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动画大师今敏去世后,他生前亲笔书写的遗书也在2010年8月25日下午公布。其中回忆了自己的病情,和家人朋友的点滴以及并对动画创作,洋洋洒洒几千字,用情真切,令人为之感动。
以下是全文翻译:
今年的5月18日,是我忘不了的日子。
这一天,武藏野红十字医院心脏内科的医师作出如下的宣告:“你是脾脏癌末期,癌细胞已经转移至全身各处骨头,最多只能再活半年。”我跟内人一起听到这番话。命运实在太过唐突、太过没有道理,使我们俩几乎无法独力承受。我平常心里就在想:“随时都有可能会死掉,这也是没办法的。”但这未免太过突然了。
不过,或许真的可以说是有事先征兆。2~3个月前,我整片背部各处,以及我的脚跟等部位都出现剧烈疼痛,右脚也使不上力,走路更出现了很大的困难。我有找过针灸师与整脊师,但状况并未改善。经过MRI(核磁共振)与PET-CT(正子断层扫描)等等精密仪器检查的结果,就是刚刚那段“只能再活半年”的宣告。这简直像是回过神来,死神就站在背后似的,我实在也是束手无策。宣告后,我与内人一同摸索活下去的办法。真的是拚了老命。
我们得到了可靠的友人以及无比强力的支持。我拒绝抗癌剂,想要相信与世间普遍观念略略不同的世界观活下去。感觉拒绝“普通”这点,倒还挺有我的风格的。反正多数派当中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即使是医疗方面也一样。同时这次也让我体认到,现代医疗的主流派背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机制。“就在自己选择的世界观当中活下去吧!”可惜,光靠一股气力是没有用的,这点跟制作作品时一样。病情确实一天天的恶化。
同时我也算是一个社会人,因此平常的我也大约接受了一半的世间普遍世界观。毕竟我也会乖乖的缴纳税金。就算不足以自傲,我也够资格算是日本社会的成员。所以在与我“活下去”的世界观作准备的同时,我也打算着手“替我的死亡作准备”。虽然完全没有就绪就是了。准备之一,就是找来两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协助,成立一间公司,负责管理今敏微不足道的著作权。另外一项准备就是,写好遗嘱好让我并不算多的财产能顺利地让内人继承。当然了,我死后应该是不会发生遗产争夺战,但我也想替独活在世界上的妻子尽可能除去不安,这样我才能稍微安心地离开。
各种手续,我与内人都很头痛的事务处理、事先调查等等,由于超棒的朋友相助,进行得十分迅速。后来我并发肺炎的危急情况当中,意识蒙眬地在遗嘱上签下最后的名字时,我心里总算是觉得:这样死掉应该也可以了。“唉…总算能死了。”
毕竟在两天前就被救护车送到武藏野红十字,过了一天又被救护车送到同一间医院。也因此住院作了详细检查。检查结果是并发了肺炎,肺部也有严重积水。我跟医生问了个究竟,他的回答倒是挺官腔的。就某方面而言,也挺感谢他的。“顶多只能撑个一两天……就算熬了过去,最多月底就不行了吧。”听着听着我心想“怎么讲得跟天气预报一样……”不过事态确实越来越紧急了。那是7月7日的事。这年七夕也未免太残忍了。
所以我很快地下了决定:我要死在家里。
或许对我身边的人而言,最后仍然给他们添了很大的麻烦,好不容易才找到能让我离开医院回到家里的方法。一切都多亏了我妻子的努力,医院那看似放弃却又真的有帮到我的实际协助,外部医院的莫大支持,以及屡屡令人只能认为是“天赐”的偶然,甚至让我无法相信现实当中的偶然与必然,竟然能这么巧合地环环相扣。毕竟这又不是“东京教父”啊。在我妻子替我设法离开医院奔走时,我则是对医生说“就算一天也好、半天也好,只要我留在家里就一定还有办法!”说完后我就一个人留在阴暗的病房内等死。当时很寂寞,但我心里想的却是:“死或许也不算坏。”这想法不是出于什么特别的理由,或许是因为如果不这么想我就撑不下去了吧,但总之,当时我的心情是连我自己都非常惊讶的平稳。
只有一天让我说什么都无法接受。“我说什么都不想死在这种地方……”此时眼前挂在墙壁上的月历开始晃动,房间看起来越来越大。“伤脑筋……怎么是从月历里跑出来接我走呢。我的幻觉真是不够充满个性。”此时我的职业意识仍然在运作,令我忍不住想笑。但此时或许是我最接近“死亡”的一刻吧。我真正感觉到死亡的逼近。
