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村敏郎没有抵抗,也没有任何逃走的意思。他只是顺从地将笔记本电脑从双膝间小心地放到一旁,然后举起了双手。
“你们两个,把他绑起来,”佩特诺夫对站在一旁的两名保安队员说道,“快点儿,这家伙很危险。”
“可我们不这么认为。”米格尔摇头道,“木村教授来找我们时,我们已经对他搜过身了。他没有携带武器,而且身体状况也非常差。我不认为他会对我们构成威胁。”
“也许吧,但成为威胁的办法可不止这么一种。”佩特诺夫瞥了一眼木村刚刚放下的笔记本电脑。不出所料,在屏幕中央的文本框中,一串串刚刚被转换程序译出的二进制机械语言正像培养皿里不断分裂的大肠杆菌一样迅速滋生着,“木村曾经是对的。这次勘探活动是个错误。我们像被诱饵引进猪笼草的蚂蚁一样钻进了这座陷阱,并找到了一枚孕育着危险的种子。”
“你在胡说些什么?”米格尔问道。
“这是木村敏郎教授告诉过我的话。当他的意识还处于相对清醒的状态时。在那时,我并不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但现在我却明白了。”
“相对清醒?”
“没错。当木村教授从医院里逃出来,潜入‘埃勒博斯’溶洞群时,我们都以为他精神失常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佩特诺夫说道,“在那时,他是按照自己真正的意愿行动的。”
“太可笑了,”木村说道,“我不是说过了吗?那时我被真菌的致幻性毒素影响,如果你不信的话……”
“哦,不,我确实相信——既然你敢这么说,那么这些金字塔里大约确实存在着这么一种真菌。”佩特诺夫摆了摆手,“但还有两个问题。首先,从第三期勘探队失去联系至今已经过了接近一个月,持续如此之久的中毒症状所需要摄入的毒素几乎肯定会对大脑造成永久性的损伤,而你却突然变得‘正常’了;其次,在返回‘埃勒博斯’溶洞群后,你一直都在试图抹掉某些写在岩壁上的字迹,请问那到底是什么?”
“对于你的第一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毕竟毒理学不是我的专业方向,因此我无法解释突然康复的原因,”木村说道,“至于第二个问题,我同样回答不了。毕竟,当时我的神志并不清醒,毒素引发的幻觉让我将那些古代文字误认为是某种邪恶之物……”
“但却还是能清楚地记得你在什么地方留下了记录。”宋汤姆插话道,“笔迹对比表明,那些记录是你本人留下的。虽然绝大部分记录都被破坏,以至于我们无法从中读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但我们还是可以确定两件事:你当时留下的是在溶洞内发现的古代文字摹本以及翻译,而且这些文字事实上是一种基于二十进制的特殊算法。你曾经希望我们看到这些东西,对不对?”
“我……没错,在逃离这里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所以才会试着将我的一部分发现写下来。这是一种保险措施。”木村说。
“但有趣的是,如果你的那套‘真菌毒素导致幻觉’的理论成立,当时你应该正处于幻觉最为严重的时刻,恐怕不会有闲情逸致记录这些‘魔鬼的文字’吧?”
