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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那我们正式开始?”

那女人点点头。博医生注意到了细节,她眼线没有画,来的时候比较匆忙,眼袋明显发紫,长达一周左右睡眠不足。身材匀称但脖子四周隐约有一圈赘肉,因为熬夜并吃东西导致发胖。

“你所述的情况持续了多长时间?”

“大概两周左右吧,最近比较严重。”

“我能冒昧地问一下您的年龄吗?在你提供的资料里没有这个备注信息。”

“我十六岁,哦不,四十二岁。”

这是个异常的情况,博医生视为遇到的第一个心理标签。而且他敏锐地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有个红色环状印痕,应该是出门的时候忘了戴结婚戒指,如果排除视觉上的年龄误差的话,她应该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这与她下意识所说的“十六岁”有很大的差距。博医生的直觉中跳出一个词——自我认知障碍——或者,也许她只是故意装嫩?

而且,她那根无名指也时常间歇性微微跳动。紧张?恐惧?隐藏?抑或是肠胃炎?

“具体出现了怎样的症状?”

“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不断重复一句话。”

“能听清楚吗?”

“她说她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然后具体说了什么就听不清楚了。”

“你平时压力大吗?或者生活作息比较无序?”

“不,不,我不觉得我有这些问题,我过得很好。”

博医生能从表情的细微处看出她有可能在说谎,“这种幻听的症状比较常见,如果程度不是很重的话,我建议您先放松一段时间,例如可以和家人度假,养一些小动物,让自己能够从某些心理阴影里走出来,多往外面世界看看。”

“我说了,我过得很好,只是……”

博医生听到后面的话是哽咽的,似乎有泪水要从眼眶决堤,如果真的哭起来也好,博医生可以借此撕开她的面具。可是她收敛了,表情很快回归平静。

她说了句“抱歉”,然后重新组织语言:“是这样的,我来的目的你可能还不清楚,我不是希望解决现在遇到的情况,相反的,我需要放大这个情况。”

一股异样的情绪袭上心头,博医生应该没有听错,她需要加强症状。

“那请问你是要怎样加强,我根除过很多这类轻微幻听的病人,却没有一个愿意增加这方面困扰的。”

“我想听清楚那个声音在对我说什么。”

“因为她暗示你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吗?”

“不是,是因为那个声音是我……妈妈。”

她无名指抖动,导致小指也以同样的频率共鸣。博医生看得出来,母亲这个角色对她是一个心理症结,他找到了第二个标签。

“你妈妈还健在吗?”博医生问到了点子上。

“过世有一段时间了,在我很小的时候。”

“那会儿你多大,十六岁吗?”博医生正在试探,结果他错了,问题与年龄没有太大关联。

那女人很平常地说:“没有,那时我应该是八岁。”

“冒昧一问,她因为什么而离世?”

女人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眼睛上方显示她的眼球无序地左右滚动,双手握紧,然后她说了句:“因为意外吧!”

那个“吧”字已经说明了一切,博医生不需要再细问了,对于一封加密的邮件,他只能得到更多的乱码。他故意将手中的登记本翻过另外一页,再把本子放在一边。他准备转变另一套问询策略,曲线救国。

“好的,我们先休息三十分钟吧,喝一杯温开水?”

“不用,谢谢。但如果方便,可否来一杯牛奶。”

博医生把椅子从对立面摆放到侧边,放了舒伯特1986年版的黑胶唱片,一杯牛奶借着音乐晃动着,氛围渗透到两人的细胞里,博医生看时机成熟,方才侧脸与那名女士对话。

“我小时候很喜欢舒伯特,虽然已经是作古的人了,但是听他的音乐仿佛能与他当面对话。”

女人喝了点儿牛奶,她的心境缓和了许多,“我能体会你,因为这两周时间我所经历的正是这种感受。”

博医生很满意,接着稳步推进。

“你很喜欢牛奶,还是因为它美容?”

“从小喝惯了。”

博医生轻声微笑,“但是我上了高中之后就改喝威士忌了。”

“哈哈,喝酒!这我可改不了。”女人的声调舒缓,她显然已经放下了防御机制。

“你孩子多大了?”

“我没有孩子,事实上我也没有结婚。”

博医生知道这与她无名指上的戒指痕迹相矛盾,他发现了第三个心理标签,“所以你也没有做过母亲这个角色,那么你对你母亲的记忆还深吗?”

“很深。”

“如果不介意,可否详细说一下?”博医生摊开双手,稳坐在椅子上,这个姿势的潜台词是“我正在听,请开始你的讲述”。

“妈妈!”我从床上睁开眼,看到了一个女人正在抚摸我的额头。

“妈妈,我病了吗?”

