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的邓定维老师为她的学生李媛媛写了一本书,希望我写一篇序。为此,李媛媛的母亲邓坤明女士还特定给我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因为她们听说,我已不再为别人写序言了。
我立即回答,我宁肯推开别的一切文章,也必须写这篇序。本来早该为李媛媛写一篇文章的,但总是举不起笔,感谢这两位姓邓的女士,一位老师、一位母亲,给了我这种推动。
李媛媛离世已有四年,人们已经从悲悼的气氛中走出来了。现在写她,可以比较平静地追踪一个艺术天才的匆忙来去。对于她的离开,人们不愿意诅咒疾病,而只会叹息上天对人世间的吝啬。但是,也许上天有一种刻意的安排,不忍心让李媛媛经历风华老去的黯淡,而只让她在美丽的高点上临别一笑,使美丽保持彻底的纯粹。但是,这样的安排,也实在太残酷了。
她毕竟是她,到最后还是快乐的。她的遗言是:“爸爸妈妈别难过,媛媛是去做天使!”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遗言。可见,她短暂的一生从来没有离开过美丽半步。
她的人生,把朝霞和晚霞并在一起享用了。她不喜欢冗长的白天,刚刚结束早晨的灿烂就直接跳跃到黄昏的灿烂,当最后一抹霞光离去,她也离去了,她不愿意消受黑夜。
二
不管是元旦还是春节,打来第一个贺节电话的总是她。先是叫我“老师”,后来叫我“院长”,等到我辞职之后很多年还是叫“院长”。其实我没有正式做过她的老师,八十年代前期应邀为表演系教师进行美学辅导讲座,她才听到我的课,她那时已经留校做教师。记得她听课时坐在前排,与另一位青年女教师顾艳坐在一起。别的教师都在低头记笔记,她没有,只用眼睛做笔记。我讲述理论概念的部分,她表情平静;等到讲到审美事实,她立即深度投入,满眼光彩,甚至还会轻轻地拍打顾艳的手,意思是“听到了没有?”回想起来,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不久,我看到了她在中国首届莎士比亚戏剧节(1984)里《安东尼和克里奥佩屈拉》一剧的表演。这实在让我大吃一惊,因为一般美丽的年轻女演员总会把自己的美丽当作扶手,在表演中依赖一下,施展一下,这在艺术上无可非议,观众也乐于接受。但是李媛媛在上台后的二、三分钟后就立即超越了美丽,丢掉了扶手,快速进入了饱满的表演状态。她的这个埃及女王,完全进入了莎士比亚的情景,没有刻意的中国印痕和埃及印痕,只有人性深处的烈火把她、莎士比亚和女王烧熔在一起。这时的李媛媛,目光专注到能穿透一切,行动的力度和节奏都出自本能,既有充分的爆发力又有足够的控制力,完全不再是生活中那么单纯、快乐的女孩子了。
李媛媛的表演,除了快速进入饱满状态外,还表现出一种透彻的纯净,完全洗去了连一些大师级演员也不可避免的矜持和架势。这很难做到,因为演员与角色之间总有不少的距离,矜持,就是一种试图靠近角色的摹拟式架势。但是,李媛媛让必要的架势完全出自内心,中间不残留摹拟的云阴。因此,观众即使后来在看她所创造的三姨太、苏文纨这样的角色,也会直接进入她们的心灵,尽管这些角色与李媛媛差别很大。产生这样的结果必定经过体验,但与别的演员不同,李媛媛不把体验过程放到台上,而是在上台前早就完成,等到她上台,一切已化成一体,澄彻无碍。
可见,她并不只是“本色演员”。台上那个澄彻无碍地化成了角色的她,并不仅仅是从她的“本色”出发的。她的行为力度、行动节奏、表情起落,一旦形成就会像音乐一般合乎法度和程序,达到最佳剧场效果。
那年我担任中国首届莎士比亚戏剧节的学术委员会主席,来不及把几十台戏看全,但是胡伟民导演几次陪我到长江剧场看李媛媛和焦晃合演的这台戏,哪怕看一些片段、一个谢幕也好。我当时想,一个二十多岁的中国女演员,一上台就把莎士比亚演得如此炉火纯青,真会让莎士比亚在天之灵对中国刮目相看。
舞台上的惊人成功,使年轻的李媛媛快速把握住了自己生命底层的珍室。那些天我老是在学院食堂门口见到她,满脸都是最幸福、最健康的笑容,似乎还保留着昨夜莎士比亚的高贵。很多老师像我一样停步称赞她,她笑得更天真了,她的四周,全是男学生、女学生们灼热的眼神。
很多年后,她以中央电视台《社会万象》栏目主持人的身份采访我,问我舞台表演和电视剧表演的关系,当时她已演了大量著名的电视剧。我以她本人为例,说明舞台剧永远也不会被电影和电视彻底替代。我说:“你把满场观众的耳目全都捏在自己手里,在不大的舞台上纵横裨阖的力度,在拍电视剧时一定享受不到”。她笑了,说:“我最想演的还是舞台剧。”
三
我担任院长后,批准了她想调到北京中国实验话剧院的申请。对此,上海戏剧学院实在是忍痛割爱了。但我心中明白,她是一个表演天才,可惜了。
她对我的批准非常感谢,每次来电话都说有很多事情要“请教”我,等她回上海时希望能抽时间与她长谈一次。但是,直到我辞职,还没有找到这个机会。
我辞职后一年,上海举办艺术节,她来参加了,不断来电话约我,我就通过《新民晚报》的张攻非先生预定,在石门路、威海路附近的一家小饭店请她吃饭,顺便聊天。可能是张攻非先生向饭店透露了我请谁吃饭,这家饭店的经理、服务员都非常激动,作了奇特的安排。那是一间很长的房间,中间放了一张很长的条桌,桌子两头分别坐着一个人,一头是我,一头是李媛媛。因为离得比较远,我们讲话要大声一点,这样,躲在三扇门外的服务员都可以听到了。我笑着扫了一眼玻璃门外面攒动的人头,说:“你真是出大名了,那么多崇拜者!”她说:“他们也许是想看院长您吧?”我说:“这儿又不是学院,怎么会看我!”
