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特约撰稿 王中杰 编辑/程香
人物名片:王世襄,一代文博名家,一棵文化大树,一位中国乃至世界上明式家具研究领域中最负盛名的学人。他的治学精神、专业成果和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以及丰富别样的人生,给现代中国传统家具研究史留下了一个里程碑式的传奇。
核心提示:王世襄从中国古家具处于落魄、鲜为人知的上世纪40年代开始,用40年时间完成了明式家具的两部力作,之后又以近30年时间促进中国家具文化的传播拓展,在世界范围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王世襄曾坦言,自己在燕京大学读书时,“是一个玩得天昏地黑、业荒于嬉的顽皮学生”。从27岁(1941年)获文学硕士学位后,到四川任中国营造学社助理研究员,自此投身工艺与文博研究工作,至95岁辞世(2009年11月28日),王世襄近70年的人生跌宕起伏,乐天而坚韧。一路走来,风雨兼程,也精彩不断。他始终笑对人生,耕耘不辍,自修圆满,不仅成为研究明式家具的一位大家,还把一些冷门“玩好”做成“绝学”。
大半个世纪中,王世襄把诸般喜好做得风生水起,蜚声海内外,却不为功利得失所羁绊,将人生看得云淡天清。
风雨人生路,一笑付东风
王世襄,号畅安,祖籍福州,1914年5月25日在北京出生。当时其父王继曾在外交部条约司供职,母亲金章高贵娴雅,是知名的鱼藻画家。王世襄生于书香门弟,长在官宦之家,其祖上三代有状元、进士出身,出过重臣、循吏和外交使节。王世襄幼年时家里就专门为他请最好的私塾老师讲授古文、经、史与诗词。从小学三年级到高中毕业,王世襄都在北京干面胡同美国人办的学校里读书,学得一口流利的英语。
优越的家庭条件和好奇活泼的性格,让年少的王世襄崭露“燕市少年”风貌,他曾自嘲是“秋斗蟋蟀,冬怀鸣虫,挈狗捉獾,架鹰逐兔,皆乐之不疲。”养鸽飞放更是“常年癖好”。成年后对漆器、火绘、竹刻以及古典音乐的研究都造诣颇深。王世襄还是京城圈内知名美食家和“烹饪圣手”,并曾受邀担任全国烹饪名师技术表演鉴定会特邀顾问。
王世襄在广泛结交社会各阶层玩友中,完全摒弃了世家子弟的矜贵习气,陶冶了豁达乐观的性格。更为可贵的是,他终生都能虚心求教,博洽多闻,穷究玩物底里,从大俗中玩出大雅,每每有精湛述作问世。例如《谈匏器》、《说葫芦》、《蟋蟀谱集成》、《秋虫六忆》、《北京鸽哨》、《大鹰篇》、《獾狗篇》等,皆为研述几被遗忘的传统文化与工艺的妙文。启功先生说他是“研物立志”,黄苗子先生则称他“玩物成家”。而王世襄穷其一生潜心研究的,乃是明式家具。
《明式家具珍赏》与《明式家具研究》问世后被译成多种外文版本,在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不小的影响。2003年,在遥远的阿姆斯特丹皇宫,荷兰女王将“克劳斯亲王最高荣誉奖”颁给了王世襄,以对这位时年89岁的中国老人表达敬意,表彰其对中国文物艺术的专业性与创新性的研究。王世襄是获得“最高荣誉奖”殊荣的第一位中国人。克劳斯亲王文化与发展基金会会长安克・尼荷芙女士说:“王世襄先生长于对中国家具设计、技术和历史的研究,创造了独一无二的收藏,他的收藏使世界各地的博物馆、手工艺者和学者得都到鼓舞。”王世襄将所得奖金10万欧元捐助给了福建武夷山市中荷友好小学,建立图书馆、电脑室、音乐舞蹈室、实验室、美术室等齐全设施,体现了王老关心、襄助教育的慈善之心。
王世襄一生历经冷暖、阅尽沧桑,反倒铸就了恬淡坚忍的性情。大学毕业后不久,王世襄即进入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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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院工作,抗战胜利后成立文物清理损失委员会,经马衡、梁思成先生推荐,“清损会”主任委员杭立武委任他以平津地区办公室助理代表职务。王世襄奔走调查,参与收回被劫夺重要文物、善本图书两三千件,其中包括宋代马和之《赤壁赋图卷》等一批国之珍宝,现都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1948年王世襄担任故宫博物院古物科长,旋即被派往美国、加拿大考察博物馆,一年后于新中国成立前夕返回,担任故宫博物院陈列部主任。然而,之后的20年里,王世襄被卷入了命运的漩涡中。
