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老西家的保姆又闹“罢工”了。当初在家政公司谈得好好的,每月多给些钱,双休日不休息。可不到半年,就全不算数了。
邻居7号对此颇为不屑:“你这朋友真没本事,连个小保姆都搞不定。”
我决定向7号请教,帮帮老西。
“小花不想回那穷地方去了”
7号和老公没要孩子,丁克家庭,父母年事已高,生活还能自理,为了让老人保持清静,7号就在自家餐厅给保姆搭了张小床。
每天早上,保姆小花骑着小车去她父母家做家务。晚上,楼道里就响起小花细细的叫门声:“二姨呀,我回来啦――”
我曾想和7号协商,让小花抽空给我做钟点工多挣点钱,没想到被7号断然拒绝:“我家小花有空还想多看点书,哪能光想着挣钱。”
我很奇怪,保姆大老远来北京不想挣钱那想什么呢?
小花初中毕业,24岁,这个年龄在农村应该是“大龄”了,但只要一提这事,7号就老大的不愿意:“别打小花的主意,我家小花早订了亲,男方是养鸡的。不过现在就是养牛的我们也不嫁了。”
小花在一边涨红着脸,不知是害羞还是激动。
“小花不想回那穷地方去了,来,快告诉阿姨,有没有这个志气?”
小花挺直腰板,战士一样响亮地回答:“有!”
7号疼爱地抚摸小花亮亮的头发:“春节她回老家,天黑出门就跺脚,以为还是咱楼道的声控灯呢。整整半个月,没地方洗澡,厕所脏得下不去脚,手纸都是我给带的,回来手也生冻疮了。你说这样子,可怎么回去?”7号说得可怜,好像小花回的不是自己的家。
小花停下手里的活,定睛看着7号,突然问:“二姨,什么时候你教我打电脑啊?你打电脑的声音真好听,像音乐一样。我要像你一样写文章。”
7号好像没听见:“我要给她找一个北京的,对,一定要北京户口!哪怕年龄大点,哪怕有点残疾呢。”
记得过去我去7号家,小花还问我要不要喝水,7号有点不愿意:“人家喝水我不会给倒?你的任务是照顾姥姥姥爷,我看你是功课做完了吧。”
小花于是红着脸,低头回餐厅去了。
直到我出来,小花才从大餐桌上迷迷瞪瞪抬起头来,台灯映着摊开的书,是《现代文学史》。
“看得进去吗?”我问。
“不就是鲁、郭、茅,巴、老、曹嘛。”小花轻快地说。
7号向我炫耀:“真邪门了,这孩子看这么枯燥的书,居然上瘾。晚上不叫就不关灯,你说说你说说,要是城里孩子能这样,还着什么急啊。”说着,她手指点着小花的脑门,“记着啊,就看到11点,不许太晚。”
“知道啦,二姨――”小花声音拉得老长,撒着娇答应。
后来我再去7号家,小花只叫声“阿姨”便埋头看书,一副高考冲刺的架式。
我觉得7号的做法也许对老西有示范作用,就赶紧向老西传授。没想到老西冷着脸说:“你们7号那叫有病!保姆大老远跑到北京干嘛来了?别整那腻腻歪歪的人身依附关系了,还叫嚷平等呢。”
我不同意:“小花回去就一农村妇女,7号这一帮,没准就有好结果了。”
“平等对她们比钱更有意义吗?我家小刘倒是平等订的合同,我没强迫她也没歧视她吧?你看现在,你守合同人家不跟你玩啦。”
问题是,7号怎么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呢?
“因为我把小花当自家人了。”7号回答,“自家人双休日当然要做饭吃。再说我对小花的将来是负责任的,我们不是雇佣关系,顶多算帮忙,我给她些钱表示感谢。我曾经想让小花学烹饪、学医务护理什么的,但这样还是脱离不开服务性工作。小花为什么非要做这个呢?”
片刻,7号皱着眉很认真地说:“我考虑还是让她学文科,将来争取进个文化单位,或者当自由撰稿人也未尝不可,只要能养活自己。回头我拿她写的东西给你看,好家伙,弄不好咱小花是个作家坯子呢!”
