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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真可(紫柏)
三国为英雄之聚,亦刀兵之聚,慈悲般若,无有入处。而康祖 (康僧会) 一锡浮江,三称如来,两目流血,舍利投瓶,光灿六合,泽緜千古。是时也,吴之君臣,莫不为之动心变色,即事征理,知有佛而不疑。六度既译,安般门开,无择黑白,得法眼净。与夫禅思入微者,不可计算,皆我祖为之嚆矢也。
兹憨山清大师,因弘法戍瘴海,善以慈心三昧,普使朽骨生春。圣华居士,闻风感慕,特写祖影,寄上曹溪,以为大师影响。
呜呼,曹溪肉佛所现,自唐及宋,饮曹溪而得道者,代不乏人。迩来曹溪涸矣,瑶林萧然,又藉憨师以谪戍为波澜,而曹溪复活。康祖分身,髑髅眼开,恒沙难喻,岂可以有思惟心测其功德浅深者哉!
达观道人,不解逆风把柁,但解顺水推舟,为之赞曰:
康祖来吴,清公谪粤,髑髅大师,金刚眼突。瘴海之惨,骨刺魂惊,大师得戍,弥感圣明。
曹溪蛊毒,饮者皆丧,大师饮之,销尽诸瘴。指撮舍利,康祖之贪,贪不为我,此心何惭。
弘法得罪,命如丝单,千里瘴岭,芒鞋蹋遍。雷道岧嶤,飓风正高,钵瓶孤逝,舌相昭昭。
南粤魍魉,白日鼓掌,我若无心,菩萨影响。有心应之,康祖愚痴,章甫适越,其谁不疑。
石头之别,肝膈冰冷,丁生吹火,写康祖影。缘影得心,心亡性冥,大用无常,钟以眼听。
根尘主客,收放梦醒,掌擎宝塔,牢山之顶。
(达大师,借康祖像赞憨祖,义愈真。像题迹,在五乳峰法云寺。)
憨祖临化自题曹溪影堂法像威威堂堂,澄澄湛湛。不设城府,全无崖岸。气盖干坤,目撑云汉。流落今事门头,不出威音那畔。
无论为俗为僧,肩头不离扁担。若非佛祖奴郎,定是觉场小贩。不入大冶红炉,谁知他是铁汉。只待弥勒下生,方了者重公案。
(真迹在曹溪憨山寺)
释智旭(心嗣法孙)
伟貌丰神,坚勇大势。空定凝神,光明初霁。忧在法门,祸福宁计。掣电奔雷,德山临济。
密用潜行,圜中海际。知之者,谓是只手擎天;不知者,谓是英雄盖世。谁思其必处于非宗非教,即教即宗之间,终不与时流同逝。
(旭法师 ( �益大师 ) ,号素华,征成谱疏时,恰听说楞严玄义于康居方丈。)
(皈依弟子福征)谭贞默(埽庵)
维我憨山肉祖本师大和尚,在燕则为慈寿宗师,在粤则为曹溪嗣祖。肉身鼎峙,贝叶灯煇。近代出头禅和,那堪彷彿万一。然日月双跌,光明莫大。而风尘只眼,晦蚀难开。自非履历昭垂,谁识干坤函盖。海虞宗伯铭五乳,未免传闻异辞。紫竹门徒传中兴,尚欠追随亲炙。栴檀被体,离塔何铭。年谱成书,爽符本传。海庭险阻,遐道人不胫邮飞。庾岭神通,埽弟子拈香镌布。伏读永明智觉禅师宗镜录云,悟心成祖,先圣相传。故达磨初祖云,明佛心宗,了无差误,行解相应,名之曰祖。又偈云,亦不睹恶而生嫌,亦不观善而勤措。亦不舍愚而近贤,亦不抛迷而就悟。达大道兮过量,通佛心兮出度。不与凡圣同躔,超然名之曰祖。征得此语。正与本师宝林号祖之义,后先相印。兼与达师曹溪肉祖之赞,彼此合符。因拟称曹溪中兴肉身嗣祖憨山宗师大和尚。敬作法影赞曰:
现佛现祖,嫡宗嫡教。传曹溪衣,写楞伽照。
龙门海印,清凉窍妙。历劫肉身,一方双到。
清顺治八年,岁次辛卯,三月三日,而年谱疏成,福征谨识。
民国十一年壬戌,李国松,以大师六咏手卷请题,因书此,乃列入文钞。今特附于此,以表景仰之忱。释印光和南识。
憨山大师,大权示现。宏法功深,忌者诬陷。谪戍广州,以御祸乱。幸有大吏,另眼相看。
宏法曹溪,慧命续断。相机说法,巨弊消散。护国安民,功高文宪。没后肉身,不坏不变。
粤赣相争,归曹溪畔。六祖七祖,彰诸时谚。增煇佛日,为法城堑。着述宏博,日月光灿。
大藏流通,惜只少半。遗佚者多,时或出现。六咏妙偈,笔法遒健。文义超妙,愈读愈焕。
三百余年,幸无残欠。佛子契真,得诸沪店。欲表鸿猷,特作手卷。祈光题辞,以彰法范。
遂为略述大纲,以期后哲闻见。
憨山大师年谱疏排印流通序(民国二十三年,岁次甲戌,正月吉日付排。)
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此约世间法论也。若约佛法论,达固可以兼善,穷亦可以兼善。严持戒律,敦笃伦常,以身率物,俾一切人相观而善。待其欣欣向往之心发,则示之以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之理事。心本是佛,念佛往生,方可亲证之因缘。凡有心者,谁不乐从?故古高僧,随所到处,每多归依。校之王政教化,其益为深。
当明季时,王纲不振,大臣无权,其掌大权者,皆是无知无识之太监。奸恶者,倚权以作弊,愿谨者,无智以设法,故致民困国危,无可救药。憨山,紫柏,莲池,妙峰,同于此时出兴于世,其阴翼治道,冥庀民生也,大矣。
憨山以弘法遭诬,谪戍广州,其救粤人而延社稷也,深且远矣。使憨山不戍广州,广州之民,早已挺而走险,为国家忧。其撤采船,定民变,和钦州等大事,均以一席话而了之。非乘愿示生,救民于水火者,其孰能之?
叶玉甫等诸居士,于青岛立一湛山寺,其地乃憨山弘法被诬之所。念憨山之盛德,特为排印年谱疏,俾后之阅者,有所兴起云。
常惭愧僧释印光谨撰。
东海那罗延窟侍者福善 记录
吴越开元府治弟子福征 述疏
〔福善〕 号知微,《憨山大师年谱》和 《梦游集》 之记录者。他不避险难,自始自终跟随憨山大师,修为造诣极高。《憨山老人自序年谱实录》记载:“万历十五年(1587 年)丁亥,予四十二岁。 ...... 秋八月,胡中丞(胡顺庵,中丞:巡抚)请告归田(告老还乡),乃携其亲子,送出家为侍者,命名福善。”《憨山大师年谱疏》云:“(我,福征)于憨祖东游时,得遇书记侍者善公(福善)知微。既于净慈(净慈寺)宗镜堂,晨夕晤对(成天相处,时时交谈),相与同玄津(与他(福善)一同研习佛法)。师(福善)佐方丈笔砚事,卒成 《梦游集》 。憨祖一时高足,无出知微师右者。患难险阻无在不从,全集纪录,并出其手。后付居五乳方丈,主匡山法云寺,七旬坐脱(坐化)。”又云:“本师所最肯许上首弟子,无如知微师,名福善者。始则吉凶同患,六见本师临化年谱(六次出现在憨山大师圆寂前所作的《憨山老人年谱自叙实录》上面),终则奔走扶龛,详笔本师后事因缘,是为五乳肖子(是为憨山大师忠实而杰出的继承者)。”
〔 吉凶同患 〕本年谱后文记载:“在狱八阅月(憨山大师在狱历经八个月),供馈(供应)者,唯侍者福善一人。冬十月,发遣南行,朝士大夫,多亵服策蹇相送以津济者。出都日,侍者福善,同衲子二三人随行。” 〔五乳〕五乳寺,位于庐山山南五乳峰下,又叫五乳院,最早建于宋代。憨山大师从曹溪来此,看中了这里的山水,将五乳寺扩大重建。扩建后的五乳寺,名声鹊起,一时香火大盛,游人香客络绎不绝。
〔福征〕 谭贞默(1590-1665 年), 字孟恂,号埽庵,又号道一居士、髯道人 (道人:修道之士) 等;法号福征,字梁生,浙江嘉兴人 ,《憨山老人年谱自叙实录疏》之述疏者。二十七岁时(万历四十四年, 1616 年)皈依憨山大师,六十一岁时(顺治七年, 1650 年)得憨山大师自叙年谱而述疏。明学者,崇祯元年( 1628 年)进士。先后任工部虞衡司主事、大理寺寺副、太仆寺少卿、国子监司业兼祭酒。清初荐署司业,辞归,终老家乡。先生博览群书,号称“无所不读”,与钱谦益、陈子龙等有很深的交往。著书甚多,因乾隆时文网森严,传世的只有《谭子雕虫》、《埽庵集》、《三经见圣编》等。其中《谭子雕虫》是我国第一本关于昆虫学的专著,记述了近百种昆虫。其母严氏,笃信佛教。据《善女人传 · 谭贞默母严氏》记载:“严氏,工部郎谭贞默母也。家世贵盛,布衣蔬食,以金刚法华二经为常课,晚岁兼持华严,日必一卷,时为子妇(时常给儿子与儿媳妇)讲说大意。崇祯五年得疾,自知将终。方暑月,晨起,更衣沐浴,向佛前祝曰:‘某一生奉佛,果有佛缘,当令遗体不闻秽气。’即跏趺端坐而逝,逝后七日,颜色如生,异香拂然,飞蝇远避。吊奠之众,莫不嗟叹。”
嘉靖 (明世宗) 二十五年丙午 (公元 1546 年) ●
予 (我) ,金陵全椒县人也,姓蔡氏。父讳彦高,母洪氏,生平爱奉观音大士。初梦大士携童子入门,母接而抱之,遂有娠。及诞,白衣重胞。是年十月己亥,十二日丙申,己丑时 (夜里一点钟到三点钟) 生也。
(父一见,母一见。)〔白衣重胞〕即包膜出生:胎儿出生后,还完整的包在羊膜囊里,如同装在一个淡黄色清澈液体的袋子中。〔羊膜囊〕羊膜囊是包住胎儿的羊水袋,胎儿就在里面发育和成长。通常,羊膜囊在开始分娩时破裂。〔生辰八字〕出生年、月、日、时所值天干、地支,每项用两个字代替,共八字。
门人颛 ( zhuān ) 愚观衡,作《曹溪中兴憨大师》传云:师讳德清,字澄印,别号憨山。母解怀,白衣重包而出。去衣 (去掉胞衣) 洗濯,汤水异香。出家报恩寺后,一日在舍利塔前,遇一梵僧,僧曰:‘此小师后日大转法轮,口如仰月,即佛口也。’又在本寺廊下遇一人曰:‘尧眉八彩,公眉五彩,有三教 (儒﹑道﹑释) 之任。’后在五台山,过大塔院寺,时为头陀 (行脚僧人) ,遇一僧甚伟 (身躯高大) ,手拉师曰:‘师是大人再来,满头发皆绀色,后必大作佛事。’
〔字〕表字,一个人的别名。自称用名,表示谦虚;称人用字,表示尊敬。〔号〕别号。名、字以外的称谓。〔尧眉八彩〕古书记载尧幼时生有异相,眉分八彩。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不骄不舒。传说尧的眉毛有八种颜色,是帝王之相。
○ 征按:
年谱,万历四十二年甲寅,十一月,有门人悟心颛 (zhuān) 愚来省。《憨山梦游集》中,有‘示颛愚衡禅人’法语。略云:‘颛愚初依五台空印大师,听习经论。久之,遂尽屏去,单提一念,切究本分事。万里南询,过曹溪,谒老人请益。老人示以转身一路,唯唯作礼而别,乃就居南岳。未几,老人亦至。禅人以病往宝庆就医,老人叹禅门真实为生死的学人最难得。丙辰三月朔,风雨夜半,忽禅人冒雨冲泥而至。老人见其疾瘳,大喜。因再拈香请益,老人特示禅人身病已瘳,切不可被禅病侵。古人云,舍情易,舍法难。禅人舍身即舍情,舍见即舍法。情法两忘,岂不为大无碍解脱之人。’
此示 (这一开示) 几千字,集中许可 (《梦游集》中如此赞许认可) ,不多屈指 (屈指可数) ,宜有《中兴传》 (《曹溪中兴憨大师传》) 之作。所嫌传中讹舛累牍,易误后学。盖谒请两次 (这是因为颛愚仅只谒请过憨山大师两次) ,只在一时,追随日浅。后来未见自著年谱,故所闻异辞,关系匪小。兹以年谱为主,参补传 (《中兴传》) 中一二别闻、吃紧逸事逸语,如盘山隐者颠末,裨益良深。其他支蔓无稽者,悉删之。大抵禅弊,在趋宗避教 (在于重参禅轻经教) 。不晓憨祖与六祖,同为宗教总持,同现曹溪肉身,同无单传衣钵。嗣法孙素华智旭 (藕益大师,俗姓锺,字智旭,又字素华,号�益,其师父是憨山大师的徒弟 雪岭法师,故云‘嗣法孙’ ) ,有初缘发心,梦中摄受之因,当世宗教合一人也。作十八祖纪赞,以憨祖终。十八祖者,并不传衣钵祖也。憨祖一传,节略颛传 (颛愚之《中兴传》) ,正与年谱吻合,当为私淑 (私下敬慕效仿而未直接拜师得到传授) 功臣。
〔不晓憨祖与六祖,同为宗、教总持〕憨山大师云:“佛、祖一心(经教和禅宗的核心都是一心),教、禅一致。宗门教外别传(宗门之教外别传),非离心外,别有一法可传。只是要人离却语言文字,单悟言外之旨耳。今参禅人,动即呵教,不知教诠一心,乃禅之本也。......今无明眼知识印证,若不以教印心,终落邪魔外道。但不可把佛说的语言文字,及祖师玄妙语句,当作自己知见。必要参究做到相应处。”(《梦游集・示径山堂主幻有海禅人》)又云:“教为佛眼,禅为佛心,禅教齐驱,并行不悖。”(《梦游集・雪浪法师恩公中兴法道传》)〔一心〕即如来藏。憨山大师《观楞伽经记》云:“迷一心而为八识。”又云:“寂灭者名为一心,一心者名如来藏。”〔梦中摄受之因〕 蕅益大师在其自传中写道:“二十三岁, ...... 决意出家,体究大事。二十四岁,梦礼憨山大师,哭恨缘悭,相见太晚。 ...... 一月中,三梦憨师。师往曹溪,不能远从。乃从雪岭师剃度,命名智旭。雪师,憨翁门人也。” 在 《年谱述疏偈并序》中写道:“因思壬戌( 1622 年,�益大师二十四岁),智旭初出家时,三梦憨翁。癸亥年( 1623 年)冬,将入寂时(憨山大师将入寂时),又复示梦(又复示梦于我),并是慈悲真实加被,岂偶然哉!” (《灵峰宗论》)
○ 肉身佛祖,出世榜样早在母胎。历劫胜因,非同小可。
嘉靖二十六年 ( 1547 年) 丁未●
予周岁。风疾作,几死 (险些死掉) 。母祷大士,遂许舍出家,寄名于邑之长寿寺,因易乳名曰和尚。
(母二见)
征:师乳名大美,后果圆成。须知法讳德清,出自西林师翁,乃出家时所命,谱不载也。父命未易时名,亦不载。
嘉靖二十七年 ( 1548 年) 戊申●
予三岁。常独坐,不喜与儿戏。祖父常谓曰:此儿如木桩。
(祖一见)
征:观究竟成就木桩,厥祖 (他的祖父) 可谓具眼 (具有眼力) 。
嘉靖二十八年 ( 1549 年) 己酉●嘉靖二十九年庚戌●嘉靖三十年辛亥●嘉靖三十一年壬子●
予七岁。叔父钟爱之。母始送予入社学。一日叔父死,停于床。予归,母诒 ( dài ,骗) 之曰:‘汝叔睡,可呼起。’乃呼数声,婶母感痛乃哭曰:‘天耶,那里去也。’予愕然疑之,问母曰:‘叔身在此,又往何处耶?’母曰:‘汝叔死矣。’予曰:‘死向甚么处去?’遂切疑之。未几,婶母举一子 (生了一个孩子) ,母往视,予随之。见婴儿如许大,乃问母曰:‘此儿从何得入婶母腹中耶?’母拍一掌云,‘痴子!你从何入你娘腹中耶?’又切疑之。由是死去生来之疑,不能解于怀。
(母三见,叔父,婶母,及弟,各一见。)
征按:此七岁儿,何从得此滴骨滴髓 (透骨透髓,形容程度之深达到极点) 死生关头。娘儿两个,当面质对如许大疑团,极奇一则,现身摩耶 (摩耶夫人,释迦牟尼佛之生母) ,簇新 (崭新) 钳锤 (铁钳和铁锤,这是锻铁成器所用之工具。禅宗用以比喻锤炼修道人作祖成佛之工具、手段) ,烹佛炼祖顶首大公案。
嘉靖三十二年 ( 1553 年) 癸丑●
予八岁。读书寄食于隔河之亲家。母诫不许回,但经月归一次。一日回,恋母不肯去,母怒,鞭之,赶于河边,不肯登舟。母怒提顶髻抛于河中,不顾而回。于时祖母见之,急呼救起,送至家。母曰:‘此不才儿不淹杀,留之何为?’又打逐,略无留念。予是时私谓母心很,自是不思家。母常隔河流泪 (母亲时常隔河相望,流着眼泪思念我) ,祖母骂之 (祖母骂她:‘既然这么狠心,还哭什么!’) 。母曰:‘固当绝其爱,乃能读书耳。’ (祖母一见,母四见。)
征:读至此,一字一句,涕泗 滂沱 (涕泪如雨) 。有读之而不涕泗者,非人类也。合十赞叹曰:慈哉悲哉!善哉信哉!如是,那 (哪) 得不婆抛子,那得不刮肉还母哉!
嘉靖三十三年 ( 1554 年) 甲寅●
予九岁读书于寺中,闻僧念观音经 (即《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能救世间苦,心大喜。因问僧求其本,潜读之,即能诵。母奉观音大士,每烧香礼拜,予必随之。一日谓母曰:‘观音菩萨有经一卷。’母曰:‘不知也。’予即为母诵一遍。母大喜曰:‘汝从何得此耶?诵经声亦似老和尚。’ (母五见)
钱牧斋谦益,作《大明憨山大师庐山五乳峰塔铭》,有云:‘师九岁,能诵普门品。’即谱称观音经也。天启丁卯,南海陈迪祥,与五乳弟子福善,以行状嘱牧斋作塔铭。其间兴复曹溪事,似略闻之宣化萧玄圃云举。而东游未详始末,与年谱迥异。今肉身在曹溪,五乳塔铭,失传信矣,采补仅可什一。
○ 征:读此,乃晓取科名,作宰官,正不烦真实读书。正知见,作佛祖,未有不自真实读书始者。即此观音经一卷,早岁能背诵,全由读书作缘。即此为母诵一遍,便能报母打逐之恩。
嘉靖三十四年 ( 1555 年) 乙卯●
予十岁。母督课甚严,苦之。因问母曰:‘读书何为?’母曰:‘做官。’予曰:‘做何等官?’母曰:‘从小做起,有能 (有才能) ,可至宰相。’予曰:‘做了宰相,却何如?’母曰:‘罢。’予曰:‘可惜一生辛苦,到头罢了,做他何用!我想只该做个不罢的。’母曰:‘似你不才子,只可做挂搭僧耳。’予曰:‘何为挂搭僧,有甚好处?’母曰:‘僧是佛弟子,行遍天下,自由自在,随处有供。’予曰:‘做这个恰好。’母曰:‘只恐汝无此福耳。’予曰:‘何以要福?’母曰:‘世上做状元常有 (每三年就会出一个状元) ,出家做佛祖 (作佛作祖) 岂常有耶?’予曰:‘我有此福,恐母不能舍耳。’母曰:‘汝有此福,我即能舍。’私识之 (于是我将这句话暗记心中;识:记住) 。
(母六见)
〔罢〕完毕,结束。这是说,即便当了宰相,终因或老、或病、或亡、或贬谪而丢掉相位。〔挂搭僧〕云游四方之僧人,亦称行脚僧。偈云:“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为了生死事(为了了却生死之大事),乞度过春秋(乞食度众生,年复一年)。”
征:太息 (深深地叹息) ,咄咄!母子团栾 (团聚,在一起) ,作无生话 (探讨无生无灭之佛法真谛) 。开示恁 (nèn,如此) 地明,指引恁地阔,机锋恁地紧,承当恁地捷!十岁,金陵母舍子肉身;七十八岁,曹溪子肉身 (肉身不坏) 报母。的的大因缘,大奇特!
