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30%—40%难治性抑郁症患者,现在所有的治疗手段效果都不佳
文 | 杜建青 信娜
编辑 | 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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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杰被推入病房,眼前是各式各样的机器:心电监测仪、除颤器。机器屏幕上闪烁着红彤彤的数字。5分钟后,他的大脑里会流进130伏电压的电流。
被抑郁症困扰4年多,成杰用尽药物等治疗方式仍无果,医生最终推荐了这种略显“恐怖”的疗法。
这是一种让电流经过患者大脑,引起大脑组织的某个部位异常电流的“放电”的状态,从而使精神症状减轻或消失的治疗方式。相当于让患者发作一次癫痫。
2018年初,成杰第一次在山东潍坊第三人民医院接受无抽搐电休克治疗(下称“MECT”)。一种改良后的电休克治疗。
麻醉后,成杰在睡眠中完成了治疗。但 “醒来”后他感到恐惧,“就像穿越到了另一个地方,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你在那里干什么,脑袋变‘空’了”。
这种空空如也的感觉,至今还没有完全消失。
虽争议重重,对于严重难治的抑郁症患者,电休克治疗仍是非常有效的治疗方式。有时甚至是不得不做的治疗。
一些反对电击疗法的美国精神科医生公开表示,电流会经过大脑中的额叶和颞叶,对智力和记忆力可能造成损伤。
即便MECT疗法,也只一部分重度抑郁症患者适用。“至少还有30%—40%的抑郁症患者属于难治性的患者,也就是经过两种以上不同机制的抗抑郁药物足量足疗程治疗仍然没有效果。”北京回龙观医院党委书记杨甫德告诉《财经》记者,这说明我们还没发现某些抑郁症患者的致病机理,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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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接受的电击疗法
“一个人被一群人控制,被电击,更像在接受惩罚而不是治疗”, 成杰第一次听主治医生提及电击疗法,第一反应就是从影视剧中看到的这些画面。
成杰不敢拿自己的大脑冒险,“如果电休克真的对大脑有损伤,一定是不可以逆转的”。
但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一道选择题。
成杰刚开始发现自己的异样是因为腹部总有灼烧感,“就像有个腰带拴着一样,不得放松”。
服药两年,每次看到一点疗效,比如,发现自己每天不那么胡思乱想了,起床也不那么“费力”了,他就会自行停药。
他有很强烈的抗药情绪。“直到初中,感冒发烧吃药都要靠爸妈哄着骗着,就觉得吃不进去”。每天都要吃抗抑郁的药物——文拉法辛、艾司西酞普兰、舍曲林四五种药,坚持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更何况这些药物还让他嗜睡,无力。
2017年底,因为病情一直没有明显的好转,成杰不得不住院治疗,护士每天会监督按时吃药,医生根据成杰的状态实时调整用药、用量,但是两个月后,治疗效果还是不理想。
按照主流的说法,平均服药2周—4周后症状才会有所改善,但是不同的人对药物的应答所需时间不同,几周、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情况都存在。就算找到适合自己的药物,也仅有50%的病人对其有应答作用。
而且服药一段时间之后,药效也会减轻,这时患者就不得不调整用药,或者转向其他疗法。医生最终推荐成杰进行电休克治疗。
成杰不是唯一的,河南信阳的李佩佩和重庆的王力也不得不做选择。
2014年后的每一个夜晚,重度抑郁患者李佩佩都伴随着失眠,每天凌晨三、四点才能睡着,早上七点多醒来,就算睡着了,也常常做梦、惊醒。
最糟糕的是,有段时间从早到晚都睡不着,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状态,我眼睛闭着,外界的一举一动,所有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李佩佩告诉《财经》记者。
当确认自己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后,李佩佩坚持吃药,氟西汀的效果不错,服用一段时间后,她的抑郁情绪有所改善。但是,医生开的安眠药却治不好她的失眠症。
不眠不休的状态下,“累”是她对生活的唯一的感受,“就这样死去也挺好,至少可以好好睡觉了”,她产生了严重的自杀倾向。
王力在同样的困境中。“你就是没自尊,你就是矫情做作,才会把自己搞成这样,你怎么不去死”,这是王力幻听时出现的声音。
作为一名重度抑郁患者,他常常出现幻听、幻觉,一周可能会有七、八次,“几乎是随时随地,没有征兆地,‘它’就来了”。
王力听到的常常是命令式的语句,很多时候都是让他去死。很难判定这些“命令”会不会对王力造成某种心理暗示,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出现这些幻听症状后,他开始尝试自杀。
第一次自杀,是因为和母亲的一次剧烈争吵,电话那头,她说,“你想死就快点去死,不要浪费钱(指吃药)”。现实和幻觉好像产生了某种交汇。挂了电话,王力把一个月的抗抑郁药合成一把,全吃了。
也是这次自杀,终于让家人意识到王力真的生病了,他们开始送他去治疗。
2020年4月初,王力第一次去看病,医生建议他服用度洛西汀,但是却带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吃完药自杀倾向更明显了,吃过量安眠药自杀了一次”。
王力又面临着另一个难题:吃抑郁药,可能会加重自己的自杀倾向。
医生尝试着给他换了文拉法辛,这也是一种常见的新型抗抑郁药,但是很不幸,王力服药后自杀倾向严重,并且又服药过量了一次。
中国医师协会发出的《改良电休克治疗专家共识( 2019 版)》中明确:当药物治疗无效、效果不理想或不能耐受药物不良反应的精神障碍时,可选择 MECT;若患者存在有危及生命的精神症状时,应当首选 MECT,如具有自杀行为的重度抑郁发作。
MECT可能成为这些重症患者的“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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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记忆还能找回来吗?
