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的云南,天气转暖。在静谧的书画室,我与彝族前辈冯光仁谈起70年前的往事。他的言语中,岁月滚滚,气象万千。这位做过20年矿工,后来上了中央党校云南分校,并转行任政治教师的老人说,不容易,不容易啊。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的春阳,仿佛越过群山和岩层,在找寻那些消失的过往……
冯光仁的老家在云南省玉溪市峨山县嘿腻村,那是一个与易门铜矿有着紧密关联的地方。说起易门铜矿,冯光仁的眷恋之情溢于言表。
《易门矿务局志》“建矿历史沿革”第一句:新中国成立后,为了满足国民经济建设的需要,1952年11月6日,中央人民政府重工业部在工况会议上决定,成立“易门铜矿”。1953年2月15日,易门铜矿在玉溪易门县正式成立,这也是曾经的中国八大铜矿之一。
一个大型铜矿的诞生,意味着巨大的用工量。历史资料显示,易门铜矿用工高峰达3万余人。这个庞大的群体里,包含各民族干部职工,其中以来自云南各地州的居多,也有湖南、青海等省份的。
1953年下半年,易门至三家厂公路筹建。冯光仁的父亲冯开仙加入峨山县民工大队,与同乡人结伴到易门修公路。工程完成后,冯父随队并入云南省十四冶建筑队,辗转昆明等地参与施工。1957年,易门铜矿有部分基建工作,机缘使然,冯父随队回到矿山。因矿山需要大量人手,冯父所在建筑队成建制就地转入木奔选厂,加入筹建。冯父生性憨厚又心地善良,外出摸爬滚打的几年里,尤能吃苦耐劳,与工友们相处极好。
同年,冯母方凤仙带着冯光仁兄妹仨与父随行。那时,冯光仁读小学四年级。去往木奔选厂途中,兄妹仨欢声笑语,但不知晓去的地方在深山里,只想着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快乐。
冯光仁父母有远见,很早就知道知识的重要性,努力供孩子上学。这在上世纪50年代的农村,极为少见。提到此事,冯光仁老人满脸笑容,很自豪地讲述:“那个年代啊,我是村里同样大的孩子中,唯一上学的哦!”这声音好有力量,让人瞬间感受到贫瘠之下,父母的爱纯粹而伟大。
冯家父母没有文化,母亲甚至听不懂汉语,但他们对孩子上学的事特别认真,时常叮嘱:要好好读书,读了才有出路。母亲还用彝族谚语教导孩子:远飞的雄鹰见得多,勤学的人们懂得多。冯光仁来矿山前,村里没学校,需要到邻村外婆家借宿上学。举家迁往木奔选厂不久,矿区三家厂小学落成,离家也近,冯光仁觉得上学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冯父是个实诚人,在矿上从没与谁红过脸。他干活积极,搬卸、分解木头,爬架子、登高、修补等,主动承揽苦活累活。他的质朴和勤勉让班组的同事赞不绝口。1959年末,冯父参与搭建精矿车间,不慎从高处坠落,腿部严重受伤,经矿上医院全力救治,方愈。厂里考虑其身体状况,调他至供销科做修理工,负责小件设备维护。直到退休,冯父一直心怀感激。他告诉冯光仁,救命之恩大于天。当年他受伤后,矿上不惜一切代价抢救,紧急派出医生陈纪勋,他是当时西南地区最权威的外科医生。这个恩情,冯父念叨了一辈子。
1963年,冯光仁15岁,初中毕业,却遭遇母亲难产并与小妹妹意外离世的双重打击。家庭变故让冯光仁万分悲伤,从此,他失去了母爱的温暖,一夜之间长成大人。身为长子,悲痛之余,他决定帮衬父亲养家,依据当年政策参加工作。冯光仁到矿上后被分到凤山矿井巷队,和师傅们下井作业,负责井巷工程开拓、矿井生产准备工程、矿井延伸工程、混凝土支护等事宜。
