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闹着玩,事事显出如此;从前我这么想过,现在我懂得了。”
沙子龙的镳局已改成客栈。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镳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
这是走镳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
谁不晓得沙子龙是短瘦、利落、硬棒,两眼明得象霜夜的大星?可是,现在他身上放了肉。镳局改了客栈,他自己在后小院占着三间北房,大枪立在墙角,院子里有几只楼鸽。只是在夜间,他把小院的门关好,熟习熟习他的“五虎
断魂枪
”。这条枪与这套枪,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带,给他创出来:“神枪沙子龙”五个字,没遇见过敌手。现在,这条枪与这套枪不会再替他增光显胜了;只是摸摸这凉、滑、硬而发颤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难过一些而已。只有在夜间独自拿起枪来,才能相信自己还是“神枪沙”。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
在他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还时常来找他。他们大多数是没落子的,都有点武艺,可是没地方去用。有的在庙会上去卖艺:踢两趟腿,练套家伙,翻几个跟头,附带着卖点大力丸,混个三吊两吊的。有的实在闲不起了,去弄筐果子,或挑些毛豆角,赶早儿在街上论斤吆喝出去。那时候,米贱肉贱,肯卖膀子力气本来可以混个肚儿圆;他们可是不成:肚量既大,而且得吃口管事儿的;干饽饽辣饼子咽不下去。况且他们还时常去走会:五虎棍,开路,太狮少狮……虽然算不了什么——比起走镳来——可是到底有个机会活动活动,露露脸。是的,走会捧场是买脸的事,他们打扮的得象个样儿,至少得有条青洋绉裤子,新漂白细市布的小褂,和一双鱼鳞洒鞋——顶好是青缎子抓地虎靴子。他们是神枪沙子龙的徒弟——虽然沙子龙并不承认——得到处露脸,走会得赔上俩钱,说不定还得打场架。没钱,上沙老师那里去求。沙老师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让他们空着手儿走。可是,为打架或献技去讨教一个招数,或是请给说个“对子”——什么空手夺刀,或虎头钩进枪——沙老师有时说句笑话,马虎过去:“教什么?拿开水浇吧!”有时直接把他们赶出去。他们不大明白沙老师是怎么了,心中也有点不乐意。
可是,他们到处为沙老师吹腾,一来是愿意使人知道他们的武艺有真传授,受过高人的指教;二来是为激动沙老师:万一有人不服气而找上老师来,老师难道还不露一两手真的么?所以:沙老师一拳就砸倒了个牛!沙老师一脚把人踢到房上去,并没使多大的劲!他们谁也没见过这种事,但是说着说着,他们相信这是真的了,有年月,有地方,千真万确,敢起誓!
王三胜——沙子龙的大伙计——在土地庙拉开了场子,摆好了家伙。抹了一鼻子茶叶末色的鼻烟,他抡了几下竹节钢鞭,把场子打大一些。放下鞭,没向四围作揖,叉着腰念了两句:“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向四围扫了一眼:“乡亲们,王三胜不是卖艺的;玩艺儿会几套,西北路上走过镳,会过绿林中的朋友。现在闲着没事,拉个场子陪诸位玩玩。有爱练的尽管下来,王三胜以武会友,有赏脸的,我陪着。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傅;玩艺地道!诸位,有愿下来的没有?”他看着,准知道没人敢下来,他的话硬,可是那条钢鞭更硬,十八斤重。
王三胜,大个子,一脸横肉,努着对大黑眼珠,看着四围。大家不出声。他脱了小褂,紧了紧深月白色的“腰里硬”,把肚子杀进去。给手心一口唾沫,抄起大刀来:
“诸位,王三胜先练趟瞧瞧。不白练,练完了,带着的扔几个;没钱,给喊个好,助助威。这儿没生意口。好,上眼!”
