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早上，我嘴裡咬著麵包，一如往常只看體育版和影視新聞。媽媽從對面丟給我一張報紙，「欸，社會版妳還沒看吧？」
「我不看社會版。」我撥開那張報紙。
該死！居然剛好蓋住安吉莉娜裘莉的那篇八卦新聞。
「妳看看那篇。」
我瞥了她一眼，不耐煩地拉回那張報紙。「哪篇啦？」
「中左下角。」
我敷衍地隨意一瞄，是關於一個獲得總統教育獎的女孩的故事。
無聊！總統教育獎很了不起嗎？
我正想鑽回影劇版，突然，眼睛在那張照片上停格。
那個女孩…？是小倩啊…
原來是小倩……
小倩是我的朋友，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小倩長得跟我們很不一樣，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我覺得她長得好奇怪，身體軟綿綿的，像沒有骨頭的小章魚，她的手腳又細又長，像蜘蛛一樣爬在叫作「輪椅」的車子上。媽媽說她跟我一樣上小學了，可是她看起來反而比較像還在唸幼稚園的外星人。
不過我沒有說出來，我才不要當壞女孩！
那是小倩第一次跟我說話，聲音好小，好像在跟蚊子講話。
「欸，妳為什麼要坐在那種奇怪的椅子上？」
「因為我生病了。」
「什麼病？」
「肌肉萎縮症。」
「那是什麼？」
「嗯…我會變得越來越小。」
「越來越小？那最後不是就不見了？妳會死掉嗎？」
那時候，小倩沒有說話，我不知道她是不想說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當妳的朋友吧！如果是朋友的話，就算妳變小了我還是認得出來。」
小倩笑了，她笑起來其實很可愛，不像外星人了。
應小倩要求，我推她到附近的籃球場，有好多小朋友在打籃球，還有人在玩鬼抓人和三字經。我們站在榕樹下看他們玩，遠遠地。
「我也好想打籃球喔…唉呀！我隨便說說的啦！」
小倩的臉笑笑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覺得很難過。
「要不要靠近一點看？」
我把她推到離球場更近的地方，有一群小朋友站在我們旁邊。突然，其中一個理平頭的男生偷偷指著我們，對旁邊的矮冬瓜說：「你看，那個女生長得好奇怪。」矮冬瓜也附和他：「真的耶！她那個朋友一定也是個怪胎。」
兩個笨蛋，居然還以為他們的悄悄話很小聲！
我生氣地對他們大吼：「喂！你們兩個，你們才奇怪咧！」
那個平頭吐吐舌頭，扮了一個醜得要命的鬼臉：「如果她不是怪胎，那她怎麼不會走？」
「就是說嘛！」可惡的矮冬瓜，竟然還火上加油：「她的手跟腳那麼細，是ET吧！」
然後他們誇張地大笑。差勁透了！
小倩低下頭，好像快要哭了。
「要你管啊！」我用我覺得最兇的表情瞪了他們兩個一眼，「小倩，我們走。」
我聽到他們在後面碎碎唸：「恰北北！」
「真是衰到家了！遇到兩個討厭鬼。小倩，別理他們！」
「對不起。都是我害的，把妳也拖下水…」小倩低著頭，一直盯著她的膝蓋。
「妳也是笨蛋嗎？」我氣沖沖地罵她，「我是妳的朋友欸！哪有人會因為這種小事跟朋友道歉啊！」
小倩瞪著我，眼睛張得好大，然後她突然露出微笑，笑得跟太陽一樣可愛，是我認識的小倩。
「對啊…我們是朋友…」
很小聲，可是我都聽見了！
難得週末不用上課，我們去小倩古坑山上的家玩。老舊的三合院旁邊有一片竹林，風一吹，竹子相互碰撞摩擦，嘎啦嘎啦唱起童謠，山上的野雞、野鴨被狗追著跑，小小的山頭擠了好多聲音，好熱鬧。
我推著小倩去竹林探險，踩在已經乾枯的黃色竹葉上，沙沙沙的聲音好像音樂課玩的沙鈴。雞、鴨、鵝在鐵絲網下面互相追逐，繞著我和小倩跑，或許他們也想和我們一起玩遊戲吧！我告訴小倩山上很危險，躲著很多怪獸，還有虎姑婆的故事；可是我們不怕，因為我們都知道好朋友不會丟下對方不管。
