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庵野秀明与他的EVA
“原本完美无瑕的东西,却有某处崩坏了,这就很有趣。有趣就是这么一回事。穷追猛打,不断拷问,继续深入会是怎么回事呢?”
“对EVA,我大概是把自己觉得有趣的东西全部都塞进去了。将系列完结,这件事本身并不是我的目的,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
——在记录片《再见了所有的福音战士!庵野秀明的1214日》的开头,他如此说道。
这个1960年出生的男人有着一头天然卷发,瘦长的脸上架一副扁扁的黑框眼镜。年轻的时候,那卷发又浓又密,像他的创作欲一般旺盛。但到了即将知天命的年纪,那卷发便多少有了临近枯萎的杂草丛的味道。原本光洁的下巴也冒出了黑白相间的须。
饶是被冠以各种光环,他也无法阻挡岁月的流逝。面对那流逝的痕迹,他无力也懒得掩饰。很多时候,在纪录片镜头里面的他是疲惫的、沉默的、拘谨的。这又使他看上去像一个被巨大的不幸囚禁过的无辜老人,虽然已被释放,但那种残酷却已经渗入骨髓,彻底改变了他的灵魂。只是在偶尔展露的笑容中,人们才突然记起, 对啊,这个男人曾经露出奥特曼那样的无畏笑容!
那么,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在翻看了他过去的一些访谈后,我自作主张地把他至今的人生划分成几个时期:
1、1960-1979,喜欢特摄、战舰、高达的电视迷
2、1980-1983,从业余制作向专业蜕变
3、1984-1995,充满荆棘的导演之路
4、1996-2006,成名后的抑郁患者
5、2007-2016,重新启航的船长
6、2017-2021,终于长大的小孩?
以下是每个阶段的简述——
1960-1979,喜欢特摄、战舰、高达的电视迷
庵野秀明出生在日本的小城市,家境一般甚至称得上贫穷。他的父亲年轻时因同事的失误而失去了一条腿,因此对世界充满了怨恨,这对幼时的庵野秀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庵野秀明后来在访谈中承认自己之所以喜欢“残缺的东西”,与父亲的残疾不无关系。
而另一样对幼年庵野秀明产生重要影响的是电视。
1966年,空想特摄片《奥特曼》的第一部在电视上播出;1971年,首部《假面骑士》出现在荧幕上;1974年,号称日本动画始祖级作品的《宇宙战舰大和号》开启了科幻机械动画(SF)的潮流; 1979年,富野由悠季带着他的《机动战士高达》把这潮流升温到可怕的地步—— 前两者奠定了庵野秀明对特摄片的终身爱好,后两者则在他心中埋下了机械动画创作的种子。
对这些东西的喜爱从幼年时代一直积累,并于高二的时候迎来了第一次爆发。
那时身为美术部部长的他花光了积蓄和部费买了八毫米摄像机,以大和号为对象开始自制动画,还拉着当时的学生会会长中村拍摄了《中村骑士》这种小特摄片。沉迷于自制动画和电影的他甚至荒废了学业,后来经父母劝导才考去了大阪艺大。
1980-1983,从业余制作向专业蜕变
1980年,进入大学的庵野秀明遇上了山贺博之和赤井孝美,一起成立了自制电影团队“DAICON FLIM”。经友人介绍,他又认识了武田康广和冈田斗司夫。两人和DAICONFLIM团队合作,于1981年为日本第二十届SF大会制作了开幕式映像。
这次经历对于庵野秀明来说是一块投去专业动画公司的敲门砖。 他负责的机械和特效部分吸引了当时《超时空要塞》的企划组,在那之后被邀请担任原画。 期间他受到了板野一郎这位机械战斗绘画天才的专业指导,从此彻底觉醒了机械绘画的才能。
大三的时候,他因为沉迷制作影片而太久没上学,被开除了学籍,于是带着一个背包去找工作。他来到了宫崎骏的工作室。 据宫崎骏回忆,当时他西装打扮,却穿了一双拖鞋,让老爷子产生了一种看到外星人的感觉。 但看了庵野秀明的作品后,宫崎骏还是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并决定让他参与《风之谷》的制作。
别看宫崎骏平时笑眯眯,一副慈祥的面孔,但其实对工作要求极高。他对作品质量的挑剔让这个年轻人吃尽了苦头。庵野秀明虽然把在《超时空要塞》学到的技术很好地应用到机械和爆炸场景里面,却对人物绘画不在行,完全达不到宫崎骏的要求。
据说宫崎骏让他重画了无数遍,但哪怕他勤奋到夜不归宿也无法让老爷子满意。 原本只是说“你好像不擅长画人啊”,后来逐渐变成“你的人画得好难看啊”、“你根本就不会画人啊”、“算了。你就用圆圈和点来画吧。剩下的交给我”,最后撂下一句:“你真是一点都不成熟!”