“是的,你发烧了。”

我感觉妈妈用她冰凉的嘴唇触碰我的额头,试探温度,我感觉很羞愧,但却是满满的爱意在流动。

“妈妈你的嘴唇这么冷,你是不是也病了?”

“傻孩子,是因为你的额头太烫,才显得我冰凉。”

我的意识迷迷糊糊,但还能有一些思考能力,我问:“为什么温暖的嘴唇遇到滚烫的额头就变冷了,温暖不应该是它固有的温度吗?”

“因为啊,感受是相对的,虽然温度没有变化,但是感受会有差异。就像你用手掌抚摸东西,你细腻的皮肤摸什么都感觉粗糙,但是当你和妈妈一样老了,你摸什么都觉得光滑了。”

妈妈再次亲吻我的额头,我看到她曾经浓重的眼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皮上一条不深不浅的沟壑,却其实是一条伤疤。听妈妈说过,伤疤是她小时候在外公家弄的,她没有说因为什么原因导致,只是说“往事不提,自成追忆”一类的话。

我抱着妈妈的腰身,说以后不会再让她受伤,如果伤痛可以转移,我愿意分担一部分。

妈妈笑了,如果伤痛可以转移,她希望这道伤疤转移到更加隐蔽的部位,那样她就不会因为每次照镜子的时候都回忆起往事了。

我也笑了,虽然因为发烧的原因无法笑得那么灿烂,但是我心里暖融融的,感觉生活不缺乏什么,一切都是最好的状态。

妈妈说我只有在病了的时候才知道她的不容易,平时调皮捣蛋也不觉得羞愧。我用脸蛋在她棉麻混纺的睡衣上磨蹭,我撒娇,保证以后一定乖乖听话。我总是这样,到头来还是依旧在家里“称霸天下”,因为妈妈没有其他孩子,我是她唯一的心头肉,我就得到了无上的尊宠。

那时家里的条件不好,破了的窗帘有两年没有更换,我虽然嫌弃,但知道这背后不可抗拒的生活压力,那是连妈妈也无法抵御的某种外在力量。一条窗帘破了,那并不影响什么,但是如果我病了,对她来说就是双重的打击,她一个人出外上班、一个人做家务、一个人煮饭,却没有再多一个人来照顾生病的我。

有时我总是抱怨,我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有爸爸、爷爷和奶奶。

妈妈说她知道不能给予全部我需要的东西,人得不到的总比能得到的东西多,就像一个杯子,装满了就要溢出来,装多了就容易晃出来。一个人这辈子获得的永远不会超过他天生的高度,那个高度叫作瓶口。

我当时不能理解这句话,仿佛那是某个童话故事里女巫的咒语,听不懂但却实实在在地影响了我的内心。我发现我后来的行为都和那个杯子一样,不敢奢望得到太多。

我记得我在四川岁县凹塘李屋的老家,桌上的闹钟时常停摆,灰层上可以写字,还有早上的晨光让地面上的积水闪耀如夜空中的繁星。我爬下高高的床沿,那时我才五岁,身子刚好可以触及地面。

我穿上拖鞋,那硬邦邦的拖鞋是用最廉价的PVC材料做的,咯噔咯噔地,我轻手轻脚走到厨房,妈妈在做早餐。

毫无悬念,我的早餐千古不变都是一个样。我对食物没什么好奇,但是我很喜欢妈妈穿着围裙忙碌的样子,听说她的工作也需要穿着围裙,那很优雅,就像是专门定制的舞裙,在狭窄的厨间里舞蹈。

我藏住自己的下半身,就露出半张脸在窥视。厨房里总有各种香味,比什么香水都耐闻。但是总体来说,我家厨房的主要味道来自芹菜,妈妈常吃,它降血压。我现在也是,只要一闻到芹菜的味儿,脑子里就会唤起童年的记忆,很奇妙,每次都可以,仿佛那是一种记忆的信息素。

妈妈一回头便看到我探头探脑,她笑眯了眼,手里拿起一个透明的长杯子,足足有我的脑袋那么长,然后她从冰箱最高处拿下一罐东西,往杯子里倒了绿色的黏稠液体。

我赶紧往回跑,那是我觉得最恶心的食物,吃起来跟鼻涕没什么两样。于是妈妈就得花很长时间用各种办法逼着我喝完这瓶东西。后来我知道,一共有六百毫升,我每餐都得喝这么多液体,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当我不肯喝的时候,妈妈就会使用一招撒手锏,“来吧,宝贝喝了这个才有力气上学,喝完之后我们再喝一杯牛奶好不好?”