不过直到最后,我也没看到“作家坯子”的作品。因为7号从来不去动小花的东西,除非小花一定让她看。7号总是强调,要给保姆留出自己的私人空间。即便在餐厅吃饭,她和老公也总是绕开小花那张小床。跟小花说话,总要保持50厘米以上的距离。
而小花对此毫无察觉。直到很久以后,有次买菜碰到小花,她突然紧张地问我:“阿姨,我最近发现二姨老绕着我走,是不是她嫌弃我了?我天天洗澡的呀!”
我笑了:“怎么说呢,你二姨个子高,可能离你太近嫌说话费劲吧。”
在7号的宠爱下,小花从里到外都在发生着变化:她身穿7号淘汰下来的名牌运动服,脚蹬名牌旅游鞋,戴一顶雪白的棒球帽,帽沿压得低低的。天热的时候,鼻子上还架一副窄窄的茶色眼镜。楼里人都以为小花是7号的亲戚,碰到总会问:“下班还是下学呀?”
“下班。”小花大声回答。
“在哪儿上班呢?”
“北边。”小花降低一个音调。
门口新来的小保安不认识小花,刚一上岗就把小花拦住了:“你找谁?”
“找谁?我回家!”
“你家几号?你是干什么的?他家什么人?”小保安例行公事。
“你有什么权力这样问我?每个进去的人你都这样问吗?再说你知不知道这样对业主很不礼貌?还保安呢,太不职业了吧。”小花的口气咄咄逼人。
小保安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犹犹豫豫地放行。
7号跟我说起这事时兴奋得手舞足蹈:“你看看,你看看,我说近朱者赤嘛。我家小花终于把架子端起来啦。我就不喜欢她见人矮三分的样子,给我丢人。”
晚上,7号带小花下去找小保安。小伙子不好意思了:“这回认识了,以后不会拦她了。怎么说还是我老乡呢。”
7号奇怪:“你怎么知道是你老乡?”
小保安笑她:“时间长了你们就听不出来了。我一听口音就是我们那儿人,离得不远。”
小花听后不高兴了:“真自作多情!”
7号事后承认,小保安的话,让她的“改变”计划略感受挫。但她天生是个不服输的人。“我一定要让小花从心理上直起腰来。”她暗暗赌咒。
那天吃过晚饭,7号把自己的健身卡交给小花,并给小花找出一套泳衣、泳帽和泳镜,此外,还备了一块大花浴巾。小花对着镜子戴上泳镜一照,笑得前仰后合。
“今天,我不带你,你自己去。进去不知道怎么走时就张嘴问,看你能不能理直气壮。”
小花捧着这些陌生的行头,突然严肃起来,像接受一项重大任务,脸憋得通红,咬着牙保证:“一定,我一定能做到。”
说完,步履沉重地走了。
那是7号常去的一个会所,装修豪华,游泳馆在最里面。小花直到晚上11点多才回来,把我和7号吓得够呛。
在等小花的时间里,我劝7号:“为什么你不带她去,这样多危险。一个女孩子,出了事你怎么向人家里交待?”
而小花回来时异常兴奋,说话声调提高了好几倍:“二姨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像做梦一样,以前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的地方,里面好亮啊,到处都是香的。好多小姐不穿衣服躺在白椅子上,嘻嘻,水透蓝透蓝的!”
“你呢,下水游了吗?”我打断她问。
“一进门她们都看我,我不理她们,我有卡我怕什么。”小花给自己壮胆,“后来我什么都不穿也进去了,哈哈,不是,我穿上二姨给我那衣服了,用毛巾捂着呢。坐在高椅子上的人还追我。”
“是男救护?他追你干嘛?”7号急切地问。
“我拿他脚下的皮圈,他追我,我跟他讲道理,他不理我,抢过去就走了。二姨,哪天你得去说说他。”
“唉!”7号一拍大腿,“真丢人,忘了告诉你,那是人家救护的救生圈,你用救生圈要花钱租的。”
我这才明白7号为什么自己不带小花去。
听7号说,那天晚上小花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仍然两眼放光,嗓音特别大:“二姨,我一定要学会游泳!”