因为这段经历,外界总传他和宫崎骏的关系紧张,但其实他和宫崎骏私交很好,并认为宫崎骏是他人生的第二位老师(第一位是板野一郎)。 同时,也是这段经历让他觉得原画师的路子不好走,他开始向导演转型。
1984-1995,充满荆棘的导演之路
1984年,武田康广、冈田斗司夫以及DAICON FLIM团队带着《王立宇宙军》的企划找到BANDAI投资。为此他们还成立了正式的动画公司GAINAX。
庵野秀明是半途加入的,在项目里面担任作画监督,依然负责他擅长的机械战斗与爆炸特效场面。然而,这家新动画公司很快便把钱烧光了,为此又向BANDAI追加了一大笔预算,最终花了8亿日元(按当时汇率算约4200万人民币)。
如此大的投入,换来了《王立宇宙军》的质量的精美(庵野秀明也坦承那是他作为画师的巅峰之作),却换不来预想中的电影票房。
叫好不叫座让初出茅庐的GAINAX一下子便濒临破产。电影的失败让庵野秀明产生了强烈的挫败感,之后一年都处于无业游人状态。虽然项目负责人不是他,电影的执导也不是他,但他也第一次真正撞到了大众的南墙。
事实证明,光是用心做高质量动画并不能赢得大众的青睐。但在作品收益与作品质量之间,庵野秀明还是选择了后者。
1988年,重回GAINAX的他执导了人生第一部动画片《飞跃巅峰》。该动画制作原本一开始打算外包出去,但在庵野秀明的坚持下还是由GAINAX自己制作,最后还超出了预算而让公司负上债务。
1990年,在导演退出的情况下他接手执导《蓝宝石之谜》。虽然动画大受欢迎,但因为GAINAX是外包中的外包,依然赚不到钱。
之后,为了赚钱,他接了很多原画师的工作。但同时,他也进入了长达数年的迷茫期。很多企划出现过,但都因无人负责而消失。 那时他意识到不能再依靠他人铺设的道路来前进(以前的作品都是GAINAX其他成员带头发起的),而必须靠自己,也不能再逃避现实了,于是便有了1995年的《EVA》……
1996-2006,成名后的抑郁患者
在大月俊伦的帮助下,《EVA》以革命性的制作委员会形式筹集了制作资金,为庵野秀明的创作提供了一整个弹药库。 但庵野秀明的完美主义根本不是一个弹药库能够满足的——经费到了后期已经非常紧张。
同时紧张的还有制作时间。 因为当时采用的是边播边做的形式,而《EVA》播出的时候只完成了几话的制作,不加把劲的话播放进度很快便会赶上制作进度——庵野秀明团队在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里只做出来12话,剩下半年时间还要做14话。
让任何人都没想到的是,《EVA》在这样的情况下火了,而且是大火特火。
自己的作品得到观众热烈的喜爱,这固然让庵野秀明欣喜,然而,过度火热的《EVA》同时也把他烫了个措手不及。随着情节发展,很多批评的声音涌现。到了最后两话,庵野秀明超乎寻常得让人直呼无法理解的表现形式更是火上浇油。 谩骂、恐吓蜂拥而至,甚至有人在网络上专门讨论如何杀死庵野秀明。
巨大的压力使庵野秀明陷入了抑郁——
“当时我去了GAINAX楼顶,看看自己到底敢不敢跳下去。并不是说我当时真想去死,而是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想死。结果就是我发现这么死好像会很痛的样子,因为肉体的痛苦而放弃了。然后我就一个人哇哇大哭着睡着了。这种状态一直在延续,开会的时候我什么都听不进。总之就好像要发疯一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还曾经在开会的时候自言自语。