我屈服了,等我再喝三百毫升的牛奶之后,我的肚子基本就涨得不行了,但是我喜欢牛奶。

我可能不只一次地问妈妈,为什么大家都吃各种好吃的,而我只能喝绿色和白色两种饮料呢?妈妈的解释具有一贯性,她说因为我的消化系统不好,医生说这辈子都得喝流食。我也曾看着别的小朋友舔零食,一定很好吃,而我只能站着干看。我也曾经幻想过一套阴谋论,即我妈的说辞是故意捏造的谎言,只是为了节约我在食物上的开支。当然,我对自己离奇的想象力一笑罢之。

有一次我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我非得先喝绿色的液体,再喝白色的牛奶呢?我很想知道两种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也许就不会有恶心的口感了。

我把想法告诉妈妈,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反对这样做。

这让我很不痛快,越是禁止的行为越是让我好奇。

每到春节,我都会收到一份礼物,其实并没有什么,我的礼物是我又长高了一厘米。我看着墙上的一道道横线,今年又可以再添上一笔了。

但是有一次,年初一的夜里三点多,我起床看到妈妈在衣柜里整理东西。我分明看到一个个由大到小的箱子垒起来,塞满了半个柜子。妈妈从来没有告诉我她藏着这些东西,那里也一直锁着,似乎有什么秘密。

“应该是礼物吧。”我心里想,并有些不满,那不知道是给哪个小朋友的礼物,而我却什么也没收到,只收到了我无聊的身高。

那时我内心充满嫉妒和愤懑,妈妈见我一脸黑线,也摸不清原因,她把早餐放在我面前,看我喝完。她总是支着腰,眼神非常专注地叮咛我喝下去,生怕我偷偷倒掉或直接整个人溜掉。这是她的经验,可见我还小的时候,经常干这两件事情。妈妈也确实说过我曾经的恶劣行为,说我甚至把绿色液体倒在花瓶里,于是那些花很快就萎靡了。也试过离家出走,结果我快饿晕了才知道回来讨吃的。

后来我知道那些液体比一般的食物还要贵,与其说是食物,不如说是药,没有那些药我就会生病。

但是现在的我满是怒气,我使劲一挥手,把杯子拍打在地上,它如鸣雷一般震裂,绿色液体洒满一地,好像长了一层薄薄的青苔。

“我不喝了,饿死都不喝。”我也不知哪里来的气,一直冲着脑门涌去。

时间似乎在那一刻停止了,然后我就听到妈妈捡玻璃碎片的声音,好像一块块贝壳在她手里碰撞出咔嗒咔嗒的声响。我从椅子上跳下来,拼命在玻璃碎片上踩踏,一下子气就消了一半。

趁着还有最后一口怨气,我喊道:“过什么年啊!我没有礼物,也不能吃好吃的,过什么年!”

每次我都是因为类似的原因而发烧,怒气容易使我头晕,然后一躺就是好几天。但是那一次,我头脑很清醒,我记得妈妈说了一句话:“杯子碎了妈妈可以再买一个,但如果你病了我就再也买不起了。”

说完,她把地上的污渍清理干净,又从冰箱里拿出新的绿色液体倒了一杯,再次放在桌子上。她充满权威的眼神里其实压抑着怒火,那是比爆发出来更令人心悸的熔岩,而我撒了气之后反而像瘪了的气球,我被她无形的命令牵引着坐到桌子上。

一口闷,我只能一口闷,没有一次觉得它好喝过。我只是为了妈妈才喝。

家里的那块破窗帘摇曳着,破口子就像个没正经的老大爷在向我嬉笑,笑我的小破家,笑我是个小破孩子。于是我也对着它苦笑,我服了自己,甚至也能笑出泪来。

一天下午,我从学校回家的路上,看着前面的道路上,大人接着小孩回家,他们形成一个三角形的整体。老师说过三角形是最坚固的图形,两只脚的桌子不牢固。而如果我妈妈来接我,那岂不就是两只脚的桌子在大街上走路吗,不过即便是这样的待遇我也没有享受过多少次。大部分时间都是我自己背着书包回去的,回到家我可能还要孤零零地在门口等上半个小时才能见到妈妈。

这样对比下来,我内心也很不是滋味,然后我就会习惯性地转移我的注意力不去想太多。路边的小花小草我都看过了一遍,可是今天的心情实在太糟糕,我被自己的情绪困住了。

于是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为谁而活着。我不能接受我妈妈制定的规则,毕竟她也从未给自己的规则提供合理的解释,她也从不给我的过去一个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我只能吃恶心的食物,穿一样的衣服,没有更多的家人,只能一个人回家并且带着不好的心情,我感觉我是被遗弃的孩子,样样都没别人的好。