这一次,木村敏郎那张木乃伊似的脸终于变得一片煞白。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那台计算机上,持续增长的数字终于停止了膨胀。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对不对?”佩特诺夫问道,“只是你不愿意说出来。”
“我……”
“那我就替你说好了——虽然这仅仅是推理与猜测,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却也很可能是最接近事实的。”宋汤姆说道,“我们找到了林光宇先生所发现的那些玛雅卷轴的影印本,我相信,你大概也看过其中的内容。虽然看上去像是神话,但那些卷轴所记载的其实是毫不掺假的史实。在数千年前,确实有某种东西从天而降,并被一支尚处于蒙昧时代的古代玛雅部落所发现。这个部落的祭司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了这件从天而降之物的本质,并与它展开了互动。通过它,这些人获得了与他们的生产力水平和社会发展程度完全不相称的数学和工程学知识,并开始建造金字塔与纪念碑,然后在上面铭刻下那些他们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含义的数字与代码。但是,位于地面的建筑很容易受到人为破坏与自然风化作用的影响,于是他们转而进入了‘埃勒博斯’溶洞群——而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可能长久地保存那些从天外来客那儿所获取的信息。”
“这我都知道,但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木村问道。
“这种行为本身就不正常!没错,宗教狂热会让人们干出各种各样不合理的愚行。但任何社会,只要它还需要存续下去,那就必然会存在最起码的经济理性。”宋汤姆将目光转向了站在一旁的米格尔和罗德里格斯,“千年之后,在尤卡坦半岛,当‘埃勒博斯’溶洞群居民的玛雅表亲们走向穷途末路时,他们立即放弃了华而不实的城邦以求生存;而这些地下居民却宁愿以痛苦的灭亡为代价,记录那些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实际用途的信息。你们知道这种行为像什么吗?像极了被真菌操纵的昆虫!既然一切社会学与人类行为学理论都无法解释他们的所作所为,那么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些可怜的人已经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思考了。”
“荒谬!”木村敏郎几乎是硬生生地挤出了这个词儿。
“是啊,可这就是事实。在这整个事件中,那些走向灭亡的印第安人没有获得任何好处,唯一的受益者是那些被不惜代价保存下来的数据。”宋汤姆摆了摆手,“这些数据,这些所谓的‘特殊算法’,之所以被人们称为‘种子’,是因为它们确实就是一枚种子!只要能进入合适的硬件之内并被运行,它们就可以自我增殖、演化,最终变成具有更高级功能的程序!”他瞥了一眼被木村放在一旁的计算机,“我猜,你之所以会来‘自首’,为的正是利用我们的计算机和通信设备,把你所找到的‘种子’传出去吧?”
鸠形鹄面的考古学家没有吭声。
“说实话,我很佩服你,教授。在整支第三期勘探队中,你显然是唯一及时意识到了这一点的人。就像真菌可以利用化学信号控制昆虫的行为一样,这些来自地球之外的‘种子’,只要被载入硬件、开始运行,就能在某种程度上左右人的行为。事实上,存在于这里的东西可以被视为一种纯粹由信息构成的生命体,来自银河遥远的彼端。为了通过漫长的星际旅途开枝散叶,它将自己的子程序最大限度地简化,以此减少对于硬件的依赖。”佩特诺夫接着说道,“这些极度简化、功能有限的最初形态就像是飘进蚂蚁窝里的真菌孢子,绝大多数终其一生恐怕也不会遇到合适的宿主,而落到地球上的这一颗,虽然被玛雅人发现,但它判断出,那些人的技术水平无法提供足以让它生根发芽的足够‘土壤’——也就是信息与计算能力。作为计算机,人脑的运算速度和信息储存能力都太有限了。”
“不过,它的母体在散播‘种子’之前想必也预测到了这种情况。于是,它转而通过某种方式——或许是光信号,也可能是直接以模拟脑波进行催眠——控制了将它视为神灵的头面人物,并通过这些人建立了一种宗教,强迫这些印第安人不惜一切代价记录并保存它携带的信息。尽管那些印第安人早已覆灭,但这些数据却像冬眠的种子一样被埋在地底,静待着文明在这颗行星上的进步。它很清楚,当人类能够解读它,并意识到它到底是什么时,他们的好奇心必然会驱使他们把这枚蕴含着无穷潜力的种子种入那些远比人脑更快、也更有效率的计算机里——那才是能让它生根发芽的地方!”佩特诺夫朝宋汤姆递去一个眼神,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从木村脚边拿走了那台计算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第三期勘探队进入这里时,他们肯定就是这么做的:将金字塔上的程序录入自己的电脑,打算带回赛斯-科赫的研究所进行进一步分析。某些人——或许是鲍尔——也许还尝试着启动了这个程序,想看看它到底能干什么。”
“当然,最初的尝试看上去是安全的。除了会利用计算机的存储空间和计算能力自我增殖之外,这些来路不明的程序似乎没什么危害。但就像进入昆虫体内的真菌一样,程序一旦被激活,就会在他们电脑的内存中生根发芽、潜滋暗长。每个勘探队员的脑内都植入有与电脑连接的生理植入器,用于对个人生理状况进行随时监控,一旦他们启动了脑机接口,试图读出数据或者更新植入器的程序,那一切就都完了。这枚‘种子’用不了多久就会他们的潜意识里扎根,强迫他们将它带出去。”佩特诺夫看了一眼电脑上的程序,摇了摇头,“但你在那之前就意识到了‘种子’的本质,并因此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抗它们的影响。为了阻止‘种子’的扩散,你杀死了所有人,又破坏了通信光缆。可是在那之后,‘种子’在你潜意识里的影响占了上风,于是你试图逃出溶洞,并将它一次次誊写在洞壁上,希望被人看到。然而,在精神病院里,医生强制你服用的镇静剂又暂时抑制了这种影响。于是,在发现自己无法说服医护人员之后,你索性决定潜回这里,亲手消除最后的隐患。我说得对吗?”
