幕府;因和議,各軍俱撤近關前。至是, 復陸續進屯越南各隘。唐景崧得粵督張之洞助饟,再出募兵四營,擇八月十四日拔隊出關;而八月十三日,臺灣有基隆、滬尾之戰。
基隆即雞籠,山下有港,可泊戰艦;在臺北府東北六十里。滬尾一名淡水,淡水河由此出海,港口亦可入巨舟;在臺北府西三十里。方寇艦之突出馬尾也,損壞者駛回西貢修治,完全者游弋海上。至是,騷擾臺疆。兵備道劉璈守臺南,頗鎮靜;提督孫開華守滬尾,劉銘傳自領重兵守基隆。銘傳早呼籲於朝,謂『兵單援絕,困守絕地;孤拔且謀大舉,乞濟師』!欽差大臣左宗棠議以北洋戰艦五艘、南洋五艘援臺,俱未至;而是時臺灣兵、賦固足用也。十三日黎明,敵果至;口門有礮臺扼守,轉從口外西山上陸,迂向雞籠塞。營官陳永隆、畢長和率三百人擊之,寇不得進;復伏山頭下襲,章高元、蘇得勝轉出山口搏戰。日加酉,寇一撲我軍不得入,被斬一法酋,戰士互有死傷,遂收隊。我軍方將驅之下海,戌刻遽傳劉帥令「退軍」,眾大驚;曹志忠馳問故,銘傳曰:『滬尾告急也』!志忠曰:『何不分軍往援』?曰:『亟退,毋多言』!知基隆廳梁純夫忽見大軍全撤,走伏馬首,曰:『此雖彈丸,棄之,長敵氣而喪國威,駭觀聽!且敵餒矣,將士俱不願退;奈何棄之』!銘傳不顧,以馬撾麾之去;梁純夫向基隆大哭。銘傳既入臺北府治,分一隊至滬尾,則敵軍並未上岸,惟在海上鳴礮;提督孫開華率防軍營劉朝祐、臺勇營張李成扼海口,不懼也。銘傳令曹志忠等去基隆二十里水返腳莊一帶 屯紮;越日,敵軍窺無兵,始進基隆,駐民房,而以四百人紮獅毬嶺防我軍。全臺大譁,且謂「劉銘傳通敵,賣雞籠」。知臺北府陳星聚亟欲募島勇圖剋復,巡道劉璈據軍情通稟福建欽差左宗棠、福建總督楊昌濬。記名道朱守謨請募勇恢復,不許;到福州,亦言戰事方利而劉帥退兵,大失軍民心。左宗棠據以入告,而歸罪於營務處李彤恩誤報滬尾危急;劉銘傳嘵嘵抗辨,力護其營務處以自護;且齮齕守謨、切齒劉璈,惡陳星聚。而適有八月二十日孫、李滬尾之捷,劉銘傳遂掠為棄基隆、守滬尾之功效;復介李鴻章交懽醇邸左右,得醇親王意,遂不問基隆事。方法寇之得基隆也,見官軍不進攻,遂專窺滬尾;駐基隆寇艦五艘,十六日復增來三艘,排日以八艦大礮轟擊滬尾礮臺;孫開華督率四營分伏海岸林內,晝夜分番伺敵。迨二十日卯刻,船忽分散。知敵將上陸,孫開華令龔占鰲率右營伏於淺港、李定明率中營伏於由車口、范惠明以後營為後應;而銘傳派來章高元、朱煥明二營隨劉朝祐左營伏大礮臺山後北路防寇包抄,軍功張李成獨率一營伏北路山谿備衝盪。布置略定,而寇艦排礮連轟,煙燄蔽空、彈如星雨,望滬尾直擊不休;則以無數小艇載兵千餘分三道上岸,排槍如爆竹,攻我軍駐處。小艇駛回,示必死戰。孫開華見來勢兇猛,親搖旗督戰,令各軍衝出奮擊;敵冒死而進,在槍火中不少挫。忽張李成軍五百人分兩隊,長矛、火槍相間,從谷中大呼,袒而出;李成當先抄其後,一隊衝其旁。寇猝不意勁敵至,分一枝回顧,陣遂亂;各營見之爭進,刺以短兵, 一寇酋為李成禽,並奪其軍旗。西夷以軍旗為性命,視同奪帥,遂大崩。我軍蹂之,屍滿地;寇礮不能施,亟放小艇接兵。寇兵多不及船,有被執者、有跪而降者、有殺戮者;共馘三百餘級。上海、廣東英美報稱「是捷也,法軍奪氣」。觀戰者謂「非張李成一軍出死力,不至此」!於是寇隊不敢窺滬尾,「阿火」之名噪臺灣──阿火者,李成本名也;「李成」勇名,李彤恩署也。巡道劉璈自臺南頒賞銀犒張李成軍,將帥多不懌;劉銘傳曰:『何關渠事』!乃上孫開華首功,提督銜;龔占鼇,賞穿黃馬褂。以外,多昇提督、總兵。張李成彙次,賞換五品花翎,儘先守備補用。臺北府曹陳書承知府意,慕李成風,與通判梁純夫合募島勇千餘,自告奮勇,必復基隆;祇領械、不領饟,剋復後領賞。陳星聚力薦,銘傳陽許之;忽令編四百人入水返腳曹志忠營,編三百入觀音山柳泰和營──觀音山近滬尾、不近基隆,餘皆解散。是後告奮勇謀剋復者,皆為沮。迄於左宗棠派提督王詩正率兵二千攻寇基隆,劉銘傳所部承意不敢開壁助戰,遂無功;卒至議和時以數千里越地易取基隆數里、澎湖一小嶼,可痛也!是時澎湖媽宮嶼猶未失,劉銘傳惟坐守府治,不出戰。朝廷屢催剋復基隆,反向朝廷索援;廷諭楊岳斌幫辦福建軍務,亟籌率兵援臺並查辦李彤恩。而繼有朝鮮新黨亂事,日亦出兵;駐朝鮮提督吳兆有率同知袁世凱帶兵入屯王宮外,兵至不敢動。朝命吳大澂、慶裕等往籌善後,命李鴻章調回援臺兵船隨丁汝昌赴朝鮮;命南洋兵船援臺,曾國荃奏南洋兵船脆薄、不堪往, 廷諭嚴譴革職,著速行。
