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路在无锡市中心,周边高楼林立,入夜灯火璀璨,一片繁华景象。然而,君知否,新中国成立之初,这里还是一条河,名曰“六箭河”,当中一座斜桥,桥之东,北岸是“小河上”,南岸为东河头巷;桥之西,北岸“大河上”,河对岸是师古河。这里是明清两代无锡城里人文渊薮的“寸金地”,秦、孙、王、侯、许诸望族世居之地,雅致考究的宅第鳞次栉比,弥漫着浓郁的文化气息。
昔日,小河上有几大姓许的世家隔河为邻。既翕堂许氏,乾隆年间才从福建长乐迁徙过来,现今蜚声海内外的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即其后人。宝善堂、继善堂为锡山许氏,是清代藏书家、文献学家许仲堪后裔的两处宅第。另一处是康熙十八年自安徽歙县迁入,即清末首任驻意大利公使许珏(字静山)先生家。四宅许氏,同为唐睢阳太守许远后人,其家谱详载,代代都是读书人,青衿累叶,源远流长,故事何其多也!
锡山许氏祖籍河南灵宝,汉唐已为官京都,靖康之难,宋室南渡,北方汉族士大夫随高宗大规模南迁,吾族这一支已先期入安徽宣州,复因任官转徙扬州泰州,其后子孙落籍无锡南乡。
许氏修谱甚早,惜晋唐谱牒俱已亡佚,今所存者,惟北宋学者王安石于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所撰《许氏世谱》,追根溯源,考据精确,清楚记载了许据这一支从汉魏到北宋后人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平的世系及事迹。元人陈高尝言:“近世家乘族谱之作,往往夤缘攀附,忘其先而冒其祖,吾其敢尽信乎?”这是对谱录伪滥之弊的中肯批判。但锡山许氏族谱既明载始祖许旦是许平之孙、进士许琳之子,且从高邮迁徙而来,那么托赖王安石和欧阳修的文章谱叙,我们的世系从汉魏许据起,就是代代有据的了。许据十七世孙许远,字令威,唐天宝初进士,安史之乱中与张巡同守城池,食尽,“煮茶纸以食犹坚守”,城陷被执,不屈而死。然此役保障了江淮,使南方免却战乱之苦,大唐王朝因此得以延续百五十年,故嗣后朝廷屡有封赠,追念勋烈。史载,仅无锡一地,1949年前还有数处庙宇祭祀他,豪杰之士,百世俎豆。
唐亡,许远后人许儒“不义朱梁,自雍州入江南”,儒生稠,稠生规,规生遂、逖、迥三子。这个家族颇多故事。逖有子五人:恂,恢,怡,元,平,俱为官当时。上世纪80年代初,仪征化纤厂破土动工,1983年5月在曹山乡永丰大队林业队发现两座宋墓,其一为许元之子许宗孟之墓,出土墓志铭曰:“君讳宗孟,字世京,姓许氏,世为宣州宣城人。曾大父规,赠大理评事。大父逖,尚书司封员外郎,赠礼部侍郎。父元,工部郎中,天章阁待制,赠左正议大夫。”铭文由许元女婿滕希雅(滕子京之四公子)撰写,墓志铭对逝者世系的叙述应是确切无疑的,与欧阳修、王安石的记载,均相一致,他们素常交往的许元、许平,正是这一支许氏子弟。
有诸多文献为证,同时期著名文人王安石、欧阳修、梅尧臣、范仲淹等与许氏兄弟交谊深厚,彼此诗文唱和。王安石为这一支许氏写《许氏世谱叙》,及许平殁,又亲撰《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范仲淹的一篇《岳阳楼记》脍炙人口,被后世广为传颂,知识分子当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高尚情操对国人影响甚大,而许元与重修岳阳楼的滕子京乃儿女亲家,现在鲜为人知,但这是确凿无疑的史实,有欧阳修《许元传》及范仲淹《宋滕子京墓志铭》所述世系为证。