嘉靖三十五年 ( 1556 年) 丙辰●
予十一岁。偶见行脚僧数人,肩担瓢笠
(僧人云游时随身携带的瓢勺和斗笠)
而来。予问母:‘此甚么人耶?’母曰:‘挂搭僧也。’予私喜,视之。僧至,放担倚树,乃问讯化斋。母曰:‘请坐。’急烹茶,具斋饭,甚恭敬。食罢,众僧起,即荷担,只手一举。母急避之曰:‘勿谢。’僧径去。予曰:‘僧何无礼,饭斋不谢?’母曰:‘谢则无福矣。’予私曰:‘是僧之所以高也。’切念之,遂发出家之志,苦无方便路耳。
(母七见)
征:看蓦地饭僧,了无踪迹,许大公案,赵州勘台山婆子,不过如是也。人知饭僧功德为世福,是母是子,乃证两足尊之福。
〔两足尊〕佛的尊号,因佛在两足的有情众生中是最尊最贵者。又,两足是指佛福慧两足。〔赵州勘台山婆子〕 《无门关 ・ 第三十一则赵州勘婆》云: 僧问婆子:“台山 (五台山,这是文殊菩萨道场) 路向甚处去?”婆云:“蓦直 (笔直) 去。”僧才行三五步。婆云:“好个师僧 (好个出家师父) ,又恁么去 (斥责他懵懂不悟) !”后有僧举似 (奉告) 州。州云:“待我去与你勘过这婆子。”明日便去, (赵州) 亦如是问,婆亦如是答。州归,谓众曰:“台山婆子,我与你勘破了也!” 〔恁( nèn )么〕如此。
按:僧人所问是去五台山的路,婆子所说是去文殊菩萨道场的路。《六祖坛经》中说:“《净名经(维摩诘经)》云:直心是道场。”僧人不悟,而赵州明白。故赵州勘问的是去文殊菩萨道场的路,婆子回答果然无误,两相契合,诗向会人吟。
〔直心〕诚直无伪之心,没有谄曲妄想。
○ 以上,了在家公案。
嘉靖三十六年 ( 1557 年) 丁巳●
予十二岁。居常不乐俗 (经常不乐世俗之事) ,父为定亲,立止之。一日,闻京僧 (南京僧人) 言:‘报恩寺 (位于南京) 西林大和尚,有大德。’予心即欲往从之。白父,父不听。白母,母曰:‘养子从其志,第 听其成就耳 (但顺其志而成就之) 。’乃送之。
〔京僧〕南京僧人。明朝开国时建都於南京,后迁都北京,而南京制式不变,称为南都。在明朝的两京制中,南京拥有完整的六部班子。〔六部〕从隋唐开始,中国封建王朝的中央行政机构一般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各部,统称六部。
是岁十月至寺,太师翁 (西林和尚) 一见喜曰:‘此儿骨气不凡,若为一俗僧,则可惜耳。’时无极大师,初开讲于寺之三藏殿,祖翁携往诣之。适赵大洲在,一见喜曰:‘此儿当为人天师也。’乃抚之,问曰:‘汝爱做官,要作佛。’予即应声曰:‘作佛。’赵公曰:‘此儿不可轻视,当善教之。’及听讲 (当听无极大师讲经时) ,虽不知言何事,然心愤愤 若有知而不能达者 (然而心中涌动若有所知而不能表达) 。
(父二见,母八见,西林和尚,无极大师,赵大洲,各一见。大洲,名贞吉,字孟静,内江人。历官礼部尚书,武英大学士,谥文肃。)
征:念憨祖当日若无此母,不得出家,不得到底童身成佛作祖矣,真佛母哉!又按:《金陵梵刹志》云:‘嘉靖年间,报恩寺住持僧永宁,号西林。蓄一马,每自寺赴礼部,辄骑之。上马必默诵金刚、法华二经。至部门,下马,经毕。后寺邻一妇方产,而马是夜死。妇梦马入室,遂生男。极蠢,惟能口诵二经,因入西林为僧。诸经不能上口,亦究不识一字。’故谱云:‘师翁生平持《金刚经》,临终不辍。’
嘉靖三十七年戊午●嘉靖三十八年 ( 1559 年) 己未●
予十四岁。初太师祖 (起初,西林和尚) ,择诸孙 (徒孙) 中有学行者,俊公,为予师。先授《法华经》,三月能熟背之。流通诸经,俱已背完。太师翁 (西林和尚) 曰:‘此儿可教,不可误之也,乃请明师以教之。’ (太师祖、太师翁,并即西林和尚,二见。)
嘉靖三十九年庚申●四十年辛酉●四十一年 ( 1562 年) 壬戌●
予十七岁。太师祖 (西林和尚) ,仍请先生首教举子业。初即以四书一齐读之,次习五经,子 (先秦百家著作) ,史 (史书) ,古文,词,赋。即能赋诗,述文社集,赋有《江上篇》,同会一时皆推重之。时,常亦多病,遂欲弃所习业。
(太师祖三见)
〔举子业〕亦称举业,为应科举考试而准备的学业。明清时专指八股文。〔四书五经〕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五经:《诗》、《书》、《礼》、《易》、《春秋》。
嘉靖四十二年癸亥●嘉靖四十三年 ( 1564 年) 甲子●
予十九岁。因同会诸友皆取捷 (科举考试考中) ,有劝予往试者。时,云谷大师,正法眼 (彻见正法) 也,住栖霞山中。太师翁久供养,往来必留款旬月。予执侍甚勤,时闻其教。适云大师出山 (正好云谷大师出山来寺) ,闻有劝予之言,恐有去意。大师力开示出世参禅,悟明心地之妙。历数传灯诸祖,及高僧传,命予取看。予检书笥 ( sì ,书箱) ,得《中峰广录》。读之,未终轴 (未及终篇) ,乃大快,叹曰:‘此予心之所悦也!’遂决志做出世事。即请祖翁 (西林和尚) 为披剃,则尽焚弃所习,专意参究一事。
〔披剃〕 披起僧衣和剃发,指初出家做僧尼。〔云谷大师〕 详见 《梦游集》 中“云谷先大师传”。云谷大师不仅是憨山大师的引路明师,也是了凡先生的引路明师(详见 《了凡四训注释》 )。
未得其要,乃专心念佛,日夜不断。如是未几,一夕梦中见阿弥陀佛现身,立于空中,当日落处。见其面目光相,了了分明。予接足礼,哀恋无已。复愿见观音势至二大士,即现半身。自此,时时三圣炳然在目,自信修行可办也。
是年冬,本寺禅堂建道场,请无极大师讲《华严悬谈》,予即从受具戒。随听讲,至十玄门,海印森罗常住处,恍然了悟法界圆融无尽之旨。切慕清凉 (清凉国师) 之为人,因自命其字曰澄印。请证大师,曰:‘汝志入此法门耶?’因示清凉山 (即五台山) ,有‘冬积坚冰,夏仍飞雪,曾无炎暑,故号清凉 (即五台山,澄观法师住此清凉地疏注《华严经》,故自号清凉) ’之语。自此行住,冰雪之境,居然在目,矢志愿住其中。凡事无一可心者 (对于世俗之事毫无兴趣) ,而离世之念,无刻忘之矣。
(云谷大师一见,无极大师再见,太师翁四见。)
〔十玄门〕又称十玄缘起。全称十玄缘起无碍法门,或作华严一乘十玄门、一乘十玄门,单称十玄。表示法界中事事无碍法界之相,通此义,则可入华严大经之玄海,故称玄门;又此十门相互为缘而起,故称缘起。十门相即相入,互为作用,互不相碍。〔具戒〕即具足戒,具足圆满之戒,如比丘的二百五十戒,及比丘尼的三百四十八戒。 〔清凉国师〕即澄观法师, 华严宗四祖。住五台山,疏华严经。后居京师,唐德宗迎入内,赐号清凉国师。生历九朝,为七帝门师。
征按:憨祖学问文章,俱已造成,又见佛法衰残,思欲为公美楚材之事业,佛法世法一肩担荷。故因众友赴试之劝,亦萌弋取功名之心,以期满己宏扬大法之愿。然仕途危险,稍一不慎,便致陷溺。幸得云谷大师之警策,遂专志办出世事,而焚弃其窗稿 (旧称私塾中学生习作的诗文) ,即求太师翁立为披剃。其力办修行,发悟矢志之机缘,全自云谷始也。
虽然,专心念佛者有人,岁月积久尚难见佛,安得未几而弥陀、观音、势至三圣俱现,骤如所愿,又复时时三圣炳然在目?道场听讲具戒参究者有人,总凭语言文字,谁印身心性命?安得听讲时全会身心性命,不见语言文字!一闻华严十玄,便能恍然了悟法界圆融无尽之旨,便能证入清凉法门,目冰雪而字澄印,尔时无极神通,与憨祖神通,早在不思议中。谁谓有言无言,大法师大宗师,有二谛也。要识如憨祖者,才真是历劫西来人。
嘉靖四十四年 ( 1565 年) 乙丑●
予二十岁。正月十六日,太师翁入寂 (西林和尚圆寂) 。师翁于前年除日 (于去年除夕之日) ,毕集诸眷属 (召集所有的人员及徒子徒孙) 曰:‘吾年八十有三,旦暮行矣。我度弟子八十余人,无一持吾业者。’乃抚予背曰:‘此子我望其成人,今不能矣。是虽年幼,有老成之见。我死后,房门大小事 (寺院一切大事小事) ,皆听决之 (都听由他来决定) ,勿以小而易之也 (不要因为他年轻而更易) 。’众唏嘘受命。
新岁七日,师翁具衣遍巡寮,各辞别,众咸讶之。又三日,即嘱后事,示微疾,举药不肯进。乃曰:‘吾行矣,药奚为?’乃集众念佛五昼夜,手提念珠,予拥于怀,端然而逝。以师翁生平持《金刚经》,临终亦不辍。太师翁为报恩官住三十年,居方丈 (西林和尚是以僧官身份兼报恩寺方丈) ,及入灭。至三月十八日,而方丈火,众皆叹异。
〔予拥于怀〕《梦游集》中,憨山大师所著“南京僧录司左觉义兼大报恩寺住持高祖西林翁大和尚传”云:“某(憨山大师自称)侍翁(西林和尚)病中,闻诵《金刚经》不绝。至十五中夜,令举众大小围绕念佛。某扶翁坐怀中,寂然而逝。”
是年冬十月,云谷大师建禅期于天界 (天界寺) ,集海内名德 五十三人 (召集国内有名望与德行的人共五十三位) ,开坐禅法门。大师极力提拔予往从,时少师翁听之,乃得预会。初不知用心之诀,甚苦之。乃拈香请益 (于是燃香礼拜请教) ,大师 (云谷大师) 开示审实念佛公案 (参究念佛) 。从此参究,一念不移。三月之内,如在梦中,了不见有大众,亦不知有日用事,一众以予为有志。
〔审实念佛公案〕即参究念佛:以一句佛号(阿弥陀佛)作为话头,来参究念佛是谁。(详见 《参究念佛》 )
初不数日,以用心太急,发背疽,红肿甚巨,大师甚难之。予搭袈裟,哀切恳祷于韦驮前曰:‘此必怨业索命债耳,愿诵《华严经》十部,告假三月,以完禅期,后当偿之。’如是,至后夜倦极,上禅床则熟睡,开静 (禅林晨朝鸣板,催促僧众起床) 亦不知。及起,则忘之矣 (背疽完全消失,“忘”在古汉语中通“亡”) 。天明,大师问恙 ( yàng ,病) 何如。予曰:‘无恙也。’及视之,已平复矣,一众惊叹。是故得完一期。及出,亦如未离禅座时,即行市中,如不见一人,时皆以为异。
江南开创禅道,自云谷大师始盛,然住寺僧习禅者,独予一人。时,寺僧服饰皆从俗,多艳色。予是时,尽弃所习衣服,唯觅一衲披之,见者以为怪。
(太师翁五见,少师翁一见,云谷大师再见。)
征:观西林太师翁,大非凡僧。寿考 (长寿) 令终,预知时至。得孙具眼,任以后事,究能报抚背之命,世法佛法两效焉,难矣!
方今到处禅期,入坐者,但得安单为乐,谁识用心为苦?憨祖发心念佛时,早数数见佛菩萨现身光明。人方得少为足,谁复肯请益参究审实念佛公案?憨祖尝示征云:‘念佛不肯下死心,但在浮想上念,其实藏识中习气潜流,全不看见,故念佛从来不见一念下落。若念佛得力,尤胜参柏树子、干屎橛也 (比参话头殊胜多了) 。’审实念佛公案,有所自来。是以后来东游,过嘉禾,至栖真,礼云谷先大师塔,以明法乳。及居五乳,启建六时念佛道场,以代禅期也。
祷韦驮去背疽,一何如许灵应?自非 (倘若不是) ‘三月禅期如梦,了不见大众日用事,离禅座,行市中,仍如坐禅时不见一人’,如是审实用心,莫指望祷韦驮有此轻易也。
嘉靖四十五年 ( 1566 年) 丙寅●
予二十一岁。自禅期出。是年二月二十八日午时 (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 ,雨如倾盆,忽大雷自塔而下,火发于塔殿,不移时,大殿焚。至申酉时 (下午五点到七点) ,则各殿画廊,一百四十余间,悉为煨烬 (全都化为灰烬) 。时,予少祖为住持,及奏闻,旨下法司,连逮同事者十八人。比合寺僧恐株连,各各逃避。而寺执事僧,无可与计事者。予挺身力救之,躬负盐菜送狱中以供之。寺至刑部 (寺院至南京的刑部) ,相去二十里,往来不倦者三月。且多方调护,诸在事者竟免死。
〔法司〕古代掌司法刑狱的官署。〔诸在事者竟免死〕 《梦游集》中,憨山大师所著“南京僧录司左觉义兼大报恩寺住持高祖西林翁大和尚传” 云:“大殿灾,奉旨以本寺官住头首执事,下法司者十五人。以(由于)本寺为朝廷家佛堂,凡物皆出内帑(国库),事干重典(事情干系到国家重法),法当论死(依照律法当判死罪)。合寺僧惧,尽逃去。某(憨山大师自称)独身往法司。看管盐菜�粥,荷担往来。于中多方调护,设法解救。竟末减坐(最后减罪),罚囚粮。于是合寺安堵(安定)。”〔�(zhān)粥〕稠粥。〔囚粮〕供给犯人的粮食。
时,雪浪恩公 (雪浪法师,名洪恩) 长予一岁,同归依无极大师,甚契之,时以为同胞云 (当时的人都以为我们是亲兄弟) 。即与恩公俱决兴复之志,且曰:‘此大事因缘,非具大福德智慧者,未易也。尔我当拼命修行,养以待时可也。’是时,即发远游志。
〔雪浪法师〕明代僧人,名洪恩,字三怀,号雪浪,上元(今南京)人。十二岁在南京大报恩寺披剃为僧,受业于无极湛法师。明万历二十六年(一五九八年)住持南京大报恩寺,躬率徒众,重修大报恩寺琉璃塔。在意大利教士利马窦的著作里,也写过与雪浪法师的交往辩论。明万历三十六年(一六○七年)圆寂,六十三岁。著作《雪浪集》存世。法师姿容美俊,聪慧绝伦,多通经论。受具足戒后,虔修禅法。至于儒书经史,筮卜方技,莫不通达。而独好《华严》圆顿之学,为明朝弘传华严学之一代诗僧。生平不设大座,不事训诂,但总绾纲领,执持大体,方便善解,开示奥义。又工诗,被称为江南第一诗僧。并善书能文,在禅林文坛,久享芳誉。
顷之,少祖寻入灭,太祖之房门 (西林和尚这一法系) 无支持者。先是,太师翁入灭无储蓄,丧事皆假贷不资,故多负欠。即析居,知必不能保。予思太师翁遗命,乃设法尽偿其负贷。余者 (剩下的钱) 分诸弟子各执业,房门竟以存。
是年冬,从无极大师听《法华经》于天界寺。因志远游,每察方僧求可以为侣者,久之,竟未得。一日,见后架 (厕所) 精洁,思其净头 (职司清扫厕所者) ,必非 常人,乃访之。及见,特一黄肿病僧耳,益异之。每早起,事必已办 (厕所就一定已经打扫干净) ,不知何时洒扫也。予故不寐,窃经行廊下侦之。当众放参时 (当大众休止晚参时) ,即已收拾毕矣。
又数日,见不洁,乃不见其人。问执事,曰:‘净头病于客房也。’予往察,其状不堪 (病得十分严重) 。问:‘师安否?’曰:‘业障身已难支 (已经难于支持) ,而馋病更难当。’予问:‘何故?’曰:‘每见行斋食,恨不俱放下 (恨不能放下想吃的念头) 。’予笑曰:‘此久病思食耳。’是知其人真 (真诚) ,因料理果饼,袖往视之。乃问其号,曰:‘妙峰,为蒲州人。’予即相期结伴同游 (我当即与他约好结伴,一同行脚) 。后数日再视之,则不见。予心知其人,恐以予累,故潜行耳。
(少祖,即少师翁,二见。雪浪恩公一见,无极大师三见,妙峰净头一见。)
〔行脚〕僧人为寻师求法而游食四方。
征按:雪浪法师,名洪恩,年十三,从父往听无极大师讲《法华规矩》于报恩寺。无极者,淮阴人,具得 (完全领悟) 贤首 (贤首大师) 慈恩 (窥基大师) 性相 (法性宗和法相宗) 宗旨,一时讲肆为隆。
〔法性宗和法相宗〕华严宗五祖宗密(圭峰大师)判大乘为法性、法相、破相等三宗 。 法性宗(简称性宗),此宗认为,一切众生之心并非由于断惑而得清净,实乃本来清净者,故众生之心即为法性;法相宗(简称相宗),这是以五位百法等建立法相之唯识宗;破相宗,这是以四句百非破一切法相之三论宗。亦有将华严宗、天台宗、三论宗、密宗等称为法性宗者。这样一来,大乘佛法主要是法性宗和法相宗,即通常所说的性相二宗。〔 三论宗 〕 崇尚印度中观学派的《中论》、《百论》和《十二门论》,因以得名。后秦鸠摩罗什译出“三论”后,师徒相传。至隋代吉藏,集为大成,蔚为大宗。该宗自称大乘菩萨藏,在教义上提倡真俗二谛和“八不”中道之说。〔贤首大师〕唐代僧人贤首,华严宗实际创始人,为华严宗三祖。本为康居国人,本名法藏,其父侨居唐都长安,以唐为姓。法藏精通《华严经》,武则天时期,曾入宫为她讲解《华严经》。时为译场主持人,与人合译出《华严经》等。武则天赐以“贤首”之名,因而时人又称他为“贤首国师”。他以《华严经》为理论根据而立“华严宗”,被尊为华严宗第三祖。华严宗亦因他而被称为“贤首宗”。贤首大师历任五帝(唐高宗、武则天、中宗、睿宗、玄宗)门师,声望显赫。〔窥基大师〕玄奘大师之高徒,学天竺语,传唯识因明之旨,造疏百本,称为百本疏主,是法相宗(唯识宗)之开山祖师。
浪公方髫年 (幼年) ,旬日倾耳不肯去,竟自剪顶发,乞父舍身为极师小沙弥。正憨祖十二岁,初出家西林时,妙龄相契,谱前所载‘诣三藏殿听讲’语也。至此,虽兄弟交密,憨祖别有超异心。二十岁,从云谷大师天界 (天界寺) 坐禅时,浪公见其枯寂,呵以听无极开讲 (斥责他不要成天只管打坐,应当去听无极大师讲经) ,曰:‘用如三家村土地作么 (你一天到晚枯寂打坐,就像三家村的土地公,这有什么用) ?’憨祖曰:‘古德有言,自性宗通 (通达禅宗堂奥之旨者称为宗通) ,回观文字,如推门落臼耳 (落臼:舂米时将木杵落入石臼,捶打其中的谷粒,使其壳皮脱离。‘推门落臼’是形容其简单容易) 。’雪浪曰:‘果如此,则我兄也。’时,报恩 (报恩寺) 毁于天火,两人三日哭 (憨祖和雪浪哭了三日) ,誓以兴复。后憨祖由台山入都,慈宫兴寺机缘几就不偶,历东海南海,未尝须臾忘报恩事。浪公见浮图露槃攲倾 (雪浪见本寺塔顶倾斜) ,沿门持钵行乞都市高门 (显贵的人家) ,三年乃得竣事 (花了三年时间,才完成修复工程。按:此塔高二十五丈,即八十三米,就当时而言,修复工程浩大,所费数万缗) 。呜呼,两人并可谓不负诺矣!紫柏心易浪公 (达观大师心中瞧不起雪浪) ,时有訾议 (非议) ,憨祖告以出家因缘,始悚然谓窥基后身 (才惊惧地说:原来雪浪是窥基大师再来) 。以上语,多闻之一雨法师。
〔浮图〕同‘浮屠’,塔。〔露�〕即露盘,佛寺宝塔上所建盘盖。〔�(qī)倾〕倾斜。〔缗(mín)〕一串铜钱,每串一千文。〔憨祖告以出家因缘,始悚然谓窥基后身〕《梦游集・雪浪法师恩公中兴法道传》云:“时有居士黄公某者,夫妇久持斋。一日公携幼子六郎往设供,六郎即雪浪法师恩公也。是日设供,值讲《八识规矩》(正逢无极大师在报恩寺讲《八识规矩颂》)。公(雪浪)一闻,即有当于心。倾听之,留二三日。父归唤公,公不应。父曰:‘若爱出家耶?’公笑而点首。父强之,竟不归。父归数日,母思之切,促父往携之。父至,强之再三。公暗袖剪刀,潜至三藏塔(玄奘大师发塔)前,自剪顶发。手提向父曰:‘将此寄与母。’父痛哭,公视之而已,由是竟不归。父回告母,遂听之,公时年十二也(雪浪这年十二岁)。从此为沙弥,出入众中,作大人相。一日大众斋,公先至饭堂,坐第一座。顷首座至,咄曰:‘小沙弥何得居此座?’公曰:‘此座谁当居?’座曰:‘通佛法者。’公曰:‘如是,则我当居之。’座曰:‘汝通何佛法?’公曰:‘请问。’座曰:‘且问今日法座上讲个甚么?’公随口而应,了了大意(雪浪随口就将今日法座所讲之要义,清清楚楚地阐述出来)。一众惊叹曰:‘此子再来人也。’”又云:“公少居讲肆(讲堂),见解超群,一众敬服。年十八,即分座副讲(便代无极大师讲经),闻者悚悟。”
〔八识规矩颂〕唐代玄奘大师著,共四章十二颂四十八句,概述唯识学说。 〔窥基〕 玄奘大师之高徒,学天竺语,传唯识因明之旨,造疏百本,称为百本疏主,法相宗(唯识宗)之开山祖师。〔大人相〕佛是一切众生中最尊最大的人,所以佛的相,称为大人相。
○ 蒲州妙峰大师,名福登,为山阴王南海进香。还过建业 (回来时经过南京) ,北人初到南方受湿生疮,因向天界道场,讨净头行单,为歇息计。憨祖从厕地光洁、厕灯明净中觅得之,订生死交,愿同住山行脚。妙公曰:‘师有此志,行脚我荷草鞋,住山我给薪水。’寻 (不久) 以疮愈去,越 (过了) 六年,而相访于京师 (北京) ,则知尔时盖公事未了,机缘有待,故撩衣便去。谱语略之曰:‘恐累潜行也。’中与妙师一‘真’字,足槩 (古通“慨”,感慨) 百千佛祖。
○ 顺天府平谷县,有山曰妙峰,因山为号。
〔妙峰大师〕俗姓续名真,法名福登,法号妙峰。乃万历朝护国禅师,万历帝之母慈圣宣文皇太后皈依其门下,蜚声海内,名逾大河上下、大江南北,与紫柏、憨山并驾齐驱。据史书载,妙峰一生除颂经、拜佛、打坐、化缘、云游之外,竭尽心力于佛寺建筑、桥梁修建与道路开筑。京、晋、冀、秦、川、云、贵、鄂、豫、皖、苏、浙,无不有其足迹。凡涉足之地,无不有其建筑,诚为沙门建筑大师。《梦游集》云:“所作大功德,莫能殚述。”例如,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万历皇帝下诏,命妙峰大师扩建显通寺,所用资费均由皇家内府捐佐。妙峰奉旨行事,皇帝出资修庙,一时间沸沸扬扬,工程大兴,仅用两年工程即告竣。新扩建后的显通寺,便成为佛国圣地五台山占地面积最广、建筑最多、规制最高,规模最为壮观的大寺院:“前后六层,周匝楼阁,重重耸立,规模壮丽。”大显通寺重建后,万历皇帝废弃了“显通”之名,亲敕寺称为“大护国圣光永明寺”,封妙峰为“护国禅师”,住持永明寺,总理五台山。妙峰在住持永明寺,总理整个五台山佛事期间,前后在河北阜平至五台山台怀镇数百里的高山峻岭间筑石铺路,架设桥梁,沿途起建寺院,工程非常浩瀚。史称:“溪设桥梁,兴辟寺宇,石铺大路之百余里。”(见《清凉山志》)阜平的普济桥、龙泉关的惠济寺、著名的圆明寺以及寺内的龙藏阁、如来殿、钟鼓楼、两廊“寮舍”、三丈六尺高的接引佛――弥陀像、高敞的山门天王殿,均创建于此时,都出自妙峰的匠心独具。这一巨大的建筑系列工程,为京师皇室和高官朝圣五台山,为河北、东北诸省信奉佛教的士、农、工、商,开辟了一条通途。
隆庆 (明穆宗继位,年号隆庆,公元 1567 年) 改元丁卯●
予二十二岁。特举云谷忠公 (并非前文所说的云谷大师) 为寺住持,以救倾颓。此为回禄 (火灾) 事,常住 (寺院) 负贷将千金,皆经予手。众计无以处,予设法定限三年,尽偿之。是年,奉部檄本寺设义学 (尊奉礼部文书的指令在本寺开设义学) ,教僧徒,请予为教师。受业行童,将二百人,因是复亲左史 (《左传》、《史记》、《战国策》等历史著作) 诸子 (孔子、老子、庄子、荀子等) 故业。
(云谷忠公一见)
〔改元〕 君主、王朝改换年号,每一个年号开始的一年称‘元年’。〔义学〕为贫寒子弟免费上学而设的学堂。〔行童〕供寺院差遣使用的小和尚。
征按:,此举不独了房门牵挂事,并了阖寺住持牵挂事,世法佛法并一大作略。称忠公,别云谷大师也。
隆庆二年 ( 1568 年) 戊辰●
予二十三岁。是年谢寺馆 (这一年辞去本寺义学教职) ,复馆于高座寺 (又在高座寺义学教课) ,以房门之累 (牵累) 然也。
隆庆三年己巳●隆庆四年 ( 1570 年) 庚午●
予二十五岁。二年皆应金山聘馆 (这两年都在金山寺教书) 。
隆庆五年 ( 1571 年) 辛未●
予二十六岁。同雪浪恩兄游庐山,至南康,闻山多虎乱,不敢登。遂乘风至吉安,游青原。见寺废,僧皆畜发,慨然有兴复之志。乃言于当道 (执掌政权的人) ,选年四十以下者,尽剃之,得四十余人。