自商朝中期,我国铜矿井下开拓技术已成熟,目前发现的采铜遗址有竖井、平巷等,井巷有木材支护结构。宋朝孔平仲《谈苑》写道:“掘地二十余丈即见铜。今铜益少,掘地益深,至七八十丈。”清代状元吴其濬的《滇南矿厂图略》,述有铜矿井巷结构,并绘制了矿井内部结构,如平巷、钓井。各种史料信息都显示,大多数铜矿必须井下作业。凤山矿,根据矿体赋存条件和地理特征,采用平窿、竖井、盲竖井联合开拓方案。
冯光仁牢记父亲的话:彝家的孩子,要懂得像蜜蜂一样勤奋。因年龄小,冯光仁常被师傅安排跑腿,领炸药、炮泥。他手勤脚快,又勤学好问,很快就能配合师傅打炮眼,上手作业。偶有闲暇,他会去江边看采矿专业的书,也会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想象自己能像雄鹰一样。从学徒到带徒,出师多年的冯光仁,要求自己和徒弟不懈怠安全培训,强化个人技能。老一辈向冯父夸他,说厂里的娃娃,属他能力强。冯父嘿嘿笑,儿子出息,他心里美得很。
冯光仁是新一代少数民族职工,又是矿二代,母亲的骤然离世,使他学业被迫中断,但他工作之余始终坚持自学。谈话至此,春阳从窗外照进屋,老人说,多读书真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矿上工作了20年,冯光仁入了党,他为人谦和,积极向上,后来被提拔为矿区基层干部。再往后,矿上培养少数民族人才,他被安排上了党校,被评为政工师,考了教师资格证,转行易门矿务局第二中学执教至退休。
冯光仁回忆,在矿区,他和起步郎矿的刀万忠、里士矿的杨永旺,都很熟悉。作为同一代人,他们相互鼓励、共同进步。刀万忠是墨江的哈尼族,杨永旺是丽江的纳西族,医生马彩星是昆明的回族,还有苗、蒙古、土家等各民族干部职工。那些热火朝天的日子,大家响应“中华人民共和国各民族团结起来”的号召,打成一片,劲往一处使,生活里与人为善,凡事“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在矿上,要是碰上节日,如彝族、白族的火把节,傣族的泼水节,哈尼族的十月节等,无论从谁家门前过,来者都是客,必定会被邀请进家吃饭、喝酒。虽物资匮乏,饭菜不丰盛,但人心温暖。
矿务局老领导张志洲,算是易门铜矿早期的知识分子。
矿志资料:张志洲,男,白族,1947年11月生,云南下关人。1968年,张志洲中专毕业,易门铜矿扩大生产,人手紧张,他和一批同学一起被分过来。他分到了三家厂工区,做电耙工。矿上的老规矩,师带徒,三班倒。下井没几天,师傅下班就带着他回家吃饭,席间给他倒酒,叮嘱以后要时常喝。张志洲起初不明所以,后来才知道,三家厂矿床有含水层,矿区湿气重,井下更甚。喝点酒,能驱除体内寒湿气,不然,天长日久,就算是年轻人,也很容易得关节炎和风湿。
和张老谈起读书,他的眼里有不一样的光芒。作为当年分到矿区的为数不多的学生干部,他说除了踏实工作,业余时间就是读书看报,学习写稿,对班组的好人好事进行报道。因出色的写作能力,他被调往矿区政工大组,负责组织宣传工作,编写黑板报及《矿山通讯》。人离开了井下,但心没有远离。他与原班组的同事亲近如故,谁家有事要帮忙,一声招呼,他立刻就去。老师傅们都称赞,这小伙真不错。1984年,张志洲考上职工大学,完成学业后调入矿党委办。
结束采访多日,深夜再次翻看《易门矿务局志》,和锡璋、卓元、李鹤天等各族干部及科技工作者的事迹,仍让我感慨万千。时光流淌,易门铜矿的资源逐年枯竭。2020年11月,位于易门县绿汁镇的易门铜矿,入选国家工业遗产名单。
许多事,会随时间的流逝消散,而与铜矿的相遇相守,却是几代干部职工生命里的永恒。他们,如同点点星光,汇聚绿汁江流域的苍穹,为铸就铜业的辉煌,散发出一个平凡人毕生的光亮。
(编辑:
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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