我决定做一件叛逆的事情,来宣示自我主权。

我选取了每天都要喝的食物作为目标,如果我赢得了话语权,我就能够获得更多权力,包括从妈妈嘴里知道家里过去的那些事儿。

这次“战役”对我很重要,我得小心规划,不能出错。

我等待了一个礼拜,让家里的气氛回归日常的平静。

我给阳台上所剩不多的花儿浇水,那是六月的夏季,情绪多少有些烦躁,其中就包括那些花朵和我妈妈。

看到妈妈上班回来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我就意识到她今天可能心情不太对,我有些担心计划能否顺利实施。

我赶紧跑出去给她拎东西,发现妈妈今天的东西特别多,一大箱子的工具,还有盖在那些工具上面的花斑围裙。围裙满是油烟味,一层厚厚的灰尘,可以想象它所处的环境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我没有细问这些东西的来历,我拎着很重,只好默默地将它搬到一边。

妈妈没有像往常那样摸我的头,她甚至忽略了我,径直走到厨房做饭去了。我嘀咕了几声,她才回过头,带着一种近乎不存在的微笑冲我看看,然后极为疲惫地回身。

没有空调的房间里居然升起了一阵凉意,应该是从心底升起的。

我赶紧故作乖巧地坐在椅子上,等待晚餐送上桌子,那把椅子是用橡木制成,本来可以防白蚁,但却因为常年使用而残缺不堪,满是破洞,就像我此时斑驳的心情。

妈妈一如往常准备了两杯液体食物:一杯浅绿色,如同融化的翡翠;一杯她称之为牛奶,白如霜雪。如果我一个眼睛是绿色,一个眼睛是白色,一定美得充满韵律,但是它们装在杯子里,待会儿还要装在我的肚子里,一想到此处,我就忍不住倒胃口。

但是我必须假装在她面前把食物喝完,我的计划是这样的,从每一次的食物中留下一口含在嘴里,再偷偷吐出来,藏到其他容器中,积累多了之后,我就能做两种液体混合的实验了。

但是我的计划没有付诸实践,这并非我露馅了,而是我发现这次根本没必要偷偷摸摸。

妈妈把食物放在我面前之后,便异乎寻常地转身离开了。她去了房间,关上门,留下一段可怕的寂静。

我长时间呆坐在那里,没有弄清楚其中的原委,真的,如果人们的想法得来全不费工夫,就会以为是在做梦,我甚至不相信我居然可以坐在饭桌上把食物混合在一起喝。

在这么做之前,我再次审视妈妈的房门,我似乎听到了哭泣声,时断时续地又不像是哭泣。

绿色混合白色,那一定是迷人的粉绿色,我举起第一杯,试图倒入第二杯。然而我很快意识到,两杯都是满满的,任何一杯倒入另一杯都会溢出来,于是我的手高高举起,却不知从何下手。这简直就是个笑话。

后来妈妈看到了一幕,她立马大声制止,那声音带着沙哑。

她看我停住了,也稍微缓和了一下情绪,然后便气喘吁吁地把杯子从我手里面夺过来,我的胳膊感受到了妈妈少有的手劲,甚至还有一些微微的颤抖。

杯子安稳降落,惯性下的液体表面左右摇晃,妈妈的无名指也跟着那个节拍抖动着,是愤怒、惧怕和绝望的交织。

我没有勇气去看她的脸,所以一直无法描述,但是我猜想,那表情一定相当复杂。

然而她却没有使用严厉的声调,她极尽可能地压制着自己,用不知道哪个器官低沉地说了句话,那是让我印象很深的一句话。

她说:“当你要用水杯装牛奶时,就要把杯子里的水倒掉。”

我被这普通的一句话迷住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其实是“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道理,一个杯子只能装一种液体,一百块钱买了油条就不能再买豆浆,那是我们生活在第三区的居民面临的主要现实。

之后我听隔壁的邻居在议论,妈妈为了能保住屋檐下这个临时安置所,丢掉了自己做了七年的工作。

我们靠着仅有的积蓄生活着,妈妈比没有工作的时候更忙,然而这段时间却没有人愿意聘用她,那些底层工种早已不再需要人来完成。偶尔有些餐厅还需要人类侍者,它们打着反对A.I.的旗号,其实这样的店很快就因为资金链断裂而关门歇业。