那天,我们就这样大声地谈了很久。她详细讲述了在北京的生活情况,说在亚运村那里买了两间小房,然后好奇地询问我辞职的原因。我讲了几条,她还是觉得不妥,因为她已在学院其他老师处听说,我一辞职就有几个被我处分过或批评过的人开始向我泼污。她觉得我如果不辞职决不会产生这种麻烦。但她又一再劝我,别理他们,保重心情和身体。
只有一会儿,我放低声音,说:“你一个人在北京太寂寞了,还得态度积极一点找个男朋友。”我知道像她这样的人,追求者一定是前仆后继的,但因此也容易失去选择的标准,变得害怕选择了。
那天离开饭店时我去结帐,饭店拒收,说我们在他们这儿聊天是他们的荣幸。我说这是两码事,我今天是在请李媛媛吃饭呢。李媛媛拉了我一下说:“人家今天是真情实意,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如果硬付,他们会伤心。”我笑着点头,发现她总是因为体察人情而使人生变得简单明了,大大咧咧。
后来,有一次我到北京,妻子为我做生日,只约李媛媛参加。她盛装而来,为我们切蛋糕。那天她告诉我们,合心的男友还没有找到。
忘了隔了多久,突然又接到她的电话。她说:“按照院长您的指示,我有男朋友了。”我对她深表祝贺。
在这以后,我开始了远距离、长时间的历险考察,而且一次接着一次,与国内朋友们的交往全都中断了。不知我走到哪个国家,她生了孩子;又不知道我走到哪个国家,她被宣布得了重病……
四
在她离世之后,我经常会想起她。每次想起,都会产生一系列有关做人和演戏的思考。
我在上海戏剧学院教了那么多年书,当了那么多年院长,漂亮的男女学生见过太多太多。漂亮而又能演戏的,也为数不少。但是,把真、善、美这三相组合发挥到近乎极至的,是李媛媛。
永远无法想像李媛媛会说一句假话。她是一个用彻底善良之心毫无保留地面对世界的人。正是这一点,使她的美丽表现为圣洁。她读的书未必很多,却有极佳的感受能力,因此会被古今中外一切美好的心灵所感动,结果她也就能以感动了的自己去感动一切人,通过她的眼神、表情和声音。她永远不会欺侮别人,哪怕一丝一毫,而只会被别人欺侮,但一切想欺侮她的人一见到她就不想欺侮了。在一个比较正常的环境中,真、善、美的组合有一种不可侵犯性。
她在戏剧、电视中能够出入一切最豪华的宴会,表达种种最绵蜜的柔情,但在实际生活中,这些都不适合她。她习惯于衣衫草草潜入宴会厅的一角偷吃一口什么便缩颈暗笑。她是低调而又热情的邻家小妹,但交往几次又觉得她更像一个“哥们”,什么都可以信托,保持着山东人的纯朴、爽朗和简明。她几乎热爱一切,热爱父母,热爱姐姐,热爱老师,热爱同学,热爱学校,热爱山东,热爱上海,热爱北京,热爱沿途风景,热爱人生际遇。而被她热爱的一切,也因她的热爱而变得神采奕奕。这种大爱的往返,使她变得大气,能演各种角色而全都取得成功。她甚至立志要演遍天下360行。表演艺术说到底是排除障碍的艺术,许多聪明的演员演不好戏,原因就是心中障碍太多。在李媛媛心中,几乎没有任何障碍。世界的任何一角,都能在她心中获得滋润,然后通过她展现出来。
正是在这一点上,演戏和做人合一了。
李媛媛怎么会变得这样完美呢?
我想,一个从小就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可能会比别人更多地吸取世间的美好而变得美好,但也极有可能因太多的溺爱、赞美而被宠坏,变得忸怩作态。李媛媛显然是前一种类型。但是,要把世间所给予的美好铸造成自身的美好,家长和老师也起着不小的作用。因此,我要对邓坤明女士说,您是真正的成功者,因为您亲手培育成了一个生命的奇迹。您实现了万千母亲的期望,只不过天妒极致,未能久留。我也要对邓定维老师说,同样作为一名教师,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一位退隐老者为年轻的学生写传记,心中当然不好受,但仔细一想,也有安慰的理由。您擦拭过美丽,守护过美丽,现在,又回忆着美丽,记录着美丽。教师一生要做的事,不正是这些么?
是为序。
二��六年十二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