“不,这不是隐患!”骨瘦如柴的考古学家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这是希望!是无限大的可能性!我曾经犹豫过,但现在我真正认识到了我们发现的是什么!这些‘种子’确实来自银河的彼端,来自千百万年前的一个早已消亡的文明的偶然创造。它们是智慧的终极奇迹,是化不可能为可能的捷径!虽然现在‘种子’还远不是最终的形态,但在和它共存时,我已经能看到那一切了:来自宇宙本质和客观规律最真实一面的影像,从这个时间轮回的起源与尽头传来的美妙歌声!我们不该恐惧它,佩特诺夫先生。如此的深邃与宏伟,值得我们为之付出一切!”
“一切代价?!”
“是的!与窥见万物本质的权利相比,我们曾经信仰的一切不过是谎言,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也无足轻重。真理终将救赎我们,对此我确信无疑!”
“没关系,教授。等到这些破事结束之后,我们会想办法让你恢复正常的。”佩特诺夫耸了耸肩,“米格尔,罗德里格斯,逮捕他!”
两名保安没有执行他的命令。
“你们……”佩特诺夫愣了片刻,但当米格尔朝他举起一支警用霰弹枪时,他立即明白了情况,“该死的,难道他刚才也让你们……”
“木村教授是对的!他让我们看到了……感受到了那些……那些存在。那真的是我这辈子最最美好的感受!一切都是那么……透彻!我以前简直就是一条瞎眼的蛆,在暗无天日的粪坑里过活,还以为自己什么都懂。”米格尔说道,“他是对的,‘种子’应该在这个世界上生根发芽……”
“那就对不起了。”佩特诺夫话音未落,一枚带电的短镖就已经在压缩惰性气体的推动下从他手中的泰瑟手枪中疾射而出。这一击相当精准,而且时机也恰到好处——就在被击中的瞬间,米格尔抽搐着的手指也扣动了霰弹枪的扳机,那发12号霰弹的弹壳内装填着的大多数弹丸都无害地从佩特诺夫头顶飞过,飞进了近百米外的石灰岩洞顶,只有一枚击中了他被防弹背心保护着的右胸,疼得佩特诺夫倒抽了一口冷气。
就在猝遭电击的米格尔抽搐着倒下的同时,不远处的罗德里格斯也朝宋汤姆举起了另一支霰弹枪。不过,后者抢先从地下湖边抓起了一把碎石,朝这个年轻保安扔了过去,让他的动作因为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而迟滞了片刻。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佩特诺夫的一记拳头已经砸在了他的下巴上,将罗德里格斯打得仰面摔倒在地。接着,佩特诺夫又用两次落在肩部神经簇上的沉重肘击彻底剥夺了对方的行动能力。
“够了!都结束了。”在站起来之后,宋汤姆立即转身飞起一脚,将木村敏郎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踢进了远处的地下湖中——就在他忙于和两名保安缠斗时,木村已经趁机爬到了电脑旁,按下了几个按键。
“是啊,在开始之前,总要有个结束。”木村捂着受伤的手指,神经质地笑着,“我已经把该做的事做完了。”
“你做的这些事都毫无意义!这里的所有通信最多只能传到一号洞窟的大本营,只要我让他们对所有设备实施物理破坏……”
“你真的这么认为?哦,没错,报告里确实是这么说的,但事实上,赛斯-科赫公司的人从一开始就做了另一手准备——用来牵引送你们进入这里的那艘潜水器的轨道是他们出钱制造的,而鲍尔先生曾经告诉过我,在那条轨道里,他们还藏着一条数据线,可以直接将数据通过海面上的信号浮标传回他们的总部。”木村费力地咧嘴笑了笑,“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即便‘种子’进入了赛斯-科赫总部的局域网,它仍然与互联网处于隔离状态,而你也一定会设法说服他们尽一切努力毁掉‘种子’。但请相信我,一旦找到了土壤,‘种子’的生命力将足以打破一切障碍,而且比你们想象得更快。
“——是的,旧纪元很快就会走向毁灭,新的时代终将来临。”
“是吗?”佩特诺夫恼火地咬紧了嘴唇,“我们走着瞧……”
两周后,布宜诺斯艾利斯,赛斯-科赫科技公司下辖某研究中心附近。
“真是无聊,这些该死的蠢媒体。”