麻醉剂让成杰放松地“睡”了半个小时,但其实电流经过他的大脑的时间大约仅0.1秒—0.5秒。
为他“睡”这一会儿,医生、护士做了很多。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精神科主任常向东介绍,为避免病人在通电状态下产生严重抽搐,除了前期的准备工作,在病人进入治疗状态时,还要做必要的护理,比如放入缠有纱布的压舌板防止病人咬伤,护士也要固定病人的髋关节、肩关节、四肢等。
虽然从临床经验看,发生严重意外的概率极低,但是麻醉医生、急救医生都在位,心电监护、自动体外除颤器(AED)这些也要齐备,这是一个严密的团队配合的工作。
医生对待电休克疗法非常谨慎,会按照操作规范让患者甚至家属签署知情同意书,“虽然只是小概率事件,但是麻醉、电击等操作依然有发生严重意外的风险”。常向东对《财经》记者说。
经改良的MECT治疗,已成为抑郁症治疗的通用方式。会伴随一些不良反应,“记忆丢失”是其中之一。
在经过12次的电击治疗后,成杰发现自己彻底失去了某些记忆。以前遇见一个老朋友,就可以勾起来很多回忆和细节,那些会让人觉得快乐,“现在那些细节都没了,他对你来说就陌生了很多”, 他每次装作很热情,“但其实内心拿不出那么热烈的感情来”,成杰觉得别扭,渐渐地也不愿再见以前的老同学了,“现在人情(指和朋友的关系)很淡漠”。
成杰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一直有一个疑问,“当时医生说记忆在一个月之内可以恢复,但是如今三年过去了,为什么还是找不回那些失去的记忆?”
相比成杰,王力是幸运的。做完电休克后,失忆好像只会持续一天。
2021年1月底,王力第一次电休克治疗后,王力甚至忘了爸爸——从治疗室出来后,在护士的陪同下王力从治疗室回到病房,一直等在治疗室外的爸爸上前来接应,但没想到听到了他可能此生难忘的一句话:“你是谁?”爸爸苦笑着回答了他。
每回想当场的场景,王力还是觉得极度尴尬,“当时整个人都‘懵’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里”。
“忘记爸爸”这件事只持续了一觉的时间,睡醒后,王力的记忆也慢慢的“苏醒”了。
“后面几次治疗的时候,我基本上上午做完,吃完午饭后就会想起来所有的事情”,接受8次电击治疗后,王力的自杀倾向改善了很多,也没有感觉自己认知能力有明显下降,“至少现在数学题做得比生病时快”,王力告诉《财经》记者。
抑郁症致病机理仍未知
成杰无比后悔自己接受电休克治疗的决定。“感觉自己没有灵魂”,是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他一直信奉一句话:宁愿做痛苦的人,不愿做快乐的猪。“以前虽然是痛苦的灵魂,也好过现在没有灵魂”。
对于出现丢失记忆这样的不良反应,杨甫德分析,这种记忆减退往往是可逆性的。在电休克治疗停止一个月之内,记忆多半会恢复。
有些患者在电休克治疗后,记忆仍然长期无法恢复。杨甫德认为,在电击强度,时间等各方面规范的情况下,发生这种情况应该属于个例,引发原因可能会比较复杂。
改良后的电休克治疗对人体伤害降低,但依然颇有争议。
有学者便提到,MECT 治疗有可能引起脑组织结构上的改变,如与记忆明显相关的海马区域,由于其对缺血、缺氧极为敏感,在经过 MECT 治疗后,有可能出现一些结构变化。
2018年,美国精神健康监督机构国际公民人权委员会(CCHR)曾发布一项公告称,电击装置从未进行过证明其安全性和有效性的临床试验。
在常向东看来,MECT治疗仍是一种需要非常谨慎推荐的治疗方式,“必须得到患者本人和监护人的共同同意,治疗前都需提前签好知情同意书”。
遇到病情严重的病人,甚至要配备一个医生团队,以防病人出现意外。“急救医生、麻醉医生,心电监护仪、除颤仪,这些都得准备。”常向东说。
有时,MECT仍然是一种不得不做的治疗。
如果药物治疗控制效果不好,就得考虑电休克治疗。杨甫德说,“对于严重难治的抑郁症患者,电休克治疗仍然是非常有效的治疗方式。”
这与人类对抑郁症本身的认识仍不足息息相关。一位心理领域研究者认为,抑郁症的致病机制一直没弄清楚。现有的各种疗法,基本上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解释抑郁症的成因。
研究者知道抑郁者患者会出现神经递质异常,有一些免疫原性反应,或者神经退行性病变等。但到目前为止,都不确切。
“至少还有30%—40%的难治性的抑郁症患者”,杨甫德说,这也说明我们还没发现某些抑郁症患者的发病原因。
这肯定是困扰抑郁症治疗的一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