工厂就更不用说了,那里的流水线自20世纪就逐渐机械化,哪怕是第三世界也不再需要大量人工,产业由地球向太空转移。

岁县集聚了太多失业人员,即便遇到难得的就业机会,那也是百里挑一的概率,那些原本乐观的人也会因为熬得时间太长而失去耐心。

因而妈妈找了好几轮,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她从各种途径打听到那些仅有的工作有多难找,她近乎放弃了,却没有跟我说一声。偶尔她会在街边捡点儿东西来卖,那样至少不会显得出门回来两手空空。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找工作的路上顺手就捡了些东西,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因为各种原因,我在学校的课也停了,趁着天还没亮,跟着妈妈在街上逛着。

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间,虽然知道没钱是什么滋味,但我也知道每天陪着妈妈是什么滋味,得到一样东西就得失去一样,这是妈妈教给我的生存法则。

从日出到日落,走得累了总让人忍不住坐下来思考一下人生,然后我就和妈妈对视。她有时也笑,是真的笑。可能因为我脸上花花绿绿的原因吧,她笑的时候还用手指指着我,然后用她也不算干净的衣袖帮我满脸抹了一遍。我们牵着手无目的地走着,就好像那是一次旅行,前面有无限的可能。

我会踢着易拉罐回家,哐当声让邻居头痛,但是妈妈并没有制止我,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居然容忍我放开性子到处闹。易拉罐来到了家门口,我就学着有钱人很礼貌地说:“欢迎来到寒舍,您这一路辛苦了。”然后妈妈就把它收藏起来,等收藏到一定数量,就把它们请出去。

偶尔也会有好心人塞给我一些食物,我不能吃,但是妈妈可以。我可能是因为长得比较可爱吧,街上的人看我穿着简陋而单薄,都会多瞄我一眼。妈妈告诉我,当别人这样看你的时候,也要用眼神回敬人家,这样你才能站直了腰,不被别人看低。

其实我本来就矮,为了实现妈妈的话,我就踮起脚尖去回看那些人,他们都被我逗笑了,仿佛我是正在跳芭蕾的灰姑娘或丑小鸭。

那是一段神秘的冒险,你不知道明天会遇到什么惊喜:一块别人遗弃的手表,半个珍藏版的玩具,各种新奇古怪的垃圾,当然还有更多我都想不到的东西。每次睡前我都幻想着新的可能,我感觉内心很充实,很充实……

然而有一天妈妈问我,如果让我选择,我是希望每天都能饱餐一顿还是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我毅然决然地否定了前者,因为我的食物实在太难吃了。但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是什么呢?我抱着妈妈说:“我觉得有妈妈在,就看不到风雨。”

但是我的食物太贵了,照这么吃下去总有一天需要借钱过日子。

这是妈妈也不可能抵御的力量。

“当你要用水杯装牛奶时,就要把杯子里的水倒掉。”

我从这句话中得到了力量。

确实,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用喝一整杯液体了,变成了三分之二,又变为半杯,最后妈妈告诉我一天可能只要喝两顿了,她消瘦的脸颊带着异乎寻常的坏笑,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点儿苦味来。

我也没心没肺地很开心,虽然吃得少,总是筋疲力尽,但是一有精力,我就觉得好笑,这样的日子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后来妈妈告诉我,我因为没有吃东西,沉睡了好几天。

当时我不知道几天意味着什么,现在却惊讶我为什么没有饿死。

妈妈并没有感到伤心,反而用她天使般的微笑安慰我,用她布满老茧的手抚摸我的额头,那是多么粗糙的手啊,她一定觉得我很光滑。

我看到头顶的天花板了,知道我是在家里,仰头看那些破洞,透过的光组成星光璀璨,妈妈就在那光晕的中心,如同仙女一般熠熠生辉。

她告诉我,她找到了工作,一份能够继续维持开支的工作,不再需要担心明天的食物。她伸出两只手,在我头顶做了一个伞盖的造型。但是我陷入了沉默,总觉得珍贵的美好稍纵即逝,妈妈又要离开我去上班了,还要回学校忍受那些不友好的同学,想到这些,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曾经的日子再次重现,我还是坐在饭桌边,等着妈妈从厨房里拿出两个杯子,一绿一白,我得先喝下绿色的,再喝下白色的,那是我的食物,也是我的药。

唯一不同的是凳子换成了新的,窗帘也不再对我破口嘲笑,家里的很多东西都失去了灰尘。

我昏迷的那段时间,其实不是几天,而是足足有两年,我看到了架子上的日历,那是公元2099年。

我赶紧去量我的身高,2097年的那道横线刚好碰到我的头顶。

即便这两年我没有长高,为什么这两年我也没有任何记忆!