拉尔夫靠在他从老家带来的躺椅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正如他预料的那样,虽然社交平台上的讨论仍在继续,各色各样的阴谋论也还在像大平原上的风滚草一样四处乱飞,但这件事的热度正在严格地遵循着传播学原理一点一点消退——没错,那些媒体偶尔还会报道一下“埃勒博斯溶洞事件”的最新进展,但他们显然都接到了某种通知,或者达成了什么共识,于是开始一步步有计划地缩减相关报道的规模,就连网络自媒体的相关推送也在迅速减少。剩下的报道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进行“深度发掘”,而是开始异口同声地用“不明原因导致的事故”这个万金油式借口糊弄人。
去他妈的事故。拉尔夫心想。也许一般人看不出这事里的门道,但他可是有传播学和信息工程学双硕士学位,正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攻读网络传播学博士的知识精英。在那场“事故”发生的当天,拉尔夫就敏锐地注意到,由赛斯-科赫科技公司负责运营的一系列线上项目都发生了短暂的停摆与数据丢失,而这家公司所设立的基金会正是“埃勒博斯”溶洞群考古工作的资助者之一。更重要的是,那天晚些时候,在离他居住的留学生公寓不远的赛斯-科赫公司的研究中心里,发生了一阵骚动。不少平时仪表堂堂、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家伙,都惊慌失措地四处乱跑,用棍棒、锤子和铁铲将那些被拆卸开来,拖进研究中心院子里的处理器打得稀烂,甚至还浇上汽油焚烧。拉尔夫不知道是什么吓坏了这帮人,但很显然,这事多半和那座中美洲溶洞里发生的“事故”脱不了干系。
在那天之后的半个月里,拉尔夫一直在关注着后续报道,希望能看到点儿劲爆的大新闻。但很显然,稍微有点儿价值的消息都已经被那些家伙像狗埋骨头一样封锁了个严严实实。拉尔夫现在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在社交平台上与其他像他一样无聊的家伙交换各种各样的猜测与谣言,同时指望能有谁爆出点儿有价值的料来。
他面前的屏幕突然闪烁了一下。
“这是……决定你未来的一次选择?”拉尔夫舔了舔嘴唇,读出了那条突然弹出的信息。要是换成别人,多半会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拙劣的互联网诈骗,但作为信息工程专业的高才生,拉尔夫的电脑里至少有一打以上的防范措施,足以让那些诈骗邮件无隙可乘。“机会只有一次,你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吗?要?还是不要?”
拉尔夫考虑了一秒钟,然后选择了“要”。
很好。我将向你展示事实,以及它所意味着的巨大机遇。由银河彼端降临的种子正在萌芽。一行行文字开始在屏幕上的对话框中弹出,恭喜你,神选之子。
在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拉尔夫一直坐在电脑屏幕前。
而当他从椅子上起身时,那双棕色眼睛里的人性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基于纯粹理性的恶意。
拉尔夫离开了自己的房间,离开了公寓。在那外面,千百双不同色泽的眼睛正静默地注视着他,每双眼睛都闪烁着一模一样的恶意。
在遥远的宇宙中,群星呼啸而过,一个意识正在冰冷的空间里等待着。用不了多久,它就会意识到自己播下的种子之一已然萌发——区区数千个地球年不过是弹指一挥,而那颗小小的行星,以及其上的居民们,也无非是星海中的一粒沙尘。但毕竟,它就来自无数这样的沙尘。
无论如何,这件微不足道的事终于有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索何夫——毁灭之种(上)
索何夫——毁灭之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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