夏自青原归,料理本师业,安顿得宜。冬十一月,即一钵远游。将北行,时雪浪止予,恐不能禁苦寒,姑从吴越 (今江浙一带) ,多佳山水,可游目耳。予曰:‘吾人习气,爱恋软暖,必至不可施之地 (必至无软暖可爱恋之地) ,乃易制也。若吴越,枕席间耳 (若是行脚于吴越,如躺在床席上之安稳容易,得不到磨炼) 。’遂一钵长往。
(雪浪恩兄再见)
征:感憨祖前作清凉冰雪观,蓦地北行,发大勇猛,委身试之,早已人境双夺,虚空消陨矣。
○ 以上,了在寺房门公案。
隆庆六年 ( 1572 年) 壬申●
予二十七岁。初至扬州,大雪阻之,且病作。久之,乞食于市,不能入门。自忖 (cǔn,思量) 何故?急自省曰:‘以腰缠少有银二钱可恃 (仗恃) 耳。’乃见雪中僧道行乞之不得者,即尽邀于食店,以银投之,一餐而毕 (这一顿花光了所有的钱) 。明日上街,入一二门,乃能呼,遂得食。因自喜曰:‘吾力足轻万钟矣 (我的力量足以轻视俸禄万钟的卿相了) 。’铭其钵曰:‘轻万钟之具。’名其衲曰:‘轻天下之具。’乃为之铭曰:‘尔委我以形,我托尔以心。然一身固因之而足,万物实以之而轻。方将曳长风之袖,披白云之襟。其举也若鸿鹄之翼,其逸也若潜龙之鳞。逍遥宇宙,去住山林。又奚炫夫朱紫之丽,唯取尚乎霜雪之所不能侵。’
是年秋七月,至京师 (燕京,即现在的北京) ,无投足地。行乞,竟日不得食,将暮,至西太平仓茶棚,仅一餐,投宿河漕遗教寺。明日,左司马汪公伯玉 (汪伯玉) ,知予至,乃邀之,以与汪次公仲淹为社友故耳 (这是由于当初在南京与其弟汪仲淹为文社之社友的缘故) 。因乃得寓以旬日,即诣摩诃忠法师,随往西山听《妙宗钞》 (宋朝四明尊者,释天台之《观经疏》题为“妙宗钞”) ,有《西山怀恩兄 (雪浪法师) 》诗。期罢,摩诃留过冬,听法华、唯识,请安法师为说因明 三支比量。
〔因明〕古印度的逻辑学。它与声明(语言文字学)、工巧明(工艺历算学)、医方明(医学)、内明(各学派自己的学说,对佛教来说则指佛学)合称“五明”,为古印度的五门学科。〔三支比量〕因明学之宗、因、喻,称为三支。以因、喻来论证宗,称为比量。整个论证过程,称为三支比量。三支比量中的宗、因、喻,相当于三段论中的‘结论’、‘小前提’、‘大前提’。〔三段论〕三段论在传统逻辑中,是在其中一个命题(结论)必然地从另外两个命题(叫做前提)中得出的一种推论。三段论由三个部分组成:大前提、小前提和结论。逻辑上,结论是于小前提之上应用大前提得到的。大前提是一般性的原则,小前提是一个特殊陈述。例如:所有动物都会死(大前提)。所有人都是动物(小前提)。所以,所有人都会死(结论)。
十一月,妙峰师访予至。师长须发,衣褐衣 (粗布衣服,古代贫贱者所穿) ,先报云:‘有盐客相访。’及入门,师即问:‘还认得么?’予熟视之,见师两目,忽记为昔天界病净头也 (忽然回忆起他就是昔日在天界寺生病的净头) ,乃曰:‘认得。’师曰:‘改头换面了也。’予曰:‘本来面目自在。’相与一笑。不暇言其他,第问所寓,曰:‘龙华 (住在龙华寺) 。’
明日过讯,夜坐,乃问其状何以如此。师曰:‘以久住山,故发长未剪。适以檀越山阴殿下修一梵宇 (正好施主山阴王殿下要修建一寺) ,命请内藏 (令我来京请大藏经) ,故来耳。’问予,曰:‘吾乃特来寻师,且以观光辇毂 (京城) ,一参知识 (并参访善知识) ,以绝他日妄想耳 (以断绝他日遗憾未见的妄想) 。’师曰:‘别来无时不思念,将谓无缘。今幸来,某愿伴行乞,为前驱打狗耳。’竟夕 (通宵) 之谈,迟明 (黎明天快亮时) ,一笑而别。
即往参遍融大师,礼拜,乞和尚指示。师无语,唯直视之而已 (此时无声胜有声,也只有憨山大师那样根性的人才消受得了:默传心印) 。参笑岩师,师问:‘何处来?’予曰:‘南方来。’师曰:‘记得来时路否’。曰:‘一过便休 (一走过便不管了) 。’师曰:‘子却来处分明。’予作礼,侍立请益,师开示向上数语。
(左司马汪公伯玉,次公仲淹,摩诃忠法师,安法师,各一见。雪浪恩兄三见,妙峰师再见,山阴殿下一见,遍融大师,笑岩师,各一见。伯玉,名道昆,号南溟,新安人,有《太函集》;弟仲淹,名道贯,名下士。)
〔遍融大师〕大师道成,舍庵入京师(北京)。遍游讲席,深入华严法界。心念口演,不离此经,誉满天下。《华严经持验记》载:当初遍融大师曾被恶人迫害而后入狱,狱卒认为他名气那么大,肯定十分有钱。于是就向他勒索钱财。他说:‘出家人哪有钱?’于是狱卒就把他装到大闸床里面,打算对他动粗。遍融大师就大声念:‘大方广佛华严经!华严会上佛菩萨!’念完,闸锁响了一声,锁就断了,而闸也碎了。狱卒们吓坏了,把这事禀告上司,最后传到皇上耳里。后来,皇上亲自过问这件事,并下诏让遍融大师出狱。〔心印〕心者,佛心;印者,印可或印定之义。禅宗不立文字,不依言语,只以心传心(一对一地单传心印),以佛心印定众生心,证不二相。〔向上〕即向上一路。宗门之极处谓之‘向上一路’。〔名下士〕享有盛名之士。
征:思‘开手乞食入人门’一段情景,真不可说,不可思议。一雨法师言:‘憨祖决计北游,浪公苦留,憨祖诒之入城 (于是憨山大师骗他说我进城去) ,遂冒大雪而行 (实际上却是冒着大雪北上) 。浪公还寺 (雪浪回寺始终不见憨山大师回来,才明白他已经北上) ,痛哭久之。’是应有《西山怀恩兄》诗。遍融、笑岩二师,并作投契 (意气或见解相合) 语。笑岩,燕人,结庵燕京西城柳巷。生正德壬申,当憨祖二十七岁相见时,笑师年已六十二矣。有《月心语录》,中分南集二卷,北集二卷,禅录中所希有。此相见语,句句是记别 (预记) 向上事。
○ 是岁起台山因缘。
万历 (明神宗继位,十岁,年号万历, 1573 年) 改元癸酉●
予二十八岁。春正月,往游五台,先求《清凉传》 (五台山九部志书之一) ,按迹游之。至北台,见有憨山事甚佳,因问其山何在。僧指之,喜奇秀,默取为号 (大师‘憨山’之号,便是由此而来) 。诗以志之,有‘遮莫 (莫要) 从人去,聊将此息机 (息灭机心) ’之句。
以不禁冰雪苦寒,遂不能留。复入京,东游乞食。至盘山 ( 在天津市蓟县城西北,为燕山余脉,是北京以东的名山,誉称‘京东第一山’) 千像峰,见一僧不语,予亦不问,即将相与,拾薪汲水,行乞过夏。汪司马 (汪伯玉) 以书访之,曰:‘恐公作东郊饿夫也。’及秋,复以岭南欧桢伯,先数年未面寄书 (过去数年未曾见面,只是书信往来) ,今为国博 (国子监博士 ) ,急欲见予,故归耳。
(不语僧一见,汪伯玉司马再见,岭南欧桢伯国博一见。)
〔国子监博士〕在国子监中分管教学的官员称作国子监博士及助教。
征:阅《名山志》云:‘五台龙门有山,秦始皇鞭石成桥,渡海求神仙时,鞭此山不动,因呼曰憨山。’
‘ 不禁苦寒冰雪’,正照顾前清凉冰雪现境,及与雪浪不禁苦寒话头,隐跃寄意。
‘不语僧’一事,颛公所作传,载之特详。云:“师与妙峰再遇燕都 (北京) ,期同上五台山住静。时妙师为山阴王请藏经未起,师居汪司马南溟私馆。久之,随喜盘山,登盘山顶。傍一石岩,内一隐者,灰头土面。师作礼,绝不照应,问亦不语。师知非 常人,亦同默坐。少顷,隐者烧茶,唯取一杯自饮,师亦取一杯自酌饮。茶竟,隐者还茶具于原处,端坐如故,师亦如之。少选,隐者炊饭,饭熟,置之坐前,唯取一碗一箸自食,师亦取一碗一箸同食。饭罢,又端坐如故,师亦如之。夜中,隐者出岩外经行,师亦随之,第东西各步 (憨山大师亦随之经行,但各在一方,互不相扰) 。明日,师知茶时烹茶,饭时煮饭,隐者同师饮啜,入夜经行亦尔。如是一七 (这样过了七天) ,隐者方问师曰:‘仁者何来?’师曰:‘南方来。’隐者曰:‘来此何为?’师曰:‘特访隐者。’隐者曰:‘隐者面目如此,别无奇特。’师曰:‘进门早已看破了也。’隐者笑曰:‘我住此岩三十余年,今日始遇一个同风 (风格相同的人) 。’留师住,师亦忘返。一夜,师经行,忽然顶门响一声,轰如炸雷,山河大地,身心世界,豁然顿空,境非寻常目前空可喻。如是空定,有五寸香许 (大约过了燃五寸香的时间) ,渐觉有身心,渐觉脚下踏实,开眼渐见山河大地,一切境相,还复如故。身心轻快,受用亦无可喻。举足如风轻,归岩中,隐者曰:‘今夜经行,何其久耶?’师具告所得境相。隐者曰:‘此色阴境耳,非是本有。我住此岩三十余载,除阴雨风雪,夜夜经行此境。但不着 (只要不执著于此境界) ,则不被他昧却本有。’师深肯其语,作礼谢教。师在盘山久之,妙师藏经起 (妙峰大师已经请来了藏经) ,向汪公询师何往。公即遣使登盘山顶觅师,问在岩中。见师,述主人、妙师相候之切。师乃拜辞隐者,恋恋不忍别,无奈宿约何耳 (无奈与妙峰大师有约在先,只好下山离去) 。隐者送师,泪如喷珠,行至半山方转。师还京,妙师、汪公迎师,笑曰:‘回何迟耶?’师具陈岩上因缘。公曰:‘如是,则吾师住山已竟 (您已有这样的境界,住山的事可以了结了!) 。’师曰:‘犹是途路边境界耳。’公与妙师相视大笑。”
噫嘻!如许奇特示现,憨祖生平所遘 (gòu,相遇) ,不知几何,难以笔舌尽。即此颛公所载,盘山实录,累六百言,可谓莫大因缘。谱中 (《年谱》中) 只以‘盘山千像峰,一僧不语,相与拾薪汲水,行乞过夏’片语了之,看来不过一顿家常茶饭耳。奇境可恋,舍之即行,虽因妙师宿约,亦不愿作二乘人,独了汉也。颛公作传之功,以此一节公案为最。
○ 顺天府,蓟州,数峰陡绝,名盘山,一名盘龙山。山顶有大石,摇之辄动。
万历二年 ( 1574 年) 甲戌●
予二十九岁。春,游京西山。时,当代名士,若二王 (王凤洲、王麟洲) ,二汪 (汪伯玉、汪仲淹) ,南海欧桢伯,一时俱集于都下 (北京) ,皆夙慕者 (皆平素爱慕之人) 。
一日,访王长公凤洲 (王凤洲) 。相见,以予少年,易之 (轻视) 。予傲然宾主。公即谆谆教以作诗法,予瞠目视之,竟无一言而别。公不怿 (不悦) ,乃对次公麟洲 (王麟洲) 言之。明日次公 (王麟洲) 来访,一见,即曰:‘夜来家兄失却一只眼 (看走了眼) 。’予曰:‘公具只眼否。’公拱曰:‘小子 (旧时自称之谦词) 相见了也 (我看清楚了,没走眼) 。’相与大笑。归谓其兄曰:‘阿哥,输却维摩了也 (输给维摩诘了) 。’因以诗赠予,有‘ 可知王逸少 (王羲之,字逸少) ,名理让支公 (晋高僧支遁) ’之句。
一日,汪次公 (汪仲淹) 与予同居,看《左传》。因谓予曰:‘公天资特爽,大有文章气概。家伯子 (我哥哥汪伯玉) ,当代文宗也 (是当代文章学问受人尊崇的大师 ) ,何不执业 (你何不拜他为师) ,以成一家之名乎。’予笑而唾曰:‘留取令兄膝头,他日拜老僧受西来意 (达摩西来所传之旨) 也。’次公 大不悦 (汪仲淹非常不高兴) ,归告司马公 (汪伯玉) 。公曰:‘信哉 (确实如此) !予观印公 (澄印公,即憨山大师) 道骨,他日当入大慧、中峰之室 (将来当入大慧禅师、中峰禅师之堂奥) ,是肯 (哪里肯) 以区区文字为哉!第恐 (只怕) 浮游为误耳。’
〔文宗 〕备受尊崇的文章宗伯。〔 宗伯 〕文章学问受人尊崇的大师。
一日, (汪伯玉) 见予与次公 (汪仲淹) 扇头诗,有‘身世蜩 ( tiáo ,古书上指蝉) 双翼,乾坤马一毛’之句,乃示次公 (汪仲淹) 曰:‘此岂文字僧耶?’
他日, (汪伯玉) 特设斋请予与妙师同过。坐中,公 (汪伯玉) 谓予曰:‘禅门寥落大可忧,小子 (旧时自称之谦词) 切念之。观公气度,将来成就不小,何以浪游为?’予曰:‘贫道特为大事因缘,参访知识,故行脚。第今游目当代人物,以了他日妄想耳。非浪游也,且将行矣。’公 (汪伯玉) 曰:‘信然 (确实如此) ,予观方今 (现时) 无可为公之师者,若无妙峰,则无友矣 (则无同参的法侣了) 。’予曰:‘昔己物色于众中,曾结同参之盟,故比来相寻,不意偶遇于此。’公 (汪伯玉) 曰:‘异哉!二公若果行,小子愿津之 (我愿资助路费) 。’时,妙师取藏经回,司马公 (汪伯玉) 因送《勘合二道》,又为文以送予。
一日,公速予至 ( 汪伯玉 派人请我速速前去) ,问曰:‘妙峰行矣,公何不见别 (您为何没有同他一起走) ?’予曰:‘姑徐行 (我还不急着离开) 。 ’公 (汪伯玉) 曰:‘予知公不欲随人脚跟转耳。殊大不然 (但这种想法很不对) !古人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但愿公他日做出法门一段光明事业,又何以区区较去就哉 (又何必计较跟不跟别人去这区区小事呢) !’予感而谢之 (我深受感动而向他致谢) ,遂决行。即往视妙师,已载乘矣 (妙峰已经坐在马车上了。妙峰此行是请藏经回去,故乘马车) 。见予至,问曰:‘师行乎 (你也去吗) ?’曰:‘行矣 (我也去) 。’即登车,未别一人而去 (就立刻登上妙峰的马车,未告别他人而去) 。
(南海欧桢伯再见,王长公凤洲,次公麟洲,各一见。汪司马伯玉三见,次公仲淹再见,妙峰师三见,大千润宗师一见。凤洲,名世贞,太仓人,官至少司马;弟麟洲,名世懋,官至太常。)
征:谓憨祖当日,因仲淹得见伯玉,而二汪优在兄;因凤洲得见麟洲,而二王优在弟。世几难兄难弟哉 (世间有几对兄弟能够二人都才德俱佳、难分高下的啊) !
‘ 瞠目无一言’,置凤洲何地?‘膝头拜老僧’,许南溟 (汪伯玉,号南溟) 到天。大汪公 (汪伯玉) 的的大眼孔,大愿力,成就台山大因缘 (成就憨山大师五台山证道之大因缘) ,大功德, 伟人哉! 设斋请两师 (憨山大师和妙峰大师) ,一席话,悉是如语,不诳语,痛切到家语,世出世间语 (世间语、出世间语) 。着心劝驾,有加无已;泥水为人,身没交涉。千载佛祖, 有不感而谢之者哉!
两师 (憨山大师和妙峰大师) 发轫台山,机锋针对,脚跟勘合,何如乞食徐行?感谢登车 (感谢而登车) ,只为南溟 (汪伯玉,号南溟) 先觉。
〔发轫〕拿掉支住车轮的木头,使车前进。比喻新事物或某种局面开始出现。
秋八月,渡孟津,见武王观兵处,有诗吊之曰:‘片石荒碑倚岸头,当年曾此会诸候。王纲 (天子的纲纪) 直使同天地,应共黄河不断流。’过夷齐叩马地,吊曰:‘弃国遗荣意已深,空余古庙柏森森。首阳山色清如许,犹是当年叩马心。’遂入少林 (少林寺) ,诣初祖 (拜谒禅宗初祖达摩祖师) 。时,大千润宗师初入院,予访之,未遇。出山,观洛阳古城,焚经台,白马寺。
〔孟津〕古黄河津渡名。在今河南省孟津县东北�孟县西南。相传周武王在此盟会诸侯并渡河,为历代兵家争战要地。〔夷齐叩马〕商朝末年,伯夷与叔齐是孤竹国国君的儿子,孤竹君死后,两人互相推让不愿为王,去到周文王那里。文王死后,武王出兵讨伐暴君商纣王,车载着文王的牌位行军。伯夷、叔齐叩马进谏:“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却去征战),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忠乎?”卫士欲杀之,姜太公曰:“此义士也。”卫士便没有伤害而把他们赶走了。武王会八百诸侯于孟津,渡河后与纣王军队交战于牧野。纣王因部队阵前倒戈而败,自焚于鹿台,商朝灭亡。伯夷、叔齐二人以食周粟为耻,便隐居于首阳山采薇而食。有妇人曰:“子义不食周粟,此亦周之草木也。”二人羞愤绝食而死,葬于首阳山。
即随妙师,九月至河东,会山阴王,遂留结冬。时,太守陈公,与妙师及予意甚勤 (那时候,太守陈公对妙峰和我十分殷勤) ,为刻《肇论中吴集解》,予校阅。
〔肇论〕《肇论》是东晋时期僧肇所撰,南朝梁陈间汇集的僧肇论文。篇名分别为《宗本义》、《物不迁论》、《不真空论》、《般若无知论》、《涅盘无名论》。首篇就本无、实相等名相义理加以概述。余四篇分别论证法无去来无动转;诸法假而不真,故而是空;真谛无相,故般若无知;涅盘无相,故无可言名。《肇论》是一部不朽的著作,后来成为三论宗的重要典籍。这部《论》不仅理论幽深,思想微妙,而且将鸠摩罗什所传龙树学缘起性空的般若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僧肇(384-414年)〕中国东晋僧人。俗姓张,为鸠摩罗什弟子,被罗什誉为“中华解空第一人”。据《高僧传・卷六》,为京兆(今陕西西安)人。读《维摩经》,欣赏不已,遂出家从鸠摩罗什门下。擅长般若学,曾和道融等讲习鸠摩罗什所译三论(中论、十二门论、百论),人称解空第一。十七岁到凉州寻找西域的精神领袖鸠摩罗什学习,在姑臧(今河西走廊武威市)和长安于鸠摩罗什译场从事译经,评定经论。著有《肇论》等。
向于《不迁论》‘旋岚偃岳’之旨不明 (向来我对于《肇论・物不迁论》里‘旋岚偃岳’这一段之意旨不明白) ,切 (深深) 怀疑久矣。今及之 (现在校阅《肇论中吴集解》,读到这一段) ,犹罔然 (仍然恍惚不解) 。至 (及至校阅到) ‘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犹在耶 (原来那个梵志还在吗) ?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恍然了悟曰:‘信乎!诸法本无去来也。’
〔旋岚偃岳〕这段论文是:“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译文:猛风吹倒山岳而常静,江河竞相奔注而不流,尘埃飘鼓而不动,日月经巡天空而无升落。)句中之“旋岚偃岳”、“江河竞注”、“野马飘鼓”、“日月历天”,这是表相(世间相)。然而,以诸法实相来看,旋岚、江河、野马和日月根本就不存在(本来无一物),哪里还有什么偃岳、竞注、飘鼓、历天呢?所以说是:常静、不流、不动、不周。(详见 《诸法实相》 一文)〔旋岚〕又云毗岚,译曰:大猛风。这是劫灾时之大猛风。〔劫灾〕坏劫末期所起的火、水、风三灾,此三灾荡尽整个世界。〔旋岚偃岳〕劫灾时之大猛风吹倒须弥山。〔野马〕喻指尘埃。此言青春之时,阳气发动,遥望湖泽草野之中的尘埃,犹如奔马,故谓之“野马”。〔诸法本无去来也〕诸法是幻象,就实而言,根本就不存在,哪里会有来去呢?
即下禅床礼佛,则无起动相,揭帘立阶前,忽风吹庭树,飞叶满空,则了无动相。曰:‘此旋岚偃岳而常静也。’至后,出遗 (小便) ,则了无流相,曰:‘此江河竟注而不流也。’于是生来死去之疑,从此冰释 (证不二相) 。乃有偈曰:‘死生昼夜,水流花谢,今日乃知,鼻孔向下 (从来如此,没有变过。梵源琮禅师云:“从来鼻孔向下垂。”《五灯全书》) 。’
明日,妙师相见,喜曰:‘师何所得耶?’予曰:‘夜来见河边两个铁牛 (喻对立之二边:有与无、来与去、动与静、增与减、垢与净、生与灭,等等) 相斗,入水中去也 (对立二边俱泯) ,至今绝消息 (如今再无消息,入不二法门) 。’师笑曰:‘且喜有住山本钱矣。’
未几 (不久) ,山阴 (山阴王) 请伏牛山法光禅师至。予久慕之,相见,喜得坐参也 (非常高兴能够同他一起打坐参禅) 。与语,心相契。请益,开示‘以离心意识参 (详见 《离心意识参》 一文) ,出圣凡路学 (超越圣凡之向上一路学) ’,深得其旨。每见师谈论,出声如天鼓音。是时,予知悟明心地者,出辞吐气果别也,深服膺 (深深地衷心信服) 其人。
一日,袋中搜得予诗,读之,叹曰:‘此等佳句,何自而得耶?’复笑曰:‘佳则佳矣,那一窍欠通在 (可惜尚未明心见性) 。’予曰:‘和尚那一窍通否?’师曰:‘三十年拏 (ná,同“拿”) 龙捉虎,今日草中走出兔子来吓一跳。’予曰:‘和尚不是拏龙捉虎手。’师拈柱杖欲打,予即把住,以手捋 (lǚ) 其须 (胡须) 曰:‘说是兔子,恰是虾蟆 (说我是兔子,其实蛤蟆!憨山大师笑喻自己口气大) 。’师一笑休去。
〔虾蟆〕“蛤蟆”的旧称。
师一日曰:‘公不必他往,愿同老伏牛 (我愿同你在伏牛山共修了此一生) ,是所望也。’予曰:‘观师佛法机辩,不减大慧 (不比中兴禅宗的大慧禅师差) ,见居常 (平时) 似有风颠态,吟哦手口无停时,为何?’师曰:‘此我禅病也。初发悟时,偈语如流,日夜不绝,自不能止,遂成病耳。’予曰:‘此病初发时,何以治之?’师曰:‘此病一发,若自看不破,须得大手眼人痛打一顿,令其熟睡,觉时 (醒来) 自然消灭矣,我为恨其无毒手耳 (万分遗憾的是当时没有这样的毒手助我度此难关,于是留下这后遗症) 。’
师知予新正 (农历新年正月) 即往五台,乃以诗送之,有‘云中狮子骑来看,洞里潜龙放去休’之句。问曰:‘公知否。’予曰:‘不知。’师曰:‘要公不可捉死蛇耳。’予颔之 (我点头称是) 。向来禅道久无师匠,及见光师,始知有宗门作略 (才知道法光禅师大有禅宗的作法、风格) 。
山阴国主 (山阴王) 问予二亲在,乃赠二百金,为终养资。予谢曰:‘贫道初行脚,自救不了,又安敢累二亲乎?’固让致光师。
(山阴王再见,太守陈公一见,法光禅师一见。)
征:两人一路,同行独往,离合随意,先后不违。到处历览古迹,河滨追及同舟,踏破草鞋,速于邮传。光华偈颂,快于风雅。武王自可观兵,夷齐何妨叩马?不遇大千润师,早遇少林初祖矣。
猗欤休哉 (何其美妙) !旋岚偃岳,遥印曹溪 (六祖惠能) 之不迁;昼夜死生,了悟佛孔之无二。惟佛知佛,惟祖知祖。妙师其提唱乎?南溟 (汪伯玉) 其鼓吹乎。无极、云谷、摩诃、遍融,不语 (不语僧,盘山隐者) 、五导师,其发灵振觉之先声乎。笑岩,法光,其他山攻玉之片石乎?入少林,诣初祖,西来衣钵之始因乎?戍曹溪,兴六祖,肉身接席之结果乎?山阴国主赠二百金固让,以致伏牛光师为款留乎?为印证乎?致金即行,为台山妙师宿诺乎?为狮子潜龙,不受羁络,以表扬宗门作略乎?弟子福征,读至此,合十赞叹曰:‘希有世尊,无尽意菩萨,解颈众宝珠璎珞,以与观世音,让金光师也。那吒太子,拆骨还父,刮肉还母,辞资终养也。母可投子于河,子可不顾亲养?明眼人,称为百千万亿劫止慈止孝。’
○ 征:又按颛公所作传云:“妙师同师起经,从河南,转进山西,至蒲州。山阴王闻藏经将至,率诸宗侯,幡盖音乐香花,迎经进府。妙师告王曰:‘向所说澄印师 (澄印,憨祖之字 ) ,今亦同来。’王闻大喜,先请师相见,后方安置藏经。延师府内住,时刻坐对,究探楞严宗旨。王 (山阴王) 托妙师请师讲《楞严经》,师雨泪苦辞曰:‘我为住山来 (我是为了去五台山住山而来) ,不为讲经来。’即欲遁去。王知志不可夺,下拜,坚留三两月,即嘱妙师伴师住山。”嗟乎?憨祖早识妙师于天界 (天界寺) ,妙师早举憨祖于山阴 (山阴王) ,是以蓦地相逢,一见如故。讲经胜事 (山阴王请憨山大师讲《楞严经》之胜事) ,不可则止 (盛赞山阴王之为人) 。所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
〔师雨泪苦辞曰:‘我为住山来,不为讲经来。’即欲遁去〕 不为幻缘所逼,虚名所累,真大丈夫也!
