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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少强 ,1990年中国科技大学毕业,1995年在香港科技大学获博士学位(数学)。主要研究方向为多尺度计算方法与非线性波。是中国力学学会理事、国际华人计算力学协会常务理事,长期讲授本科生主干基础课程,2002年和2009年两度被学生评为北京大学“十佳教师”,2013年获得北京市优秀教师称号,2016年入选北京市师德先锋(2016)。 采访人: 工学院理论与应用力学专业17级本科生石智宇,力学(航空航天工程)17级博士生王博 石智宇、王博(以下简称为采访人):唐老师您好!我们之前了解到,您在香港科技大学博士毕业以后在中科院数学所做了一期博士后,然后就来到了我们的力学系,能说说当时为什么要选择北大力学系吗? 唐少强 92年香港科大刚刚成立不久,科学院打算派我们一些研究生过去读博士。那时武际可老师*请他的大学同学、香港科大数学系许为厚教授来力学大院做报告,武老师和他爱人邵老师(时任数学所副所长)特意把我介绍给许教授。后来我博士毕业,回到数学所做博士后,邵老师又告诉我力学系这边武老师正想选一些年轻人教数学分析。虽然我在香港科大读的数学专业,但导师谢定裕教授是做流体力学稳定性的,我和力学还有点关系。于是就来了北大力学系。 (*武际可教授为工学院力学系退休教师,同时也是数力系54级校友,见证了北大工学及力学学科近年来的发展。——编者注) 采访人:我们也想请您谈一下在工学院的日常工作。您教授过很多专业基础课,比如数学分析I、II,常微分方程,上课时您经常强调数理基础的重要性,强大的数理基础可以说一直是我们学院培养学生的重点,您觉得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 唐少强 好处很多,最主要的一点是,强大的数理基础是北大的一个“牌子”。力学出身的人肯定都学四大力学:理论力学、材料力学、弹性力学、流体力学,我们这里比其他学校学得更多一点、更深一点,而多一点深一点的基础就是数学学得更多,也就是我们“磨刀”的时间更长。所以我们出去之后就会了别人不会的东西,四大力学大家都会,但是很多数学工具别人不会而我们会,我们的逻辑更干净,这个是我们的标志。 我和其他老师曾经讨论过,我的观点不少同行也都认同。比如前两天我和清华的李俊峰老师聊。清华成立了五个书院,其中一个是他领衔的行健书院,他和学生讲“力学是什么”的时候讲了三条:数学基础、物理建模、工程应用。而前段时间在北大的一次答辩会上,我讲力学恰好说的也是这三个点。我当时说数学是一个圈,物理是一个圈,数学和物理有个交集,我们把它叫应用数学,力学基本在应用数学里面,所以说力学和数学、物理有关,然后关键是我们还要朝上长,这个向上的维度就是工程应用。 我们很多老师的看法一致,北大力学的特点是在历史中长期形成的,我们长期以来的实践一直是这个样子,如果给同学们讲得太偏工程,也不能满足你们建立起来的理解能力和求知欲。 采访人:无论您上什么课程,总能备受同学们的喜爱,比如说大家评选最喜欢的教师时经常会提到您,能不能分享一下您的教学心得或者说诀窍?您怎么在课程中或者平时和学生交流中让学生觉得学到了很多,愿意去学,而且认为您很有人格魅力? 唐少强 首先要感谢多年来同学们的认可。我能够想到其中可能的因素有这么一些。 第一个,从观念上来说,我们选择当教授、做教师的人,特别是以前这还算不上一个名利双收的职业的时候,多半还是想影响一些人的。在这个基本的出发点上,我来到大学,就是愿意把自己会的那点东西,自己的人生当中经历的那点事情告诉学生。 第二个,我觉得自己教的这些课的确是好课。什么叫好课?就是跟我们自己的风格吻合的课程。如果进来就让我教一个我完全不喜欢也不擅长的东西,就会很难受,学生也不舒服。所以我觉得我教的数学课是好课,这些课刚好和力学系的风格又很吻合;我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力学系也比较吻合,所以我理解同学们想学什么样的东西,这样教起来就会容易很多。 