博医生点点头,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不需要更多的证据去解释什么。然而那个女人湿润着眼睛,她并没有想停止讲述,还有太多话憋了太久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及。那些原本只字不提的人,内心堆积的言语一旦有机会宣泄,就会像酝酿的火山一般瞬间爆发。

她把最后一点牛奶喝完,接着说:“我那时才真正有了意识,于是偷偷含着一口一口的绿色液体和白色液体,凑够了两大杯,我在浴室里完成了两种液体的勾兑,你猜发生了什么?”

博医生点点头,一则不希望她继续唠下去,一则也默认自己清楚了其中的原因。

“两种液体混合后产生了微弱但是可见的电流,就像是正负电极接通了一般。那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摸肚子。这么多电流在我肚子里难道没有伤害到我吗?慢慢地我懂了,我就是一个机器人,和我妈妈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我身体茁壮成长的假象靠的是商家一年一度的以旧换新活动。”

“等等,你能确定你母亲不是机器人吗?”

“她切菜时受过伤,我看到了血。”

“那她为什么要隐瞒你是机器人的真相?”

“博医生,你出生在第一区,精英阶级优渥的条件决定了你们能够获得最好的环境,接受最好的教育。而在第三区,多的是盲流、犯人、无家可归的人,他们因为机器人而失业,有时候愤怒就会殃及那些无辜的机器人。我当时读的小学就是一所彻底的反硅组织学校,如果他们发现我是个机器人,我恐怕也活不到现在。而且话说回来,像我那种机器小孩,等同于人们家里养的一条狗,丁克或同性恋家庭就喜欢收养这种小孩,说实话,我们并不算什么,原本是人类智力的延伸,现在则是他们情感和爱的延伸。”

“而你则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

“没错。”

“那你母亲有没有讲过她以前的家庭?”

“在我们最辛苦的时候,我妈说过那段往事。当时四川岁县经历了一次8.0级强震,她们家位于地震中心五十公里处,受灾严重,全家只有她一人幸免于难,她的丈夫和孩子当时和她住在同一个房间,屋顶只压了一半,而她恰好在瓦砾之外。她获救后得到了一间安置房,就是现在我们住的那间房。她说一想到当时那么困难都扛过来了,就会觉得今天这些遭遇都不算什么,感受是相对的,就像粗糙的手摸什么都是光滑的。然后她甚至笑了,忆苦思甜的那种笑……”

“那她是因为什么动机而收养了你?因为寂寞吗?”

“应该是吧,弥补她失去的那个女儿,所以当我知道我是一个替代她女儿的机器人时,我瞬间感受到了一阵凉意,毕竟我的躯体没有一丝温热的血液。”

“所以你内心有一些怨言是吧,是对自己身世的悲哀,还是对你母亲的悲哀?”

那女人叹了一口气,握紧了双手不让手指颤抖。

博医生觉得这些叙述对于接下来的治疗有很大的帮助,他虽然没有做记录,但是脑子里已经打好了草稿,将面前这位女士的心理状况通过一个笛卡尔坐标系构建简易的心理图像,并在一条曲线上标注了若干节点,那是显著的心理标签位点。

根据博医生的理解,他制定了一个初级治疗方案,其中以现场催眠作为主要的手段。对于博医生来说,有时候催眠的过程就像是谈了一场恋爱,和病人真实的内心对话以诱导出需要获得的信息。这方法稍不留神就会爱上病人或者被病人所爱,当然这只针对经验尚不够丰富的心理医师。

博医生进入隔壁房间的催眠室进行安排,短暂片刻之后,他出来并示意病人进入那个光线略显昏暗的房间。那里有一个牙医专用的躺椅,只是做了一些改造,可以让人舒服地躺在上面,必要时医生也可以移动或旋转椅子的角度,来制造催眠时用到的沉入感或上升感。

女人躺好后,博医生用充满磁性且具有迷惑性的语调不断地做催眠暗示。

“很好,你躺下来,慢慢闭上眼睛,眼皮放松,慢慢地放松,放松自己的头部,放松肩膀,放松胸部,放松肚子,放松四肢。很好你现在被白云包裹,你在漂浮,身体轻盈地像一片羽毛,然后我数到三你就会立即进入深深的睡眠。”

博医生看着这位睡美人,感觉自己就是那个王子,让她睡去,又让她醒来。他轻声默念:

“3——2——1——入睡。”

这是博医生第一次给机器人做催眠,他并不肯定人与机器人在潜意识层面是否具有相同的构造,他只能先试一下浅层催眠,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反应便再进入到深层次。

博医生朝沉睡的女人耳边暗示:“现在你处于一个废墟之上,那是一场地震的杰作。”

“是的,我看到了,天空在血色的残阳下即将闭上眼睛,冬雾盖过一切残酷的画面,只有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和极远处人们的失声痛哭。我站在瓦砾的中央,我没有腿……”

“是的,你是一个观察者,你是虚无的存在体,这场悲剧的见证者。那么请告诉我,在你目光所及的近处,你看到了什么?”