那之后我就想一个人静一静,然后就回到了很久没回过的公寓,但是我感到自己已经被恐怖所包围,觉得自己的存在真的会消失掉,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样下去的话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所以我就换上衣服飞奔到外面,大声喊来一辆出租车,来到了这里(GAINAX),来到明亮的灯光下,来到了大家的身边,用这种方法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也是从这时开始,庵野秀明对只会以电视为中心活着的御宅族,也就是攻击他的主流感到憎恶。在两年后的剧场版中,他特意放入了当时收到的恐吓信、杀死他的网络讨论的画面,像是一种宣战式的报复。
庵野秀明还曾在访谈中说道:
“他们根本就没有理解作品甚至是他们自己。所以他们只能说说表面的、方法论的东西。说就说吧,他们却还缺乏自知。无法客观地认识世间与自我。这些人积极地想与外界接触,并且是在自己绝对不会受到伤害的范围内。所以他们会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在推出剧场版后,《EVA》暂告一段落,但庵野秀明又再次落入了抑郁的魔爪整整一年。 在吉卜力的三大主力之一铃木敏夫(《风之谷》时期认识)的提议下,他转向了其他类型的创作,逐渐走出了心理阴影,并于2002年与安野梦洋子结为夫妻。
在这段时间里,GAINAX利用《EVA》巨大的商业价值赚得盘满钵满,做了很多企划和投资却一直没有制作出优秀的动画作品。这种对《EVA》的长期压榨加挥霍成性的做法让庵野秀明感到不满。
2004年,庵野秀明受邀成为GAINAX董事会成员,但在查看公司账本的时候发现在一线的作画人员只领着微薄的薪水,遂向公司提出内部架构调整,却不被采纳。
其实他在早些年间便已经注意到这个收益分配问题。那时他把《EVA》的个人收益都发给了一线工作人员,但没想到差不多十年过去了,GAINAX依然没有善待基层。对此他感到极为恼火,同时又心灰意冷。
2005年,富野由悠季推出《高达Z》的重制三部曲计划。 受此影响,庵野秀明也在2006年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Khara,打算独立制作《EVA》的新剧场版。
这位老船长打算以新剧场版的形式彻底终结《EVA》,走出这片巨大的阴影去开始新的人生,没想到又遇上了风波。
2007-2016,重新启航的船长
据庵野秀明的助手轰木一骑在2012年访谈中所透露的,Khara一开始并没计划花太多时间,只是想做一个较为轻松的重剪辑版本。然而TV版素材无法让他们满意。在对比了“放大胶卷进行数字化处理”和“从头再做”的费用后,他们决定利用数字技术从摄影开始全部重做。
庵野秀明“只想做有趣的东西”的偏执再一次发挥作用。
2007年,《EVA:序》上映,采用的依然是TV版动画1-6话的剧情;但到了2009年的《EVA:破》,已经是原版7-19话的改编,新的人物和机体出现。接着的第三部剧场版《EVA:Q》本来是承接《破》的情节, 但庵野秀明认为这样做不过是延续《EVA》原来的故事,于是把原本写好的剧本推倒重来。 故事一下子跳到了14年后,故事走向已经完全脱离人们熟悉的《EVA》。
这种大胆的做法确实对得起“新剧场版”几个字,但对观众还是庵野自身都是一次巨大的挑战。
2012年,《Q》上映,但庵野秀明的抑郁症却再度发作。最后一部剧场版不得不暂停制作。
祸不单行的是,持有《EVA》版权的老东家GAINAX因为经营不善拖欠他的版权金,还向他借了一亿日元救火。火没救成,又回过头来敲诈他,并打算把版权卖给国外公司。 忍无可忍的庵野秀明在2016年把GAINAX告上法庭并获得胜诉,收回了《EVA》的版权。
这场风波后,庵野秀明在妻子等人的支持下慢慢回归到最后一部剧场版的制作中。他驾驶的船这次要奔往《EVA》版图的最后一个目的地。
2017-2021,终于长大的小孩?