第三个,我自己一直在学校里成长,几乎没有离开过学校,有两年在数学所,但其实和学校几乎没有区别,因此,相对来说我的风格更单纯一点,在某种意义上我几乎没长大,所以和同学们比较接近。 第四个,在我心目中人不分高低贵贱,只有先后不同。我比你们年长一点,所以我会把自己遇到的坎告诉你们一些,这种态度可能也是有影响的。 还有一个,我觉得是和同学们多年共处积累下来的一些东西。我自己做数学,花点力气让同学认可我,之后就会有更多的同学喜欢我这个方向。你们读大学愿意选择某些专业,可能就是因为中学的某个老师讲得好,反过来我也是一样的。学生觉得我这个老师讲课还不错,我就觉得可以再继续讲,得到更多的自我实现。 这些原因加在一起,可能我得到学生的认同较多。不过,现在随着年龄增长,我自己在变化,同学们也在变化。看来我不能完全跟上同学的变化,尤其是现在身处网络时代,20级以后的同学我真的是不能完全跟上。比如说 谢金翰 老师接我教数学分析3这门课,他和我状态就很不一样,他教课后有很多学生会跟他在微信上聊天,但现在跟我聊天的同学,多半是有了困难或者有特别想法的情况下才来找我。学生心目当中对我尊重的成分变多了,朋友的成分就会变少,这个没有办法,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采访人:我们还想从研究生的角度提一个问题,北大或者外校的同学到您的课题组,从他进来开始,您对于他的期待是什么?希望他以后成为什么样的人?然后就是您怎么让他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梦想,或者说您会不会适当引导他去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 唐少强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总体上说,我的态度是 “只传经不送宝” 。什么意思呢,比方说我对某个同学有些了解,如果再熟悉一点,可能会对他有一些想法和建议,若非很大的问题、他不来找我的话我也不会主动去说;但如果他来找我,我就原原本本讲给他听我的建议、以及为什么这么想,并且告诉他这只是一家之言、供他参考。虽然我比他年长一点,看到的东西多一点,但我觉得应该让学生自己去学会做选择,即使我的看法和他的选择完全不同。我认为人生最大的权利就是犯“错误”,所谓错误是要打引号的,是指某人做的选择和别人通常的、或者说人们认为比较明智的选择不一样。这是他的权利,对于一个人的形成来说是最重要的。我认为一路念书念得很好、考进北大,这些对一个人的人格形成没有根本意义,反而可能中学时某一次你考得不好,被老师批评了,然后你说我要么不干这事、要么就得把这个事干好,这样的事对你意义更大。 所以对学生我基本的态度是不主动希望他们变成什么样子。但到我这里来的学生,起码本校的学生,多半是了解我大致情况的,他们大致认同我们这个组的走向。比如说我的学生的共同点是数学比较好,愿意学数学,同时可能对于最前沿的东西追求相对不是最高的,这些特征加在一起,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有些东西是和我契合的。然后在培养的过程中,有些东西我不会告诉他们,也会自然而然地影响他们。 这个过程用“教育”不是很恰当,更准确的叫“从游”。 在本科阶段比如上微积分课,师生间是授课和求学的关系;但是当你读研究生的时候,更多的时候是你跟着老师做方方面面的事情,慢慢体会到他是怎么看事物的、怎么看和别人交往的、怎么看和人分享成果的,怎么写作、发表和包装的,等等,所有的方面加在一起,这是一个从游的过程。换个说法,本科的时候是大工业生产,虽然北大力学系学生少,一般一年三四十个学生,但也不足以达到和授课老师有真正的个人交流的程度;但研究生阶段,一般老师一年只招一个,真的就是从游的关系,你会方方面面受老师很大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会自然形成。 