可是从那以后,7号没再让小花去游泳馆。因为那里的人都认识7号。7号又开发了新的项目。
她开车带小花去机场接国外的亲戚,害得小花回来激动得又是一夜没睡。她还带小花去吃麦当劳。领着小花大摇大摆地进大饭店去洗手间。
7号嘱咐小花:“别怕,这些宾馆饭店谁都可以进,只要你挺直腰板照直往里走就行。别忘了,这叫洗手间。”
但是有好几次,7号回来气急败坏地在客厅训斥小花:“我就不明白了,你那眼睛就不能老实点吗?就不能看着一个地方吗?非要东张西望?你累不累呀,跟你说多少回了,就那么老盯着人看,你知道不知道这样不礼貌?怎么就记不住呢!”
小花双手放在两边,垂着头,毕恭毕敬听着。
“真是丢人现眼!就你这样,怎么带得出去?还嫁北京人呢,我看你就是块种地的料!”
小花一声不吭。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说也没用。”7号舒口气抚着小花的肩膀开始安慰,“别气馁,万事开头难,以后二姨不光教你学电脑,还要教你学开车呢,咱要成为名副其实的北京人,对吧?下回自己还要接着去啊,不许打退堂鼓。这回都记住了吧?”
“记住了。”
“记住什么了?”
“不看别人了。”
朋友老西听我讲了这些有点难过:“赶快提醒一下你们7号吧,为大家好,刹车吧,别毁了人家,让小花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再往前走,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一脚踩空了。”
“你不觉得7号这样做也是一种歧视吗”
“我就是对小花好,怎么了?我就是想改变她,怎么了?再说人家自己也愿意,这难道有错吗?什么叫自己的轨道?凭什么小花的轨道就非是农村人?等我把小花改变给你那朋友看看,我非得让她闭嘴!”
7号偷偷告诉我:“你知道吗,我都给小花准备好结婚的金戒指了,是我过去戴过的,过时了。你可别告诉小花啊。”
7号还给我展示小花的照片,都是她给拍的,有坐在奥迪车里对外招手的,有站在高档别墅门前的,有在大饭店和机场与外国人靠在一起的,还有涂着口红戴着男式礼帽扮酷的。7号拿着自己的作品问我:“你说小花父母看到这些还认识自己闺女吗?”
照片中的小花脸色黑里透红,手举得高高的做出V字型,嘴咧得很大,开怀笑着,露出一大块粉红色的牙床。
朋友老西问我:“你不觉得7号这样做也是一种歧视吗?她有什么权力拿人家当泥人捏?小花有自己的尊严,自己的人格,人家是独立的。还说对人家负责,这不是歧视是什么?”
我说:“记得卓别林电影里有句话‘有些人施舍是快乐,有些人把施舍当责任’。”
“你什么意思?你说7号是当责任还是快乐?”
“应该都有吧。”我想了想回答。
“告诉你,她是在游戏!她玩得很快乐,而且有成就感!”
我实在不喜欢老西对7号这样刻薄,就告诉她:“别这样说,真的,她对小花是真心的,我了解她。”
7号曾对我说,小花爱吃方便面,她告诉小花,这种快餐食品不能多吃。小花不听,每天早上都偷着吃。直到7号知道了个中原因,险些掉下眼泪。
小花上学的时候,学校里只有两个人吃方便面,一个是村主任的孩子,一个是家里有亲戚在县上当官的。小花和她的同学总是羡慕得要死,至今她也忘不了那两个同学吃方便面时的香味。
后来7号给小花买了好几个牌子的方便面,每天早上看着小花或干吃、或煮着吃那些方便面,直到有一天小花吃得再也不想吃了,7号才给她改成了面包。
7号对我说:“小花年轻,以前很多东西都没吃过,咱就算多花点钱,也得让她长这个见识,不能让她亏嘴。”
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想,小花能碰上7号这样的雇主,实在是福气。
“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她不负这个责任了会怎样?7号随时都可以辞掉小花,小花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们之间可是没有任何合同的呀。”朋友老西对7号这套“改变”计划始终抱怀疑态度。
那天我去找7号借大功率电吹风,她不在。小花说二姨下楼拿报纸了。她把我让进屋,翻箱倒柜地找电吹风。
找得我直害怕,但又不好说什么,就坐下和小花聊:“二姨家的东西都是谁买呀?”