万历三年 ( 1575 年) 乙亥●
予三十岁。正月自河东同妙师上五台,过平阳,师之故乡也。师以少贫,值岁饥,父母死,葬无殓具。至是,山阴 (山阴王) 与一二当道助之。予为卜高敞地,为合葬,作墓志。师俗姓续,居平阳东郭,盖春秋续鞠居之后也。
时,太守胡公 (福善的父亲) ,号顺庵,东莱人,闻予至,寓城外,欲一见不可得。及予行,公送邮符。予曰:‘道人行脚,有草屦耳,焉用此。’既行,公后追之,至灵石乃见,同至会城,留语数日,差役送至台山。
〔邮符〕 发给往来人员,准许其在驿站食宿及使用其车马的凭证。
于二月望日,寓塔院寺,大方 (大方法师) 主人,为卜居北台之龙门,乃最幽峻处也。以三月三日,于雪堆中,拨出老屋数椽 (chuán) 以居之。
〔塔院寺〕 位於山西五台山台怀镇的大白塔,寺以塔名。
时,见万山冰雪,俨然宿慕之境也。予身心洒然 (畅快) ,如入极乐国。未几,妙师往游夜台。予独住此,单提一念,人来不语,目之而已。久之,视人如杌 ( wù ,树桩) ,直至一字不识之地。
初以大风时作,万窍怒号;冰消,涧水冲激,奔腾若雷。静中闻有声,如千军万马出兵之状,甚以为喧扰。因问妙师,师曰:‘境自心生,非从外来。闻古人云:三十年闻水声不转意根,当证观音圆通。’予因溪上一独木桥,日日坐立其上。初则水声宛然,久之动念即闻,不动即不闻。一日,坐桥上,忽然忘身,则音声寂然。自此众响皆寂,不为扰矣。
予日食,惟以麸和野菜,以合米为汤送之。初人送米三斗 (一斗米重12.5斤)) ,半载尚有余。
一日,粥罢经行,忽立定,不见身心,唯一大光明藏,圆满湛寂,如大圆镜,山河大地,影现其中。及觉,则朗然,自觅身心了不可得。即说偈曰:‘瞥然一念狂心歇,内外根尘俱洞彻。翻身触破太虚空,万象森罗从起灭。’自此内外湛然,无复音声色相为障碍,从前疑念,当下顿消。及视釜,已生尘矣,以独一无侣,故不知久近耳。 (回到屋里,看见釜锅已经盖上灰尘了,因为一人独住无侣,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
是年夏,雪浪北来,特看予。至台山,坐室中,不禁其凄楚,信宿 (连宿两夜) 而别。冬,结一板屋以居之。
(妙峰师四见,山阴王三见,平阳太守胡顺庵,大方主人,各一见。雪浪四见。顺庵,即后胡中丞。)
征:在净慈寺宗镜堂,闻之憨祖高足知微、虚中、修六,三公云:‘大师同妙师在台山龙门,龙翻石上,坐听沸泉。经年,至泉声不断,如不闻,乃得入定。妙师知大师将入定,乃别庐于木瓦梁。大师入定,不知几何日乃出。’观此,则知视釜生尘,正独居入定时事也。是知非发悟人不能入定,非苦行人不能发悟。古尊宿谓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记其数。有言一悟不再悟者,大错也。当年誓力以冰雪清凉作观,到此缘成,以冰雪清凉得力。斯谓薪尽火传,斯谓传灯。今衲子传灯,直传薪耳。
〔薪尽火传〕薪:柴。柴虽烧尽,火种仍留传。比喻师父传业于弟子,一代代地传下去。
○ 直笔浪公 (雪浪) 数语,犹是当年挽止苦寒之意,终不忘同胞交与之情也。《浪公传》称:当日身觅憨师所在,历嵩少,伏牛,上五台龙门,得之冰雪堆中,腰包罨 ( yǎn ) 饭,誓共生死。师语之曰:‘人各有志,亦各有缘。兄之缘,在行法以续慧命,不当终老枯寂。江南此道久湮,当上承无极本师法席,荷担嘱累,为人天眼目,庶不负出世因缘也。’浪公首肯,遂相与郑重而别。后杖锡三吴诸郡,说法三十年,大众围绕,东南讲席大盛。
○ 山西太原府五台县,有五台山,五峰高出云表,顶背皆可上,故称台。文殊师利所居,曰清凉山。盖憨祖始终清凉冰雪因缘也。如来,雪山修道,祖师立雪得传之说,乃信。
万历四年 ( 1576 年) 丙子●
予三十一岁。发悟后,无人请益,乃展楞严印证。初未闻讲此经,全不解义,故今但以现量照之。少起心识,即不容思量。如是八阅月 (如此经过八个月。阅月:经过一个月) ,则全经旨趣,了然无疑。
春三月,莲池师 (莲池大师) 游五台,过访,留旬日,夜对谈心甚契。夏七月,平阳太守胡公 (胡顺庵,福善的父亲) ,转雁平兵备,入山相访,静室中,唯餐燕麦�� (wěi lěi) 野菜虀 ( jī 捣碎的野菜) 耳。时下方正酷热 (此时山下正是酷热天气) ,骖 ( cān ) 从 (驾驭马车的从人) 到山磵中敲冰嚼之。公见曰:‘别是一世界也。吾到此,世念如此冰耳。’
是年冬十月,塔院主人大方 (大方法师) 被诬 (被山中斫木的奸商诬陷) ,讼于本道,拟配递 (古代发配罪犯,途中逐站递解,称为配递) 还俗,丛林 (寺院) 几废。时庐山彻空师来,与予同居,适见其事 (正好看见这事) ,太苦之 (非常着急) 。予曰:无伤也,遂躬诣胡公 (于是亲自去见胡公) ,冒大雪往。及见,胡公欣然曰:‘正思山中大雪难禁,已作书,方遣迎师 (正要派人带着书信迎请你来) 。适来 (恰好你就来了) ,诚所感也 (是我的诚心所感啊) 。’然竟释主人 (于是就释放了大方法师) ,道场以全 (道场得以保全) 。固留过冬,朝夕问道,为说《绪言》 (《憨山绪言》) 。
时,开府高公,移镇代郡,闻予在署中,乃谓胡公 (胡顺庵,福善的父亲) 云:‘家有园亭,多题咏,欲求高人一诗。’胡公诺之,对予言。予曰:‘我胸中无一字,安能为诗乎?’力拒之。高公再三,胡公亦无奈,苦求之。乃取古今诗集置几上,发予之思。予偶揭之,方构思,忽机一动,则词句迅疾,不可遏捺。胡公出堂回,则已落笔二三十首矣。予忽觉之曰:‘此文字习气魔也。’即止之,只取一章以塞白 (搪塞) ,余不敢发 (其余的不敢发表,怕沾惹没完没了的尘缘) 。然机不可止,不觉从前所习诗书辞赋,凡曾入目者,一时现前,逼塞虚空,即通身是口,亦不能吐 (也来不及吟诵) ,更不知何为我之身心也。默默自视,将欲飞举之状,无奈之何。
明日,胡公送高公去。予独思之曰:‘此正法光禅师所谓禅病也。今在此中,谁能为我治之者?’无已 (不得已) ,独有睡可消,若得安眠,即予之幸矣,遂闭门强卧。初甚不能,久之,忽坐忘如睡。童子敲门不开,椎之不应。胡公归,亟 ( jí ,急切) 问之。知此,乃令破窗入。见予拥衲端坐,呼之不应,撼之不动。
〔坐忘〕物我两忘之境界。
先是 (在此以前) ,书室中设佛,供案有击子 (手磬子,念经时所持用的小磐) 。胡公拈之,问曰:‘此物何用?’予曰:‘西域僧入定,不能觉,以此鸣之即觉矣。’曾有此说,公忽忆之曰:‘师入定耶?’疾取击子耳边鸣数十声,予则微微渐醒觉,开眼视之,则不知身在何处也。公曰:‘我行,师即闭门坐,今五日矣,何居乎?’予曰:‘不知也,第 (仅只) 一息耳。’言毕,默坐谛观,竟不知此是何所,亦不知何从入来。乃回观山中,及一往行脚,一一皆梦中事耳,求之而不得。则向之遍空扰扰者 (入定前那些遍虚空搅扰不堪的诗书辞赋) ,如雨散云收,长空若洗,皆寂然了无影像矣。心空境寂,其乐无喻。乃曰:‘静极光通达,寂照含虚空,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 (《楞严经》经文) ,佛语真不吾欺也。
拟新正还山 (我打算农历正月初一还山) ,乃为胡公言:‘台山林木,苦被奸商砍伐,菩萨道场,将童童 (光秃) 不毛矣。’公为具疏题请 (奏请) 大禁之。自后,国家修建诸刹,皆仗此禁之林木,否则无所取材矣。
(莲池师一见,胡公顺庵,大方,各再见。彻空师,开府高公,各一见。)
〔大禁〕法令上最为严重之事。
征:闻初祖 (达摩祖师) 以楞伽四卷印心,今憨祖以楞严全部印心,先圣后圣,其揆 ( kuí ) 一也 (先圣后圣,他们印心的标准,总是一样的:以教印宗。藕益大师《教观纲宗释义》云:“设做工夫,不以教印(不以经教来印证),则盲修瞎炼,未免行邪险径。”) 。
莲池师 (莲池大师) ,杭州仁和人,名族 (名门望族) 沈氏子,邑庠 (县学) 名士。三十二岁,投性天理和尚祝发 (削发出家为僧) ,讳袾宏,字佛慧。既就无尘玉律师受具 (受具足戒) 。以母服未阕 ( què ,由于为母亲服丧三年未满) ,乃怀木主 (牌位) 以游,居必奉,食必供。遍参知识,北游五台,感文殊放光。至伏牛,随众炼魔。入京师,参遍融、笑岩二大老,皆有开发。过东昌,忽有悟,作偈曰:‘二十年前事可疑,三千里外遇何奇;焚香掷戟浑如梦,魔佛空争是与非。’南归,与禅期者五,终不知邻单姓字。隆庆辛未 ( 1571 年) ,乞食梵村,渐就云栖胜缘,大开净土一门,普摄三根以终。所著《弥陀疏钞》、《禅关策进》,憨祖称师二编,盖显禅净双修,不出一心。其为化权甚微(他运用教化众生之权非常细密谨慎),出世始终,无一可议,可谓法门得佛之全体大用者也。
〔渐就云栖胜缘〕渐渐成就云栖胜缘。 隆庆五年( 1571 年),莲池大师入杭州云栖山,见山水幽绝,遂结茅卜居修念佛三昧。教化远近,衲子云集,云栖寺遂成一大丛林(大寺院)。
丁巳 (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 , (憨山大师) 东游时,从南岳携文往祭 (从南岳携文往祭莲池大师) ,徇 (xùn,顺从) 诸缁白 (僧俗) 弟子请,为作塔铭 (为莲池大师作塔铭) ,又为题像赞者七。云栖弟子,写憨祖像,留挂山中,又自为之赞。大了丙子台山过访,一番夜谈心契因缘也 (大大了结莲池大师丙子年来访,一番夜谈心契因缘也。《憨山大师年谱》记载:‘莲池师游五台,过访,留旬日,夜对谈心甚契。’) 。
彻空师,初住匡山黄龙潭,此来同住龙门。以冬十月,至春四月还匡山,寓台山半载有余。盖憨祖为雁平胡公所留,彻师为代主钁铛边事也。向闻大方被诬,正为山中斫木奸商作难,诸山乞憨祖往解于胡公。既以解大方难始,复以禁台山木终,一时诸山为之感动,洵 ( xún ,这实在说明憨祖于) 世法佛法之无二也。
在胡公馆所说《绪言》,信口信手,弥月而成。胡公命人录之成帙,即付梓工,请名“绪言”以行,实为发轫之著作 (实为憨山大师最初开始之著作) 。其中章法句法,似拟老子,而立言大旨,则在教三道一。
〔教三道一〕教有三个(佛教、道教和儒教),道却是相同的一个。
后此十四年,在牢山,作《观老庄影响论》,实先后互发明也。谨录《绪言》 (详见(《梦游集 · 憨山绪言》)) 三则,以例其余:
云:密于事者心疏,密于心者事达。故事愈密,心愈疏,心愈密,事愈达。心不洗者无由密,是以圣人贵洗心退藏于密。
又云:目容天地,纤尘能失其明。心包太虚,一念能塞其广。是知一念者,生死之根,祸患之本也。故知几知微,圣人存戒。
又云:念有物有,心空法空。是以念若虚镕,逢缘自在。心如圆鉴,来去常闲。善此者,不出寻常,端居妙域矣。盖文道禅道,总是一道。文魔禅魔,总是一魔。道高千尺,魔高千尺。故曰:魔来佛来,禅病未去,飞举坐忘,那得入定。
今世自许禅定人,晓此击子公案否?胡顺庵缘深款切,无端动问击子,转眼先几应验,是岂人之所能为哉!征侍宗镜堂时 (我,福征,侍憨祖于宗镜堂时) ,晨夕所见, (憨祖) 坐即双趺,闭眼即入定,开眼即出定,双眸一展如电,应答千言如响。视尔时五日之定,直初入门头事矣。
○ 颛公所传 (门人颛愚所作《曹溪中兴憨大师传》) ,称:“是岁大雪经旬,各台顶雪悉吹聚龙门,静室复深十余丈。师与彻师闭门兀坐,日一拨火煨茶饭。北台,白马寺,中台,三处大众二三百人,发心执锄钁 (jué) 筐帚,探竿下台顶,觅龙门路。随探随掘,随往随来。大众勇猛,足经两日探竿,始抵静室,欢呼进门。咸云:‘山中经此,大难有火 (在十余丈深的积雪掩埋下竟然还能有火煨茶煮饭) ,此佛天护佑。’师与彻师 (憨山大师与彻空法师) 称谢,已而曰:‘也要经过始得 (也必须要经历过这样的磨难才好) 。’因融雪汤,欢饮大众。越日,诸山闻二师无恙,携米面果点至者,几无容足处。”后又闻与妙师同住,亦曾经此大雪,同以入定消之 (同样以入定来打发被积雪掩埋的时光) 。龙门冰雪, (憨山大师) 视为寻常,谱多不载 (故许多这样的情形《年谱》都没有记载) 。
万历五年 ( 1577 年) 丁丑●
予三十二岁。春,自雁门归,因思父母罔极之恩莫报,且念于法多障。因见南岳思大师发愿文,遂发心刺血泥金写《华严经》一部,上结般若胜缘,下酬罔极 (无穷尽) 之恩,以是年创意。先是,慈圣圣母 (李太后,万历皇帝明神宗的生母) 以保国,选僧诵经,予僭 ( jiàn ,表示自谦) 列名。至是,上闻 书经 (李太后听到我要 刺血泥金写《华严经》 ) ,即赐金、纸以助。明年四月,书经起 (开始书经) 。时,彻空师还匡山,有诗十首送之。
(慈圣圣母,即李皇太后,一见。彻空师,再见。)
〔刺血泥金写《华严经》一部〕刺出舌上的鲜血,和上黄金粉,来书写一部《华严经》。印光大师云:“憨山大师写经,系皇太后供给纸与金耳。金书之纸,须用蓝色方显,白纸则不显。 ...... 如憨山于五台妙德庵,刺舌血研金,写《华严经》。”(《印光法师文钞 · 复弘一师书一》)
征按:血书华严,即后云‘与妙师同愿建无遮会,安置塔藏’者也。发愿未书,先有神感。上闻赐金纸者,谓以列名诵经故,上闻圣母而赐之,非谓神宗皇上也。保国,赐写经金纸一事,为圣母出世因缘始此矣。
○ 慈圣李皇太后,为神宗嫡母,信佛甚殷,布施甚广,京师人称佛老娘娘。
万历六年 ( 1578 年) 戊寅●
予三十三岁。刻意书经,无论点画大小,每落一笔,念佛一声。其游山僧俗至者,必令行者通说 (必令行者通报于我,请他们进来) 。予虽手不辍 ( chuò ,停止) 书,然不失应对,凡问讯者,必与谈数语。其高人故旧,必延坐禅床,对谈不失 (对谈中不会错失言语) ,亦不妨书 (也不妨碍我同时书经) 。对本临之,亦不错落 (字、句也没有错落) 。每日如常,略无一毫动静之相。邻封 (邻县) 诸老宿 (文坛年长资深之人) ,窃以为异。一日,率数众来验,故意搅扰,及书罢读之,良 信 (才完全相信我能够在搅扰、对谈的同时书经不误) 。因问妙师 (妙峰大师) 曰:‘印师 (澄印,憨祖之字) 何能如此耶?’妙师曰:‘吾友入此三昧纯熟耳。’
〔行者〕没有正式出家而在寺庙服役的信徒。〔亦不错落〕《梦游集· 示惺初元禅人书经》云:“老人(憨祖自称)昔住五台,曾刺血泥金,书写华严大经。每于书写之中,不拘字之点画,大小长短,但下一笔,则念佛一声。如是点点画画,心光流溢,念念不断不忘,不错不落。久之,不在书与不书,乃至梦寐之中,总成一片。由是一切境界,动乱喧扰,其心湛然,得一切境界自在无碍解脱门,乃至一切见闻,无非真经现前。”
予自住山 (我自从住五台山以来) ,至书经,屡有嘉梦。
初,一夕梦入金刚窟,石门旁 ( bàng ) 大般若寺 (有石门在大般若寺旁边) 。及入,则见广大如空,殿宇楼阁,庄严无比。正殿中,唯大床座,见清凉大师倚卧床上,妙师 (妙峰大师) 侍立于左。予急趋入礼拜,立右,闻大师开示初入法界圆融观境,谓佛刹互入,主伴交参,往来不动之相。随说其境,即现睹于目前,自知身心交泰涉入。示毕,妙师问曰:‘此何境界。’大师笑曰:‘无境界境界 (无境界的境界) 。’及觉后,自见心境融彻,无复疑碍。
〔清凉大师〕即澄观法师,华严宗四祖。住五台山,疏华严经。后居京师,唐德宗迎入内,赐号清凉国师。生历九朝,为七帝门师。
又一夕 , 梦自身履空上升,高高无极。落下,则见十方迥无所有,唯地平如镜,琉璃莹彻。远望唯一广大楼阁,阁量如空 (阁内如天空般广阔无边) 。阁中尽其世间所有人物事业,乃至最小市井鄙事,皆包其中,往来无外。于阁中设一高座,紫金焰色,予心为金刚宝座。其阁庄严妙丽,不可思议。予欢喜欲近,心中思惟,如何清凉界中,有此杂秽耶?才作此念,其阁即远。寻复自思曰:净秽自我心生耳,其阁即近。
顷之,见座前侍列僧众,身最高大,端严无比。忽有一比丘,从座后出,捧经一卷而下,授予曰:‘和尚即说此经,特命授汝。’予接之,展视,乃金书梵字,不识也。遂怀之,因问:‘和尚为谁?’曰:‘弥勒。’予喜,随比丘而上,至阁陛,瞑目敛念而立。忽闻磬声,开目视之,见弥勒已登座矣。予即瞻礼,仰视其面,晃耀紫金色,世无可比者。礼毕,自念今者特为我说,则我为当机,遂长跪,取卷展之。闻其说曰:‘分别是识,无分别是智。依识染,依智净。染有生死,净无诸佛。’至此,则身心忽空,但闻空中音声历历。及觉,恍然言犹在耳也。自此,识智之分 (识与智的不同处) ,了然心目矣。且知所至,乃兜率天,弥勒佛阁耳。
又一夕,梦僧来报云:‘北台顶,文殊菩萨设浴,请赴。’随至,则入一广大清净殿堂,香气充满,侍者皆梵僧。即引至浴室,解衣入浴,见有一人先在池中。视之,为女子也。予心恶之,不欲入。其池中人,故泛其形,则知为男也,乃入共浴。其人以手 戽 ( hù ) 水 洗予,从头而下,灌入五内,如洗肉桶,五藏 (五脏) 一一荡涤无遗。止存一皮,如琉璃笼,洞然透彻。
时则池中人呼茶,见一梵僧,擎 (qíng,举) 髑髅半边,如剖瓜状。视之,脑髓淋漓,心甚厌之。其僧乃以手指剜取示予曰:‘此不净耶?’即入口啖之。如是,随取随啖,其甘如饴。脑已食尽,惟存血水。其池中人曰:‘可与之。’僧乃授予,予接而饮之,其味如甘露。饮而下,透身毛孔,一一横流。饮毕,梵僧搓背,大拍一掌,予即觉。时则通身汗流如水,五内洞然。自此,身心如洗,轻快无喻矣。如是者,吉兆居多。总之,皆与诸圣酬酢 ( chóu zuò,应酬交往 ) 。尝闻佛言‘常有是好梦’,信矣。
(妙峰师五见)
〔五脏〕心�肝�脾�肺�肾。〔常有是好梦〕佛言:“诸佛身金色,百福相庄严。闻法为人说,常有是好梦。”(《法华经》)
征:于侍问 (我侍候问安憨祖时) ,习见 (常见) 憨祖书法,楷行 (楷书、行书) 双妙,悉本二王 (王羲之、王献之) 轨度,出入变通。当刺血书华严时,不辍笔,不谢客 (不谢绝宾客) ,凡书一笔,必念佛一声,虽高人对谈,仍不辍书。对本临勘,一无错落。非具大禅定,大神通,那得绝无错落乎?
谛说一番大梦三昧,一梦亲见清凉大师,于金刚窟中,倚床授记,便得涉境现前,身心无碍。照 (映照) 前数数不忘清凉、不忘妙师因缘。
再梦至兜率天,弥勒楼阁,亲见庄严宝座,弥勒佛命僧授经。登座,觌面 (dí miàn,当面) 闻说染净,历历在耳,便得识智之分,了然心目。
三梦亲赴文殊菩萨北台顶设浴。恶女泛男,自是憨祖童身现相。一心不乱,本来清净,无丝毫牵染,才得入香水海中,脱皮换骨。又复杂现好丑净垢,惊厌爱恋,种种诸相,彻底变怪,五色无主。
究竟如佛图澄,临水破胸,洞洗肠胃,形体映彻,有如琉璃。究竟如黄檗、临济,一捧一痕,一掌一血。究竟如宣尼 (孔子) 亲见文王周公。短长黑白,开眼合眼,莫非真梦。清明在躬,志气如神,真即梦真,梦即真梦,故曰至人无梦也。
〔佛图澄〕 《高僧传》记载:“道安初到邺地,入中寺遇佛图澄,澄一见安便加以赏识,相语终日。”
虽然,若非放舍身命,深住冰雪堆里,活埋六年,大死几遍,安得死里发活,大梦出头,包天裹地,耀古煇今,作没量大人去?若非从大庾岭头夺衣钵处 (慧明夺六祖衣钵,详见 《六祖坛经精解》 ) ,死去生来,三回九转,鼎新两寺,安得今日肉身端坐,示现曹溪,北印清凉,南陪卢祖 (六祖惠能,因其俗家姓卢,故称卢祖) ?