总之,在我的观念里,不是说我希望学生变成什么人,而是他希望自己变成什么人,以及我能在多大程度上帮到他,我基本上是这么看待研究生培养。 唐少强 教在授课中 采访人:我们也想请您谈谈对工学院发展的感受,我们学院马上就要迎来15年周年了,您是学院重建后最先在燕南园60号小楼工作的第一批人之一,见证了学院15年来规模和影响力的不断提升,您如何评价学院目前的发展情况? 唐少强 北大工学院2005年成立,陈老师问我能不能帮着在学院里做一些事,那时力学系和工学院还是完全不搭界的,我基本是最早进入到工学院的人之一。 进入工学院一路走到现在,对力学系总体来说利大于弊。这点,相信大多数力学系的老师都是认同的,因为力学经过这个过程不断发展和扩张,力学系的老师得到了更多的资源,比如最简单的是工资变高了。另外,我们的生源不比90年代的时候差,工学院给了我们更大的空间、更广阔的舞台来施展。当然也有不尽人意的事情,比如说我们现在有很多努力教课、奉献了很多、学问和科研做得相当好的老师,按照原来的走法,他们应该都能当上正教授,现在由于新体制很可能要当一辈子的北大副教授,但他们也坚持好好地教学生、好好地做研究。在他们心目当中,能给北大的同学们教书、带北大学生做科研是一个相当崇高的事情,不然可能就会考虑跳槽了。所以总体来说,我觉得力学系进入工学院是好的事情。 再回过头来说工学院。作为创始人, 陈十一 老师当时对工学院有不少期许,发展至今可能有些地方超过了他的期待,有些地方可能不如预期。总的来说,我觉得工学院能够形成现在的局面是一个大的成功。虽然有很多东西我们可以做得更好,但是大的方面是不错的。在北大这样一个理科医科文科强大的环境里,能种下一颗工学的种子是很不容易的。我们很多同学非常认同工学院,可能也有很多同学觉得那么多数学知识学不下去,但是大家也都接受下来了。其实,需要时间才能看出来是好是坏,才能评判我们前面十五年培养的情况。06年工学院开始真正招自己的学生,到现在也才十三四年,譬如有的毕业生刚刚进入教职,在学术界是看不见的。不管是力学系还是工学院其他几个新增方向,它们到底长成什么样,我们现在还不好说,所以我觉得要再给我们十年,我们对工学院前十五年的评价才更准确。 大学最根本的事情永远是把学生培养成怎么样。不是说我们的老师中有多少院士,要紧的事情是我们学生当中将来成长出多少院士、企业家,或者不是院士也不是企业家、但自己觉得很满足觉得人生很有意义的人。如果我们的学生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充实、很幸福,他将来需要的基础我们大多都给他准备了,他就会觉得北大工学院的教育是成功的。这要再过些年才能更好地评价那些东西。 工学院有个问题是学科发展不够平衡。这其中有工学院自己的责任,比如说在某些时候,我们该怎么帮助年轻人拿到他们的终身职位,或者在什么时候请一些什么样的人进来,等等。但也有很多是外部因素,比如说我们的学科不是想有就有的,像能源与资源工程这么既重要又前沿的学科方向,国务院的学科目录上就没有。没有学科,人才的引进培养就很困难。还有一个因素就是我们的工学院大楼还没有建好,这对形成我们的文化、对学生的培养、对教师的交流影响很大,好在目前有了很好的进展,顺利的话2021年或者22年就能搬进去,这对工学院的发展会有很大的触动作用。 总之用一句话概括,工学院总体来说是成功的,但是需要继续努力的方面也不少。 唐少强 教授早年摄于燕南园60号工学院小楼 采访人:国外有很多学校也有工学院,我们肯定要向世界一流进军,您觉得北大工学现在距离世界一流还有多少距离?有哪些需要向其他学校学习的地方?或者您觉得学院未来的发展重点有哪些? 唐少强 工学门类有很多,我们要做小而精的工学院,要做理科文科医科基础上的工学院,当时的提法叫science based engineering。我认为这个愿景是恰当的,凭借我们的学生和学校提供的可能性,我们的确应该往这个方向走。 北大的工学排名现在看起来还不错,但是值得做的事情恐怕很多,值得追别人的东西也很多。一个关键是我们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点。