大刀靠了身,眼珠努出多高,脸上绷紧,胸脯子鼓出,象两块老桦木根子。一跺脚,刀横起,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动。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身弯下去,四围鸦雀无声,只有缨铃轻叫。刀顺过来,猛的一个“跺泥”,身子直挺,比众人高着一头,黑塔似的。收了势:“诸位!”一手持刀,一手叉腰,看着四围。稀稀的扔下几个铜钱,他点点头。“诸位!”
他等着,等着,地上依旧是那几个亮而削薄的铜钱,外层的人偷偷散去。他咽了口气:“没人懂!”他低声的说,可是大家全听见了。
“有功夫!”西北角上一个黄胡子老头儿答了话。
“啊?”王三胜好似没听明白。
“我说:你——有——功——夫!”老头子的语气很不得人心。
放下大刀,王三胜随着大家的头往西北看。谁也没看重这个老人:小干巴个儿,披着件粗蓝布大衫,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对不象筷子那么直顺。王三胜可是看出这老家伙有功夫,脑门亮,眼睛亮——眼眶虽深,眼珠可黑得象两口小井,深深的闪着黑光。王三胜不怕:他看得出别人有功夫没有,可更相信自己的本事,他是沙子龙手下的大将。
“下来玩玩,大叔!”王三胜说得很得体。
点点头,老头儿往里走。这一走,四外全笑了。他的胳臂不大动;左脚往前迈,右脚随着拉上来,一步步的往前拉扯,身子整着①,象是患过瘫痪病。蹭到场中,把大衫扔在地上,一点没理会四围怎样笑他。
“神枪沙子龙的徒弟,你说?好,让你使枪吧;我呢?”老头子非常的干脆,很象久想动手。
人们全回来了,邻场耍狗熊的无论怎么敲锣也不中用了。
“三截棍进枪吧?”王三胜要看老头子一手,三截棍不是随便就拿得起来的家伙。
老头子又点点头,拾起家伙来。
王三胜努着眼,抖着枪,脸上十分难看。
老头子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象两个香火头,随着面前的枪尖儿转,王三胜忽然觉得不舒服,那俩黑眼珠似乎要把枪尖吸进去!四外已围得风雨不透,大家都觉出老头子确是有威。为躲那对眼睛,王三胜耍了个枪花。老头子的黄胡子一动:“请!”王三胜一扣枪,向前躬步,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头去,枪缨打了一个红旋。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的手。拍,拍,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场外叫了好。王三胜连脸带胸口全紫了,抄起枪来;一个花子,连枪带人滚了过来,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腿轻轻一屈,下把掩裆,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拍,枪又落在地上。
场外又是一片彩声。王三胜流了汗,不再去拾枪,努着眼,木在那里。老头子扔下家伙,拾起大衫,还是拉拉着腿,可是走得很快了。大衫搭在臂上,他过来拍了王三胜一下:
“还得练哪,伙计!”
“别走!”王三胜擦着汗:“你不离,姓王的服了!可有一样,你敢会会沙老师?”
“就是为会他才来的!”老头子的干巴脸上皱起点来,似乎是笑呢。“走;收了吧;晚饭我请!”
王三胜把兵器拢在一处,寄放在变戏法二麻子那里,陪着老头子往庙外走。后面跟着不少人,他把他们骂散了。
“你老贵姓?”他问。
“姓孙哪,”老头子的话与人一样,都那么干巴。“爱练;久想会会沙子龙”
沙子龙不把你打扁了!王三胜心里说。他脚底下加了劲,可是没把孙老头落下。他看出来,老头子的腿是老走着查拳门中的连跳步;交起手来,必定很快。但是,无论他怎么快,沙子龙是没对手的。准知道孙老头要吃亏,他心中痛快了些,放慢了些脚步。
“孙大叔贵处?”
“河间的,小地方。”孙老者也和气了些:“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不容易见功夫!说真的,你那两手就不坏!”