在“死亡”与床单的包裹之下,加上许多人的尽力而为,我奇迹似地逃出了武藏野红十字,回到自己家中。死也是很痛苦的。我先声明,我并不是批评或是讨厌武藏野红十字医院,请各位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要回自己家而已。回到那个我生活的地方。有一点让我略为吃惊。就是当我被送到家中客厅时,居然还附带了临死体验中最常听到的体验:“站在高处看着自己被搬到房间内的模样”大概是站在地面上数公尺的地方,用有点广角的镜头俯瞰着包含着自己的风景。房间中央的床铺的四角形,给了我特别大的印象。被裹在床单内的自己,放在那块四角形上。感觉并不怎么小心翼翼,不过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我本来应该是在家里等死的。没想到。我似乎是轻轻松松地翻过了肺炎这难关。哎呀?我居然这么想:“竟然会没死成啊。”后来满脑子都只有“死”的我,觉得只有一次真正死掉。在朦胧的意识深处,“reborn(重生)”这个词汇晃动了数次。不可思议地,第二天起我的气力再度启动了。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我妻子、来探我的病分我一份元气的那些人、来替我加油的朋友、医师、护士、看护等等所有人的功劳。我打从心里这么想。
既然活下去的气力都再度启动了,我就不能继续模模糊糊地下去。我谨记这是多分到的一段寿命,所以我更得好好运用。同时我也想要至少多还一份人情。其实我罹患癌症这件事,我只告诉了身边极少数的人,连我双亲都不知道。特别是这会替我的工作制造许多麻烦,所以我说也说不出口。我本来也想上网宣布我得了癌症,每天跟大家报告我剩余的人生,但因为我担心今敏即将死亡这事说来虽小,却也会造成许多影响,也因此非常对不起身边的亲朋好友。真的是非常抱歉。
死前,我还想再见许多人一面,跟他们说几句话。这段人生当中,我有家人,亲戚,从国小国中开始交往的朋友,高中同学,大学认识的同伴,在漫画的世界当中结识并交换许多刺激的人们,在动画的世界中一同工作、一同喝酒、用同样的作品刺激彼此的技术、同甘共苦的众多同伴,由于担任动画导演得以认识的无数人们,以及世界各地愿意自称是我的影迷的许多贵人。还有透过网络认识的朋友。如果可以,我还想见很多人一面(当然也有不想见到的人)。但是见了面后,感觉我脑子里“我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的想法会累积得越来越多,让我没有办法干脆地赴死。同时即使略为恢复,我所剩的气力也不多了,要见别人的面需要莫大的决心。越想见面的人,见到面却越痛苦,真是太讽刺了。再加上,由于癌细胞转移到骨头上,下半身开始麻痹,我几乎无法下床。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瘦成皮包骨的模样。我希望许许多多的朋友记得的能是那个还充满元气的今敏。
不知道我病情的亲戚、所有朋友、所有认识的人,我要藉这个场合跟你们道歉。但我真的很希望你们可以理解今敏的这份任性。因为今敏本来就是“这样的家伙”嘛。想到你们的脸,我的脑子里就涌现许多美好的回忆与笑容。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给了我这么棒的回忆。我好爱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在我的人生当中认识的不算少的人们,无论影响是正面或是负面,都是构成“今敏”这个人的必要成分,我要感谢所有的邂逅。虽然结果是我四十几岁就早逝了,但我也认为这是无可取代的我的命运。同时我也有过十分多的美好经验。现在我对于死,只有这个想法:“也只能说遗憾了”。
是真的。虽然我可以把这么多的亏欠想成是无可奈何的,并且放弃,还是有件事让我说什么都过意不去。就是我的双亲,以及MADHOUSE丸山先生。一方是今敏的亲生父母,另一方则是动画导演方面的再造父母。虽然是有点迟了,除了坦白相告,我也没有其他方法可选。当时我真的希望获得原谅。
看到丸山先生来到家里探望我时,我控制不了我的泪,也控制不了自惭形秽的想法。“对不起,我居然变成这样……。”丸山先生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摇摇头,握住我的双手。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能够跟这位先生一起工作的感激之情,化为无法诉诸言语的欢喜,怒涛般地席卷而来。这话听起来或许十分夸张,但我真的只能这么形容。或许只是我个人妄想,但我真的觉得有一举获得原谅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