憨山法云:‘于一毫端,涌宝王刹。’ (憨祖云:“顿见一毫端头,现宝王刹。”(《梦游集 · 重修曹溪祖庭殿堂疏》)) 将捉笔伸楮,自叙年谱之日,不过海内一苦行老人,皈心尊宿而已。诸方禅衲,于在日见三梦之谱者,必且笑为呓 (yì,梦中说话) 谈。于化后 (于憨山大师坐化后) 闻三梦之说者,甚将呵为魔境。惟憨祖自信得及,天下后世,断无一人信得及也。而今 (憨祖已经证得金刚不坏身) 乃知弥勒授经,全证当来劫如无始劫;文殊设浴,专浴皮肉身成坚固身。征疏至此,惝恍梦入曹溪。在不可说,不可说,不可思议中,复合十曰:‘希有,世尊。’
〔捉笔伸楮〕提笔在纸上书写。楮(chǔ),纸的代称。
万历七年 ( 1579 年) 己卯●
予三十四岁。是年秋,京都建大慈寿寺完。初,圣母为荐先帝保圣躬 (祭祀先帝,保佑当今皇上) ,欲于五台修塔院寺,舍利宝塔。谕执政 (诏令执政者) , 以为 台山去京窎远 (他们认为五台山距离京城太遥远) ,遂卜附京吉地 (于是选择京城附近吉地) ,建大慈寿寺。工完,复奏。圣母以为未了台山之愿,谕皇上,仍遣内官,带夫匠三千人,来山修造。是时,朝廷初作佛事,内官初遣于外,恐不能卒业,有伤法门。时,予力为之调护,始终无恙。
(圣母再见。先帝即隆庆 (明穆宗) ,一见。皇上,即万历 (明神宗) ,一见。)
〔�远(diào yuǎn)〕(距离)遥远。
征:尝随喜 (我曾经参谒) 慈圣李皇太后所建大慈寿寺,由通州水路,抵张家湾,进其寺。南去通州城十五里,北至都城海岱门二十五里。土人 (世代居住本地的人) 言:‘此地久为荒刹,俗名马房寺。’佛老娘娘 (李太后) ,就其故地,鼎新宏制,敕号大慈寿。前延憨祖,后延达观大师,并居此寺。谱 (《年谱》) 中大书特书‘是年秋,京都建大慈寿寺完’者,见入都为国弘法罹难因缘,始此信乎得法之人,命如悬丝,盖先经起义,春秋笔也。
〔春秋笔〕 孔子据史实修《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字寓褒贬,不佞不谀,使乱臣贼子惧。后遂以‘春秋笔’指据事直书的史笔。
万历八年 ( 1580 年) 庚辰●
予三十五岁。是年特旨 (帝王的特别诏令) 天下清丈 (全国详细地测量土地) 田粮,寸土不遗。台山从来未入版额 (五台山从未纳入清丈对象) ,该县奸人蒙蔽 (该县奸人蒙蔽当道) ,欲飞额粮五百石于台山 (欲给五台山妄加税粮五百石) ,屡行文查报地土,合山丛林静室,无一人可安者,自此台山为狐窟矣 (言其荒凉无人) 。诸山耆旧 (年高望重者) 白予,予曰:‘安之,诸师无忧,缓图之。’予于是力宛转设法,具白当道,竟免清丈,未加升合 (未加一升一合税粮) 。台山道场,遂以全之 (于是得以保全) 。
征:知有为功德,只作无为功德看,自然成就。
万历九年 ( 1581 年) 辛巳●
予三十六岁。建无遮会。初,妙师亦刺血书《华严经》,与予同愿,欲建一圆满道场 (欲建一 刺血书《华严经》圆满道场 ) ,名无遮会。妙师募化,钱粮毕集,京中请大德名僧五百众,其道场事宜俱备就。
〔无遮会〕 无遮法会。这种法会普同供养,如现在人打千僧斋,结万人缘,谁都可以参加而无遮止限制。〔道场〕和尚或道士做法事的场所。也指和尚或道士所做的法事。
适皇上有旨祈皇嗣 (恰好皇上有旨祈生皇太子) ,遣官于武当 (明神宗信道教,故遣官于武当山祈皇嗣) 。圣母遣官五台 (李太后信佛教,故遣官于五台山祈皇嗣) ,即于本寺 (即于本寺作佛事祈生皇太子) 。予以为沙门所作一切佛事,无非为国祝厘 (祈求福佑) ,阴翊皇度 (辅助朝庭) 。今祈皇嗣,乃为国之本也,莫大于此者。愿将所营道场事宜 (愿将刺血书经圆满道场这一法事) ,一切尽归并于求储一事 (与祈生皇嗣之佛事合办) ,不可为区区一己之名也 (不可仅为自己区区刺血书经之名而分开来办) 。
〔皇嗣〕皇帝的继承人,即皇太子。〔阴翊(yì)〕辅佐,帮助。
妙师意不解 (妙峰大师不解此意) ,上 所遣内 使 (太监) 亦不解事 (李太后所遣�使也不识大体) ,但以阿附 为心 (但以逢迎附和皇上为心) 。予大不然 (我大不以为然) ,乃力争 (于是据理力争) ,忤之 (忤逆�使之意) ,竟行予议 (最后终于按照我的意见来办) 。然忤内使之名,亦有闻 (于是忤逆权势显赫的�使之名,也就传开了) 。顷之 (不久) ,江南妖人作难,忌者即欲借此中伤,以破道场 (嫉妒者立即借此事中伤,以破坏这一祈皇嗣法事) 。然以为国求储之题目,竟保全始终无虞 (然而我以‘为国祈求皇嗣’之大名义,终于保全这一法事圆满成就) 。
〔妙师意不解,上所遣内使亦不解事〕妙峰大师和�使都反对将刺血书经圆满道场(无遮会)与祈皇嗣的佛事合在一起办。�使(太监)深知祈皇嗣的内幕:笃信道教的皇上(明神宗)遣�使于武当山请道士祈嗣,是为所宠爱的郑贵妃生儿子;而笃信佛教的李太后遣�使于五台山请僧人祈嗣,是为王才人生儿子。李太后所遣的�使窥伺到皇意,想暗中破坏五台山祈嗣之事,所以坚决反对在无遮法会上祈皇嗣。憨山大师据理力争,成功地在无遮法会上祈皇嗣,这不仅触怒了权势显赫的�使,也种下了后来被卷入‘争皇嗣’的祸根,因为皇上不喜欢的王才人最先生儿子(是长子),而皇上所宠爱的郑贵妃却过了四年之后才生儿子。
是年修塔成,予即以金书《华严经》,安置塔藏,有愿文一卷。予自募造华藏世界转轮藏,为建道场,于内应用,供具器物斋粮,一切所须。妙师在京若罔知 (妙峰大师当时在京城似乎不知道) ,皆予一力经营,九十昼夜,目不交睫 (没有阖过眼) 。及十月临期,妙师率所请五百余僧,一日毕集,内外千人,其安居供具茶饭斋食,条然不失不乱,亦不知所从来,观者莫不骇然。初开启水陆佛事七昼夜,予七日之内,粒米不餐,但饮水而已。然应事不缺,供诸佛菩萨,每日换供五百桌,次第不失,不知所从出。观者以为神运,予自知为佛力加被也。
(圣母三见,皇上二见,皇储即泰昌 ( 皇储 即后来的泰昌皇帝,明神宗之后的明光宗) ,一见,妙峰师六见。)
〔转轮藏〕亦名轮藏,一种可以旋转的八角形佛经书架。转动它,可获得和念经同样的功德。〔皇储〕确定继承皇位的人。
征:生神宗朝,知所争皇储事最大。当憨祖出世所关,皇储事独先。盖其功在首倡,定储诸公,为图社稷神几,非依附建储末议,为启门户祸局者也。血书经,无遮会,求储之始因也。皇上遣内官于武当,阴为郑贵妃祈嗣,祈之道士也。圣母遣内官于五台,阴 (暗地里) 为王才人祈嗣 (此时王才人已经怀孕,但不知是男是女,故李太后是祈祷她生儿子) ,祈之和尚也。各有崇信,各有祷求。内使窥伺帝意,惧有不测,故以阿附为心,遂二心于圣母之命,不欲归并向与妙师所营血经圆满无遮道场,于求储一事,以鸣盛举。
〔生神宗朝,知所争皇储事最大〕生活在明神宗朝代的人,就知道‘争皇储’一事最大,憨祖与达观大师(紫柏老人、紫柏尊者)也被牵连其中。现将‘争皇储’一事简述如下:明神宗长子朱常洛的生母王恭妃原本是一普通宫女,在慈宁宫侍奉李太后(明神宗生母)。一天,明神宗来到慈宁宫向母亲请安,刚好太后不在,神宗发现了清秀可人的王宫人(即王才人),于是私下临幸,而王宫人竟然怀胎。李太后本人也是宫女出生,知道此事后不但没有为难王宫人,还十分高兴地召来明神宗询问究竟。但明神宗竟然矢口否认曾经私幸过王宫人。只是皇帝的日常起居都有专人记录,明神宗临幸王宫人的事早就被记录在《内起居注》中。最后,明神宗实在无可抵赖,才红着脸默认了。万历十年八月,王宫人生下了明神宗的第一个儿子——朱常洛。王宫人虽然被立为恭妃,但皇长子朱常洛一直没有被立为太子。又过了四年,万历十四年正月,宠冠后宫的郑妃生下一子,取名朱常洵。郑妃聪明机灵,明神宗对她情深意笃,一直保持终生。由于皇帝对郑妃言听计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一直朝野注目的人物,并招致了几乎所有人的唾骂。因为明神宗的皇后无子,郑妃又是皇帝所宠,生了儿子后,明神宗立即晋封郑妃为贵妃。大学士申时行等,认为皇长子朱常洛年已五岁,生母王恭妃一直未闻加封,而郑妃才生皇子,就立即晋封,显见得是郑妃专宠。大臣们担心将来会有废长立幼的事情,于是上疏请册立太子。但明神宗在郑贵妃的怂恿下,总想借机立朱常洵为太子,于是就想出了种种办法拖延,遭到大臣们的极力反对。当时太子又叫国本,因此,皇帝与大臣间的这次斗争又称为‘国本之争’。大臣们力争要立朱常洛为太子,明神宗却一拖再拖,于是大臣们一争再争,这样持续了十五年,闹得满城风雨,使得宫廷斗争变得错综复杂。万历三十一年( 1603 年)十一月,又有人作了《续忧危竑(hóng)议》一文,以传单形式在京师广为散布,一夜之间上至宫门,下至街巷,到处都有。该文说神宗是被迫立常洛为太子,太子之位堪忧,大肆批评首辅沈一贯与大学士朱赓。明神宗得知后,大为震怒,下令东厂、锦衣卫以及五城巡捕衙门立即搜捕,“务得造书主名”,“妖书案”由此而起。于是浙党沈一贯乘机诬害东林党人郭正域、沈鲤等人。达观大师也被诬陷与妖书有关联,而被捕入狱,遭严刑拷问后判死罪。〔�(hóng)议〕宏论。
盖无遮募成,不关求储,求储内遣,不建无遮。 (由于无遮法会的募款,与祈求皇嗣无关;而祈求皇嗣是国库开支,不会建无遮法会。) 是以妙师不解,起见在佛法。憨祖力争,矢心在国本。胜因适集,精诚格天。独力经营,则九十昼夜目不交睫。群僧毕集,则七日饮水不餐粒米。纤务鬼输 (小事鬼来办) ,大供神运 (大事神来运作) 。若非三昧光明,安得邀佛力加被如许。厥后 (之后) 牢山难作,皇 (明神宗) 言有云:‘举朝为和尚 (满朝文武都支持和尚) ,我偏为道士 (我偏偏支持道士) 。’遥结武当五台 (祈嗣) 一案也。
〔牢山难作〕神宗皇帝因笃信道教,对内使经常为佛事奔走,花费钱财,素来憎恶。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正遇到太后派内使到东海牢山去憨山大师那里,内庭以偶然事故触怒了神宗,又傍及李太后。这正好给朝内反对李太后的权贵一个下手的机会,便要借用以前方士(求仙炼丹之人)闹事的流言来打击憨山大师和李太后,并且把那内使除掉。因此他们派遣东厂(明代特务机构)差役,扮作牢山道士,击登闻鼓,呈状控告憨山大师侵吞国家库银。皇上一阅,不禁大怒,下旨逮捕憨山大师与那位�使。〔登闻鼓〕悬挂在朝堂外的鼓,人民想要谏议或申诉冤抑,可击鼓上达。
万历十年 ( 1582 年) 壬午●
予三十七岁。是年春,讲华严悬谈,百日之内,常住 (指寺院,因寺院是僧人常住的道场) 洎 ( jì ,到达) 十方云集缁素 (缁是紫黑色,素是白色,僧著紫黑衣,俗人多著白色,故号僧俗为缁素) ,每日不下万众。一食如坐一堂,不杂不乱,不闻传呼剥啄之声,皆予一人指挥,余无措目者,智者不知所以然也。故生平精力,盖竭于此。会罢,查库内所余,一应钱粮,约可万计,尽行封附本寺主者,以为常住 (以供寺院使用) 。予与妙师,一钵飘然长往矣。
妙师往芦芽 (妙峰大师去往芦芽山) ,予以疾 (我因为生病。憨山大师因法会日夜操劳过度,生了一场大病) ,往真定障石岩调养。作诗一首,有‘削壁倚天应碍日,断崖无路只飞梯’之句。
〔芦芽山〕是佛教名山,毗卢佛道场,位于山西省忻州市宁武县。
是年八月,皇太子生 (王宫人生下皇长子。此时并未立为太子,憨山大师却堂而皇之写下‘皇太子生’,此乃春秋笔法) 。
〔 春秋笔法 〕《春秋》乃 鲁国的史书,记载了从鲁隐公元年(前 722 年)到鲁哀公十四年(前 481 年)的历史。作为鲁国的编年史,由孔子修订而成。《春秋》经书中用于记事的语言极为简练,然而几乎每个句子都暗含褒贬之意,被后人称为“春秋笔法”。
予复之 (去到) 京西中峰寺,作‘重刻中峰广录序’,结冬水斋于石室。
(妙峰师七见,皇太子即泰昌二见。)
征:计辛巳十月,以祈皇嗣,故建无遮大道场于台山大塔院寺,圆满七昼夜功德。恰至明年壬午八月,而内宫王才人 (即王宫人) 诞皇储泰昌 ( 王宫人的儿子 朱常洛继承皇位,年号泰昌,即明光宗) 矣。大书特书曰:‘是年八月,皇太子生。’前未诞储,而先笔皇储,时未定太子,而直笔太子,大哉,春秋笔也!计人生十月之期,灼然不爽,明是佛祖应化笃生。故大宝终登,仁施骤被,国运垂革 (朱常洛继承皇位后,进行了一系列革除弊政的改革措施,罢除了万历朝苛刻黑暗的矿税,犒劳边防将士,拨乱反正,重振纲纪。可惜在位仅一个月便驾崩,时年39岁,史称‘一月天子’) ,改元不亡,良有以也。王才人于定储 (立她的儿子为太子) 后,乃封恭妃,于 (万历) 三十七年薨 ( hōng ,古代称诸侯或有爵位的大官死去) 。光宗即位,乃加谥孝靖太后。当薨时 (当恭妃去世时) ,秘不外闻。越四日,因阁臣请,乃宣 (才公布) 。时沈行人有则 (沈有则,兵部观政,授行人司行人) ,疏请加礼 (上疏请求加礼死去的恭妃) ,不报 (不批复) 。宫闱 (宫廷) 时事,难言之矣 (按:福征撰此《年谱疏》时已是清朝的天下,所以敢这样写,亡国之痛,不言而喻) 。
〔 万历朝苛刻黑暗的矿税 〕为了搜刮民脂民膏,万历皇帝派遣大量宦官担任矿监税使,到全国各地征收矿税。表明上来看,矿监是监督各地矿产的开采,确保矿税的征收。实际上,矿监最主要任务就是敲诈勒索,充盈皇帝的个人钱袋子。比如当地富绅大户往往成为最主要的敲诈对象,理由是宅邸、良田下有矿产,迫使主人上交大量银两,否则毁田拆房。万历皇帝还振振有词地说:“朕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完全拥有四海之内的一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财皆朕之财。”(真是昏聩狂妄已极!)〔 行人司 〕掌传旨、册封等事。〔 犒劳边防将士 〕万历期间,朝廷克扣粮饷,镇守边疆的军士拿不到军饷,哗变屡屡发生。
按:万历皇帝明神宗死后,泰昌皇帝明光宗(朱常洛)在位仅一个月,天启皇帝明熹宗在位7年,崇祯皇帝明思宗在位18年,共计25年,明朝便灭亡了。史家公认:明之亡,实亡于神宗。〔明之亡,实亡于神宗〕《明史・神宗本纪》评价道:“明之亡,实亡于神宗。”乾隆皇帝云:“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嘉庆皇帝云:“明之亡,不亡于崇祯之失德,而亡于万历之怠惰(万历皇帝长达30年时间不上朝,不见朝臣,不理朝政)。”
妙师从此与憨祖分手。越二年 (过了两年) ,同大方入京受赐 (妙峰大师同五台山方丈大方法师因祈皇嗣有功入京受赏赐,因为无遮法会祈皇嗣的第二年王宫人便生下皇长子) ,似已不复相见矣 (似乎与憨山大师就没有再见面) 。憨祖从此了八年出入台山,一番大修行,大证悟,大道场,大机用,大灵感。封余寺库,万计钱粮 (将举办无遮法会剩余的上万计钱粮封存寺库) ,一钵 (仅携带一钵) 飘然长往。前此 (此前) ,台山龙门,好大结局,大散场,——‘削壁倚天应碍日,断崖无路只飞梯’。后此 (此后) ,牢山曹溪,好大谶 ( chèn ) 语 (好大预言) ,大变相。明眼人,自能参取。
○ 以上了台山苦行成道公案。
万历十一年 ( 1583 年) 癸未●
予三十八岁。春正月,水斋 (临水的房舍) 毕。然以台山虚声,谓大名之下,难以久居,遂蹈东海之上。始易号憨山 (开始号憨山而不再使用澄印之号) ,时则不复知有澄印矣。
〔大名之下,难以久居〕憨山大师由于当日无遮法会太盛(远远压过皇上遣�使在武当山举办的祈皇嗣法事),为宫闱祈嗣得嗣之名太著(实际上皇上绝不愿意王宫人生儿子,而是渴望他宠爱的郑贵妃生儿子继承皇位,所以祈嗣得嗣反成祸根),忤逆位高权重的内使,其事更大。加之皇上信奉的是道教,又与信奉佛教的李太后有种种矛盾。这都 埋伏着重重危机, 难以久居。
始,予为本寺回禄 (起初,我因为报恩寺遭大火焚毁) ,志在兴复,故修行以待缘。然居台山八年,颇有机会,恐远失时,故隐居东海 (若是远走他乡,又恐怕失去重建本寺的机会,所以隐居于距离京城不远的东海牢山) ,此本心也。夏四月八日,至牢山。
初,妙师别时,以予不能独行,乃命法属 德宗为侍者 (乃命法眷属德宗作我的侍者) ,从之。予初因阅《华严疏 · 菩萨住处品》云:‘东海有处,名那罗延窟,从昔以来,诸菩萨众,于中止住。’清凉疏云:‘梵语那罗延,此云坚牢,即东海之牢山也。《禹贡》 (中国古代地理名著,是《尚书 · 夏书》中的一篇) :青州登莱之境,今有窟存焉。’予因慕之,遂特访。
〔德宗〕憨山大师云:“德宗始发迹于蒲,从(跟随)法亲妙峰师,因得事老人(憨山大师自称)于清凉(五台山),以至海上,将二十余年矣。所历辛苦,不可殚述。为法恳诚之心,未尝一念稍间。”(《梦游集・菩提心愿文跋》)又云:“尔(你,德宗)自从老人游二十余年,不独执事辛勤,即罹患难,走瘴乡(南方有瘴气的地方),已三度矣。”(《梦游集・示小师德宗》)
至牢山,果得其处。盖不可居 (由于那里不可居) , 乃探山南之最深处,背负众山,面吞大海,极为奇绝,信非人间世也。地名观音庵,盖古刹也,惟废基存焉。考之,乃元初七真 出于东方,假世祖 威福 (假借元朝首任皇帝忽必烈的威福) ,多占佛寺,改为道院。及世祖西征回,僧奏闻,命多恢复。唯牢山僻居海上,故未及之耳,然皆废矣。
〔元初七真〕元朝初期的全真七子:马钰、谭处端、刘处玄、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孙不二。其中,丘处机是全真七子中最长寿的,活了七十九岁。成吉思汗称丘处机为“神仙”。因丘处机获得可汗的尊信,使全真教在元朝得以壮大。忽必烈封丘处机为“长春演道主教真人”。〔忽必烈〕成吉思汗之孙,蒙哥汗的弟弟,元朝的创始皇帝,庙号世祖,谥号圣德神功文武皇帝。
予喜其地幽僻,真逃人绝世之所,志愿居之。初掩片席于树下,七阅月后 (过了七个月) ,得土人张大心居士,为诛茅结庐以居。入山期年 (一年) ,人无往来,心甚乐也。时即墨灵山寺,有桂峰法师,一方眼目也,喜得相与。
(妙师法属德宗,张大心居士,桂峰法师各一见。)
征:知台山大名之故,以当日无遮道场太盛,为宫闱祈嗣得嗣之名太著,忤内使之言,有闻于内,其事更大,其名更不可居。是以台山难返,他山难就,而远蹈东海,避迹牢山也。
初从报恩至京师,本为兴复 (报恩寺) 发心。此从台山至京师,亦为兴复 (报恩寺) 待缘。从京师隐牢山,从牢山得请藏还寺,复请积储,将成缘事,无非台山修寺志愿,故曰此本心也。
〔复请积储〕本《年谱》记载:万历十七年,憨山大师冬十月至北京为报恩寺乞请大藏经一部,李太后立即批准,命憨山大师护送大藏经到南京报恩寺。于是憨山大师藉此机会,将报恩寺被雷火焚毁,现正在筹划重建 一事上奏李太后,并说:“工程浩大,需要经费甚巨,难于轻举。愿乞圣母每日减少膳馐日用百两,这样积累三年,工程即可开工;积累十年,工程即能完成了。”李太后听了十分高兴,这年十二月就开始积储经费。
牢山,在莱州府即墨县海滨,亦名劳山。吴王登山,得《灵宝度人经》处,汉逢萌,亦遁迹于此,地最荒僻。乃不远千里 (憨山大师却不远千里而来) ,舍故就新,舍熟就生,舍北就东,舍山就海,舍冰就日 (舍离五台之冰雪严寒,来牢山生受其炎日酷暑) ,舍华就夷,若有不得已者 (这都是不得已的事啊) 。特以力争忤内使之名有闻,故知难而退。究之,大难从此作,大难亦从此解 (仔细推究起来,世间大难从此而作,生死大难亦从此而解) ,时节因缘,佛祖躲闪不得也。
〔《灵宝度人经》〕全称《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是一部道教神学作品。被后世明代《正统道藏》列为开篇经书。号称群经之首,万法之宗,一切法界之源头。〔逢萌〕今昌邑人。家贫,曾为亭长。後至长安学《春秋》。因不满王莽统治,泛海客居辽东。长於阴阳之术。东汉初年,至崂山(古称劳山或牢山)修道。朝廷多次徵辟,始终不仕。
万历十二年 ( 1584 年) 甲申●
予三十九岁。秋九月,圣母 (李太后) 以五台祈嗣之劳 (之功劳) ,访求主事三人,乃大方、妙峰与予也。二师已至受赐,独访予不得,因力求之。乃命旧主人,龙华寺住持端庵公亲访之。公知予在海上,乃杖策而至,具宣慈旨。某恳谢曰:‘倘蒙圣恩,容老山海,受赐多矣,又何求其他。’
公复报,圣意不已 (李太后十分过意不去) ,寻 卜地建寺于西山 (不久在西山建了一所寺院) ,随遣内使至,期以必往 (要我务必前去住持西山寺) 。予竟谢不就,中使 (宫中派出的使者,多指宦官) 回,报以居山坚卧之志,圣意怜之。问无房舍 (得知我没有房舍居住) ,即发三千金,仍遣前使送至,以修庵居。及至,予力止之曰:‘我茅屋数椽,有余乐矣,何用多为,乃不受。’使者强之,不敢复命 (使者强迫要我一定收下,否则他回去交不了差) 。予曰:‘古人有矫诏 (假托诏令) 济饥之事,今山东岁凶 (山东今年遭灾) ,何不广 (广布) 圣慈于饥民乎?’乃令僧领来使 (于是令一僧领着来使) , (将他带来的三千金) 遍散各府之僧道、孤老、狱囚 (以济饥荒) ,各取所司印册缴报 (并由各地负责部门将所施之金一一记录在册,由内使带回宫廷,向太后缴报) 。圣情大悦,感叹不已。
及后,予被难,下镇抚,鞫 ( jú ,审问犯人) 予数用内帑金 (国库里的钱财) 。予对以:‘请查内库支籍 (请查看内库的簿籍记载) 。’上 (明神宗) 查,止此济饥一事,余无一毫,上意竟解 (皇上的怒气方消) 。
(圣母四见,皇上三见,龙华住持端庵公,一见。)
征:论此云内帑,非皇上支费库,特太后供膳库耳。节省布施,孝慈胜因也,何遽有清查之事 (怎么会突然有清查之事) ?岂非以建储 (立皇太子) 、宫隙生端波及乎?若非三辞信施。虑海印寺,可兴可废;西山寺,不可废不可兴也。至因赐济饥一事,大慈悲在眼前,大神通即在转眼,善哉善哉!