王三胜头上的汗又回来了,没言语。
到了客栈,他心中直跳,唯恐沙老师不在家,他急于报仇。他知道老师不爱管这种事,师弟们已碰过不少回钉子,可是他相信这回必定行,他是大伙计,不比那些毛孩子;再说,人家在庙会上点名叫阵,沙老师还能丢这个脸么?
“三胜,”沙子龙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榜》,“有事吗?”三胜的脸又紫了,嘴唇动着,说不出话来。
沙子龙坐起来,“怎么了,三胜?”
“栽了跟头!”
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沙老师没别的表示。
王三胜心中不平,但是不敢发作;他得激动老师:“姓孙的一个老头儿,门外等着老师呢;把我的枪,枪,打掉了两次!”他知道“枪”字在老师心中有多大分量。没等吩咐,他慌忙跑出去。
客人进来,沙子龙在外间屋等着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胜去泡茶。三胜希望两个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孙老者没话讲,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龙。沙很客气:
“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
孙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龙的精明。他不知怎样好了,不能拿一个人的精明断定他的武艺。“我来领教领教枪法!”他不由地说出来。
沙子龙没接碴儿。王三胜提着茶壶走进来——急于看二人动手,他没管水开了没有,就沏在壶中。
“三胜,”沙子龙拿起个茶碗来,“去找小顺们去,天汇见,陪孙老者吃饭。”
“什么!”王三胜的眼珠几乎掉出来。看了看沙老师的脸,他敢怒而不敢言地说了声“是啦!”走出去,撅着大嘴。
“教徒弟不易!”孙老者说。
“我没收过徒弟。走吧,这个水不开!茶馆去喝,喝饿了就吃。”沙子龙从桌子上拿起缎子褡裢,一头装着鼻烟壶,一头装着点钱,挂在腰带上。
“不,我还不饿!”孙老者很坚决,两个“不”字把小辫从肩上抡到后边去。
“说会子话儿。”
“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
“功夫早搁下了,”沙子龙指着身上,“已经放了肉!”
“这么办也行,”孙老者深深的看了沙老师一眼:“不比武,教给我那趟五虎断魂枪。”
“五虎断魂枪?”沙子龙笑了:“早忘干净了!早忘干净了!告诉你,在我这儿住几天,咱们各处逛逛,临走,多少送点盘缠。”
“我不逛,也用不着钱,我来学艺!”孙老者立起来,“我练趟给你看看,看够得上学艺不够!”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楼鸽都吓飞起去。拉开架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飘洒,一个飞脚起去,小辫儿飘在空中,象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快之中,每个架子都摆得稳、准,利落;来回六趟,把院子满都打到,走得圆,接得紧,身子在一处,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势,身儿缩紧,好似满院乱飞的燕子忽然归了巢。
“好!好!”沙子龙在台阶上点着头喊。
“教给我那趟枪!”孙老者抱了抱拳。
沙子龙下了台阶,也抱着拳:“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
“不传?”
“不传!”
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拉拉着腿:“打搅了,再会!”