八月十九日,粵軍提督方友生、總兵周壽昌等戰法人於郎甲,敗績。八月二十二日,廣西統軍蘇元春大戰法人於諒江府陸岸縣,連日克捷,將備賞賚有差。初,廣西軍自七月中出關,由諒山省進至北寧省諒江府,法人時有兵來攻。迨本月十八日,水陸並舉,大攻船頭屯地──船頭為北寧諒山水陸總匯;管帶李群突陣,為槍礮擊回。元春搴旗督軍再進,總兵陳嘉、副將蘇元瑞繼之;十九日,法軍敗退。二十日,復進,復敗。二十一日,陳嘉獨率一軍力進攻之,督帶李應章、陳世華、黃雲高各營並進,擊沈寇艇,奪獲開花大礮。寇軍大敗,陣斃法將尼立意,法士卒多死;我軍管帶邱柄陣亡,李應楨重傷。二十二日,再戰,寇走。潘鼎新奏入,得旨:『蘇元春以孤軍當勁敵,殊堪嘉許』!彭玉麟、張之洞亦電軍前祝慰。九月,蘇元春、陳嘉復戰法寇於紙作杜,勝之。十月,唐炯、徐延旭檻送至京,吏議處斬;李鴻章、左宗棠、丁寶楨申救乞恩,嚴斥不許。張佩綸、何如璋,嚴譴,戍邊。十一月,雲南統軍丁槐合景軍唐景崧、黑旗軍劉永福攻法人於宣光,大捷;岑毓英進臨洮府,詔獎之。初,八月雲南軍出河口至保勝,會劉永福,邀同進軍;多方推諉。及張之洞奏遣唐景崧成軍出牧馬,帶東饟二萬往助永福,且許為奏功;始踴躍起。及是,三路進攻,法軍迎戰大敗,委棄馬匹、軍器,走入城;大軍遂進據山西之臨洮府。滇帥、粵督以聞,遂頒賞賚,諭即進攻山西省城。而是月 王德榜戰法軍於豐谷不支,乞援於蘇元春;不至,遂大敗。及法軍急攻蘇軍於船頭,蘇軍退谷松,王德榜軍亦不援;蘇軍潰退威埔,遂失谷松──谷松在屯梅左二十里,隔一嶺即諒山省城,諒山大震。潘鼎新劾王德榜耗饟數十萬,不克一戰、屢調不至;革職。鼎新亦剛愎自用,忮剋有名將帥,尤忌馮子材;惟蘇元春本湖南提督,為所部帶來,故獨袒之。鼎新將以德榜所部歸元春轄;彭玉麟亟電奏德榜可用,令戴罪軍前自效。廷諭前廣西提督馮子材幫辦廣西軍務;時子材以病告退,張之洞親至其家禮之,為之治饟、治裝。十二月二十九日,法以大隊自松谷攻入諒山省,陷之;時永福亦敗於宣光,景崧等退駐牧馬。光緒十一年正月初九日,寇遂攻入鎮南關,桂軍將提督楊玉科戰歿、總兵董履高重傷,諸軍多潰;惟元春所部及陳嘉六營尚完,退駐幕府。潘鼎新退駐海村,朝命革職,令戴罪立功;以李秉衡護廣西巡撫、蘇元春幫辦軍務。十一日,法寇轟毀鎮南關,去;於關外十里文淵州築礮臺,為堅守諒山計,廣西全省大震。龍州為全軍後路,商民驚徙,游勇肆掠;逃軍難民,蔽江而下。先是,馮子材暨右江總兵王孝祺於十二月先後抵龍;募軍未足,孝祺先率數營馳出關,而諒已潰。子材原有八營在東路防欽、廉州,僅帶中軍兩營來;元旦聞警,赴南關,與孝祺截收潰勇,一面調八營赴關。潘鼎新告以守關不須其軍,遂以所部折回。初九日,南關急,復檄西援;則子材十二日得信來,寇已於十一日焚關去矣。子材素有威惠,為桂、越人心所嚮。既至,眾心安;遂於關 內十里之關前隘,跨東西嶺間督所部築牆掘濠,長三里餘。令桂軍養銳,自以所部萃軍守之──萃軍者,馮子材號萃亭也;令王孝祺軍屯其後半里許,為犄角。當是時,蘇元春毅新軍、陳嘉鎮南軍屯幕府,在關前隘之後五里;蔣宗漢廣武軍、方友升親軍屯憑祥,在幕府後二十里;潘鼎新鼎軍屯海村,在幕府後六十里;魏綱鄂軍艾瓦,防艽封,在關西百里──艽封為越之長定府;王德榜定邊軍屯油隘,專備抄截兼防入關旁路,在憑祥前關外東三十里;李秉衡在後路龍州備饟,獨馮子材與王孝祺廣軍兩枝當前敵中路。時聞寇將由欽、廉攻南寧,斷桂軍後路。而潘鼎新屢電彭玉麟,謂馮軍不得力,可調往東防。彭玉麟不謂然,而信子材能任大局,電詢去留;子材謂「關前喫緊,難離」。彭公因令子材專守關,自顧欽、廉路。彭公為中興名臣,湘中宿將;張之洞督粵,自以不嫺軍旅,凡軍務皆推而下之。而軍中奏報,彭公亦一任張督主稿。彭公力顧大勢,陸路自廣東外,兼顧滇、桂、越中;海防自欽、廉、瓊州、廣州外,兼及閩、浙。張之洞兼濟黑旗軍,用能使戰士奮起圖功。自李鴻章、劉銘傳輩莫不以危詞入告,惟彭玉麟與左宗棠剛強不撓,未嘗以危險之情聳樞府;閭閻安堵,眾軍倚若長城。光緒十一年二月朔,法寇由扣波襲艽封,將攻牧馬;繞出南關以北,且斷馬盛治、唐景崧兩軍歸路──時景崧已進窺太原、永福復進兵宣光矣。馮子材先諜知,遣五營扼扣波;而蘇元春、魏綱軍趨艽封,寇驚潰,獲其軍火、馱象,禽數人。初二日,來爭扣波敗,遂無西犯意,而 揚言將以初八、九日犯關。子材料必於初七日禮拜一出兵;時寇已大集,子材決計先發制敵,乃於初五夜率孝祺軍出關。翼日,破其二壘,作士氣而還。初七日,法果盡起諒山眾,併力入關,直撲關前隘長牆,攻廣軍營壘;馮子材誓眾曰:『寇再入關,何面目見粵民』!王孝祺以淮軍為龍州軍民詬病,憤而起。法軍以開花礮隊循東西巔向下擊,而槍隊直撲中路;以真法兵七千居前、黑兵三千繼之,西貢洋匪、教匪、客匪合萬餘以次進。礮聲震天,遠聞八十里外,槍彈積陣前寸餘;我軍死戰,多傷亡。東嶺五壘未成,為敵踞其三。