许平生子许琳,许琳之子许旦宋末自高邮迁锡,卜居开化乡(现属滨湖区)之方湖,敕封承事郎,后因孙贵,诰赠通政大夫、太常寺少卿。子一,名敦,字希道,号修吾,为乡里宿儒,精于礼乐,因其出生于无锡,被尊为锡山许氏一世祖。敦子四:德之、彻之、御之、衍之。长女嫁同邑尤辉,与长子德之同年举进士。锡山许氏的先世,自汉魏以降,均清楚载于史籍。
许德之(1076—1142)原名焕,字振叔,宋绍圣元年(1094)进士,曾任扬州法曹,宋末“维扬四俊”之一,擢司封郎中,迁太常寺少卿,以显谟阁学士知婺州。兄弟子侄,皆登科第,一门四进士。所居方湖鹤溪,因德之公宋宣和五年(1123)亲撰的一篇《许舍记》,从此改名为“许舍”,无锡人又称“许舍里”。这里的山,也被称为许舍山。
先祖许仲堪是锡山许氏二十四世孙,家谱记载:这一脉第十六世于明成化年间从方湖许舍搬到无锡城内夹城里,“康熙庚寅八月十六日自夹城徙居谈渡桥缘雪巷”,“乾隆癸未徙居南城门水曲巷北首”,后居南门南市桥。清末在东门小河上(今崇宁路)买得王家一块空地,起房造屋,宣统三年落成,府第典雅,遂与“少宰第”孙状元家、帝师秦家、显宦王家诸大宅为邻。另一房子孙于道光二十七年析居河对岸东河头巷。
仲堪高祖明辅,字瑞卿,例赠修职佐郎。曾祖许涟,祖椿,父卓然,均为国子监太学生。卓然,字修来,号蒙斋,藏书家,精于学问,生康熙五十年,卒乾隆三十七年。
许涟一脉素为读书人家,三世单传到其孙许卓然时,家已积古籍善本万余卷,“仿刘歆《七略》之目”,在宅内建楼藏书,名曰“种学楼”。史称卓然先生“破千金之橐,罗致万卷而隐于其中。邑中老师宿儒遇大典故及奇难字,必质疑于先生,先生随口指示,各解颐去”。卓然先生自是无锡城里一流的学者。
此时的许家人丁兴旺,卓然有六个儿子:庭坚、仲堪、建封、地典、坦之、光陛,个个专心治学,精研学问。旧时,作为知识的载体,书籍象征着财富与地位,对如此丰富的藏书,卓然先生是这样教导儿子们的:“汝曹识乃父之志乎?种谷买田,种菜买园,汝曹筋力脆弱不任事,兄弟又多,以千金置田园,析箸添灶,日形不足,且上农之力食九人,无以康济一世。今以‘七略’遗汝曹,避风雨,免徭役,不患脆弱,各以腹笥贮之,而公产自在,不病分析,开不竭之仓,馈贫饷乏,则康济一世而无难。闵子马曰‘学,殖也,不学将落。’《礼》曰‘陈义以种,讲学以耨。’汝曹师古人意,耕之欲深,培之欲固,壅之欲厚,无摇其根,无伤其心,无助其长而忘其芸,及时而播之,成熟而收敛之。此则吾‘种学’之旨,而即汝曹世守之田园也。”卓然先生为儿孙深谋远虑,视藏书、读书、治学为万年根本之计。
庭坚、仲堪、建封诸公子“感泣受命”,领会也深。父亲去后,他们兢兢业业,更加努力。累世财力加之四代藏书的眼力,史称“四方书贾挟善本至锡,必归许氏”。许氏藏书在清代中叶的无锡首屈一指,名流硕彦,竞相交攀。
书非藏之难,是守之难、读之难。那时有的巨室大家,藏书充栋,子孙束之高阁,尘封日积,仅饱蠹鱼之腹,充饥鼠之肠者,比比皆是。败家子甚至成捆出售转让,以偿淫乐之资。庭坚兄弟有鉴于此,录唐人杜暹之言“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教,鬻及借人为不孝”高悬书楼,以为传世家训。校勘研究,培养子孙为第一大事,种学楼的书,不准出卖或借人,否则就是不孝,对不起祖宗。将藏书事业做到无锡第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无锡人以“善承父志”赞誉他们,洵为至论也。(许树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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