“我买,二姨家和姥姥家的都是我买,我管着两家的账呢。”显然,小花很在意雇主对她的这份信任。
说着她顺手打开电视:“二姨让我每天必须看新闻联播,了解国家大事。”
“你兄弟姐妹几个?”
“我和弟弟,他在上大学。”
“你为什么不继续读书?”
小花低下头:“家里说女孩子就不供了。”
“来北京挣钱不容易,好好攒着吧,以后回去结婚你父母不会给你多少嫁妆的。”我故意强调“回去结婚”几个字。
小花好像没听出来,只是低声回答:“都给弟弟寄去当学费了。”
我的心沉下来,也许老西是对的:对小花和她的家庭来说,钱才是最重要的。
小花根本无心听我说话,看完新闻联播就在桌上摊开书:“阿姨我看书了,不然二姨回来会批评我的。”
我只好起身告辞。
刚开门,7号回来了,看到我手里的电吹风就笑:“再借东西就管小花要,我家东西她比我清楚,工资都是她到银行取。”
“干脆认小花当干女儿得了。”我顺水推舟,因为如果真能这样,也就免去了老西的那份担心。
小花也赶紧甜甜地跟上一句:“那我当然愿意了,二姨比我妈对我还好。”
但7号却没有搭话。
“城里还有比她更弱势的吗”
我承认,在对待保姆方面,不论真假,7号应该比老西有办法,至少人家没像老西那样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
那天,老西从外地出差回来。刚下飞机,卧床不起的老妈就打来电话,声音颤得让她心里发慌。老西顾不上等机场大巴,直接打车回家。
老妈见老西回来眼里满是泪水,上身使劲,却坐不起来,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老西。
老西摸了摸老妈身子底下的尿垫,是新换的;又看看老妈的杯子,里面是冲好的蜂蜜水;无绳电话和电视遥控器也都在老妈手边,一切都和几天前走时一样,没什么变化。
老西问老妈要不要小便,老妈点头。老西赶忙要给老妈接尿,却死活找不到便盆。
那边保姆小刘已经回客厅看电视剧去了,好像是武打片,里面乒乒乓乓响个不停。
“你再往床底下找找,塞到里边难道就看不见了?”
老西知道老妈在说谁。她弯腰往床底下摸,找到了,拿出来一看,好好的一个白便盆,已经摔得变了形。
老妈不说话,转过头去。
老西坐在老妈身边,把老妈身子搬过来,盯着老妈的眼睛问:“她摔的?她嫌给你接尿麻烦了?她都说你什么了?”
“忙完了就回去吧,说那么多干嘛。”老妈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边滚了出来。
老西后来跟我说这事时直抹眼泪。
我问老西:“那你就只有忍气吞声了?”
“没办法,这就是市场,拿着我给她的加班费,照样休双休日,不守合同我还得留她,市场对保姆需求大,她们就占取主动,什么样的我都得用。”
老西认为这是“市场”的原因。
而7号却不以为然。她一直认为应该首先把“谁需要谁”搞清楚:“既然你需要人家,让人家来帮你照顾老人,对人家当然就要宽容一些。”
老西听说后不高兴了:“帮我?这是她的工作,别搞得那么庸俗!我们整天上班又在帮谁呢?”