王孝祺率小隊抄敵後仰攻,敵稍卻;日暮,而移中路之蘇元春援軍至,合兵力戰至夜。是日,王德榜軍自油隘出,夾擊踞文淵之對山,與敵鏖戰數時;德榜憤於鼎新嚴劾不公,與子材同聲氣,戰殊奮。忽見敵運糧仗至,亟追逐,奪其馱馬無數;法饟、械遂不得入關。翌晨,復大戰,賊益眾、礮益緊。子材居中,元春助之;孝祺當右,陳嘉、蔣宗漢當左路──即東嶺。礮極劇,子材與諸將約:有退者皆誅之;各路設卡,截殺逃者,子材、孝祺各刃退卒數十。寇致死薄長牆,或越入;子材年將七旬,短衣草屨,持矛率兩子相榮、相華大呼,躍出長牆搏戰,將士齊開柵門湧出。諸軍睹子材如此,無不感奮。關外游勇、客民千餘聞子材親出陣,亦爭埋根行首,乘利狙擊;馮軍扣波五營自關外西路來,擊其背。於是諸軍合力死鬥,短兵、火器、槍礮雜進。王孝祺部將潘瀛攖敵鋒,袒臂裸體衝入陣,故王君所部傷亡尤多。陳嘉爭東嶺三壘,蔣宗漢繼 之;七上、七下,陳嘉四傷不退。至夕,王孝祺既擊敗西路寇,則由西嶺抄敵後,助陳嘉;王德榜亦自關外夾擊東嶺背。是日,德榜出甫谷待敵,援賊至,率隊衝斷。部將蕭德龍、張春發奮勇擊殺法將,眾奔;奪獲槍彈、礮子、麵餅、番銀五十餘載。德榜遂自外夾擊東嶺,合陳嘉奪回三壘。法寇鏖戰二日,彈盡援絕;頃刻間礮聲、槍聲頓息,遂大潰。我軍任意斬殺,寇翻巖越澗竄,遺棄大礮、槍械、軍旗滿地;殲真法兵千餘、黑兵盈千。教匪、洋匪、客匪或死或逃,擒虜數百;斬法酋自六純至二、三純數十。法提督尼忌理亞傷斃,遂出關二十里而還。是日,天氣獨晴霽,馮子材、王孝祺身畔屢落開花礮子,不發。初十日,馮子材率十營出關,攻文淵州,法寇望風逃;追殺其紅袍法酋,克文淵。初,法寇敗艽封,戕越官長定知府少子;茲復遷怒文淵知州,刳其腹。十二日,我軍三路攻諒山──諒有對河北岸驅驢墟,壘甚固;王德榜攻殺其六純法酋,猶不潰。王孝祺軍至,部將潘濂執旗先登,克之;法併守諒城。十三日,馮子材軍楊瑞山、劉汝寄等潛渡河,攻克之;獲其軍仗、器用、饟麵山積。諸軍大至,法悉眾遁;我楚軍、桂軍追勦中路,廣軍、鄂軍追西路。十五日,陳嘉攻谷松,寇猶悍;王德榜力援,斃其酋,克之。馮子材追至觀音橋,破其巢。即日克屯梅──屯梅,諒山省之長慶府也;斬二純、三純法酋,生擒五純法酋一,遂進克拉木、破郎甲──郎甲,北寧省之諒江府也。王孝祺進軍鬼門關。諸軍連日搜勦法兵極多,盡復去年官軍所駐越地。北寧省城法 人逃潰大半,城內李揚才等約迎官軍。越之北寧總督黃廷經合各路二萬餘人,立忠義五大團,建馮軍旗號,供糧米,作鄉導;在越法人盡驚擾無措。二月既望,大捷聞於朝;彭玉麟奏馮子材功第一,諸將士授官、懋賞有加。法報至巴黎,法國大震;東西各國俱聳動,到處圖繪諒山大勝戰況於劇場。法自拏破崙第三後,未有如此次之大敗,舉國嗟怨;即黜外部大臣花利忌,介英人總稅務司赫德乞和於天津李鴻章。
當諒山大戰期,法人以水師牽制我陸軍;法提督孤拔率艦隊東出,圖犯廣東。而彭玉麟布置,無隙可乘,圖閩;則閩江天險,且懲前此長門之創,於是直犯浙江之鎮海──時援臺兵吳安康率三船泊焉。鎮海提督歐陽利見扼北岸礮臺,而以三船出拒;「澄慶」、「馭遠」兩船為敵艦逼入象山之三門灣,轟燬。利見則礮擊法魚雷船及一戰船,沈焉;復礮中其師船將臺,孤拔斃焉。法艦併遁至基隆,殮孤拔;別將率其隊攻入澎湖媽宮港,官兵退守龍門嶼,寇登媽宮嶼據焉。而其時,我滇軍勝寇於臨洮府。初,雲南軍據山西省之臨洮;聞諒山大捷,遂於三月朔進窺省城。法亦出兵六千,分兩路襲臨洮:一北趨珂嶺、安平,一南趨緬旺、猛羅。滇督岑毓英命岑毓寶、李應珍扼北路,王文山扼南路;而自率軍當中路,截敵奮擊,敵遂合兩軍為一迎戰。我南北路軍迴攻之,寇不支,遂大潰,斬獲無數,陣斃法酋五人;遂進逼國威省城。時唐景崧亦勝敵太原,劉永福偕黃守忠亦破敵宣光;而和議在二月已定,於三月初二日達軍前。當是時敵氣餒, 陸戰亡軍、水師亡帥,我軍已成破竹之勢;越官、越民苦法寇之虐,望馮軍若望歲,競來通款。馮子材亦慨然劃掃盪北圻之計,與彭玉麟函電往來,定二月二十五、六日親率軍從西路出北寧,直取東京;諸軍從東路取海陽,會師河內。而停戰撤兵之旨下矣!彭玉麟、張之洞電奏力爭。中興大將鮑超自四川成軍出,一路添募,至龍州兵八營;亦抗奏願以己部生力軍出關當前敵,攻越都法寇。彭玉麟等復電奏越地法虜空虛,可進兵、不可撤兵;並不聽。李鴻章欲護前約,自二月望日法來行成,即奏聞朝廷,遽與簽押,而更棄全越為法國保護;且電軍前,謂「越戰,閩臺危」!是時閩有左宗棠楚軍,閩人恨不得再戰復仇;臺地則法兵株守基隆一嶺,毫無寸展;幫辦楊岳斌方渡臺,軍賦不假外求;澎湖不過失海上一嶼,法寇雖攔截商船,而閩之帆船飛駛不驚。