○ 凡称圣者,皆圣母,非圣上。此特称上,即圣上也。
万历十三年 ( 1585 年) 乙酉●
予四十岁。东人 (山东人) 从来不知僧,予居山中,则黄氏族最大,诸子渐渐亲近。方今所云外道罗清者,乃山下之城阳人,外道生长地,故其道遍行东方,绝不知有三宝。予居此摄化,久之,凡为彼师长者,率徒众来归,自此始知有佛法,乃予开创之始也。
〔罗清( 1442-1527 年)〕 字梦鸿,号思孚、无为,山东即墨人,明代会道门领袖。后世门徒则称之为罗祖,又称“无为老祖”。其创立的宗教俗称罗教,又称罗道教、罗祖教、无为教。罗教一出,几乎所有民间宗教皆为所影响,包含著名的斋教、白莲教,后期民间结党会社如青帮等,亦奉之为祖师。
征:乃知有缘则能摄化外道,无缘则不能摄化道士 (有道之士) 。外道皈服,因见内使之往来。道士生端,疑闻宫中之构隙 (彼此结怨) 。故曰:‘佛法付与国王大臣。’
〔 佛法付与国王大臣 〕 《横川行珙禅师语录》云:‘佛法付与国王大臣,有力檀越 (施主) ,令灯灯相照,相续不断。’
万历十四年 ( 1586 年) 丙戌●
予四十一岁。是年颁藏经。先,国初刻藏,有此方 (中土) 述撰诸经未入藏者,今上圣母命入刻之。完,皇上敕颁十五藏,散施天下名山。首以四部置四边境,东海牢山,南海普陀,西蜀峨眉,北属芦芽 (芦芽山) 。时圣母以台山因缘,且数数诏予不至,赐亦不受,乃以藏经一部首送东海。初未知也,及至,空山无可安顿,蒙抚台行所在有司供奉之。
予见有敕命,乃诣京谢恩。比蒙慈命 (蒙李太后慈命) ,合宫眷各出布施,修寺安供 (藏经) ,请命名,曰海印寺。
按:此次修寺,是为了安供皇上敕颁的藏经,在古刹观音庵的废基上重建,而且是李太后下令重建,所有后妃出钱,并由李太后命名为‘海印寺’。后来(万历二十三年),憨山大师却被‘坐(定罪)以私创寺院,遣戍(流放充军)雷州’!这哪里是憨山大师私创寺院呢?明明是李太后下令重建并且命名!怎么会是私创呢?怎么会是憨山大师私创呢?万历皇帝置其生母于何地?出钱建寺的后妃又该当何罪? 荒唐!〔宫眷〕后妃的统称。
予在京,适闻达观禅师 (紫柏老人、紫柏尊者) 访予于海上,即走归,兼程追之。及至山下,值师出山,寻即同回,盘桓两旬。赠予诗,有‘闲来居海上,名误落山东 (因盛名之误而流落山东) ’之句。
是冬十一月,以予自辛巳 (万历九年,建无遮法会那年) 以来,率多劳动,未得宁止,故多疲倦。至今禅室初就,始得安居,身心放下,其乐无喻。
一夕静坐夜起,见海湛空澄,洞然一大光明藏,了无一物。即说偈曰:‘海湛空澄雪月光,此中凡圣绝行藏;金刚眼突空花落 (金刚眼开幻象破) ,大地都归寂灭场。’归室中,案头见《楞严经》,忽展开,即见‘汝心汝身,外及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则全经观境,了然心目。随命笔述《楞严悬镜》一卷,烛才半枝已就。时禅堂方开静,即唤维那入室,为予读之,自亦如闻梦语也。
(皇上四见,圣母五见,达观禅师一见。)
征:观天下名山多矣,仅颁十五藏。首颁四边境四部,边境中,又首颁东海牢山,因憨祖创居之故。妙峰师,初进香普陀,后去五台,居芦芽,则普陀芦芽之颁,并以妙师故。牢山芦芽非大名山而得首颁新藏者,虽皇上之敕,实圣母 (李太后) 之意,惓惓 (念念不忘) 在台山祈嗣之功也。
憨祖自别妙峰,所称法门深契 (深厚的交情) ,无如达观。积岁相思,千里命驾,觌面针锋,此日相对。藉非兼程追及,那免兴尽空回。牢山一见,谊足千古矣。
《憨祖外纪》有云:“一切是幻,人人晓得,须有主张幻的作用,方不为幻转。在海印时,偶想卢祖 (六祖惠能) 夜半人来砍头公案,便欲学其定力,每夜开门习观想:假若有人来要借头,便欢喜舍之。今夜然,明夜亦然,久久觉有定见力在。忽一夜报盗入,予曰:‘第呼来。’明烛正坐,无怖怯心。其人及门,乃匍匐不敢入,一长大汉也。予呼谓:‘此间无所有。’命取库中二百钱与之。若先无主张,便惶遽不可知也。又一夕坐,入身世 (身心世界) 俱空,海印发光,山河震动境界,得相应慧。有顷悟入楞严着紧处,恍然在目,急点烛书之,手腕不及停。尽五鼓漏,而《楞严悬镜》已竟矣。侍者出候,见残烛在案,讶之。嗟乎,凡此并光明藏中事,非可着意揣求。”后段事义一符,而辞笔双妙,并读之,可悟道,兼可悟文。要识所纪两则,乃是卢祖作我,非我作卢祖。楞严印我,非我印楞严也。慎录之意,如此。
万历十五年 ( 1587 年) 丁亥●
予四十二岁。是年修造殿宇,始开堂为众说戒。自是,四方衲子日益至,为居士说《心经直说》。秋八月,胡中丞 (胡顺庵,中丞:巡抚) 请告归田 (告老归田)) ,乃携其亲子,送出家为侍者,命名福善。
(胡中丞三见,福善一见。中丞即前平阳太守顺庵。)
〔衲子〕 又叫做衲僧,是禅僧的别称,因禅僧多穿一衲衣而游方各处。
征:于憨祖东游时,得遇书记侍者善公知微 (福善) 。既于净慈 (净慈寺) 宗镜堂,晨夕晤对,相与同玄津。师 (福善) 佐方丈笔砚事,卒成《梦游集》。憨祖一时高足,无出知微师 (福善) 右者。患难险阻无在不从,全集 (《梦游集》) 纪录,并出其手。其亲胡公顺庵,东莱人,因故里夙缘,送之出家牢山海印寺。后付居五乳方丈 (后来福善是五乳寺方丈) ,主匡山法云寺,七旬坐脱 (坐化,高僧预知时至盘膝端坐安然逝去) 。
〔净慈寺〕位于浙江省杭州市的西湖南岸,雷峰塔对面,是西湖历史上四大古刹之一,中国著名寺院之一。
万历十六年 ( 1588 年) 戊子●
予四十三岁。时,学人读予《悬镜》 (《楞严悬镜》) ,请曰:‘此经 (《楞严经》) 观心具明,第未全消文字,恐后学不易入。愿字字消归观心,则莫大之法施也。’予始创意述《通议》 (《楞严通议》) ,已立大旨,然犹未属稿 (但尚未写在纸上) 。
万历十七年 ( 1589 年) 己丑●
予四十四岁。是年阅藏,为众说《法华经》、《起信论》。予自别五台,有省亲之心,但恐落世谛也,姑自念之。一夕,静坐中,偶有偈曰:‘烟波日日浸寒空,鱼鸟同游一镜中。昨夜忽沉天外月,孤明应自混骊龙。’乃疾呼侍者曰:‘吾今得归故乡,见二老矣。’
先是,为报恩寺乞请大藏经一部,冬十月至京请藏,上即命送之 (李太后命我护送大藏经至报恩寺) 。赍 ( jī ,携带) 行,十一月至龙江,本寺宝塔,连日放光。及迎经之日,塔光如桥,北向迎经,僧自光中行。及安经,建道场,光相日日不绝。瞻视者,日万余人,以为希有之瑞。
时,老母闻予至,先遣人候问何日到家。予曰:‘我为朝廷事来,非为家也。若老母能相见,欢然如未别时,止可信宿 (连宿两夜) ,否则我不归矣。’老母闻之曰:‘再生相见,欢喜不了,那更有悲。一面即可,况两宿耶?’及予归,老母相见,欣然绝倒 (高兴得哈哈大笑不止) ,予大以为异。及夜坐,族中长者,问予:‘从船来、陆来?’老母应声曰:‘何问从船来陆来?’问者曰:‘从何处来?’老母曰:‘从空中来。’予惊曰:‘怪得当时老婆子能舍我也。’因问母曰:‘别后想我否。’曰:‘安得不想!’予曰:‘母何以自遣?’母曰:‘始而不知,既知尔在五台,因问师家,五台在何处?’曰:“在北斗之下,即令郎住处也。”我自此夜拜北斗,称菩萨名,则不复想矣。如谓尔死,则不拜,亦绝想矣。今见尔,乃化身来也 (‘空中来’、‘化身来’,可知老母是见性之人,故相见绝无悲戚之态,而是高兴得哈哈大笑不止) 。’予明日祭祖茔,为二亲卜葬穴。及得之,时老父已八十,予戏曰:‘今日活埋老子,省得他日又来也。’予把钁斫地。老母夺之曰:‘老婆婆自埋,又何烦人。’连斫数十下。三日告别,老母欢然如故,未尝蹙 (cù,皱) 眉,予始知老母非寻常也。
即墨 (即墨县) ,有黄生纳善,字子光者,乃今大司马 (兵部尚书) 黄公之弟也。初予至海上,时年十九岁,即归依请益。授以楞严,二月成诵。从此斋素,虽父母责之,不异其心。切志参究,胁不至席 (不倒单) 。时予南归 (当时我护送藏经回南京) ,光私念曰:‘吾生边地,长劫不闻三宝名,今幸遇大善知识,为不请友,倘不回,吾辈失依怙 (yī hù,依靠) 矣。’乃对观音大士,破臂皮,燃灯供养,求大士保予早归。自是,火疮发痛,日夜危坐,持观音大士名号,三月乃愈。愈时,见疮痕结一大士 (观音大士) 像,眉目身衣,宛然如画,即其母妻,亦未知也。恒求出家 (一直请求出家) ,予绝不听 (我坚决不答应) 。乃曰:‘弟子打个觔 (jīn) 斗来 (弟子死后换一种身份再来) ,师又何止我乎 (您又怎么拒绝得了) ?’是知蔑戾车地 (边地) ,未尝断佛种也。
〔不倒单〕即夜间不睡觉,结跏趺坐,或念佛,或参禅,或看话头,盘踞终日,不分昼夜。乃了生脱死,速证涅�之要行。〔不请友〕不请之友,指大菩萨。谓众生不请求,而菩萨主动以大悲为其友而救度他们。《无量寿经》曰:“为诸庶类,作不请之友,荷负群生。”《胜�经》曰:“普为众生,作不请之友,大悲安慰,哀愍众生。”〔予绝不听〕憨山大师因黄生是富贵中人,难脱红尘,故不肯答应他出家。〔弟子打个�斗来〕弟子死后换一种身份再来。据记载:过了一年,黄生坐化。 本《年谱》云:“万历十九年辛卯......秋,门人黄子光,坐脱。”
初,予以重修本寺 (报恩寺) 志,居台山,事已有机,但以动费数十万计,未易言,故待时于海上。至是,机将熟,乃借送大藏因缘回南都 (明朝人称南京为南都) ,具将本寺始末,回复命,具奏圣母,且云:‘工大费钜,难轻举,愿乞圣母日减膳馐百两,积之三年,事可举,十年,工可成。’圣情大悦,即命于是年十二月储积始。
(圣母六见,父三见,母九见。即墨大司马黄公弟,黄子光纳善,一见。)
征按:谱,憨祖自二十六岁北游,至四十四岁南还,见二亲,阅历一十八年矣。
台山了悟,祈储成功,牢山行化,海印现刹。奏敕赍藏,致塔放光,瞻礼倾城,寺房动色。更复二亲无恙,族属不孤,祖墓犹存,卜葬自斫。世出世间,心空及第而归者,几人?彼衣锦还故乡者,即帝王将相,何足羡乎!又况庞婆出相,台姥现奇 (庞婆和台山婆子喻指憨山大师的母亲) ,大家团圝 (luán) ,说无生话 (无生无灭之真谛) 。一问一答,一来一去,无非可涕可笑之情状,抑不解为恩为怨之何似也。噫嘻,一大捏怪也已。
〔心空及第而归〕庞居士偈云:“十方同聚会,个个学无为。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说无生话〕唐朝庞蕴(庞居士),一家四口(庞公、庞婆、儿子、女儿)都圆证大道。其偈云:“有男不婚,有女不嫁,大家团� (luán) 圆,共说无生话。”
黄子光,何许人,燃臂怀师,疮痕像佛,黄梅夙誓,觔斗再来,载阅岁 (过了一年) 而坐脱矣。噫嘻,又非一小捏怪也已矣。
〔黄梅(五祖弘忍)夙誓,�斗再来(死后再来)〕《五灯会元》记载:禅宗五祖弘忍大师,蕲州黄梅人也。前世是破头山中栽松道者,曾请求四祖道信传法。四祖说:“你已年老,即便传法与你,你能够广度众生吗?如果转世再来,我就传法与你。”于是栽松道者托胎于一溪边浣(huàn)衣女,出生后随母乞食。后遇道信大师,得法嗣。
此谱所云‘上即命送,复命具奏,并称圣母’,非关皇上。后来储积 (李太后节餐积蓄修复报恩寺) 之命,当罹难时,以请皇上查内支籍而废。曹溪缘就 (憨山大师中兴曹溪) ,报恩缘不就 (却没能修复报恩寺) ,岂以彼易此哉!光中送经,早慰出家本寺一生愿力矣。
万历十八年 ( 1590 年) 庚寅●
予四十五岁。是年春,书《法华经》,为报圣母 (以报李太后敕颁藏经之恩) 。时,有欲谋道场者 (当时有人想霸占海印寺) ,乃构方外黄冠 (于是买通道士) ,假称占彼道院 (谎称海印寺霸占了他们的道院) ,聚集多人,讼于抚院。时开府李公,先具悉其事 (本来就完全知道事情的真相) ,痛恨之 (痛恨这些无理诉讼的无赖之徒) ,乃送莱州府,穷治其状 (彻底查办) 。予亲听理,力救之 (尽力解救他们) 。彼无赖数百人, (不知感恩) 作哄于府城,有匡人之围。
〔匡人之围〕 孔子周游列国,途经匡地。因匡人曾受鲁国阳货的杀掳,而孔子的相貌又象阳货,故遭到匡人的围攻。
时有随侍二人,予斥之他往 (为了这两位侍者的安全,憨山大师严令他们到别处去) ,乃独徐行。其中 (众无赖中) 为首一人,持刃鼓舞予前,欲见杀。予笑视之曰:‘尔杀人,何以自处 (你自己怎么办) ?’其人气索 (气馁) ,即收刀,围行城外二里许 (围着憨山大师走到了城外的二里多地) 。将分路,狂众疑彼为首者,有利于予 (在维护我) ,即欲殴之。予默计,彼众一鼓,其人危矣 (他们要是一鼓动,这为首者就危险了) 。奈何?乃踌蹰 (于是反复思量) 。将别 (要分手时) ,即拉狂者 (为首者) 同至寓处,闭门解衣 (关上门,脱了外衣) ,磅礴 (即箕坐,两腿张开坐着形如簸箕) ,谈笑自若,取瓜果共啖之。
时满市喧云:‘方士杀僧矣!’太守闻之,即遣多役并捕之。彼众惶惧,皆叩首求解免。予曰:‘尔勿惧,第 (但) 听予言何如耳。’及至,太守问曰:‘狂徒杀僧耶?’予曰:‘未也,来捕时,僧方与彼为首者同食瓜果耳。’守曰:‘何以作哄?’予曰:‘市喧耳 (只不过是一般性的市集哄闹而已) 。’太守欲枷彼。予曰:‘将欲散之,枷则固拘之也 (应当把他们驱散掉,如果用枷锁把他们都拘押起来,费事而无益) ’。太守悟,乃令地方尽驱之,狂众不三日尽行解散,由是此事遂以宁。是年作《观老庄影响论》。
(圣母七见,开府李公,莱州太守,各一见。)
征:观此处斗争事,步步兵法,步步禅机。若尔,天下无难处之事,无难御之人矣。
《观老庄影响论》八篇中,惟《论心法》一篇,于行墨为短 (字数最少) ,于三教 (儒﹑道﹑释) 为该,附录以存大概。
〔该〕古同“赅(gāi)”,完备。
《论心法》云:‘余幼师孔 (孔子) ,不知孔;师老 (老子) ,不知老。退而入于深山大泽,习静以观心焉。由是而知:‘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既唯心识观,则一切形,心之影也;一切声,心之响也。是则一切圣人,乃影之端者;一切言教,乃响之顺者。由万法唯心所现,故治世语言,资生业等,皆顺正法。以心外无法,故法法皆真。迷者执之而不妙,若悟自心,则法无不妙。心、法俱妙,唯圣者能之。’憨祖作此八论时,恰与道士解难,岂亦和合三教 (儒﹑道﹑释) 之寓言乎,宜道士之无怨也。
〔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界包含六道: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心有觉与迷两种状态:真如态(如来藏)和生灭态(识藏)。觉的状态是如来藏,迷的状态是识藏。心是如来藏状态时,与诸法实相相应,了无一物;心是识藏状态时,是在无明梦中,便有三界六道,森罗万象。“三界唯心”是说,究竟有无三界六道,完全取决于心是觉还是迷。心觉,无明梦醒,这是诸法实相,了无一物;心迷,在无明梦中,便有三界六道。“万法唯识”是说,当心之功用是识的时候,才有万法;如果心之功用是智的时候,则无万法。本《年谱》中,憨山大师云:“分别是识,无分别是智。依识染,依智净。染有生死,净无诸佛。”〔唯心识观〕唯心识而观诸法,以转识成智。《占察善恶业报经》云:“学唯心识观者,所谓于一切时一切处,随身口意所有作业,悉当观察,知唯是心(知道这都是内心在运作),乃至一切境界。若心住念(若心住念于境界),皆当察知;勿令使心无记(昏昧,不清醒),攀缘不自觉知。于念念间,悉应观察。随心有所缘念,还当使心随逐彼念,令心自知。知己内心自生想念,非一切境界有念有分别也。所谓内心自生长短、好恶、是非、得失、衰利、有无等见,无量诸想。而一切境界,未曾有想,起于分别。当知一切境界自无分别想故,即自非长非短、非好非恶,乃至非有非无,离一切相。如是观察,一切法唯心想生。若使离心(不起念),则无一法一想而能自见有差别也。常应如是守记内心,知唯妄念,无实境界,勿令休废。是名修学唯心识观。若心无记,不知自心念者,即谓有前境界,不名唯心识观。”(注释详见 《唯心识观》 )《注大乘入楞伽经》云:“永嘉云:‘渡海先须上船,非船无以能渡。’修心必须入观(这里的‘观’是指唯心识观),非观无以明心。心尚未明,相应何日?”
〔所谓内心自生长短......〕当你看见一物,它就是你看见的那个样子,无所谓是长是短。是长是短,那是你内心起念与某物比较才有。同样,好恶、是非、得失、衰利、有无等等,也都是自己内心起念比较才有。所以,“若使离心(无念),则无一法一想而能自见有差别也。”
万历十九年 ( 1591 年) 辛卯●
予四十六岁。是年,圣母 (李太后) 造檀香毗卢佛像,建大殿成。秋,门人黄子光,坐脱 (坐化,修行有素的人,端坐安然离世) 。
(圣母八见,黄子光再见。)
征谓,深许子光 (憨祖深为赞许黄子光) ,特笔呼应己丑事 (特地写出以呼应《年谱》去年所记之事) ,亦春秋书法。
万历二十年 ( 1592 年) 壬辰●
予四十七岁。秋七月,至京 (北京) , 访达观师于上方 (上方山) 。晋时有琬公 (幽州智泉寺静琬尊者) ,虑三灾坏劫无佛法,乃刻石经藏石室。其塔院,为僧所卖,师 (达观大师) 赎之,思予来作记。予适至,师大喜。及见,即同过石经山,乃为作《琬公塔院记》,及《重藏舍利记》,并前所作有海印稿。时与达师相对,盘桓 (逗留) 四十昼夜,为生平之奇。
(达观师再见。)
〔坏劫〕成�住�坏�空四劫之一。在坏劫中,火�水�风等‘大三灾’毁灭众生和世界。这一时期,凡历二十小劫。〔石经山〕位于北京市房山区大石窝镇水头村南云居寺。
征按:房山县有石经洞,隋时静琬法师,凿石为板,刻经一藏,贮于洞,以石门闭之,累代皆有碑刻。自达师经理后,有都城石镫庵僧自南,募资续刻,时在万历戊午 (万历四十六年) 。征以明经应试在都 (我,福征,正在京城以贡生资格应考) ,力襄其事 (大力相助此事) 。
又闻之五乳 (五乳寺) 侍者云:‘壬辰 (万历二十年) ,两师 (憨山大师和达观大师) 遇于都门西郊园中,相对兀坐,四十昼夜,目不交睫。计修明代传灯录 (他们二人计划撰写明代传灯录) ,因约往浚 (jùn,治理) 曹溪 (并约好同往曹溪,整顿治理祖庭) ,以开法脉 (以开辟禅宗法脉) ,云云。’兹止云‘生平之奇’,而不详,或此未足奇,更有奇特。
万历二十一年 ( 1593 年) 癸巳●
予四十八岁。是年,山东大饥,饿死者载道。山中所储斋供,尽分赈近山之民。不足,又乘便舟至辽东,籴 ( dí ,买进粮食) 豆数百石以济之。由是边山四社之民,无一饿死者。
征:读至此,太息!草草了却牢山海印 (海印寺) 因缘。然前后一十二年之间,化行济普,已在不可思议功德中。
万历二十二年 ( 1594 年) 甲午●
予四十九岁。春三月,山东开府昆崖郑公,入山见访问法,为说方便语。冬十月,入贺圣节 (李太后生日) ,至京留过岁, (李太后) 请说戒于慈寿寺。时予以修本寺因缘,知圣母 储已厚 (知道李太后为修复报恩寺已经积蓄了相当多的钱) ,乃请举事 (于是奏请开始修复报恩寺) 。时上 (皇上) 以倭犯朝鲜,方议往讨,姑徐之,乃寝 (于是把修寺之事搁置下来) 。
(圣母九见,皇上五见,郑开府昆崖,一见。)
征按:入贺圣节者,冬至节贺圣母非贺皇上,后特以上字别之。圣母请说戒慈寿寺,了前‘己卯 (万历七年) 京都建大慈寿寺完’一案。修报恩本寺因缘,圣母储已厚,事几成而缘寝不就,了从前北游本心,兴复本寺一案。
先经起义,后经终事,春秋笔法也。非为修寺,不入贺 (憨山大师入贺李太后生日是为了奏请太后动工修报恩寺) 留京。非三年往来留京,不涉议犯患也。闻之当日宗镜堂侍者云:‘圣母请说戒时,礼赐綦隆 (礼赐极其隆重) 。慈寿寺,亦称上方兜率院。方丈布地,无非毡锦。供佛果馔,悉四方珍物。方丈所需服食器具,遣大司礼官,晨夕绎络于途,观者每如堵墙。勋戚 (有功勋的皇亲国戚) 内监,供献不可胜算。儿童随喜,无不沾溉 (受益) 。所赐内库钱粮,分毫不受,仅以五十三参禅人行钵 (仍然是像 善财童子跋涉参访五十三位善知识那样,行乞为食) 。一日钵皆空还 (有一天,憨山大师及其随行出门乞食,什么也没有化到,空钵而还) ,而金钱布粟已填笥溢廪 (却看见金、钱、布、粟已经堆得满屋皆是) 。日绕数千众,无不餍饫香积 (斋饭极其丰盛) 。是年腊八日,圣母特命近侍陈儒,赐毗卢帽,织锦紫伽黎,志公鞋,及内衣,上下悉大绒。憨祖悉谢不受,三赐乃受,受仍不服。’ (此时荣盛之极,谁会料到转眼成阶下囚?叹!)