力学的点已经找到,就是数理基础强,但对整个工学院而言,我们要抓住的是不是也是这个点?现在还不敢说。尽管我们所有专业基本上都在学数学分析,但是学了之后对其他专业学生的发展到底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是利大于弊,还是浪费了许多时间,打击了大家的心情?现在还很难回答。我们是不是应该找一个更加合适的方法来设计课程,培养我们的学生?答案也还不明确。这是作为教育的首要问题,也就是我们的特色在什么地方。 第二个是我们到底应该抓哪些问题。原则上来说我们没有什么不可以做的,我们的老师做的东西很宽泛,什么都有在做的,但是哪些东西将来能够成长为有鲜明北大特色的,现在也不敢说,这肯定是要琢磨的。北大最大的特点是做和别人不相关的项目,做还没有的东西,从0到1的那部分。把已经做出来的东西做得更大,几乎从来不是北大的事情。于是有两种做法,一种做法是去追别人已经做过的,从1做到100,另一种就是专攻从0做到1。如果过分强调前者,就会让大家都想这么做,这样一来那些从0做到1的人会受到压制。但也不能太轻视前者,我们要发展就需要想到很多不同层次,想把自己做得更光鲜一点,完全不做从1到100也不行,否则没有办法获得大的资源,这些事情要互相协调。 我理解北大有个特点是不特别去重视任何人。这个特点的好处是什么?就是年轻人不觉得受歧视。这是北大的文化,体现了北大特色,我觉得也是北大伟大的特点。当我们抓住一个事情,到底付出多少,资源怎么分配,这个需要琢磨,而且这不仅是北大工学一家的事情,而是整个北大的事情。我们不要等,首先要找到工学院自己的点,做出自己的特色,在北大成长起来。 做行政工作时间比较长了以后,我感受到大家相互尊重非常重要。君子和而不同。比如说我花在教学上的精力比你多一点,可能出的文章就比你少一点,我们将来一起打包,不管做什么事,作为一个学院都能有东西拿得出手。最怕的想法就是我教学多,那你也得多教点,你不能一个劲地去发文章;然后你拿基金多,我拿基金少,回头发年终奖我也得少点。大家一定要形成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才可以,我觉得工学院目前就有这种好的风气,学生能体会到这种风气,以后他们也会更加宽容,在宽容环境中做出的事更有可能是从0到1的。也正因为此,北大才能成为适合你们成长的土地。 唐少强 我的寄语就是工学院学生很多时候都会说的一句话,“吉米多维奇*,工院真神奇” (*吉米多维奇:指白俄罗斯籍数学家鲍里斯.帕夫罗维奇.吉米多维奇编著的《数学分析习题集》,为数学分析教学参考用书),这句话有很多种不同的读法。一种读法是工院真神奇,居然还要学吉米多维奇;另外一种是吉米多维奇,工学院居然也要学,真神奇;还有一种是要让工学院神奇起来,我们就必须要学吉米多维奇。 我个人觉得,虽然这句话说的是数学分析,但它能体现出工学院教学的特点。吉米多维奇好就好在它跟数学系习题课的区别,有更多的基础题,更多的运算,这都是我们要掌握的;同时它又有足够多难题让你可以接着刷下去,让你看到学无止境。对我们来说, 数学带给我们的第一是工具,第二是思维方式。我们接受它的逻辑,这是最重要的。 如果学高数,掌握的逻辑就会很有限,用我的话就是逻辑线不够长。正因为我们的逻辑线更长,我们做的工学在各个分支方向上就有可能做得比别人更好。 有一次秋游时学生还跟我讨论,问为什么我们的力学要学这么多数学,他们可能还没有意识到数理基础对以后发展的重要性。我就举一个例子,“文革”之后我们力学系培养的最亮眼的学生应该就是黄永刚院士。他是清华大学力学元老黄克智院士的公子,黄克智先生当时让他来到北大力学系就读,就是看中了这边的数理特色,他显然也知道清华的特点,但他应该是觉得北大力学的风格对儿子的长远发展更有利。黄永刚老师现在做柔性电子,这个方向学数学分析还是学高等数学,表面上看没有区别,但是他当时积累的思维方式会对他有很多潜在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