臺人恨劉銘傳不進軍,並不謂危。馮子材軍在北寧諒江,饟道大通、士氣激昂,法已失抗拒力;眾軍咸欲直指順化越都,逐法寇於境外。而李鴻章奏謂「不乘勝回師,恐全局敗壞」,於是廷諭自二月中迄三月疊催各路撤兵;軍前戰士扼腕,天下短氣。言官交論李鴻章賣國:『捐壯士無限之軀、傾國家無窮之帑,再捷不進,而棄全越與敵和款,奈軍民何!奈中外交侮何』!不報;嚴催撤兵。於是雲南軍自山西、廣西各軍自北寧,於光緒十一年三月十四日起連環捲紮,迄三月二十日皆撤入邊;法國亦退基隆、澎湖兵。太原、宣光軍亦隨大軍入關,脅黑旗軍去保勝關內安置,授劉永福南澳鎮總兵、授唐景崧臺灣道,竟 授劉銘傳臺灣巡撫。大學士二等恪靖侯左宗棠薨於閩,劉銘傳遂文致劉璈饟饟罪,劾戍黑龍江。馮子材奉命督辦欽、廉防,鮑超散軍歸家。王德榜等入覲,退謁軍機行走孫毓汶,拒不見。越大官黃佐炎、張登憻、黃廷經、梁輝懿等流離邊徼。
是年秋,日本使臣伊藤博文至天津,向李鴻章締結共同派兵朝鮮條約,隱示共同保護意。法國既得保護越南,遂置越南總都護,監越王。而是年冬,英國遂發兵取緬甸。由是,西南際海無屬國矣。
寄鶴齋選集(十一)
專 著(二)
中東戰紀
自 序
嗚呼!疆埸之間,一彼一此;牛雖瘠,僨於豚上。從未有大敵小、眾敵寡,連戰皆北,蹙地千里,如甲午中東之役之瓦解者。蓋不籌制勝之策於先,復不圖制敵之事於後:臨變傖囊,渙若摶沙;隨時拉答,隨處補苴。「易」曰:『豫,利行師;不豫,茲所以敗也』。
夫大不勝小、眾不勝寡,蓋亦有之矣:隋煬帝以百萬大軍敗於高麗薩水江,遼天祚以八十萬敗於女真混同江,明楊鎬以四十七萬(實二十四萬並高麗兵三十萬)敗滿洲薩爾滸;大小、眾寡之不敵如是,是有亡徵焉。雖然,彼三朝者矜於攻敵,非以應敵。有清之師,為保護屬國,不得已而出軍;應敵者也。兵義者王、兵應者勝,師直為壯、曲為老,何至於今而並不然乎?天乎、人乎?吾謂亦人而已矣。清師之敗,李鴻章有三誤焉:一誤於望和、二誤於待和、三誤於求和也。當日本調兵之初,而苟多戍勁兵於牙山,堅扼入京之孔道;更集大軍於平壤,厚駐戰艦於仁川──日本島國,四面受敵;東西南北雖有軍港,外海內峽處處可攻:慮我批亢而擣虛,自將不戰而自戢。而李鴻章不然,專望日本之可和,不顧我軍之無備。高麗雖日籲援兵,將士雖咸請濟師;惟恐攖敵人之怒,置軍報若罔聞:其誤一也。敵釁既開,牙山失守;平壤城雖調四軍,鴨綠江 乃無一旅。威海衛之軍艦,不驅出戰;大東溝之退師,惟戮偏裨:以故平壤一敗,高麗全失。李鴻章初冀俄國脅和,繼謀英國勸和;軍旅之政,專事敷衍。而各國方利中國之敗,正作壁上之觀;境上遺書,芒乎無聞:其誤二也。當是時,承平日久,屬國恭順;高麗一路,素無守備。敵軍於是渡鴨綠江而西,破九連城、鳳凰城,復破海城;循渤海而南,破大連、破旅順,復破威海,覆海軍:我之疆埸,戰勢盡失矣。然所喪者邊城,未及東省大郡;所墮者戰艦,未壞陸上大軍。我勿急於戰,亦勿急於和;專力固守,作埋根之計、為持久之圖。有隙則擾其饟運,擣其惰歸;無事則浚我深濠,保我長牆。更歷時月,我之財未殫、彼之用已匱;俟其難於作戰,然後易以言和。何乃遠涉行成,甚於城下乞盟!恣所要求,填彼慾壑;既割地,復歸幣。雖秦檜不至此,比敬塘更無名:其誤三也。嗟呼!不能戰,何以守!不能守,何以和!李鴻章之軍戰則不力、守則不固,遂至倉皇無措;召不相謀之將,募不相習之兵。於是廟堂保妻子之臣,不得不出於和;宮闈圖盤樂之后,愈不得不出於和。而以和偷安之李鴻章,乃專言和之事,不顧及和之害:此當機之誤也。任用非人,置將非才。方戰而僨事者有之,既戰而害事者有之,未戰而不事事者有之;軍貲投於虛牝,軍械等諸虛器。龔照璵死有餘辜,而使之回任;丁汝昌罪不容誅,而保其功效。法令不明,賞罰不信,舉錯不當:此李鴻章根本之誤也。嗟乎!田單保孤城而復全齊,俄國焚京都以困強法;此之惡戰苦守,固無望於清季之軍矣。
由是敵人肆、時事非、和議定,李鴻章乃歷聘歐邦陰圖報復,遂與俄羅斯締「東清鐵路密約」。議者咸詬其默賣東三省;吾則謂賴有此耳。李鴻章一賣越南、再賣高麗、三賣臺灣及遼島 ,不能得豪釐價值;獨賣盧龍塞外地,鬥兩強如兩虎,使兩國伏尸百萬於我遼水東西,敗者罷弊、勝者瘡痍,而清國得稍息肩、鴻章亦得吐氣,是賣之尚有價值者也。況賣不盡賣,猶留我地主之分(去聲)乎!日軍之攻威海也,有水雷艇之施;攻俄國之旅順也,收水雷艇之效。至掃滅波羅的海艦隊於對馬海峽也,全賴水雷隊之奏功:水雷之工小而用大如是。乃李鴻章興海軍二十年,費帑藏累億萬;不能得戰艦尺寸之功,復不能獲雷艇纖微之助:誤國深矣!淮軍之屢潰,勇敢者無所施;又何責焉!余作「中東戰紀」、作「臺灣戰紀」,恨無由作「日俄戰紀」也!