1953年,王世襄莫名其妙地被以盗藏文物罪名遭文物局解雇;1957年又被打成“右派”;1966年“文革”开始,王世襄先是被迫“自我革命”,主动请求文物局造反派来抄家,1969年被下放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改造”,还曾被军代表当作“特嫌”看待。1973年夏,王世襄终于回到了北京,此后他抓紧补充修订《髹漆录解说》和《明式家具珍赏》、《明式家具研究》的编写,并于1983年后陆续正式出版。
王世襄能如此坚守初衷,无怨无悔,与挚友陈梦家之死不无关系。陈梦家在考古学、金石学、文字学方面极有造诣,其卓越贡献载入《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卷。他比王世襄年长3岁,1934年两人相识于燕京大学,都喜欢明式家具。1966年9月3日,陈梦家因不堪凌辱自缢身亡。王世襄深感悲痛惋惜,并选择“与荃猷相濡以沫,共同决定坚守自珍。”立志凡于国于民有益之事,“尚能胜任者,全力以赴,不辞十倍之艰苦、辛劳,达到妥善完成之目的。自信行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当可得到世人公正、正确之理解与承认。”王世襄做到了,在人生的坎坷中苦耕不辍,并曾为第六届、七届全国政协委员,晚年任中央文史馆研究馆员。
王世襄从中国古家具处于落泊、鲜为人知的上世纪40年代开始,用40年时间完成了明式家具的两部力作,之后又以近30年时间促进中国家具文化的传播拓展,在世界范围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王老以70年的岁月见证了明清家具的复兴与辉煌,在中国古家具发展的历史天空中,留下了一抹闪亮的光辉。
王世襄与友人回首往事时,只是淡淡地说:“每个做研究的人都要有雅量,让不同的声音与意见来批评我们的论著。因为永远有新的证据在发现。”如此的襟怀与气度,正是做学问、做事业最为可贵的传统。
上海博物馆家具馆一角(摄影:程香)
王世襄旧藏“明 黄花梨独板面心夹头榫大平头案”,案长350厘米、宽62.7厘米。现陈列于上海博物馆中厅堂展室屏门前正中。(摄影:程香)
结缘美国加州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
1990年,由王世襄亲题匾额、揭幕的美国加州古典家具博物馆正式开馆。这家常年展示中国明式家具的博物馆,顿时成了中国家具迷的“麦加圣地”,不少人远涉千万里而来,赞叹竟有如此优雅美妙的工艺艺术器具。
源起于上世纪80年代,美国一个收藏欧洲名画的基督教团体主持人罗勃・波顿,游历巴黎时看到一对紫檀木明式官帽椅,惊喜莫名,立即买下运回加州总部。不久,他又购入一张鸡翅木翘头案,椅案搭配,产生绝妙的魅力。与明式家具的邂逅,让波顿先生犹如“撞见一潭清新的活泉”,义无反顾地踏进中国古典家具这个“新天地”的大门。当时世界上相关著述寥寥,1985年英文版《明式家具珍赏》与1989中文版《明式家具研究》,成为茫然中的指路明灯,并产生了“中国古典家具等于王世襄”这样简单明确的观念。此后,波顿和他的团队,从到中国“登门拜师”开始,建立了从加州至北京的“特快专递”,几乎每一、二周就会派人将家具照片、资料送请王世襄鉴定、考评。王世襄则对照片中的每一件家具写下看法。波顿曾说:“当时我们真是和时间赛跑,因为这个收藏中国家具的黄金时刻稍纵即逝。”为此,他们拍卖了收藏的欧洲绘画,以西方人的激情和效率,倾注到明式家具的寻访搜求中,从巴黎、伦敦到香港及北京、上海、深圳等地,仅旅费就花了130万美元。至1990年初,收藏到70余件明式家具,开馆前邀请王世襄伉俪首访并对展品逐一鉴定。王世襄曾言及当时的感觉:“真是痛快!地方宽又有人负责搬运,工作效率非常高。我费了数十年才能做的事,他们短短几年时间内都可以做得到。这趟可办了不少事。”根据王世襄的鉴定意见,他们当即退掉一个货柜的家具,以维护展品“真、精、稀”的品质。