晚上，大人們坐在三合院的廣場上泡茶，廣場充滿著濃濃的茶香，蟲蟲躲在草葉間，偷偷組成一個夜間合唱團；哈，練習的時候唱那麼大聲，活該被逮！我躺在籐椅上，小倩坐在輪椅上，我們抬頭看著天空，山上沒幾戶人家、沒幾戶燈火，夜晚比都市還要暗，於是星星變得好亮、好亮，原來身邊有這麼多亮晶晶的小星星，離我們這麼近，感覺伸手就可以摘到了。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小倩忽然唱起歌來，她把右手舉得高高的，她的手又細又長，像蜘蛛的腳，她是不是想把星星黏在她編的網上呢？是不是想讓自己像星星一樣閃閃發光呢？
「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
我也唱了起來，學她把右手舉高，伸得長長的。
不過，如果我摘到星星的話，我要把它送給小倩！
再看到小倩的時候，她變得更瘦了，像洋娃娃被軟軟地放在娃娃車裡，她看起來比上次我來找她的時候還要小。
不知道是我長大了，還是她又縮小了？
這次到劍湖山是小倩吵來的，我知道她的爸爸媽媽考慮了多久、又猶豫了多久，現在的小倩已經不適合到遊樂園玩了；其實，劍湖山的任何遊樂設施小倩都不能坐，她卻叫我去玩，搭雲霄飛車、開碰碰車、坐海盜船，而她就在旁邊看，偶爾向我揮揮手，遠遠地。
儘管只能這樣，她還是笑得好開心。
摩天輪是小倩唯一能玩的遊樂設施；當摩天輪越升越高，小倩的笑臉也跟著越來越亮。
「小孟，妳看，車子變得好小喔！樹變得像棒棒糖一樣…還有那些人，好像螞蟻，只有黑黑的一點耶！」她興奮得整個臉都快貼到玻璃上面去了。
摩天倫終於升到最高點。
「哇！好高喔！我變成世界上最高的巨人了。」
「笨蛋小倩，我們兩個是一樣高的啊！」
「好耶！那我們就是世界上最高的巨人二人組囉！」
「那就請多多指教，我的巨人朋友。」
我們都大笑了起來。
摩天倫一趟只有三十分鐘，對小倩來說實在太短，可是小倩卻喜孜孜地告訴我她有多高興今天可以當三十分鐘的巨人。
自從那次的劍湖山之旅以後，我已經好久沒看到小倩了。
偶爾聽媽媽說小倩的事，說她如何地用功、怎樣地認真，在課堂上總是舉手最多次的那一個；說她比別人開朗、比別人努力，也比別人更堅強，她的鍥而不捨為她贏得了實至名歸的榮耀。
這些我早就知道了，難道我還不夠了解她嗎？
照片上的女孩又瘦又小，肌肉嚴重萎縮，瘦巴巴的四肢軟趴趴地癱在輪椅上，就像沒了力氣的蜘蛛！她比我記憶中的任何時候還要更瘦弱，她後來又經歷了多少病痛、多少次進出醫院的折磨？手臂上是不是又多了幾個針筒戳出來的洞？萎縮到如此畸形的手指還能握筆寫字嗎？
我不知道，也不忍心知道。
她就像上帝調皮的惡作劇，一個被錯置在幼童身體裡的靈魂。
然而，她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她的笑容依然燦爛如太陽，她依然是我所認識那個閃閃發光的巨人。
突然發現，棉被上丁丁點點的溼了一小塊。什麼眼淚這麼不爭氣！
距離我看到那篇報導才不過一年，是那麼短短的一年……
上星期的那通電話捎來了妳遠在天國的問候，現在妳真的變成世界上最高的巨人了，妳用那雙溫柔的眼睛，繼續在世界的另一邊看照著我，遠遠地。
眼淚又不聽話地掉下來，我以為自己已經忍得很好了。矇矓中，我彷彿又看見小倩，瘦瘦乾乾的，手腳又細又長，像蜘蛛一樣；她笑了，有著陽光般笑容的可愛外星人；身後，閃耀著屬於巨人的星輝。
閃閃發光……閃閃發光……閃閃發光……
「哇！好高喔！我變成世界上最高的巨人了。」
「笨蛋小倩，我們兩個是一樣高的啊！」
「好耶！那我們就是世界上最高的巨人二人組囉！」
那就請多多指教，我的巨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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