光緒柔兆敦牂之歲,洪棄父序。
高麗為中國屏藩,明初李氏篡據以來,一心事大;明太祖不討,故保邦存祀至於今五百載,更事中國二姓而廟社不改。清太宗覆其國而全之,藉興朝聲威以無外患,故事中朝彌恭。明之季世,早招覬覦,行長清正入其兩京;賴明朝命將出師,楊鎬、李如松、劉綎諸將帥力戰驅逐,而後八道以復。由是,中國強而高麗安,中國弱而高麗危。晚近英國見俄國之迫,亦奪踞其濟州島;得中朝轉圜而後返還。清光緒八年,日本復啟釁;而直督張樹聲調遣兵船不失機,而後釁端一弭。當是時,日本未嘗一日忘高麗也。光緒十年,法蘭西深入越南,中國應戰;馬江水師雖敗,而鎮南關陸軍大勝。馮子才、王孝祺、王德榜、蘇元春方長驅而朝端議和,廷臣孫毓汶主於內,李鴻章主於外;彭玉麟督師在粵,力爭不聽。卒棄全越與敵,諸將喪氣。而英吉利繼之,取緬甸;俄羅斯日逼 黑龍江,東清鐵路逾哈爾賓而來。於是,日本圖高麗之志愈急矣。
初,同治十三年春,日本以陸軍中將西鄉從道為都督,侵臺灣番地(自社寮澳登陸,熟番與生番世讎,道之攻焚;至牡丹社,被生番狙擊,退守龜山,開荒屯田。洎閩藩司潘霨、臺道夏獻綸至琅王喬灣與議不決,日使柳原前光至京與總署議不協;閩撫王凱泰添兵二萬五千將渡臺,日軍始懼。會暑瘴,多死亡;乃又以內務卿久保利通為全權大臣來議和,辨番界,兩月不決。英使威妥瑪居間,要償兵費三百萬;沈葆楨力爭不可,廷議乃允五十萬成約。日兵歸,行凱旋禮,進從道爵;自是始輕中國);朝廷命船政大臣沈葆楨率水師巡視臺灣(朝廷戒無輕動)與爭,而日本退師。光緒元年秋,復以兵艦掠朝鮮江華島,焚永宗城,駐釜山要盟。五年,滅琉球為沖繩縣,以長崎假俄羅斯泊兵船。是時中國方戡定新疆,以伊犁邊務與俄羅斯劇爭改約;籌戰方急,不遑問日本。光緒八年,朝鮮國王李熙本生父李昱應柄國,時號「大院君」,頗拒外交。王長,王妃閔氏宗強,奪其權。大院君遂因軍士譁饟之故,率之殺執政,並殺日本練兵教師七人;焚日本使館,以兵駐王宮。是時李鴻章丁憂去,直督張樹聲署北洋大臣;亟命道員馬建忠率三兵艦抵仁川,而日本兵艦已先至。張樹聲得建忠書,復命海軍提督丁汝昌率七兵艦、陸提督吳長慶率三千軍剋期赴援;以七月七日抵馬山浦,於是日兵不敢動。吳長慶等薄王京,入候大院君,以兵擁致天津,幽於保定蓮花書院──凡四年,方釋歸;吳長慶則 駐師漢城,日本亦宿兵王京──要朝鮮償金五十萬。而光緒十年,復有朝鮮叛臣金玉均等之難。金玉均號為維新黨,結日本為後援,殺傷禁衛大將軍閔泳翊;同日本兵闖入景祐宮,矯王令殺輔國閔臺鎬等八人。亂黨洪英植、朴泳孝、徐光範等各自署官,議幽王於江華島;而日使竹添進一郎欲致諸日本,議未決──而朝鮮勤王軍起,遂籲請我統兵吳長慶赴王宮靖難,與日本兵戰於闕下;勝之,斬叛徒七人以徇;餘黨奔日本,日使亦奔濟物浦。於是中國與法蘭西已啟釁,臺灣閩海騷擾,中、日二國各命大臣至朝鮮籌善後;而朝鮮王許卹日本被害人、修建使館費銀十四萬圓,聽日本增戍兵、建兵房,而約以定。光緒十一年春,日本復遣宮內大臣伊藤博文、農務大臣西鄉從道來天津議約,我北洋大臣李鴻章偕副使吳大澂與議:兩國各撤戍朝鮮兵;後日有遣兵至朝鮮者,兩國當先行文知會;而朝鮮練兵,兩國可遣員為教練官。是三款者,或以為與日本共同保護朝鮮之權,啟甲午兩國之戰端;不知日本戰端,蓄志久矣。凡清國要塞、中邦海灣,靡不詗察測量;自佐尉軍曹以下,莫不有一圖在身:蓄而必發,亦不在約也。李鴻章操陸軍三十年、籌海軍二十載,用人以私、行政以賄,宮中、府中相習成風;自強之道,卒為空言。臨敵議戰,輒曰「兵不足恃」;夫兵誠不足恃,抑為誰之咎歟!於是而有光緒二十年朝鮮之戰禍。
初,朝鮮人崔福成雜取儒家、釋、老餘說,以相傳習,號東學黨,亦曰守舊黨。當 同治四年,朝鮮禁天主教,遂捕治東學黨人,禁之綦嚴。東學黨卒不衰,久而思逞;遂於是年三月,黨魁崔時亨起事於全羅道古阜縣。朝鮮招討使洪啟勳擊之,亂黨遁白山;追之,中伏而敗。亂黨遂犯全羅、忠清二道,據全州。朝鮮大震,來乞師;李鴻章遣直隸提督葉志超、太原總兵聶士成率蘆、榆防兵東援,屯牙山;循條約告日本,而日本亦遽遣大島圭介率兵入王京,止之不聽。朝鮮亂黨聞中國兵至,則棄全州遁;朝兵收會城,亂平。而日兵至不已,中國約日本退兵;日本要挾多端,以兵守王京,下水雷漢江,遏絕華人,斷絕我電信,迫朝鮮以謝絕中國。鴻章與議和,則索兵費三百萬。六月二十一日,日本兵遂入宮,擄朝鮮王李熙,挾大院君以號召;惡執政閔泳駿之親中國也,矯王令,流之惡島:朝政皆操於日人。李鴻章始終望各國調停,故每戒諸軍「毋生事」!兵艦之在仁川者,任日艦載兵出入不敢犯;戰艦之屯威海者,晏然無事也。
至是,朝命屢下;鴻章知戰端不可弭,乃以大同鎮總兵衛汝貴率十三營發天津、盛京副都統豐陞阿率盛京軍發奉天、提督馬玉崑率軍發旅順、高州鎮總兵左寶貴率軍發奉天,同取道鴨綠江,入朝鮮。初,牙山我兵孤懸,屢發電索援軍,中有危急語;張佩綸在總局,以前敵故張皇,多為刪略。前此佩綸在閩江防法寇,得李鴻章信,囑讓敵以待和,勿為戎首;佩綸秘不洩。既而海軍蕩盡,佩綸獲嚴譴;李鴻章多方營救,得自戍所赦回,乃以少女為其繼室,援之司京津總電局──故又延誤軍機,而援軍久不出。六月 二十三日,始僱英國商船載兵士千二百,護以「操江」木船赴牙山;而日本間諜得中國電報生密信以報,遂以兵艦「吉野」、「浪速」、「荻洲」截於海中沈之,擄「操江」以行。是日,我兵船「濟遠」、「廣乙」自大同江回,與之遇;「廣乙」為「荻洲」艦礮傷,遁入高麗十八島。「濟遠」獨行,日艦追之急;「濟遠」兩次禦敵,礮擊其「浪速」艦、又擊毀其「吉野」望臺以免。然自是,朝鮮黃海無中國艦隊矣。