“吃过饭走!”沙子龙说。
孙老者没言语。
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然后回到屋中,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
他独自上了天汇,怕是王三胜们在那里等着。他们都没有去。
王三胜和小顺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胜;反之,他们说沙子龙栽了跟头,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那个老头子一脚能踢死个牛。不要说王三胜输给他,沙子龙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呢,王三胜到底和老头子见了个高低,而沙子龙连句硬话也没敢说。“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社会转型期传统文化的真实写照
该作品的重心不在于批判什么,而在于展示。作品透过拳师沙子龙的遭遇展示了民族传统文化在现代文明社会中的尴尬处境。而这种民族传统文化是
老舍
作品中所一贯关注的,对这种民族文化传统的批判、反思。
该作品的文章字数并不多,且故事情节设计的亦不复杂,它讲述了一个曾威震西北武林的拳师——沙子龙的故事。“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小说一开始,老舍就通过简短的文字叙述把主人公沙子龙的悲剧结局展示给读者看,沙子龙作为作品中的一号人物,其生活的现实是一面,中国传统文明正被西方物质文明所冲击,“龙旗的中国不再神秘”,两种文明激烈碰撞、冲突,代表“国粹”的“国术”价值跌落,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另一方面,文明的更替又是以民族压迫的方式进行的,“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和神灵;不大一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和权利。门外站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被压迫民族的愚昧麻木与侵略者的强大凶残形成了鲜明对比。这是近代中国社会的真实写照,也是《断魂枪》的社会历史背景。
该作品艺术地再现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社会现实:“江湖镖师们的生活变迁已使镖师本身的生活价值和人生追求失去了意义,他们既无法再活在过去的辉煌岁月里,又不得不面对落后就要挨打的残酷现实,帝国主义用枪炮和文化侵略已无情地击醒了古老的东方民族的春秋大梦,中华民族的每一个人都不得不重新面对生活的抉择。”从“断魂枪”的字面意义来看,作者是有所指的,它是暗示了要断以主人公沙子龙为代表的镖师及其所弘扬的武艺的魂呢,还是映射出了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在西方的强势文明的大举入侵下已失去了其强势地位,正逐步走向边缘化的真实写照。抑或两者兼而有之,这的确值得广大读者进一步思考。
1840年以后中国长期紧锁的大门终于被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撕开一个大洞,侵略者的远洋舰队从广州打到长江口,打到南京城下,迫使清政府订立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随后,西方文明伴随着侵略者的铁蹄长驱直入,所到之处中国传统文化无不遭受严重挑战。龙旗的中国不再神秘,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和恐怖,中国大地已存在千年的镖旗、钢刀、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都如梦一般成为了昨天。这是近代中国社会的真实写照,也是断魂枪的社会历史背景。老舍的高妙之处在于,他通过一个江湖镖师的生活变迁表现了一种古老的传统文化面临西方强势文明挑战时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然而唤醒这个大梦的不是酣睡民族内部的清醒者,而是门外不同面色的人,侵略者用炮声和枪声,用民族压迫和武力征服的方式剥夺了这个沉睡民族的尊严。“因此面对武力和文化的双重灾难,一直坚信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的中国民众遭遇了信念的崩摧。”在如何应对文明的挑战,是接受火车、快枪、通商的既定现实,以中西两种文化的融合来顺应时代潮流,还是把西方文化当作历史上出现过不止一次的异端加以排斥,以抗拒的心态来固守传统文化的纯洁或做着东方大梦的民族这些选择之中一时间陷入痛苦的艰难选择。