为了得到推广支持,庵野秀明答应了NHK拍摄最后一部剧场版的创作纪录片。 纪录片从2017年9月开始,一直持续到2020年底的内部试映会,共计1214天,大大超出了NHK的预期。
在纪录片中,他疲惫、沉默、拘谨,常常在会议上一言不发。对众人的构想,他既没说不行,也没说行,这种不表态对团队成员也是一种煎熬。
可能连庵野秀明自己也并非十分清楚到底要做什么。为了打破僵局,他希望由团队成员发挥主观能动性去创造出不一样的东西,以此来突破他自身想象力的边界,但一看成果,他还是要推倒重来。他意识到剧本还是得自己亲自动手。
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他不断压榨灵感,然而灵感女神迟迟不肯光临。作品进度一拖再拖,制作团队心急如焚。 但他告诉自己不会再逃避了,他要负起责任做下去。
2019年3月,离预定的上映日只剩下不到一年半的时间,熬了不知道多少个夜晚的庵野秀明终于敲定了结局。2020年爆发的新冠疫情使得剧场版制作十分困难,人手不足的时候他便自己亲自作画。
2020年的12月底的早晨,《EVA:终》的最后一个镜头通过。通宵作业的庵野秀明走出制作室向所有工作人员鞠躬致敬。大家纷纷站起来为他鼓掌的画面,就和TV版结局的场景如出一辙。
庵野秀明,这个长不大的小孩似乎终于卸下了包袱,让《EVA》也让自己得到了解脱……
短短五千字,其实不足以道出庵野秀明的十分之一。
他是一个既单纯又复杂的人(好像谁也是这样……)。
他的单纯在于对自我的忠诚,这种忠诚体现在其工作上,就是不满意便重做,没有灵感便不做,以及只做自己想做的。 这是自私、任性,也是偏执,为此他付出过惨重的精神代价,也给身边的人带来了很多麻烦。
某种程度上,他和他所厌恶的御宅族其实本质是一样的,即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他自己也明白这点。在97年的访谈中他还坦承自己对周围的人,包括家人都没什么兴趣,对生物也感到讨厌——
说到这里,你是否发觉他的这两点特质和碇真嗣、凌波丽很相像?
没错,《EVA》里的主角原型,其实都来自他——这并非外界推测,而是他亲口承认的。逃避一切、自我封闭的碇真嗣,外强中干、想得到认同的明日香,冷淡无情、不通人性的凌波丽…… 庵野秀明把“自我”的不同部分投射到不同的角色上,上演了一场盛大的精神分裂舞台剧。可以说,《EVA》其实就是他内心世界的外化演绎。而这就是他的复杂性。
庵野秀明的复杂性还在于,他并不符合人们想象中的大师的形象。 他有很多瑕疵,比如精明到有些狡猾(使用手段让官方接受自己修改过的《蓝宝石之谜》的剧本),比如懒散和不负责任(在DAICON FILM时期,制作《归来的奥特曼》期间曾去玩了五天没完成工作),比如审美偏好过于阴暗(喜欢残缺的机体)……
这一切使他无法成为像宫崎骏那样治愈人间的动画天才,而变成了把残酷真相送到人们眼前而人们还不得不接受的鬼才。
时至今日,依然有很多人无法理解、包容庵野秀明。对于《EVA:终》的结局,也有人嗤之以鼻、高声责骂。这再一次证明了人与人之间无法相互理解。
不过,那又如何呢?
正如在纪录片的最后,庵野秀明就和结局里长大成人的真嗣一样,朝着残酷却又美好的车站外的现实世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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