六月二十五日,日本大隊攻牙山。牙山在朝京漢城南,為日本入京孔道;我軍能守,乃可以保朝鮮。鏖戰兩晝夜,敵四面包抄而來──日本兵七千;我兵二千五百,遂以二十九日棄牙山。聶士成言於志超曰:『牙山既不可守,公州背山面水,扼形勢;可據也』。志超從之;而日兵已迫成歡驛矣。士成率五營據成歡,前鋒至,迎擊,勝之。既而大至,我軍無援,勢不支,始退趨公州;則志超已棄公州行矣。日軍躡之,遂大入朝京。是時,陸路四大軍始集平壤。平壤城大,在漢城北二百餘里,為朝鮮舊京──漢樂浪郡治、唐安東都護治所,南北綿長十餘里;北枕錦繡山,西、南、東距大同江;西北隅無山水,為達義州孔道。士成追志超,及之;慮兵單或遇敵,乃繞道大同江,與大軍會平壤。志超則鋪張成歡之戰,以大捷聞;獲獎賞,遂拜總統諸軍之命。而志超無將略,衛汝貴尤貪縱;左寶貴、聶士成、馬玉崑忠勇敢戰,而志超漫無布置。軍中日置酒高會,或築壘環礮為守計耳;哨隊相遇,至誤相擊。日本偵探隊臨江,左軍進殲之,復以 大捷聞。
七月初九夜,日本海軍大將伊東祐亨以軍艦十艘攻威海,我軍大礮擊中其「高雄」艦、開花礮擊中「左隊」艦,兩次衝突,不入而退。十一日,攻旅順,退──或曰:此試礮力來也;而我艦隊不敢出,蓋早見輕敵軍矣。
八月初十日,日本陸軍大將大山岩以大軍四隊趨平壤,正軍出平壤南中和府,而別軍由東路出文川以截我後。我軍馬玉崑則率所部回營,繞出江東為犄角;衛汝貴、豐陞阿率淮軍及西丹隊十八營守城南江岸,左寶貴則率奉軍六營守北城山上,葉志超與聶士成以六營駐城中,而朝鮮兵八百聽調遣。十二日,左軍金、徐、楊三營軍出探城北,而敵由隔江列陣出,我軍與戰。葉志超望見之,懼;亟召外兵回。敵遂躡之渡江,據山作壘;左寶貴撫膺曰:『事急矣』!即策馬馳救,已無及矣;即扼守北城元武門嶺,日以大礮仰攻敵。越日,敵援軍復以大礮至,猛擊我軍。葉志超將冒圍北歸,寶貴執不可,以親兵守志超;而親出禦戰。寶貴恥前軍輒退──失地損國威,欲以己軍力戰,為諸帥倡;十六夕,大礮如雨下,左寶貴奮曰:『此吾死所也』!親立城頭,執刀以麾將士,槍丸、礮丸簌簌過,不少避。酣戰既久,一身連中槍礮,墮地;扛下城,死矣──徐與楊亦死之。志超則遍懸白旗以下敵,日人議受降。志超始偕諸將走義州,向鴨綠江;朝鮮兵恨其召回外兵致敗也,從背後擊之,死二千餘、陣死者亦千餘,軍儲、器械、公牘 、密電悉委之以去。朝鮮境內,自是無中國軍隊矣。而馬玉崑江東之戰,則大勝;擄日兵,奪獲大礮。方逐北,聞志超退師令,始由大同江全師歸。志超過安州、定州皆不守,直奔義州;聶士成以安州山川險阻,欲固守而志超不從,遂渡鴨綠江而西。而朝命援軍自旅順發者,有提督宋慶軍;自大連灣發者,有提督劉盛休軍;自黑龍江發者,有將軍依克唐阿軍:亦先後集九連城。九連城築自遼、金,為出戰入守之地;與朝鮮義州隔鴨綠江一水而峙者也。是時,敵軍據義州矣;朝命奪葉志超職、逮衛汝貴治罪,以宋慶接統諸軍。宋慶在軍素忠勇,自咸豐季從僧格林沁郡王討捻匪有戰功;然起北軍小校,無大將才,與諸將故等夷,不能指揮操縱也。諸軍七十餘營,散漫各處,無紀略;而坐守江北四十餘日以待敵。
方敵之進平壤也,警電疊至,參贊袁世凱專電請發大兵;八月十四夜,李鴻章命招商局「新裕」、「圖南」、「鎮東」、「利運」、「海定」五輪船載兵四千──海軍護之,由大連灣抵鴨綠江大東溝登岸。十六日甫曙,海軍提督丁汝昌率艦隊欲復返旅順;而南來黑煙縷縷亙天,瞭望者曰:『倭艦至矣』!於是提督升旗,號令全軍拔錨舉礮備戰。丁汝昌乘「定遠」大鐵艦,並「鎮遠」大鐵艦居中;以「致遠」、「靖遠」、「經遠」、「來遠」、「懷遠」、「濟遠」、「廣甲」、「超勇」、「揚威」、「平遠」、「廣丙」十一艦、水雷船六,分左右翼為五隊。「平遠」、「廣丙」未入隊而督船已行 ,在後各艦未整隊而敵船見。日提督伊東祐亨乘「松島」艦率「赤城」、「吉野」、「橋立」、「岩島」、「浪速」、「扶桑」、「清田」、「比叡」、「荻津島」、「高千穗」、「西京丸」十一艦,分雙行魚貫來。我軍作「人」字形待之,距敵九里而發礮;礮不能及,而敵艦麕至,相去恆六里;再發礮,則前煙彌天,無以測準命中矣。敵變圓陣來圍攻,「致遠」、「經遠」、「濟遠」遂被隔圈外。「致遠」管駕鄧世昌勇於臨敵,獨與「吉野」、「浪速」當;「吉野」為日艦中堅,「致遠」敵其二船奮擊,彈藥罄,敵艦多傷。「致遠」亦重傷,鼓滿汽機以冀撞「吉野」;「吉野」急駛避,而「致遠」追之亟,中魚雷而沈。「經遠」管駕林永升陣亡,亦中魚雷沈──或曰擄焉。於是「濟遠」先退陣,落後者「超勇」中礮沈,「揚威」擱灘裂──或曰「濟遠」撞之,而「廣甲」先遁於大連灣島而燬,餘艦返旅順。是役丁汝昌及「定遠」帥船管駕劉步蟾震悚失次,乏指揮;凡戰三時,失五艦。事聞,賜鄧世昌諡「壯節」,斬「濟遠」管駕方柏謙於旅順以徇。自牙山之戰,「廣乙」管駕林國祥避敵焚船,為總兵劉步蟾所庇,無罪;至是,「廣甲」管駕吳敬榮亦無罪。而敵自大東溝戰劇,帥船「松島」艦既受重傷,「赤城」、「吉野」亦重傷;「比叡」被隔,走濟物浦;「西京丸」亦斷舵,沈:於是不復追我軍。而我艦隊則自是伏威海不出矣。