〔五十三参〕《华严经・入法界品》中,善财童子参访五十三位善知识。〔餍饫(yànyù)〕形容食品极丰盛。〔香积〕香积饭,即斋饭。
时达观大师住石经山,启石室,佛座下得函 (盒子) ,贮佛舍利无数。圣母闻之,亦命近侍,致斋供,赐紫伽黎,大供舍利三日,重藏石窟。达师有《辞赐让憨公表》,偈云:‘三十年来江海游,寻常片衲度春秋;自惭贫骨难披紫,转施高人福更优。’盖因憨祖时尚在京不服故,达师亦不受,欲并归憨祖令服之,故云‘福更优’也。
赐衣之日,圣母命内侍传旨,欲延入宫 (欲请憨山大师入宫) ,面请法名 (当面请赐法名) 。师知非上 (皇上) 意,力谢 (所以坚决谢绝) 。以祖宗制,僧不入宫 (僧人不得入宫) ,乃遣内侍绘像命名以进。圣母 (李太后) 悬像内殿,令上 (皇上) 侍立,拜受法名 (自己礼拜后,恭受憨山大师所赐法名) 。上 (皇上) 事圣母至孝,此日未免色动 (生气变色。按:种下祸根) 。
圣母法讳在谱后,法派,德大福深广,四十字中,用第二‘大’字其讳字。当命名进宫时,侍者绝不得闻。但从此避忌‘大’字一辈,法属悉从‘福’字辈始。是时圣母修寺储厚,胜因一闲耳。使查内支籍时,所储入手,无以自解,安得免难?幸而事寝,不涉施资。谢恩言旋,罹难无恙。因思当日钵铭‘轻万钟之具’,衲铭‘轻天下之具’,于兹大验,岂虚语哉!
○ 以上了牢山,慈寿,志兴本寺,三公案。
万历二十三年 ( 1595 年) 乙未●
予五十岁。春二月,予从京师回海上,即罹 (lí) 难。初为钦颁藏经,遣内使回送之。先是,上素恶内使,以佛事请用太烦。其一至东海时,内庭偶以他故触圣 (皇上) 怒,将及圣母 (李太后) 左右,大臣危之。适内权贵有忌 (忌恨) 送经使者,欲死之 (想要整死他) ,因乘之发难。遂假前方士流言 (便借用以前方士闹事的流言来打击大师和太后,,并且把送经内使除掉) ,令东厂 (明代特务机构) 役,扮道士,击登闻鼓以进。上 (皇上) 览之,大怒,下逮 (下旨逮捕憨山大师与送经使者) ,以 (由于) 有送经因缘故,并及之。
〔登闻鼓〕 悬挂在朝堂外的鼓,人民想要谏议或申诉冤抑,可击鼓上达。
予闻报 (我听到这一消息) ,乃会众曰 (于是召集大众说道) :‘佛为一众生,不舍三途。此东海,乃蔑戾车地,素不闻有三宝 (佛宝、法宝、僧宝) 名。今予教化十二年,三岁赤子,皆知念佛。至若舍邪归正者,连乡比户也。予愿足矣,死复何憾?第以 (但由于) 重修本寺志未酬,可痛心耳。’及离即墨,城中士民老少,涕泣而送,足见人心之感化也。
〔 第以重修本寺志未酬 〕但由于重修本寺(南京报恩寺)壮志未酬 。 在《梦游集・雪浪法师恩公中兴法道传》中,憨山大师 云:“嘉靖末年,本寺雷火灾,殿堂一夕煨烬,予与公(雪浪)相对而泣曰,嗟乎,......惜乎年轻福薄,无道力,从此决志修行,他日长养,头角峥嵘,终当遂此兴复之愿,由是予北游,固志在生死大事,其实中心(其实心中兴复本寺之愿),二十余年未尝一日忘,即五台东海,皆若子房之始终为韩也(就像张良一样,始终都是为了复兴韩国),不幸而竟以贾(gǔ,招来)害(不幸竟然因此招来祸害)。信乎(确实如此)!大事因缘,固未可以妄想求也。”〔头角峥嵘〕头角:比喻青年人显露出来的才华;峥嵘:特出的样子。“头角峥嵘”,形容年轻有为,才华出众。
及至京师,奉旨下镇抚司 (明朝锦衣卫下属机构,掌理奉皇帝诏令拘禁犯人的监狱) 。打问时,执事者先受风旨 (指君主的旨意、意图) ,欲尽招追向 (从前) 圣母 (李太后) 所出诸名山施资,则不下数十万计。苦刑考讯之下,予曰:‘某愧为僧,无以报国恩,今安惜一死,以伤皇上之大孝乎?即曲意妄招罔利,奉上意以损纲常 (如果我曲从皇上的意思,妄自招认贪得诬告所指控的巨金,这是毁损纲常,不忠不孝) ,殊非臣子所以爱君之心也,其如青史何 (历史将怎样来记载此事) ?’ 以死力抵之 (在酷刑下抵死不认) ,止招前众布施七百余金,愿请上查内支籍 (并请皇上查看内库簿籍的记载) 。及查,前代赈之外 (除以前憨山大师将李太后所赐之金代为赈灾之外) ,果无稽 (其余所指控的金额果然没有根据) ,上意遂解 (于是皇上怒消,明白李太后并没有如恶人所诬告的那样,私自给憨山大师巨金) ,由是母子如初 (未伤皇上之大孝) 。及拟蒙圣恩矜察 (怜悯体察) ,坐 (定罪) 以私创寺院,遣戍 (流放充军) 雷州。
〔罔利〕渔利。〔纲常〕三纲五常的简称。〔三纲五常〕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仁、义、礼、智、信。这是封建礼教提倡的人与人之间的道德规范。〔青史〕古代在青竹片上记事,因称记载史迹的书为“青史”。〔雷州〕治所在现今广东省雷州市,位于广东省西南端的雷州半岛中部,两面临海。
于是年三月下狱时,京城诸刹,皆为诵经礼忏保护。其衲子中,有燃香炼臂持咒,以加护之者。安肃郑大司马范溪公子,在金吾 (负责皇帝大臣警卫﹑仪仗以及僥循京师﹑掌管治安的武职官员) ,素未相识,特设宴,会在朝缙绅请救,以至涕泣,诉其无妄,无不为法门惜者,乃见一时人心为法之如此。
在狱八阅月,供馈 (供应) 者,唯侍者福善一人。冬十月,发遣南行,朝士大夫,多亵服策蹇相送以津济者。出都日,侍者福善,同衲子二三人随行。十一月至南京,江上别老母,作《母子铭》,携孤侄可久往。
〔亵服策蹇相送以津济〕便装骑驴( 而不是官服骑马或坐轿,以表示哀伤),来渡口送我上船。
初与达观师过石经山,因思禅门寥落,谓曹溪源也,必源头壅阏,乃志同往以浚 (jùn,疏通) 之。以予事未果 (由于我还有些事没有了结) ,达师先往,候予匡山 (在庐山等我) 。
〔匡山〕即江西省的庐山。
予被难时,师正居天池 (达观大师正在天池寺等我) 。闻报,大惊曰:‘憨师已矣 (憨师遇难) ,则曹溪之愿未了也 同往曹溪中兴祖庭的愿望就不能实现了啊 。’师遂先至曹溪,然后至京相报,竟奔走往 (然后再往京城通报友人,到处奔走相救) 。回至聊城 (他回到山东聊城) ,闻予将出 (听说我因流放充军将出京) ,遂回金陵 (南京) 以待。予至,则相别于江上旅泊庵中。师意欲力为白其枉,予曰:‘君父之命,臣子之事,无异也,况定业乎,师幸勿言。 (此事类如君主命令臣仆,父亲命令儿子,必须要服从,何况这是自己定业所感,请不要再去管它。) ’临歧 (临别) 把臂曰:‘在天池闻师难,即对佛许诵《法华经》百部,以保无虞。我之心,师之舌也。’予唯唯谢别 (连声道谢告别) ,师为作《逐客说》以送之。
(圣母十见,皇上六见,郑大司马范溪公子金吾,一见,福善侍者再见,老母十见,达观师三见。)
征按:乙未之年,皇太子生十四岁矣,而储位未定,廷议纷然。圣母意在泰昌 (皇长子朱常洛) ,议主立长。皇上意在福王 (皇三子朱常洵) ,议主立贵。 (李太后主张立王恭妃的儿子为太子,因为他是长子;皇上主张立郑贵妃的儿子为太子,因为他的母亲更高贵。) 内廷近侍,左袒郑贵妃者什九,外廷权贵,因之附和,几摇国本。于是调停其间者,主三王并封之说。而挺持,如张相国洪阳位,王相国家屏,邹给谏南皋元标,高仪部景逸攀龙者,不过数人。时泰昌复多疾恙 (当时皇长子朱常洛多病) ,东宫储贰未眷皇心 (皇后得不到皇上的喜爱,不可能生子) ,正在屼嵲 (wù niè) 觭角 之际 (正是皇上与太后两大势力水火不容的严峻时刻) 。识者 (有见识的人) 谓‘台山 (五台山) 祈嗣,慈寿 (大慈寿寺) 保嗣,以出世人,干系国祚 (国运,皇位) 大事’,甚为憨祖危之。
〔三王并封〕 万历二十一年( 1593 年)年正月,明神宗加快了改立皇太子的进程,下手诏给大学士王锡爵,要将皇长子朱常洛、皇三子朱常洵和皇五子朱常浩一并封王,以后再择其中善者为太子,顿时朝中大哗。 〔��(wù niè)〕山高耸貌。〔�(jī)角〕两个角,一向上一向下。 〔甚为憨祖危之〕 有见识的人认为:憨山大师在五台山祈皇嗣得嗣,生下了 皇长子朱常洛,又在 大慈寿寺作佛事保佑 皇长子朱常洛 健康平安成长,而皇上很不喜欢 皇长子朱常洛, 一心想废掉他,另立 皇三子朱常洵为太子 。那么,出家人的憨山大师之作为干涉到皇位继承的国政大事,这是极其危险的啊!
初缘一在武当,一在五台,故圣母终为台山,皇上终为武当。内外奸人,窥伺皇上一时喜怒,遂令东厂役,假扮道士 (所以,这是一场政治阴谋) ,影响借衅,以倾和尚。披枝去本 (表面上是发难憨山大师,实际上是打击李太后) 之势,此日真成燎原,却与牢山道士全没交涉。惟道士没影响,知宫庭大水火矣 (就知道宫廷里皇上与太后水火不容之势已经十分严重了) 。
憨祖初以台山祈嗣得嗣因缘,有闻于内, 已成祸胎 。因避名,越半岁,即隐去而免。兹以报恩储积因缘,不忘京师,往来低回,几三载,而建储之大关目,大是非,波累及之。且当日请圣母日减膳馐百两,三年储积之说,大不便于内官,隙既易生。况祖制母后不得干与朝政 (所以李太后不得过问达观大师和憨山大师之案,结果一死一流放) ,宜一时中外之藉端排构也。
昔二祖顺受非法 (禅宗二祖慧可受到迫害,险些送了生命,不得已离开邺都,流离于邺、卫之间,但他逆来顺受) ,识真者谓之偿债,此其为偿债也 (憨山大师罹难也是偿债啊) ,不綦 (qí,极、很) 大乎!狱辞 (憨山大师狱中供词) ‘只奉上意,以损纲常,殊非臣子爱君之心’一语,重于九鼎。纲常二字,岂徒为施资而发哉!海印寺命名,请自圣母令旨,未请皇上圣旨,故致坐以私创之罪。此不云毁寺,作达师塔铭序,直云‘毁其寺’ (憨山大师在《年谱》中不言‘拆毁海印寺’,却在《径山达观可禅师塔铭》里直言‘拆毁海印寺’) 。嗟乎!刑官之拟律,则过矣,于孝思 (孝亲之思) 当何如也 ?
此番载别母事,不复繁辞,到底是婆抛子,只‘至南京,江上别老母’八字,便了事亲一大公案。《母子铭 · 序》则详 (憨山大师在《母子铭・序》中则有详细叙述) ,附之
清 (德清,憨祖自称) 因弘法致难,上干圣天子怒,声若雷霆,私念老母,闻之必惊绝矣。乃蒙恩宥 (降恩宽宥) 以不死,遣戍雷阳。道经故乡,迎老母于江上一见。欢喜谈笑,音声清亮,胸中略无纤毫滞念。因问:‘老母闻儿死生之际,岂不忧乎?’母曰:‘死生分定耳 (生死命定) ,我尚不忧 (我自己的生死尚且不忧) ,何忧于汝?但人言参差 (但有各式各样的传言) ,于事无决定见 (不知道事情究竟怎样) ,为疑念耳。’相与侍坐达旦 (陪她相坐直到第二天早晨) ,即作永诀。老母嘱曰:‘汝善 (你好好) 以道自爱,无为我忧,今亦与汝长别矣 (今日就与你永别了) 。’欣然就道 (于是高高兴兴地上路) ,了不相顾。予因感天下之为母有如此者,岂不顿尽死生之情乎?乃为之铭曰:
母子之情,磁石引针 (如磁石吸引铁针) ;
天然妙性,本自圆成。
我见我母,如木出火 (如钻木出火) ;
木已被焚,火元无我。
生而不恋,死若不知 ;
始见我身,是石女儿。
〔分定〕本分所定。 〔 如木出火 〕《六祖坛经・无相颂》云:“若能钻木出火,淤泥定生红莲。”〔石女儿〕石女之子,非有之譬也,如言龟毛兔角。《维摩经 · 观众生品》曰:‘如空中鸟迹,如石女儿。’铭文中‘始见我身,是石女儿’,喻言我身是幻。〔石女〕不能生育的女子。
○ 附《圜中 (狱中) 读《圆觉经・四相章》云:
钟鼓铃锣不断声,声声日夜说无生 ;
可怜醉梦伤生者,镜里相看涕泪倾。(我相)
〔无生〕涅槃之真理,没有生灭,故云“无生”。因而观无生之理以破生灭之烦恼也。《圆觉经》云:“一切众生,于无生中,妄见生灭,是故说名,转轮生死。”《最胜王经》云:“无生是实,生是虚妄。愚痴之人,漂溺生死;如来体实,无有虚妄,名为涅槃。”〔可怜醉梦伤生者〕可怜醉梦中伤感自己身世的人。
突兀巑岏耸铁城,刀林剑树冷如冰 谁知火向冰山发,烧尽冰山火不生。(人相)
〔��( cuán wán ) 〕高峻的。
铁门紧闭杳 ( yǎo ,幽暗) 难开,关锁重重亦苦哉 可怪呻吟长夜客,不知因甚此中来。(众生相)
一条血棒太无情,触着须教断死生;
痛到彻心酸鼻处,方知王法甚分明。(寿者相)
○ 《出圜中过长安市四首》云:
长安风月古今同,紫陌红尘路不穷;最是唤人亲切处,一声鸡唱五更钟。
体若虚空自等闲,纤尘不隔万重山;可怜白日青天客,两眼睁睁叹路艰。
飘风骤雨一时来,无限行人眼不开;忽尔雨收云散尽,太虚元自绝尘埃。
空里乾城野马人,目前彷彿似烟村;直须走入城中看,声色元来不是真。
〔乾城〕乾闼婆城,幻化之城。〔野马〕喻指幻象。野外蒸腾的水气远看好似野马腾空飞奔,实际上并没有野马。〔空里乾城野马人〕人就像空中的海市蜃楼和腾空飞奔的野马,是幻象。
○ 是岁起曹溪因缘。
万历二十四年 ( 1596 年) 丙申●
予五十一岁。春正月,过文江,访邹给谏。庐陵大行王性海,礼予于江上,请注楞伽。二月度大庾岭,至岭头,观慧明夺袈裟处 (观慧明夺六祖惠能袈裟处) ,以诗吊之,有‘翻思昔日宵行客,何似今朝度岭心’之句。因见行人汗血 (汗出如血) ,乃嘱一行者 (居住佛寺但留著头发修行的人) ,立舍茶庵于岭头 (山顶) 。见路崎岖难行,令道者劝修之,不数年为坦途。
〔舍茶庵〕向过往行人施舍茶水的茅棚。
至韶阳,入山礼祖 (入山礼六祖) 。饮曹溪水,偈曰:‘曹溪滴水自灵源,流入沧溟浪拍天。多少鱼龙从变化,源头一脉尚泠 ( líng ,凋零) 然。’见祖庭凋敝不堪言,遂凄然而去。
〔祖庭〕宗祖布教传法之处。曹溪是禅宗的祖庭。〔曹溪〕曹溪,水名。在广东省曲江县东南双峰山下,因六祖惠能在曹溪宝林寺演法而闻名。故曹溪常指曹溪宝林寺(现名南华寺)、禅宗南宗、或者六祖惠能。〔禅宗南宗〕指以惠能为代表的禅宗派别。因其初期流行于南方,同时为与北方神秀系的“北宗”相区别,故名。《六祖坛经・顿渐品第八》云:“时,祖师(六祖惠能)居曹溪宝林,神秀大师在荆南玉泉寺。於时两宗盛化,人皆称南能北秀,故有南北二宗顿渐之分。”安史之乱后,南宗势力日益扩大,逐渐取代北宗地位,成为中国禅宗的主流。故后世论禅,往往把禅宗直接等同于南宗。〔南华寺〕又称南华禅寺,坐落于广东省韶关市曲江区马坝镇东南7公里的曹溪之畔,距离韶关市区南约24公里,是禅宗六祖惠能宏扬“南宗禅法”的发源地。南华寺始建于南北朝梁武帝天监元年(公元502年)。天监三年,寺庙建成,梁武帝赐“宝林寺”名。后又先后更名为“中兴寺”、“法泉寺”、至宋开宝元年(公元968年),宋太祖敕赐“南华禅寺”,寺名乃沿袭至今。因禅宗六祖在此弘法,也称六祖道场。
抵五羊 (广州) ,囚服见大将军,将军为释缚,款斋食,寓海珠寺。
时大参 (参政的别称) 周鼎石公,讲阳明 之学,率门生数十人过访。坐间,周公举‘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发问头 (提出问题) 。比众中有一称老道长者,答云:‘人人知觉,日间应事时是如此知,夜间做梦时亦是此知,故曰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周公曰:‘大家都是这等说,我心中未必然 (我心中觉得未必如此) 。’乃问予曰:‘老禅师,请见教。’予曰:‘此语出何典?’公曰:‘易 (《周易》) 之系辞。’连念数句。予曰:‘此圣人指示人,要悟不属死生的一着。’周公击节曰:‘直是老禅师指示得亲切。’众皆罔然,再问。周公曰:‘死生者,昼夜之道也。通昼夜,则不属昼夜耳。’一座叹服。
〔阳明之学〕 阳明学,又称王学、心学,儒学的一门学派,是由明代大儒王守仁发展的儒家学说。因王守仁曾筑室于故乡阳明洞中,世称阳明先生,故称其学说为阳明学。〔问头〕问端,也就是问题。〔系辞〕是易学类著作,一般是指《易传・系辞传》或《周易・系辞》,它总论《易经》大义。
先是,诸护法者,以书通 (写信给) 制府 (总督) 大司马陈公,遣邮符津济之 (发送邮符接济我) 。三月十日抵雷州,着伍 (编入行伍) ,寓城西之古寺。夏四月一日,即开手注《楞伽经》。
〔邮符〕发给往来人员,准许其在驿站食宿及使用其车马的凭证。
时,岁大饥 (当时,这一年大饥荒) ,疫疠 (瘟疫) 横发,经年不雨,死伤不可言。予如坐尸陀 林 (弃尸之处) 中 ,以法力加持,宴如也 (安然无恙) 。
时旱,井水枯竭,唯善侍者 (福善) 相从。每夜半,候得水一罐,以充一日。饿夫视之,得一滴,如天甘露也。城之内外,积骸暴露。秋七月,予与孝廉柯时复,劝众收拾,埋掩骴 ( cī ,肉未烂尽的尸骨) 骼,以万计。乃作济度道场,天即大雨,平地水三尺,自此厉气解。
八月,镇府檄还五羊 (总镇府下文令我回五羊) ,寓演武场。时,往来作《从军诗》二十首。初过电白之苦藤,岭道之门户也,乃作铭,建舍茶庵。豫章丁大参右武,以诬谪广海 (丁右武因被诬陷,充军广海镇) 。至,素相慕 (他到了五羊,与我见面,因为素来互相仰慕) ,遂莫逆 (遂成莫逆之交。按:憨山大师在《梦游集》中,多处提及此人,并说道:“所幸与右武时相往来,真天涯骨肉,一食不忘。”天涯海角,患难逢知己,快事一桩。) 。
(文江邹给谏,庐陵王大行性海,大将军,无姓,大参周鼎石,制府大司马陈公,孝廉柯时复,丁大参右武,各一见。善侍者,即福善,三见。邹给谏,名元标,号南皋,江西吉水人,万历丁丑第进士。即廷论张相居正夺情,谪戍七年,起补吏科,历左都御史。周鼎石,即后海门,名汝登,字继元,浙江嵊县人。陈公,名大科,字思进,扬州人。)〔谪(zhé)〕被罚戍边。
征:观憨祖前未上台山,先入少林礼初祖 (达摩祖师) 。此未抵雷州,先入曹溪礼六祖。法缘是主,世缘是客。法缘无大,一往参祖注经 (参六祖,注《楞伽经》) ;法缘无小,到处舍茶掩骼。
万历二十五 ( 1597 年) 年丁酉●
予五十二岁。春正月,时会城死伤多 (这时省城,即五羊,死伤多) ,骸骨暴露,予因令人收拾埋掩,亦数千计。乃建普济道场七昼夜。丁右武,身为之佐。先是,粤人不知佛,自此翕 ( xī ,顺从) 然知归。
夏四月,《楞伽笔记》成。因诸子 (这里指儒生) 有归依者,未入佛理,故著《中庸直指》以发之 (故著《中庸直指》会通儒、佛,来启发教导他们) 。初,上下见予为罪僧,甚易之 (起初,官府上下都以为我不过是一个戴罪僧人,很瞧不起) 。时,制台 (总督) 大司马,如冈陈公,法极严 (治军极严) ,无敢私诣者 (没有人敢私自去见他) 。先因有谈者,予未往见,即遣人候之甚勤。是年九月,同右武 (丁右武) 往诣之。及门,役报,止之。及回,是晚亲往拜予于舟中,携茶食,坐谈,漏三下 (直至三更) ,人皆惊异。后对诸当道,极称之,曰:‘僧中麟凤也。’即谕三司 (指挥使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 往拜之。自是,岭南皆知僧为重矣。 (先因有说陈大司马治军极严,无人敢私自去见他,所以我也就未去见他,但他却派人前来问候,十分殷勤。这年九月,我同丁右武去拜见他。到了门口,门役向他禀报,他说不见,我们只得折回。这晚他却亲自到船上来拜访我,并携带茶食,一直畅谈到三更,众人都大吃一惊。后来他对部下极力称赞说:“憨山大师是僧中的麟凤啊!”又下今让三司(指挥使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往拜于我。从此,岭南都知道恭敬僧人了。)
(丁右武,如冈陈公,皆再见。)
征:录《憨祖外纪》有云:初来谒某总府,持谒庭下,移时不命起去。心解得,应自呼名禀见耶?顾不能出诸口,如千钧重,无可奈何,时奋自称名某禀见,乃得起去。明日参谒,复然竟一岁不少假借。旁谓:‘武人何知破常格待知识也。’最后,约同谒抚院日,总府备一舟,装斋饭果品如宾席,邀请过舟,作礼揖上坐。曰:‘非我不能假借公,知公有傲骨,聊以相成也。’欢谈促膝以别。乃叹宰官中,大有深心人在,何问武弁 ( biàn ) 耶?