“这不一样。”7号对我说,“告诉你那朋友,咱们下班有自己的私人空间,不用和老板或同事一起生活。可是保姆却不行,她的工作性质就是依附于你的。”
“好,那你问问你那邻居,她看见哪个医院的病房双休日把病人轰回家了?哪个医院的护工摔病人便盆了?你告诉她,保姆就是干这个的,我可以让她休双休日,难道我妈双休日就能满地跑吗?”老西每说起老妈目前的境遇就难过得要死。
“人家是弱势群体,一个文化人还这样苛求人家。”7号拉着长音说。
“弱势群体?我妈就是一退休职工,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她算不算弱势?我们总被要求讲信誉,讲职业精神,为什么就不能对保姆有点要求?弱势群体随地大小便也可以被原谅吗?”老西的嗓门提高了八度。
在她们之间,我就像个乒乓球,被这样打来打去,对于她们的争论,我无法做出任何评价。本来是为朋友老西向7号取经,却无端制造出一些矛盾,这让我很被动。于是我提醒自己,决不再当这个传声筒了。
“她一个保姆,居然敢这样说我妈”
从那以后很长时间,我没再去找7号,电梯里偶尔碰到,只打个招呼,绝不过问小花的事。慢慢的,竟也听不到小花的叫门声了,也听不到7号对她的训斥了。
奇怪的倒是老西,时不时来电话打探7号的动静:“小花怎样啦?还在吗?7号又耍什么花招儿了?她不会把人家给辞了吧,那小花可就惨了。”
“你别把人想那么坏,小花将来的工作7号都是安排好了的。”我不想让老西得逞,对7号这片好心,我认为应该保护。
“什么工作?是给她家做一辈子保姆吧。”老西在电话那边嘿嘿地笑,“你还是去看看,就当是关心小花吧。”
我答应了。
那天一进7号家门,那张小床还在,我的心立刻放下了。
我和7号东拉西扯,但是忍了半天,还是绕回到小花这里:
“小花呢?”
“走了。”
“回家啦?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怎么了?”我愣住了。
7号的老妈听力不好,只要7号一给老妈打电话,老太太就跟她打岔,经常把7号急得直捶沙发。既然7号拿小花当自家人,所以放下电话就免不了向小花抱怨一通。
而小花的心思全在二姨身上,她也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了二姨身上。只要二姨不高兴,她就非常难过。她讨厌一切让二姨不高兴的原因。二姨在她心中就像一座神,她处处以二姨为榜样,以至时间一长,她的一招一式都有了二姨的影子。
有一次,7号放下电话照样向小花埋怨。小花一下没注意,加上她平时在老太太那里感同身受,便顺嘴说:“真是够呛,太烦人了,以后二姨你少理她就是了。”
这本是一句安慰话,小花说完并未在意,如果真是自家人,这样说似乎也没什么了不得的,那天说完小花就看自己的书去了。而这一夜,轮到7号这个孝顺女儿睡不着觉了。
“你知道那一夜把我气得呀,我翻来覆去想,她刚来时是那么个土样儿,是我整个改变了她。我回想当初怎么给她洗澡,给她换衣服,真的,这一年,是我把她惯坏了,她忘了自己是谁,从哪来的。她一个保姆,居然敢这样说我妈妈,我好心待她,她却不识好歹,这样下去,我看你那朋友家的保姆能摔便盆,这丫头发展下去就敢打我妈妈。”7号向我讲述这一切时,仍止不住泪光闪闪。
我赶紧劝道:“得了,得了,你也对得起她了,是她的问题。那是你母亲,你说行,怎么能轮得到保姆说呢?可是就为这,你就把她辞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有辞她,是她自己走的。”
“怎么呢?”