海、陸軍既挫,而日本長驅之勢成。我大軍駐中路九連城,聶士成守虎山要隘;日 軍集義州作欲渡狀,中路嚴備;而日軍潛襲上下游,渡安平河,依克唐阿軍奔寬甸。其義州軍,遂造橋渡鴨綠江。九月二十八日侵曉,日軍自南岸列礮隊,護數千兵達北岸;劉盛休軍潰,諸軍從之。獨聶士成保虎山,日軍環攻之;力不支,退而西。宋慶自鳳凰城遣援軍來,已無及;退渡靉河,擠而死者相藉也。九月二十九日,敵軍欲取金州以襲旅順;遂以大軍攻九連城,以牽綴我陸軍。我軍豐陞阿、聶桂林棄安東,奔岫巖州,於是九連城失守;越三日,鳳凰城亦失守。鳳凰廳據靉河之西,當遼、瀋之衝;古亦州治,故軍堡市集,為奉邊之最。我軍退駐摩天嶺,自遼東以南入高麗孔道,皆為敵據;而奉省連失兩重鎮矣。敵陸軍大將大山岩已於九月二十六日乘兵艦運兵,由金州北貔子窩登岸──貔子窩,西距金州大連灣百二十里也。大連灣險隘為旅順後蔽,軍儲最厚;自平壤之役,守將劉盛休與旅順守將宋慶並率所部赴九連城,李鴻章別命提督姜桂題、程元和募兵守旅順,分統趙懷益募兵守大連。而敵兵由花園港進貔子窩,由貔子窩向金州,旬日間無阻者。
九月二十九日,敵軍萬八千進攻大連灣,奪礮臺──大連一名搭連,在金州東;三山環之,灣內礮臺林立。十月初四日,敵軍攻大連之背,入之;初九夜,海陸並進,副都統連順先棄金州城遁矣。旅順協守總兵徐邦道攘臂曰:『金州失,則大連不守;大連失,則旅順不保。速分兵逆之!不然,十六年築港建臺締構經營之功,一旦付諸東逝 矣』!旅順諸將不相統,莫之應也。邦道憤,自率所部行。過趙懷益,請益兵;懷益曰:『吾守臺,不赴後路禦敵也』!部下奮欲往,不得已,乃分步隊隨邦道馬隊行。而日軍大隊四合,力不支;電懷益告急。懷益方督兵運輜重渡海,括大連饟糈以逃;於是金州、大連灣相繼陷矣。旅順營務處道員龔照璵聞金州失,蒼黃走煙臺,至天津謁鴻章;於是坊市軍民、船隖工匠紛紜無措,爭奪庫帑而奔。鴻章怒,斥照璵仍回旅順;而六統領不相統攝,乃共推桂題主之──顧桂題闇,不能調度也。是時徐邦道率殘卒自金州回,痛憤,思殺敵自效;請益兵,無應者。乃率所部以舊式抬槍拒戰於土城子,敵軍新式礮彈槍彈如雨下,邦道軍伏不動;俟其近,抬槍齊發,損敵軍無算;奮勇追逐,日軍回奔,遂大挫之。而日軍大隊繼至如雲,邦道邦無繼;獨戰,饑困不支而退。而照璵已先一日再遁煙臺,諸將黃仕林、趙懷益、衛汝成相繼遁;罷卒痞民爭掠奪,敵未至而旅順墟矣。邦道孤軍再拒戰,傷殘幾盡;宋慶回援之師屢搗金州不能達,守將張光前等奔復州依宋慶。於是十月二十一日,敵第一軍由鳳凰山東北取寬甸縣、西襲岫巖州;二十四夕,第二軍由大連灣陷旅順;第三軍三萬,且由廣島出發,分乘輪舟四十艘向山東角矣。
方宋慶之奉詔援旅順也,以聶士成代守摩天嶺;既而依克唐阿軍自寬甸奔至,豐陛阿、聶桂林自岫巖州奔析木城,復自析木城奔海城。是時宋慶之軍駐蓋平,聶士成守摩天嶺之軍直鳳凰城西北,依克唐阿軍直東北,呂本元、孫顯寅之軍守連山關。日軍至, 本元等遁;日軍遂由連山關逼摩天嶺,窺聶軍防禦密,乃移向草河口為依軍擊敗,乃棄連山關而退集草河口,以亙斷聶、依兩軍。聶軍則屯分水嶺,以拊日軍背;依軍夾攻之,復挫日軍,斬一中尉。鳳凰城之日軍以大隊來援,依軍連戰勝之;日軍退守鳳凰城。依克唐阿遣軍會聶士城趨鳳凰城,大戰於通遠堡。依軍逼靉河,敵軍夜襲不克;翌日,大戰於一面山,右翼兵殲日軍甚眾;鼓勇爭進,而左翼兵潰,遂不支退;中途遇伏,喪馬隊統領永山:時十一月也。安東敵軍向海城,革職提督聶桂林會革職副都統豐陞阿之滿兵於十五夜攻敵營,劇戰亙昏晝;至十六日午不克,退遼陽。遼西告急,詔依克唐阿援遼,詔吉林將軍長順、前軍總統宋慶及請赴前敵之鄂撫吳大澂並會海城地方拒敵。兩軍相持,久不下;聶士成請曰:『敵軍銳氣方盛,未易猝破。吾以精銳出其後,往來游擊,擾其饟道;則可克也』。諸將以嶺防重,不許;士成自率兵過通遠堡,臨雪裏站而陣。其地密邇鳳凰城,為敵通岫巖、海城、蓋平之衝;於是鳳凰城出大隊來爭,士成知必至,則預設伏以待,張疑兵以作勢。敵軍再至再敗,士成堅不動。當是時,宋慶移軍海城之屯王川(距海城二十五里),以章高元、徐邦道、張光前代己守蓋平。十一月十八日,敵第一軍既得析木城,盡銳取海城,遂逼宋營;宋慶兩面受敵,乃繞道退牛莊城前,合新至宋德勝七千五百兵屯於王臺。二十六日,敵之第二軍三萬出天王塔,宋軍二萬餘迎戰;鏖殺一晝夜,不分勝負,各疲退。
是時畿甸震驚,深慮淮軍不可用,召兩江總督劉坤一授欽差大臣,督辦東征軍務,駐山海關,以宋慶、吳大澂為副;並詔吳大澂率兵三萬出山海關,同宋慶圖海城。召故湘將魏光燾、陳湜、李光久等募軍北援,又召聶士成入關衛畿輔;以江蘇按察使陳湜率湘軍二十營,代守摩天嶺。然日軍方圖取山東威海衛,以大隊扼海城掣我大軍不獲南顧;鳳凰城之日兵既單,亦不能北犯也。
