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宛央还记得,民国二年自己被带入傅家老宅的那日,北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胡同弯弯折折,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傅家家仆的身后,在风雪迷眼里仰头望见尽头老式合院檐下正当啷直响的风铎。宅院的大门敞开着,佝偻身躯的老管家站在门前提着纸糊的灯笼,擦肩行过时看向江宛央的目光透着的是与这一路碰见的人如出一辙的古怪。
雕花的大红灯笼跟着风一圈圈地晃动,她胡乱地向上瞟,没注意到前头引路的人何时停了,就这么半点没收着力一头撞到了人背上,险些没向后直栽下去。家仆吃痛回头看她,似是想瞪起眼睛骂声已到嘴边,但他又在下一刻心有戚戚地望向正院的门,终归还是没有发作。
天光昏暗,连盏灯都没人肯点,灯笼在院里留下暗红的影子,人影都好似成了鬼影。江宛央闷不做声地抿起唇,背手小步学着家仆往常的样子退到了一侧。老宅的屋檐被雪一并压得低,好似身侧家仆在听见响动后猛然弯下的背脊。
和这世道一样,一弯下去,就再也看不到头。
江宛央低着眉眼,听见脚步声朝自己而来,她还没来得及细听,一双擦拭得锃亮的皮鞋迈入视线中。
同她一般年纪的半大少年站在她跟前,身上穿着的今时最时兴的西装,脑后却不伦不类地戴起细细的假辫子。他用一种难言的目光上下把江宛央打量了一遍,又见她在看过自己一眼迅速低下头后退的模样,十分不满地伸手要去揪她的衣领。
放在往日,千娇万宠捧着长大的傅家小少爷想要什么不曾有?但今日这手还未伸到江宛央面前,便被宅中飘来的女人声音给定在了半道。
“你的手碰到她一处,你母亲今月的脂粉钱,连带你在今月在学堂厮混所需的零花,都不必再要了。”
少年面皮倏地涨红,他跺脚回头愤愤地唤了声“三姐”,还未等下半句话冲口而出,匆匆赶来的长衫男人就把他连带着领子给拎去了一旁。
女士烟的味道弥散在雪里,远不及烟馆梨园里的味道冲鼻,反倒像是给院里浮上了暗香。天色愈发昏沉,江宛央恹恹地听着傅家大爷连声都赔罪,却不想在抬眸和说话的女人对上视线时,意外地辨清了那张年轻秾丽的脸。
她并不认得她,但听那嚣张跋扈的小少爷唤一句三姐,再看一众人的谄媚与藏起的怨怼……自然也就明白过来眼前这人正是那位发了善心遣人将自己从天津梨园带至京城的傅三小姐,傅君芜。
傅家旧时是皇帝的殿上臣,宣统退位后,北京城兵荒马乱,傅家这辈走鸡逗狗,在铜臭烟枪里浸淫的浪荡公子们握不起洋枪,学不来新式玩意,在市井玩笑里一个赛一个的败家。谁也没能想到,最后收拾起这破败家业的会是个女儿家。
这世道吃人,往昔几多荣光都作粪土。这偌大的宅院如今都靠这一人养着,旧日的公子少爷要想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要得金银挥霍,人就终归得弯腰矮上半头。所以即便傅家老爷尚在,在这间老宅里,还是傅君芜说了算。
江宛央下意识地想要退避,但女人的眼眸利得像是柄杀人不见血的刀,只一眼就将她定在了原处。她攥着自己的手腕,在对视的胡思乱想里听见男人老迈无力的低咳。傅君芜说不上多高,但她身后的男人佝偻着身形,竟也被挡了个全。
她嗅见了轻微的血气与令人头昏的烟尘气,忍不住地想要向后瞧,但傅三小姐一双细白的手很快挡在了她的眼前。指尖沾着凉,竟比冬雪还冷上两分,覆上眼皮让人在瑟缩之余不住地愣神。就是这么一愣的功夫,江宛央原本背在身后的手便糊里糊涂地落入了傅君芜的掌中。
三小姐微微侧头接了手下人续上的洋火,在烟圈吞吐飘散里听着身后的咳嗽声与拐杖敲击的声响,头也不回地说:“交代清楚了,今年不必让人去信上海。这孩子我带走,少打主意。”
江宛央不太记得那年老宅里回荡的谩骂声,因为傅君芜捂了她的半边耳朵,挡掉了那骤然掀起的浪潮。
“腌臢话。”傅君芜神色淡淡,在拐过胡同的脚步声里对牵着的少女随口解释,“不必去听。”
其实本不必挡,她彼时胡乱想到。
比这更污浊的腌臜话,自己又何尝没有听过。
女人的眉眼沉在昏昏的绯色里,狐皮毛领随风细细摩挲过尖细白净的下颌。她生了双含情眼,明明在望向身后亲族时是十足的凉薄,江宛央却在那微微俯首之际窥见了春时桃杏的风情。
巷口是早就备好的汽车,司机打扮同样满身洋派,和傅君芜一样,与这座老式合院格格不入。
香烟在迈上汽车前被摁灭,汽车缓慢发动,在引擎轰隆里,傅君芜同她说了第二句话。
“你叫宛央?”