“龇牙咧齿的水泥块,上面有一条条经脉,那是翘曲的钢筋和铁管,就像被折断的胳膊上裸露的骨刺。这里应该是个小县城,房子都不算大,不算高,但是它们坍塌的效果是那么震慑人心,我以为是巨大的乐高积木碎成了无数的单件。在我视野之内,只有一棵树依然耸立,但它也被劈成了两半,就像一个胜利的V字手势。有一辆卡车也被撕裂,那高高的个头早已压成了薄片,我害怕里面有人,我不想去看他!”

博医生见她情绪有些波动,赶紧对她暗示,“不,那里没有人,那是一辆空车。你应该把目光集中在瓦砾之上,看看有没有搜救人员,有没有还活着的人在呼喊救命。”

“那我往后看……”

博医生看到她下意识地将脖子往后拧了一下。

“我看到了来自各个分区的搜救队正在远处集合,有些在搭建帐篷,有些在往这边快速赶来,但是最先抵达我面前的是几架无人机,也许不仅几架,我在各个废墟构成的山包上面都能看到几十架无人机,它们正在使用探测光束搜寻遇难者。我可能是其中一个,因为有一架无人机正在我头顶盘旋定位,它发出的辐射荧光束在我头顶上方弥留,就像插了一杆旗帜,代表这里有一个生还者。那束光线呈黄绿色,而有些光束则是鲜红色,我看到数以百计的红色光束在我四周耸立,我心里很清楚,那是代表濒临死亡的意识体,越是鲜红的颜色,代表紧急救援指数越高。

“我接着看到有很多机械搜救犬陆续爬上废墟,他们速度很快,脚步很轻,针对紧急救援指数的不同而分别对周边乱石进行挖掘。其中一只狗挖到了一个人的背部,整体检查发现其并无特殊情况,于是从它的嘴巴里吐出一些维生物质,渗透到遇难者的身体外部,从狭窄的缝隙里渗入,将其完全包裹,然后一个人类救援者再将其整个挖出来。他被包裹了一层壳,安置在悬空的担架上运走。

“有一个老头脸色苍白地接受着他们的援救,他昏昏沉沉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他的目光盯着地面碎石堆里的一块铜板若有所思,上面写着“凹塘街五号”,那是他家的门牌。也就是十几秒钟的时间,四十多年的老宅子也垫在了脚下。

“救援者看到了我,他给后方的队友做了一个上前的手势,其中一个人便快速过来给我的伤口包扎,虽然我看不到我的伤口在哪儿。”

博医生从她耳边吹了一句:“你现在需要去寻找你的母亲,从她口中获得那件重要的事情,你应该去寻找她……”

那女人不安起来,先是腰身扭动,进而又整个身体像癫痫一般颤抖起来,博医生还特意看了一下她的无名指,抖动得更加厉害,好像在疯狂地弹奏钢琴。博医生用手迅速按住她的胸口,他居然感受到了对方的心跳。

难道她不是机器人?!

博医生正想要紧急唤醒她,如果再这样持续下去很容易出问题。

但是那女人又忽然间停止了一切运动,身子从撑起的弧形中撞向躺椅,结束了,平静地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博医生见此状,便继续引导她,“你刚才遇到了什么,见到了什么?”

“我从我的身体里分离出一个人,那不是别人,正是我妈妈。”

“很好,现在你继续放松,你要问清楚她跟你说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看到我了,不是,她视线往下看,往我的下边看。哦——不要——”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博医生尽可能放低声音不去刺激她。

“她向我猛地扑过来,表情非常痛苦,她在哭泣,泪水从她脸上的灰尘上划过,就像河水切割河床。她用双手在一块块地搬运石头,往后面扔——”

“她在挖掘什么,你仔细看看?”