十二月初六日,敵軍向蓋平;聶士成入關之軍適至,會宋軍戰勝,卻之。而牛莊戒嚴,宋慶率大軍扼守;自蓋平而北至牛莊要隘大石橋,皆有軍。十二月十五日,敵第二軍復撲蓋平,章高元禦於蓋平河上,奮勇鏖戰;敵軍不得進,乃繞攻張光前營。張營望敵先潰,敵軍遂入蓋平,分軍夾攻高元軍。徐邦道方自牛莊移師還,合高元拒戰;久不敵,退。姜桂題方率援師來,邦道邀夜搗蓋平,謀克復;而桂題不欲行,於是合退營口。宋慶率徐邦道、馬玉崑會依克唐阿、長順、吳大澂、李光久軍圖海城,於是環海城而軍者六萬餘;而敵軍之守海城不滿萬,我軍屢攻不克。蓋敵自得金州後攻退宋慶軍,第二軍與第一軍合,復分軍四犯:故其勢盛而我之勢衰。
於是敵之第三軍圖威海者群集大連灣,遂於十二月二十四日以軍艦犯登州;二十五日,載奇兵二萬五千至成山岬龍鬚島,由落鳳港登岸,陷榮城,拊威海背。二十八日,前鋒至寧海,為提督孫金彪擊退;而山東巡撫李秉衡亦率兵萬餘至福山,阻敵兵內犯。 二十一年(乙未)正月朔拂曉,敵以軍艦二十五艘攻威海。我艦隊自大東溝敗後,久匿不出,分泊於威海附近劉公島;旅順既失,朝命逮問丁汝昌,而李鴻章則奏保戴罪立功。敵之艦隊以水雷逼口門,別運陸兵一萬奪楓嶺登陸;既而礮臺擊傷其一艦、沈其水雷三,敵軍暫退。而陸兵已攻我東礮臺之後,榮城之敵兵亦會攻,遂於初五日奪踞東臺。守東臺為分統劉朝珮,遂奔於西臺;無何守西臺統綏鞏軍之道員戴宗騫亦奔劉公島,敵軍則踞礮臺以俯擊我澳內兵艦,而沈「靖遠」艦。初十夕,敵以一隊雷艇扼威海西口;月既落,復以兩隊雷艇入東口。我兵艦還擊,中敵兩艦;而敵放水雷擊中我督船「定遠」,駛至劉公島沈。十一夜,復以魚雷沈我「威遠」、「來遠」,以水雷沈「濟遠」。時「威遠」管駕林穎啟、「來遠」管駕邱寶仁並冶遊不在艦也,水雷隊王登瀛率十二艇出逃,則被擄;於是敵艦鬨然入,守臺兵悉潰,而威海陷矣。十六日,敵艦圍我殘艦於劉公島;水軍俶擾,諸洋員爭請出降。護軍統領張文宣、營務處牛昶炳亦向汝昌議降,於是英員浩威作降書、鈐汝昌印,付「廣丙」管駕程壁光懸白旗。十八日,詣日軍獻餘艦;而丁汝昌與劉步蟾並仰藥死於「鎮遠」艦,於是海軍遂為敵盡矣。
當是時,侍郎張蔭垣、巡撫邵友濂方自日本議和,與日本總理大臣伊藤博文、外務大臣陸奧宗光相會,不蒙見答而歸。正月二十二日,宋慶會諸軍攻海城不克,敵軍亦進攻我軍,一軍逼遼陽;於是吳大澂退田莊臺,宋慶退營口,魏光燾、李光久退牛莊,依 克唐阿與長順退遼陽。二月初四日,敵之中軍自海城犯遼陽牛莊,右軍向摩天嶺、左軍踞蓋平,以一隊逼大夫墩分我兵勢。是時聶士成以萬二千兵往來馳戰於遼陽,而依克唐阿、長順及提督唐仁廉之兵亦互出策應;於是遼陽得無事。而初七日兩軍大戰於牛莊前,則魏光燾敗矣、李光久棄軍走矣,死者二千餘、被虜八百餘,喪軍械無算;吳大澂田莊臺之兵亦譁潰。方大澂之出軍,氣銳甚;謂日本軍隊多驅迫良民不得已而來,襲湘軍並髮匪故事,立「免死牌」於軍前以招敵降。及臨戰,敵礮如雷,敵騎如火如荼衝至;於是陣勢撓而部下先奔,大澂憤不欲生,而親兵挾之走。宋慶之軍資在田莊臺,亟率部軍三萬自營口來援;亦為奔軍衝動,代守營口之將蔣希夷亦先遁。二月初八日,敵入牛莊。十三日,敵據田莊臺,進營口;宋慶與吳大澂向西北退舍,敵軍踏冰渡遼河。於是劉坤一之大軍出關迎勦;李鴻章授頭等全權大臣,邀同英、美、俄、德、法五國公使自天津啟行,向日本匄和矣。當東事之起,各省督、撫皆以避敵為倖;獨吳大澂自內地請赴前敵,為人所不欲。洎乎敗北,四方騰笑;然朝廷以百練淮軍亦屢戰屢潰,不忍獨罪吳也。
李鴻章之行,即預有割臺灣成見;而日本之兵未嘗向臺灣,或難以為開議之地。於是二月二十日,日本偵探船二,詐法船□澎湖天后澳──即俗所謂媽宮港也,鎮守總兵周振邦聽其登岸,不敢詰,反宴飲之。越一日,而一舟去。至二十七日,而伊東祐亨率 兵艦來矣;媽宮礮臺齊擊,中其一艦。於是以二艦夾之行,退向龍門港登陸;而振邦先逃,我兵爭奪漁舟渡臺灣,遂失澎湖矣。
是日,鴻章在日本馬關議和約。伊藤博文、陸奧宗光等列席春帆樓,要以大沽、天津、山海關三地為質,乃停戰;鴻章不可,伊藤執之堅。迨二十八日,李鴻章為日本狂人狙擊,創甚;乃不索質地,訂奉天、直隸、山東停戰二十五日之約。於是鴻章允拋棄朝鮮、割遼東半島並臺灣澎湖各島、償兵費二萬萬兩,而戰事始弭。李鴻章偕其子經芳回天津,眾議沸騰;遂託病不敢進京。日本所得地,從鴨綠江安平河口,沿鳳凰廳至海城、營口為界;而俄羅斯憤日本割遼地之不利己也,聚戰艦十艘於大連灣備戰,又分泊長崎、煙臺作戰勢,糾德、法二國勒日本還遼,和約幾變。由是,李鴻章催日本速換約於外;樞臣孫毓汶始終諂附太后,逼皇上速換約於內,尚書徐用儀附和之。於是言路交章劾鴻章誤國,主事何藻翔、羅鳳華上書請戮毓汶等以謝天下;翰林院復連名專劾孫毓汶十餘年攬權誤國、納賄營私種種罪狀:並不報。
洎日本忍辱遵三國還遼,議增收償金三千萬,立撤遼東兵;三國引為德色,而中國不知所措。三國憤中國之無能而安之若素,越三年,遂有俄據旅順、大連灣,英據威海衛,德據膠州灣,法據廣州灣之禍;紛紜糾葛,而至於俄指東三省、英指揚子江、法指雲南、德指山東、日指福建為各國勢力之範圍,皆此一役階之厲。而其端之來,則由於 棄越南以和法也。故為國者而苟求無事,偷食息以圖存;為人謀國者而陰持兩端,以圖私便:蓋未有不亡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