“我掉进自己挖的大坑了,幸亏她这样暴露了一回,否则我还不知犯什么错呢。”7号说起来还懊悔不迭。
以前小花曾对7号说:“二姨,每次去农贸市场,看到卖菜的女人背着孩子,手冻得那么红那么粗,还在风里站着,我就想,如果我不来北京,也是这样子。我没别的要求,要能像楼下收破烂的那样,一家人在北京有个小简易房就知足了。”
记得当时7号狠狠地白了小花一眼:“你就这点抱负?那还让你看书干嘛,随便找个打工的结婚,这目标就能达到。我可不能让你过那日子。”
说得小花两眼放光,兴奋不已。
但是在7号醒悟之后,她对小花完全改变了态度,就像老西说的那样,真的变成一种合同关系了。而这对小花来说,却格外不正常。
“估计她自己觉察出来了,一天到晚小心翼翼,生怕出错,结果越谨慎越出错,不是摔了碗就是砸了锅,做菜不是太咸就是糊了,弄得我爸妈直求我,让小花休息几天吧,他们在外面买着吃。但即便这样我也从不说她,我就想晒着她,看她自己怎么改。可你知道,人就是这样,你越不说她,她就越紧张。”
“就像走钢丝一样。”我在替小花难过。
“走什么都是她自己造成的。”7号冷冷地和小花划清了界限。
“以前我把父母交给小花,以为好心会有好报。我对她好,她就会对我父母好,现在才知道,她们都是一样的。”
那天7号回娘家,发现父母喝的粥味道不对,老太太掰着手指头跟她计算着说:“明天星期六,就可以喝新粥了。”
7号大吃一惊,没说什么。她打开冰箱,把剩粥拿了回来。
第二天早上,她对小花说:“你来以后,我一直让你把方便面吃腻了才吃面包和点心,今天,咱俩就喝这个粥。”
喝完之后,她问小花:“好喝吗?”
小花开始不说话。
“为什么会这样?”
小花不愧是7号调教出来的,她明白自己在7号眼里已经无法回到从前,但她又本能地察觉到,7号不会轻易辞掉她,因为两位老人的生活已经离不开她了。于是小花有板有眼地回答:“二姨,是这样的,我认为冰箱能冷藏,所以每次就多熬一些粥,这没什么不好,既节省了煤气,又节省了时间,而且从来没有人跟我说,放冰箱里的东西还会变质。”
7号事后说:“我当时差点没气晕过去。”
“二姨,是这样的,如果你希望我每天熬一次新粥,这没什么,我可以做到。如果你对我不满意,可以再找别人,我知道很难达到你们的要求。”小花壮着胆子使出最后的撒手锏。
“真的,当时气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发现她说话的口气居然有些像我。”7号回忆起来,一脸苦笑。
“我对她说,你不要跟我这样说话,你想好了,要走,立刻从这屋里消失,永远不要回来。否则,不要期望你做错事我不说你,给你一个晚上,自己决定吧。”7号说完转身回了自己屋。
小花毕竟年轻,当即追过来,蹲在7号身边就哭了:“二姨,我做错了,你留下我吧,我不想走,一点不想走,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改的。这是真的。”
7号没再说什么,她对小花完全没了兴趣。
“‘五一’前,她念叨说她家有个亲戚病了,我立刻让她回家看看。她不想走,我就给她买了路上带的东西,并且在家政公司找了个小时工,让她和人家交接,她当时很尴尬,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但没把话说开。临走时她对我说,二姨,是我自己没有抓住机会。我没理她。”
“就这么断了?”我还是不大相信。
“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她没再来电话。一个保姆,家政公司有的是,走了旧的再雇新的。”
7号说着,突然想到老西:“你那个朋友家的保姆怎样了?”
我犹豫了一下:“那个小刘吧,还在呢。老西和她摊牌了,给她三天时间考虑。干,没有双休日,不许和老太太耍态度。不干,走人。老西说大不了请一个星期假,再培训一个。正巧小刘老公在工地受伤,她急等着用钱,就留下了。”
7号使劲摇头:“是啊,是啊,受伤了,急等着用钱。”
“你什么意思?”我问。
7号不回答。“小花回去该嫁人了吧?”我问。
“爱嫁谁嫁谁,跟咱们没关系。”
“如果嫁个脾气大的,用你教的那套对人,弄不好得挨打呢。”
7号突然吃惊地看着我:“怎么?为什么?”跟着眼圈竟红了。
我赶忙岔开:“你爸妈雇小时工了?还不把这床拆了,多占地方。”
“拆?”7号看着小床,“我对这小床有一种生理厌恶。”
我搞不懂7号对小花究竟是什么感觉,就打电话问老西。奇怪的是,老西并没像往常那样谴责7号,只淡淡地说:“早知道会是这样的,你别再问小花的事了,省得惹她难过。”
难过?这让我有些意外。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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