王世襄深知,古典家具陈置在相应的建筑环境中,方能充分彰显其文化艺术风采。他的心愿与波顿不谋而合,即建一座中国庭院式的明式家具博物馆。为选址,王世襄在波顿团体总部所在地、距离旧金山3小时车程的“文艺复兴”小镇群丘之间,踏访数千英亩地的每一角落,最终选定在一个风景秀丽的人工湖畔建馆,此湖亦经他提议命名为“鲁班湖”。该馆由中国科学院建筑研究所负责整体建筑的规划设计,实地勘测、效果描绘也由中国工程师负责。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的建立,使这个偏僻小镇远近闻名,成为世界了解中国的一个窗口。
王世襄后来评价,该馆创造了三个“惟一”:当时世界上惟一一家专门收藏明式家具的博物馆;该馆《中国古典家具学会季刊》是当时惟一的专门研究中国古家具的刊物;有一批专职人员做古家具访求、修复、研究工作,并建立丰富的资料库,在当时也是绝无仅有的。
1992年,王世襄又两次赴加州,仔细考察馆中展品。《明式家具萃珍》就是将该馆所藏100件明式家具及小型器物收入图录的。
倾尽所藏助上海博物馆开辟古典家具陈列
1998年,上海博物馆为古典家具开辟专室陈列展出,是当时全国惟一的明清家具馆,也是现今海内外最重要的明式家具展馆之一。
陈列室中,王世襄平生所藏79件明式家具和小件器尽列其间,成为展馆中最华彩的风景。这些家具全部列入《明式家具珍赏》图版中,不少藏品被视为鉴赏明式家具的标准器。
譬如宋牧仲旧藏明紫檀插肩榫大画案,制作古朴庄重,自晚清以来,一向被推为民间存世品中第一紫檀画案。此案一块牙条上镌刻有光绪丁未年清宗室溥侗的题识,证为清康熙朝重臣宋西陂世家旧藏。上博将此案陈列于展厅正当中地台上,案后置明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椅前地上摆明黄花梨滚凳,相配成堂,案面陈列若干文房清供,尽显明式家具简约之美和清雅气韵,也再现了多年里王世襄书房主要陈设之旧貌。
王世襄称为传世重器的还有:“明 紫檀黑髹面裹腿罗锅枨画桌”,结构简练,造型淳朴,纯明式风格。此桌明制,黑漆面心板品相完好,色泽奇古,精光内含,与黝黑紫檀相得益彰,弥足珍贵。此件画桌摆放在馆中书斋展室迎面中间。“明 黄花梨独板面心夹头榫大平头案”,案长350厘米、宽62.7厘米,虽为攒边作,面心用独幅整板装成,莹洁如玉,同类传世品中仅此一件,故在京城久为人知。此案在馆中厅堂展室屏门前正中陈置。“清前期 绦环板围子紫檀罗汉床”,形象秀丽,做工用料极精,造型承古又变化灵动,极具特色。“明 紫檀牡丹纹扇面南官帽椅”四具成堂,尺寸硕大,造型舒展而凝重,选材整洁,工艺精湛,是紫檀家具精品中极少数可定为明前期制作的实例。“明 黄花梨圆后背交椅成对”,用材丰硕,三截攒靠背,分段透雕,为明中晚期精工制品。“明 黄花梨透雕麒麟纹圈椅成对”,造型圆劲有力,线条婉转流畅,雕饰简约精致,尤其靠背板开光透雕麒麟纹,古拙而灵动,其艺术价值,在所见明代圈椅中堪称为第一。此椅图版用作《明式家具珍赏》封面。
此外,其它柜、架、几、杌、镜台等亦不乏精品。其品种之丰,品质之精,传世之珍,深具文物价值。
王世襄于1998年初回顾写到:建国后社会变革,其旧宅日益狭隘,“文革”后沦为大杂院,且面临拆迁,无力保存家具。更“深感所藏家具亦不可能长为己有。数十年心力所萃,只有由国家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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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管陈列,始不致流离分散,且可供人观赏研究,物尽其用。此实为最理想之归宿。时上海博物馆新厦在修建中,机缘巧合,吾友庄贵仑先生正筹划用捐献文物、开辟展馆之方式报效国家,并藉以纪念其先人志宸、志刚两先生昔年在沪创办民族工业之业绩。”两相心愿契合。“於襄则但祈可以所得易市巷一廛,垂暮之年,堪以终老,此外实无他求。故不计所藏之值,欣然将七十九件全部割爱。一九九三年二月上海博物馆饬员来京,点收运沪。以上为�集收藏,前后几达半个世纪,由我得之,由我遣之,化私为公,深庆得所之,简略经过。”关于“庄氏家族捐赠”之由来,已说得明白。
王世襄曾经谈及他的估计:中国古代家具能传世至今的至多千分之一,而传世的作品中可称得上“明式家具”杰作的,大概就只有数百件。
现在,王世襄旧藏的明式家具静静地陈列在上海博物馆中,向世人述说着中国古典家具悠久灿烂的历史文化,将中华民族制作木器的璀璨艺术,穿越时空,融汇到人类文明菁华的永恒之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