小说中沙子龙是唯一感到西方文明咄咄逼人的气势和传统文明不可挽回地衰落的武师,老舍借他淡出世俗、淡出武林、淡出历史的行为来表达文明冲突中弱小民族找不到生存位置,找不到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中的延续点和连接线时的深刻悲哀,以及自己对东方大梦惊醒之后路在何处的理性思考。然而老舍又不甘心失去国土、自由与权利的民族在强权面前俯首称臣,悄无声息地接受火车、快枪与通商或者只在自我封闭的空隙里独自玩味和凭吊过去的辉煌。于是老舍在沙子龙之外全力塑造了一个性格、气质、思想、行为截然不同于沙子龙的形象,这就是孙老者。孙老者其貌不扬:小干巴个儿,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不象筷子那么直顺。行动不便:他的胳臂不大动;左脚往前迈,右脚随着拉上来,一步步的向前拉扯,身子整着,象是患过瘫痪病。但是他酷爱武艺,喜欢四处寻师访友,并且坚定自信,武德高尚,执著于习武求艺。从作品中看,老舍写孙老者绝不仅仅是用以补充和陪衬沙子龙,作者赋予了他积极进取、豪爽乐观、不退让、不妥协的思想品性,可以说,老舍在这个人物身上寄托了自己的民族理想。
孙老者身形外貌的瘦弱病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1840年代中国国民精神的孱弱,而他瘦小躯体内隐藏的坚韧又使人相信这是一个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象征。用这种对比的手法,老舍艺术地表达了他对当时中国社会的认识和希望。因此,读者可以认为孙老者追求武艺的精神就是传统文化在遭遇威胁时努力自存的精神,这种精神就是一个民族走出阴霾、战胜挫折的动力。然而,对西方文明的入侵、传统文化的困境,孙老者似乎无动于衷。在翻天覆地的社会巨变面前,他为什么坚如磐石,仍然执著于传统武艺的追寻。他并不是目光短浅、精神麻木,仍沉睡于东方大梦中的幽灵,而是一个誓死捍卫传统文化,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在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的年代里,他的不变是应对外来文明、保护传统文化的最好方式。在他的身上,体现了老舍对传统文明的深厚感情、对社会进行理性思考的同时内心一种善良而美好的愿望。
沙子龙和孙老者看似完全不同的两类人,读者却难以判断作者对他们的肯定与否定,也难以简单地得出谁是民族希望的结论。他们一个因为对时代社会有清醒认识,因而固执地要将充满传统美质的古老文化带进棺材;一个不顾一切地要把传统文化发扬光大却又全然不顾火车、快枪与通商的社会变迁。沙子龙与孙老者之间的差异反映的其实是作者内心的矛盾。理智上他希望改变传统文化中的惰性,希望民族从沉睡中真正觉醒,主动吸收异质文化的精华。情感上他又渴望传承了五千年的古老文化不要就此消失在外来文明的强势进入中。正是这种理智与情感的冲突在小说中形成了多重的纠合关系,产生了难以调和的两难情境,也在客观上造成了小说阅读过程中的多元理解。综上所述,断魂枪采用了多重的两难结构,不论是沙子龙的个人悲剧还是传统武术的衰落折射的都是中国近代史上民族文化的可悲境遇。
一、对比烘托运用的美《断魂枪》在人物的塑造上,巧妙地运用了对比与烘托的艺术手法。
作者写沙子龙,用笔十分节省,很多地方不是直接描写,而是通过王三胜与孙老者间接地烘托和对比来凸显他的性格。王三胜的争强好胜、利己与沙子龙的不计功利、忘我追求,孙老者的积极进取与沙子龙的消极冷漠,都显出了性格上的很大差异,从而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作者写沙子龙不谈武艺和往事,是以徒弟们热衷于武艺与大吹他们往事为烘托的;写孙老者的武艺高强,以先刻画王三胜的功夫为烘托,以王三胜的比武失败为对照。因此,主要人物沙子龙虽然着墨不多,但是却含蓄丰满,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人回味无穷。