“她在挖我脚下的水泥块,那里一定掩埋着什么,应该是人,她的家人,或许是她的女儿,那个我不曾见过的她的女儿。我有点儿伤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哭,不是因为这里的惨状,而是我觉得我才是这里最惨的。”

博医生不太理解这种心情。

“我孤零零地飘在上方,却没有人理会我,我妈始终还是爱着她生养的孩子,应该是嫉妒吧,但却又说不出一点儿恨,只是无限地忧伤。我看着赤艳的天空中一只乌鸦飞过,那感受真的很不好……”

“调整你的心情,放松,请完成你的任务,去问清楚那件重要的事情。”

“我喊了她,但是她并没有回应,她对着天空咆哮,双手不能挖掘到任何东西,她的孩子埋得太深,无声地呐喊——但是有救援人员跑来了,显然是被声音吸引过来的。我妈妈被一个带着一身装备的蒙面壮汉拖到一边,不断地劝阻,另一个队员俯下身去看那块被挖了浅浅凹槽的地面,石头上还留下一些血迹,是我妈手上流出的。男人用仪器测量了这个区域的生命体征和意识波谱,并在空中树立了一个红色的光柱,下面有一个意识体危在旦夕。

“其中一个人说,那只是个仿真机器人,不值得去救,但是领队的男人却指着自己肩章说了什么,并坚持要救。通过简单的搬运,大石头被去除了,我看到一只肉嘟嘟的小手,已经被灰尘涂满了米黄色,和周边的建筑废墟极难分辨,队员赶紧握住那只小手,给她接通了仪器。然后他忽然抬起头,在对讲机上用很重的口吻喊着,说让营地的后勤人员火速带上一个传输器和容量盘过来,有一个遇难者即将脑死亡,还有十五分钟时间。

“他的对讲机似乎很不灵敏,拍打了几下之后麦克风还是回响着沙沙的噪声,无计可施之际,他用手势示意最近的队员,让他给营地汇报情况,并敲打手臂上无形的手表以示时间紧急。

“但是那个队员却没有离开,他快步赶过来,取下口罩大喊,他说传输器有一条,但是容量盘告急、告急、告急,物资运输车在路上遇到余震,三十分钟才能赶到。

“挖掘小女孩的救援人员再次握住那个小手,这会儿他是双手紧握,跪在地上,用额头触碰,在这个最高的废墟之山上像一位祷告的僧侣。我妈妈看到情况不对,于是挣脱束缚,爬过去,问人是否没救了。男人说我们只有传输设备,没有容量盘,不能将她即将消散的意识转移到存储器,这意味着再过十分钟,她就会飞到天国去了。

“我妈妈不敢相信,她说她已经经历了一次地震,失去了全部家人,不能再因为第二次地震而失去最后的希望。我妈妈也跪在地上,求着那个男人,但是他没有任何办法。忽然,我妈猛地站起来,虽然她受伤的脚依然流着血,但是她朝着救援人员说,能否拿她的身体作为容器,把女儿的意识传输过来。三名队员没有人敢吱声,就这样看着这位母亲的乱发被各个方向的风吹折。一个男人试图让她清醒,说不可能把两个人的意识混到一起,那样人会疯掉。

“我妈妈从胸部发出微弱的笑声,她说了一句话,却在无限的空旷中回响了三遍:当你要用水杯装牛奶时,就要把杯子里的水倒掉。”

博医生看到那位躺着的女人忽然沉默不语,如鲠在喉。

“别人一再劝导她,说那只是一个机器人,不值得为她丢掉自己的意识,而且那个机器人小孩顶多是个玩偶或宠物。我妈却再次恳求,说那是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孩子,第一个孩子她没能救活,不愿意再失去一个。她愿意把自己的身体让渡出来,否则她会活在自责中。但是男人们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营救,怕摊上什么事情,更怕惹官司。只有一个男人向另一个队员伸手去要传输线,两个男人争执了一番,最后还是将设备架接了起来。”

博医生终于明白了,面前这个女人已经不再是机器人,她的机器人意识储存在了人类的身体之中,因此催眠才能得以起效。

“在最后一幕,我妈妈提了一个要求,可否不要将她自己的意识全部删除,只留一句话,就一句话。男人问他是哪句话,她对着地下深埋的女儿说……”

“说了什么?”博医生也替她紧张。

“我听不清楚,她说了,我还是听不清楚……”

博医生翻开女子的眼皮,她的瞳孔往上扭转,失去光泽,眼白凸显,呼吸急促,双唇抖动,如果再不唤醒她,她的意识将沉入深渊,荡失在虚无之中。

他赶紧启动按键,躺椅像算珠一般打落,制造快速跌落感。

在女子的意识之中,世界仿佛失去重力,所有人飘浮于半空,那些泪花仿佛水晶飘散开来。夜晚即将醒来,天空快要睁开它亮眼的瞳孔。

在女人即将苏醒的时刻,她听清楚了母亲的那句话:

“宝贝,现在,我的身体就是你的新家。”

【责任编辑:艾 珂】

刊载于《科幻世界》2020年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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