江宛央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只能默然点头。她局促地缩在一角,生怕占多了那一亩三分地惹得傅君芜不快。然下一刻,传闻中“恶名满身”的傅三小姐解下了肩头的毛领袄子,信手兜了她满头。
江宛央听见她敲着洋火,却没有点烟,只是在片刻的沉默后不知是不是对她又说了句。
“广州城的江家小姐,那便没有错了。”
这一句阔别多年的江家小姐让江宛央一阵恍惚,窗外的光影明明灭灭,举目四望只见白雪不见月,是千里之外的故土绝不会有的景致。
她在这样的光景里想起被埋入尘埃的前尘。家中幼女,生不足月却备受宠爱,珠江船橹摇晃里,长姐把她举起背在肩上,不辞辛苦越过江河跑去吃那一盅热汤。岭南湿热的风吹起江边满目烟火气,在不识忧愁的年纪笼了满身。
但记忆早已泛黄,开怀与温情在光绪三十三年戛然而止,她没有机会再与爹娘道一句安,只记得大哥堵上了后院的门,二姐把她抱在怀里一路向江边跑去。骂声与抽泣声混在六月湿热的风里,再也听不真切。
二姐才定了亲,大红嫁衣上精巧的鸳鸯纹绣将将勾完。她在上船前轻抚小妹的脸,忍着泪说。
央央,要好好活着,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一夜之间,百余颗人头落地,故园成荒草,羁旅漂泊。
时逢此世,帮衬是情分,未能如愿,也是常事。她在逃亡中与被托付的人家走散,又被人牙子带走,几经辗转,自当年不满六岁到如今再从傅君芜口中再听得广州江家,已经是第六个年头。
汽车兜兜转转停在了某一处食馆,北方口重,甫一踏入必是浑浊的香气。傅君芜依旧牵她下车,风领于她而言长了不少,几近垂至地面。江宛央有些局促,她紧攥着身侧绒衣,在别扭与各处投来的好奇目光里被引入其中。
傅君芜好似浑然不在意她的动作,她冷眼旁观街上来来去去,眉眼浓得化不开的丽色惊心动魄,融不进这白雪。
江宛央为这一刹觉得傅三小姐似乎与自己别无二致而感到脸热,可她还没来得及懊恼,侍者便将吃食端上了桌。
“他家厨子从广州城来。”傅君芜微微回眸和她对视,分外耐心地听她细细讲,“我不知本味,若是觉得不合口、有损招牌,也权且凑活些日子,待到上海再让人寻做得好的。”
江宛央定定地看着桌上那盅冒着热气的艇仔粥,又看看傅君芜,过了片刻才细若蚊蝇地开口:“三小姐……”
她的官话还带着点乡音,不甚明显,只是在这座城里显得突兀,也同样融不进去。
三小姐却终于笑起来,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钢笔,垫着白色的手帕问她,“可识字?”
江宛央犹豫片刻,紧跟着摇头。她识得用毛笔,却还来不及学写这等洋人玩意。族中的教书先生总是拿着戒尺,摇头说不可忘本,自当先从此学起,外来之物自当留待来日。
却没曾想过来日竟无可期。
“过来。”傅君芜朝她招手,在人过来时抬指捉住她的手掌,就着那块白帕,一笔一画地写下江宛央三字,像是要她重新回味起故梦前尘。
笔锋浓转,比旧日族中兄长姐姐们都更显飘逸,傅君芜写得一手好字。
江宛央被她带着,须臾后见又是三字在笔下成型。
“傅、君、芜。”女人另一只手覆上她的软发,在热气蒸腾里松开笔杆对她说。
“记住这个,叫这个就好。”
多年后,那碗热粥究竟有没有故土之味已经记不真切。那一夜的北京城大雪纷飞,她看着那一方白帕,真真切切地记下了那双顾盼含情的眼与笔下同江宛央三字并排的名字。
两行,三字。
这一写便好似再无离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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