二、语言的含蓄洗练《断魂枪》的比喻运用别具一格,似乎在读者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在作品中是这样描写孙老者的一对眼睛的:“眼眶虽深,眼珠黑得像两口小井”,在比武时候“黑眼珠更深更小了,像两个香火头,黑眼珠似乎要把枪尖吸进去”。这里连用了三个比喻,而这三个比喻个个不同,十分传神地表现了孙老者眼睛的深、小、亮。在王三胜卖艺的场面里,老舍只用了一连串的短句,就把现场的气氛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王三胜,大个子,一脸横肉,弩着对大眼珠,看着四周。大家不出声,他脱了小褂,紧了紧深月白色的‘腰里硬’,把肚子杀进去。给手心一口吐沫,抄起大刀来:‘诸位,王三胜先练趟瞧瞧。不白练,练完了,带着的扔几个;没钱,给喊个好,助助威。这儿没生意口。好,上眼!’大刀横了身,眼珠弩出多高,脸上绷紧,胸脯子鼓出,像两块老桦木根子。一跺脚,刀横起,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动。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这段描写简练而形象生动,可以说是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给人以身临其境的美妙感觉,令人拍案叫绝!作者仅用一句话就形象地概括出帝国主义的侵略和被压迫民族的坚强反抗及力量对比的悬殊:“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写那杆“断魂枪”更是形象贴切,精练至极:“凉,滑,硬而发颤的杆子。”总之,《断魂枪》的语言生动传神,给人一种含蓄洗练之美感。
人物形象刻画
《断魂枪》成功地刻画了三个人物:沙子龙、王三胜、孙老者。他们三个都是深通武艺的拳师,但是性格却不相同,对现实的态度也各不相同。沙子龙性格较为复杂,是一个与现实格格不入的时代落伍者,他对现实的看法是“生命是闹着玩,事事显出如此”,总觉得一切都今不如昔;因此,在倾心的事业已经被文明的狂风吹走之后,他只有退避到自我这块狭小的天地里,自我叹息、自我欣赏。他的性格中还有另一面,就是孤傲中透露着对武艺的执着追求,他把那杆“断魂枪”当做有生命的活物和唯一的朋友。作者在这个人物身上倾注的感情也是矛盾的:既有对他不合潮流、脱离现实的生活态度的否定,也有对他的遭遇的同情和内心世界的理解,甚至还有对他执着、忘我品格的某种程度的赞赏。小说中写道:“这是走镖也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这就暗示沙子龙个人的不幸遭遇,其原因在于社会的忽视和不完善。
王三胜争强好胜,性格外露,对现实的态度非常实际。他崇敬沙子龙,其目的是为了自己。一旦沙子龙不能为他脸上增光添色,他马上斩断情义,由崇拜、吹嘘转而贬低、蔑视。这种功利主义、随机应变使他无法懂得习武练艺的真正含义。王三胜的形象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江湖艺人性格上的弱点以及当时社会中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利己动机,从而反衬出沙子龙对“国术”的真正追求和迷恋。这个人物形象也有着一定的美学意义。孙老者与沙子龙的性格截然不同。沙子龙深藏不露,孙老者却豪爽乐观;沙子龙孤傲寂寞,孙老者却喜爱寻师访友。他偌大年纪,武艺十分高强却专程赶来领教断魂枪法,显示了很强的进取心。这从另一个侧面对比出沙子龙的冷漠与消极。
三个人物,三种待人处世的方式,三种对待武艺的态度和追求,分别折射出当时社会变动中人们心态的消极倾向、利己倾向,当然也有积极的倾向,三个人物都给这篇小说增添了美的光彩。篇像断魂枪难过反倒变成了觉悟。觉悟这个词含义非常丰富而且耐人琢磨。沙子龙的不传!不传!是老舍三个人一桩事的文眼所在,甚至是老舍自己所说的我心中想过了许多回的全部落脚处,深藏老舍艺术匠心,自然具有值得探讨的空间。要探索不传!不传!,我们先来考察老舍的叙事艺术和匠心。
作者善于凝聚丰富的生活于短短的文字之中,做到了文约而旨丰。如开头几句就写出了沙子龙的心态及时代的变化:生命是闹着玩,事事显出如此;沙子龙的镖局已经改成客栈。本文三个部分,层次井然,安排得十分巧妙。第一部分从开头到“千真万确,敢起誓”,主要写沙子龙和他的徒弟,通过形象概括的语言,渲染出当时的时代氛围。这一部分有四个层次:第一层总括沙子龙当时的思想和处境,一共才两句话;第二层从“东方的大梦”到“提倡起来的时候”,点出国际、国内的社会背景特征,用来说明“镖局已经改成客栈”的外部原因;第三层具体介绍沙子龙,突出他的“神枪法”的名望和“五虎断魂枪”的绝技;第四层叙述沙子龙徒弟们的卖艺生涯和对师傅的倾心崇拜。第二大部分从“王三胜”到“他们都没有去”,是小说内容的主干和具体细致描写的部分。
它由两个事件组成:一是王三胜在街头卖艺,与孙老者比武失败;二是在沙子龙家里,沙子龙拒绝孙老者提出的比武或传授“断魂枪”的要求。第三部分由全文最后两个自然段构成,写比武事件发生后的沙子龙和他的徒弟们。徒弟们不再崇拜师傅,沙子龙却更加陷入与现实隔绝的小天地里自我欣赏。全文第一、第三部分的略写与第二部分的详写结合,概括叙述与具体刻画结合。第一、第三部分又首尾呼应,写出比武中心事件前后发生的变化。这两部分写的都是沙子龙和他的徒弟,但第一部分先写沙子龙后写徒弟,第三部分却先写徒弟后写沙子龙。小说从沙子龙的话开头,又以沙子龙的话结尾。整篇小说布局合理,结构完整统一,体现了作者的精心构思和艺术功力。
《断魂枪》作者力求以极节俭的笔墨把人物写活,于是就采用了白描手法,达到了传神的艺术境界。如孙老者的形象:“小干巴个儿,披着件粗蓝大衫,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对不像筷子那么直顺。”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的形象立在了读者的面前。写孙老者的语言:“‘不,我还不饿!’孙老者很坚决,两个‘不’字把小辫从肩上抡到后边去。”表现出人物干脆利落的性格和为求艺而来的迫切心情。写王三胜的卖艺:“一跺脚,刀横起,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动。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身弯下去,四周鸦雀无声,只有缨铃轻叫。刀顺过来,猛地一个跺泥,身子直挺,比众人高着一头,黑塔似的,收了势。”一连串准确生动的动作描写,尤其是动词的出色运用,将一场武术表演写得活灵活现,美不胜收。
第三人称的叙述与个人情调的互渗
《断魂枪》是第三人称叙述,但是老舍的高明之处在于它既充分地利用了第三人称观察和出入的便利,又充分调动了叙述语调的功能,还在叙述的同时刻画了沙子龙的形象。可以说老舍将第三人称可能的艺术效应发挥到了最大限度。充分地利用了俯视角的便利叙述出时代的氛围和变迁。在小说开篇,叙述者就叙述出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然后用具有历史沧桑感的慨叹语调描绘出时代的变迁: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叙述者概括这个时代是这是镖局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有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在叙述中自然地刻画出沙子龙的形象。诚然,叙述者有不少文字叙述了沙子龙形象,沙子龙的形象和经历,在民间的威望,以及眼下沙子龙的处境。艺术直觉告诉读者,沙子龙是小说的主角,但是文本前半部分在实际上却用了较多文字描写了他的徒弟们以及王三胜在土地庙前摆开的练把势的场子以及与孙姓长者的交手等。在这些人对于沙子龙的赞叹、景仰和崇拜的感情中,沙子龙影子似地无时无刻不在读者心中,这个艺术效果是借助于间接描写获得的。
《断魂枪》中对沙子龙的描写,准确地说是通过他人对沙子龙的感情、态度间接或侧面描写。老舍通过描写和叙述各色人等对沙子龙的久已敬仰和崇拜衬托沙子龙身份和威望,为沙子龙不传的选择先期作铺垫,以便形成较大的落差。沙子龙在读者心理中期待值越高,后面沙子龙拒绝演习五虎断魂枪的时候读者心理落差越大,艺术效果越好。叙述中透着苍凉的情调,大势所趋的悲凉时代氛围在情节进展同时顺便得到传达。这种苍凉情调是属于属于沙子龙的,也可看成是属于叙述者的。小说中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叙述者与沙子龙的感受互相渗透,难以分得清究竟是谁的感慨。无论是谁的感受,皆属悲音。叙述透着苍凉的情调所产生的艺术效应,既衬托人物心理,又赋予故事以意义,并且体现出渗透了情调的语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