征疑此事,在陈制台如冈公折节前则异,在如冈右武时,犹是武弁情态也。闻当日在行伍,名蔡德清,蓄发,留长髯,便中戴东坡巾。自五十岁遣戍日始,至六十九岁,始对圣母灵主披剃,去髯发,返僧服。
又外纪有云:在岭南时,人情未熟,崖岸 (严肃端庄) 在,不能使人狎 (亲近) ,无可亲者。有小孩儿,欲近之,辄畏我去。一日,学狮子调儿法,勉自倒身昵狎之,与之果蓏,日狎一日,遂不我畏,自此人不我避忌,日来亲也。征知此至人孩世之思,自得力老子来。所谓天下皆婴儿,我亦与之为婴儿也。而吾儒仁爱,我佛慈悲,亦不离此。
万历二十六年 ( 1598 年) 戊戌●
予五十三岁。春正月时,侍御 (监察御史) 友轩樊公,以建储持议 (因提出册立皇太子) ,谪 (充军) 雷阳。初访予于五羊,予校楞伽稿 (我正在校阅所写的《楞伽笔记》文稿) 。公问予:‘雷阳风景何如?’予拈经卷示之曰:‘此雷阳风景也。’公叹异,即为疏募刻之 (立即作 簿册募集资金来刻印 《楞伽笔记》 ) 。
〔建储〕册立皇太子。 明神宗直至万历二十九年( 1601 年),不得已,才立虚龄已二十的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此前凡是敢于提出要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者,无不是明神宗的眼中钉,多遭贬谪。
海门周公,任粤臬盐道时,问道往来,因摄南韶,嘱修《曹溪志》。
粤士子,向不知佛,适周公 (即上一节所说的周鼎石公) 阐阳明之学,及集诸子问道于予。有 (其中有) 龙生璋者,闻予议论,心异之。归谓其友王生安舜,冯生昌历,曰:‘北来禅师,说法甚奇。’二子俱来请益,予开示以向上事,谛信不疑,切志参究。二生素有德业者,相率归依法门者日益众,自是始知有佛法僧矣。此后法化大开,三生之力也。
〔向上事〕这里指参禅而明心见性。
每忆达师 (达观大师) 许经之愿 (许诵《法华经》百部) ,酬之未便也 (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来报答) 。其夏,始构禅室于垒壁间 (这个夏天,在 军营的围墙内构建了一间禅室 ) ,将拟大慧冠巾说法 (要学大慧禅师当年削去僧籍时,身穿儒生衣着而说法) 。乃集远方旧依弟子,性融、如干等,法性菩提树下弟子通岸、超逸等数十人。诵《法华经》,为众说之。至‘现宝塔品’,忽悟佛意,要指娑婆人人目前即华藏也 (华藏世界) 。然须三变者,特为劣根,渐示一斑耳。遂著《法华击节》。
〔垒壁〕军营的围墙或工事。〔华藏世界〕莲华藏世界的简称,是释迦如来真身�卢舍那佛净土,由宝莲花中包藏的无数小世界组成。
右武 (丁右武) 性急烈,负慷慨 (充满正气) ,知敬僧,而不知佛法。将归,予送之舟中,重下钳锤,公翻然大悟。乃字之曰‘觉非居士’ (于是为他取字‘觉非居士’) ,示之以铭,及作《澄心铭》以警之。
(侍御樊友轩,一见。周海门即前鼎石,再见。龙生璋,王生安舜,冯生昌历,弟子性融,如干,通岸,超逸,各一见。达师四见。丁右武三见。)
征:知祈储、得储、建储、争储,同一罪案,同一心事。故特为樊公远谪,拈出雷阳风景,并有一往深情在也。
忽言,每忆达师许经之愿者,不忘许诵法华百部时心。因之为雷阳说法,著《法华击节》缘起也。
外纪有云:教眼宗眼,原无二眼。永明师提宗,全摭 ( zhí ,拾取) 教语印入,恐人一向无义路边错下脚也。若不得教眼,便落邪见。我 (憨山大师自称) 注金刚、法华、楞伽、楞严等经,尽从情识不到处,没义路边迸出者拈取。却以教印宗,学者当自得之。
○ 征:念憨祖成就及门,痛下钳锤,因病发药,翻然使觉,如丁右武者,指不一再屈 (但能够像丁右武那样幡然醒悟痛改前非者,没几人) 。盖追随虽众,浮慕为多。备观谱中属意话头,可烛照而数计也。《澄心铭》云:
真性湛渊,如澄止水;憎爱击之,烦恼浪起。
起之不休,自性浑浊;烦恼无明,愈增不觉。
以我取彼,如泥入水;以彼动我,如膏益火。
彼乱我真,乱实我生;我若不生,劫烧成冰。
〔劫烧成冰〕坏劫之末所起的熊熊大火,也会变成冰。
是故至人,先空我相;我相若空,彼从何障?
忘我之功,在乎坚忍;习气才发,忽然猛省。
省处即觉,一念回光;埽 (sǎo,古同“扫”) 踪绝迹,当下清凉。
清凉寂静,挺然独立;恬澹怡神,物无与敌。
○ 后成《曹溪通志》四卷,陈制府大科、杨少宰起元、周大参汝登、候都督继高,并有序跋。
万历二十七年 ( 1599 年) 己亥●
予五十四岁。春,刻《楞伽笔记》成,为众讲一过。乃印百余部,遍致海内法门知识 (善知识) ,并护法宰官。且令知予处患难中,未忘佛事。抑恐死而无闻,将托言以见志,冀垂不朽耳。有不见谅者,以予为妄。
粤 (广东) 俗固好杀,遇中元 (中元节,农历七月十五日。道观于此日作斋醮,僧寺作盂兰盆会,民俗亦有祭祀亡故亲人等活动) ,皆杀牲祭先 (祭奠先人) 。至时,市积牲如积薪,甚惨也。予因作盂兰盆会,讲《孝衡钞》 (《佛说盂兰盆经疏孝衡钞》) ,劝是日斋僧、放生,用蔬祭 (用蔬菜水果祭奠) ,从者甚众。自后,凡丧祭大事,父母寿日,或祈禳 ( ráng ) ,或拜忏,放生斋素 (都放生吃素) 。未几,则放生会,在在有之 (到处都有) ,而为佛法转化之一机也。
〔盂兰盆会〕 每逢农历七月十五日,为超度祖先亡灵所举行的仪式,有斋僧、拜忏、放焰口等活动。
时惠州少宰复所杨公 (当时谪至惠州的吏部尚书杨复所公) ,往 (过往) 与予有法门深契,久以忧归。今秋乃访之 (今年秋天到惠州去拜访他) ,至之日,公已卒于茔所。诘朝将入山 (清晨我将要入山去看望他时) ,公灵已至城矣 (他的遗体已经送进城了) 。予即往视殓,为求棺椁 (guǒ) ,以周旋之 (我立即想方设法为他求取棺材,亲自入殓) 。值 (正遇到) 潮阳道观察任公,陪直指 (直指使者) 于惠阳,请游西湖 (请我一道游览惠州西湖) ,登东坡白鹤峰而归。归即欲掩关却埽矣 (回到五羊后将闭门谢客) 。
〔直指〕专管巡视�处理各地政事的官员,也称‘直指使者’。〔惠州西湖〕位于惠州府城之西,原名丰湖。宋绍圣元年(1094年)苏东坡贬谪惠州,为其幽深、曲折、秀丽所倾倒,不仅常在白天游览,而且连夜里也在游览,甚至通宵达旦。一日酒醉写诗道:“花曾识面香仍好,鸟不知名声自呼;梦想平生消未尽,满林烟月到西湖。”于是丰湖从此改名为西湖。〔白鹤峰〕位于广东省惠州市,后人为纪念苏东坡,在白鹤峰上筑东坡亭。〔掩关却埽(古同‘扫’)〕闭关谢客。〔却扫〕不复扫径迎客。意思是:闭门谢客。(惠州少宰复所杨公,朝阳道观察任公,各一见。杨公,名起元,任公,名可容。)
征按:惠州西湖,杭州西湖,东坡两遗胜槩 (即胜概,美景也) ,憨祖两作胜缘。征独得于杭湖,躬遇 (亲遇) 放生胜会耳。
又按:复所杨公,为憨祖作《曹溪通志叙》,法契甚深,来谒已久。往访之日,恰值灵至,周旋法缘,亦非偶尔。十八、中兴曹溪
万历二十八年 ( 1600 年) 庚子●
予五十五岁。时,榷使初出 (当时征收专卖税的官吏初出京城,到各地搜刮) ,地方震荡,加以倭警,人心惶惶。予即散 (解散) 诸弟子,闭关绝迹,深以避之。
〔榷(què)使(征收专卖税的官吏)初出〕明神宗中后期财政困难,因此明神宗派太监为天下矿监和税监以充实内库。然而矿监税使大多假借名义搜刮民间财产,四处横行,扰乱天下。〔倭(wō)警〕明朝当时 政治腐败,海防松弛,并实施闭关锁国措施,加上日本当时战乱频发,一些武士和海盗与部分受到闭关锁国负面影响的明朝商人联合,入侵中国,以至倭寇横行,在大片沿海城市展开掠夺。粤人素苦闽海 之白艚 运米 (广东人素来苦于福建一带的 白艚来此收购大米 运走) ,恐腾贵也 (恐怕商人乘机提高粮价) ,时以为乱 (都认为这是祸害) 。
〔白艚 ( cáo ) 〕 船身漆上白色有货舱的运货木船
新军门 (新上任的总督) ,闽 (福建) 人也,公子舟次海上 (总督儿子的船停在海边) 。适大将军请告将行 (恰好来与大将军告辞将行) ,税使正畜意侵之 (税使正蓄谋打击大将军) ,偶有白艚数只 (凑巧有几艘载米的白艚也停在公子船旁) ,即藉口以大将军为公子资行也 (便藉口谎说这几船米是大将军给公子送行的) 。嗾 ( sǒu ,唆使) 市民,遂大哄 (因为当时粮食紧缺,民不聊生。如果再把这几船米运走,粮价必然飞涨) 。顷刻,聚数千人,投砖石,打公子舟,几破。围帅府,持戈相向,甚急。
〔资行〕原指陪嫁(女子出嫁时母家所赠与的财物),这里的意思是资助旅行(送礼给将行之人的委婉说法)。
时三司府县 (这时三司、府、县的大小官员) ,皆赴端州行节礼 (都去端州向总督行节礼) ,会 城 (省城,即五羊) 无一正官,卒 (终) 无解救者,势变在呼吸也 (民变爆发就在呼吸间了) 。大将军危之,无已 (不得已) ,乃令中军诣关前求解。予甚不可,曰:‘无神术也。’中军跪泣曰:‘师即不念兵主,独不念地方生灵乎?’予闻之,惕然 (警觉醒悟) ,无奈,遂破关往诣税使者,从容劝化,开晓其意。使者闻予言,果悟。乃令自行招安,以散乱民 (于是我要税使自己去安抚乱民,解散他们) 。
〔三司〕指挥使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关前、破关〕当时憨山大师正在闭关修炼。
时予先往,大言于众曰 (大声对众人说道) :‘诸君今所欲,食贱米 (价格便宜的米) 耳。今犯大法,当取死,即有贱米,谁食之耶?’众闻之,愕然。顷令至 (不久,税使要求围帅府的人群立即解散的命令到达) ,帅府围即解,会城遂以宁。父老感予,欲尸祝 (祭祀) 之 (如果民变爆发,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
时三司正在军门饭 (这时三司正在总督府吃饭) ,闻报民作乱,皆投筯而起。及回,业已安堵 (都已经平安无事了) ,然皆知予之意也。
时观察任公闻之,乃以书报予曰:‘憨师不出,其如地方何?憨师既出,其如憨师何?’予亦自知,此后无宁日矣。
秋七月,南韶观察惺存祝公,延予入曹溪。予乘兴,遂入山,为六祖奴郎矣。时新制台戴公,知予安乱民,深德之,意欲一见,谕大将军将予往。诣之,及见,礼遇甚优,即留款斋。因辞往曹溪,公遂愿为护法。且令有事即白,予始得安心焉。
〔知予安乱民〕 印光大师云:“当明季时,王纲不振,大臣无权。其掌大权者,皆是无知无识之太监。奸恶者倚权以作弊,愿谨(质朴恭谨)者无智以设法,故致民困国危,无可救药。憨山,紫柏,莲池,妙峰,同于此时出兴于世。其阴翼治道,冥庀(通“庇”)民生也,大矣!憨山以弘法遭诬,谪戍广州。其救粤人而延社稷也,深且远矣。使憨山不戍广州,广州之民,早已挺而走险,为国家忧。其撤採船,定民变,和钦州等大事,均以一席话而了之。非乘愿示生,救民于水火者,其孰能之?”(《憨山大师年谱疏序》)(大将军,无姓,再见。税使者,一见。观察任公,再见。南韶观祭惺存祝公,新制台戴公,各一见。祝公,名以豳 ( bīn ) 海宁人,历应天府尹。戴公名耀。)
征:疑此大将军,在谱两见,无姓号,岂仅知礼名僧,而不知于地方行威信,故一激几成大变,不得不藉仗善知识引手耶?片言悟税使,散乱民,昔日释缚款斋之礼,一何相报之綦 (qí,极) 重。此日排难解纷之道,一何弹指而入神。后来当事闻风兴起,曹溪于是乎放光矣。
万历二十九年 ( 1601 年) 辛丑●
予五十六岁。春正月,见四方流棍 (流氓) ,集于山门 (聚集于曹溪宝林寺山门) ,开张屠沽 (宰牲和卖酒) ,秽污之甚,积弊百余年矣。坟墓率占祖山,僧产多侵之。且勾合外棍 (外面的流氓) 挟骗,寺僧无敢正视者。予叹曰:‘此心腹之疾也,苟不去,则六祖道场,终将化为狐窟,卒莫可救矣。’奈何,无法处也 (没有法纪的地方) ,予纵居此何为哉?熟虑之,无已 (不得已) ,乃往白制台戴公。公曰:‘无难也,予试为师力行之。’即下令本县坐守,限三日内,尽行驱逐,不留一人。铺店尽拆,不存片瓦。自此,曹溪山门积垢,一旦如洗。
公因留予斋 (戴公因而留我吃素斋) ,坐谈间,公曰:‘六祖腥膻,予为师洗之矣。目前地方生灵涂炭,大菩萨有何慈悲以救之乎。’予曰:‘何谓也?’公曰:‘珠船 (采珠船) 千艘,率皆海上巨盗。今以钦采 (如今奉皇上圣旨采珠) ,资之以势 (更助长了他们的威势) 。罢采 (采珠完工) 之日,不归,横行海上,劫掠无已,法不能禁,此其一也。地方开矿,采役 (采矿吏役) 暴横,掘人之墓,破人之产,在在百姓受其毒害,甚于劫掠 (比强盗抢劫还可怕) ,由是民无安枕矣,为之奈何?’予曰:‘此未易言也,姑徐图之。’
采使者李公,颇有信心 (信佛之心) 。是年秋,至曹溪进香于六祖,留山中数日,闻法甚喜。予因劝为重兴祖庭之布金檀越 (施主) ,慨然力荷之。徐密启之曰:‘开采为害于地方,甚矣,非圣天子意也。采船,急设约束期,往来过限以罪。矿罢开采,尽撤其差役,第令所司岁额助解进 (但令主管的官吏每年按额上缴) ,秋毫无扰于民,可乎?’采使唯唯力行之。由是山海地方,一旦遂以宁。
公深感之,以书谢予曰:‘而今乃知佛祖慈悲之广大也。’以此,护法之心益切。予因是,得以安心曹溪,开辟祖庭。改风水道路,选僧授戒,立义学 (义学,为贫寒子弟免费上学) ,作养沙弥,设库司 (设置管理部门和会计人员) ,清规 (建立寺院的规章制度) ,查租课,赎僧产,归侵占。一岁之间,百废具举。
(制台戴公,再见。采使者李公,一见。)
征:读《梦游集 · 示珊公》云:初丙申 (万历二十四年) 春二月,度岭,至曹溪谒六祖。丛林凋敝,香灯零落,有僧海月珊为监寺。丁酉 (万历二十五年) ,魔风竞挠,道场破坏,僧徒无依。珊公来谒于五羊,请 (请我) 入山授戒法。庚子 (万历二十八年) 冬,应请。至山,便言,‘予 (憨山大师自称) 非祖师摄受,不能至曹溪;曹溪非予来,不能有丛林中兴之功德。今日非纯诚,难以取究竟。始终总是一大事因缘,实非偶然,云云。’
又《示立义学缘起》云:‘庚子岁,当道延予 (憨山大师自称) 料理曹溪时,旧规百废,遂选诸沙弥,设义学,延宾师以教习威仪,诵读内外经书 (诵读佛教和儒家的经典) 。稍知信向,则披剃 (剃度出家为僧尼) 。立禅堂,使就清规,受戒法,昼夜礼诵。予苦心十年,差有可观 (颇为可观) 。后丙午 (万历三十四年) ,赦还南岳,沙弥辈,悉已成人,并深恋慕,群请开示。予语,汝辈若错过今日,不一力做工夫,将来纵向十方世界参访知识,总是他家活计,此是老人真实训诲。’
又《外纪》云:‘曹溪沙弥,率皆樵儿牧竖 (砍柴牧牛的童子) ,选其少可教者,令受业经典。更延诸生之有信心者,教以儒门经书。破其俗业,披剃,始从本业。八年,而成就百余众。’
○ 钱牧斋云:‘憨大师戍粤五年,乃克 (乃能) 住锡曹溪。归侵田,斥僦 ( jiù ,租赁) 舍、屠门酒肆,蔚为宝坊 (成为规模宏大的寺院) 。缁白 (僧俗) 坌 ( bèn ,聚积)集 ,摄折 (摄受与折伏) 互用,大鉴 (六祖惠能) 之道,勃焉中兴。’〔住锡〕僧人在某地居留。锡,锡杖。〔宝坊〕对寺院的美称。〔 大鉴 〕六祖惠能, 宪宗元和十年赐谥云大鉴禅师。
征观此,曹溪一番大时节因缘,的的不可思议。憨祖尔时,即冠巾说法,犹然着伍罪僧耳 (还是边防军队中的一名罪僧) 。况储议方危,采使四出,山海毒民,剧于近地,时事大非,当事束手。谁知地方机宜之梗,反成塔寺坚固之缘。荷戈束发之期 (憨山大师执兵器、蓄长发的期间) ,偏遘 (gòu,相遇) 僧俗报施之利。曹溪机缘,得之制台。海上机缘,得之采使。若非采使进香皈信,安能定海舶开采之乱,结制府护法之心,成曹溪百废之举?若非憨祖行力圆满,安能致采使权要入山,密加款曲,片言排难,大放海涯祖席光明也哉?圣人先天弗违,后天奉时,天为之,亦人为之,是曰天人参焉。
万历三十年 ( 1602 年) 壬寅●
予五十七岁。是年,重修祖殿,培后龙,改路径。以屠肆 (屠门酒肆) 为十方旦过寮,辟神道,移僧居,拓禅堂,创立规制。
〔 重修祖殿,培后龙 〕重修正殿,欲培全龙脉,将殿前凿断之渠,重筑如故。〔旦过寮〕禅林行脚僧的宿泊处。以其夕来宿,过旦则去,故称。 〔重修祖殿,培后龙,改路径。 ...... 〕中兴曹溪的工程十分浩大,详见 《梦游集 》 中《曹溪中兴录》。
征:想当日南华 一坐具地 (想当日南华寺凋敝破败不堪) ,僧徒尽为波旬 (魔鬼) ,佛土翻成魔窟。非佛祖冥嘱中兴, (憨山大师) 安得于荷戈负戟场中,不待披缁返服 (不待恢复僧籍) ,而愿力遂成创制!依然卢祖猎队说法时 (依然同六祖当年在猎人队中说法时一样) ,非小可因缘也。
万历三十一年 ( 1603 年) 癸卯●
予五十八岁。冬十一月,达观禅师,在京师,遭妖书之厄,逮下狱讯 (逮捕入狱审问) ,以为予之故 (由于达观大师为了解救我四处奔走的缘故) ,因此又及之 (因此他被逮捕入狱又牵连到我) 。予 心知不免 (我心知不免又是大祸临头) ,安心以待。荷圣恩宽之 (蒙皇上恩典宽宥) ,京院有通行 (京城都察院行文通知,只是令我回到谪戍之处,即由曹溪重回雷州戍边) 。
(达师五见,圣上七见。)
征按:是岁,达师即化于圜中 (这一年,达观大师坐化于狱中) ,而谱文不详颠末 (而《年谱》中没有详述事情的始末) 。东游所作达师志铭 (现将憨山大师东游所作达观大师墓志铭) ,及他纪所载,附录一二于左。
《塔铭》 (《径山达观可禅师塔铭》) 略云:
“ 师讳真可,字达观,号紫柏。门人称尊者,重法故也。姓沈氏,其先句曲人,徙居吴江太湖之滩缺。师生,五岁不语。一僧过门,摩顶而谓其父曰:‘此儿出家,当为天人师。’言讫忽不见,师遂能语。髫年 (幼年) ,性慷慨激烈,妇女无敢近。年十七,欲仗剑北游,至苏州阊 (chāng) 门,天大雨。值虎丘僧明觉,见师少年不群,心异之,因与同盖,归寺飧宿。师夜闻诵八十八佛名经 (《八十八佛大忏悔文》) ,侵晨 (一清早,天刚微明时) ,即解腰缠十余金,请剃发,礼觉为师 (礼明觉为师) ,往来三吴 (泛指长江下游一带) 间。一日,辞觉去,闻僧诵张拙《见道偈》,至‘断除妄想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 (全偈及注释详见 《大慧禅法》 ) ,遂大疑之。每至处,辄 (zhé,总是) 书二语于壁间,疑至头面俱肿。一日斋次,忽悟,头面立消,自是陵跞 (líng lì,欺压) 诸方。〔遂大疑之〕一日,(达观大师)闻僧诵张拙《见道偈》,至“断除妄想重增病,�向真如亦是邪”。师(达观大师)曰:“错也,当云‘方无病’,‘不是邪’。”僧云:“你错他不错!”师大疑之。每至处(每到一个地方),书二语于壁间,疑至头面俱肿。一日斋次(吃斋的时候),忽悟,头面(之肿)立消。自是,凌跞(líng lì,欺压)诸方,尝曰:“使(假若)我在临济德山座下,一掌便醒,安用如何如何!”(按:虽是实话实说,却也得罪了不少诸方大佬。)
过匡山,穷相宗 (穷究法相宗) 奥义。一日,行二十里,足痛。师以石砥脚底 (达观大师就用石块来砥磨脚底) ,至 (直到可以) 日行二百里,乃止 (才停止用石头来砥磨脚底) 。
游五台,至京师,参遍融大老,留挂搭。遍参笑岩、暹理诸知识。见大千润公,见上堂讲公案,以口耳为心印,以帕子为真传,师叹曰:‘西来意 (达摩祖师西来意,即禅宗要旨) ,固如是耶?’遂不入众。
南还,至嘉禾,有密藏道开,南昌人,弃青衿 (儒生之衣服) 出家,依师为侍者。郡城有楞严寺,为长水 (长水法师,以贤首之宗制《楞严经》等疏,总行于世) 疏经处,久废。师与太宰 (吏部尚书) 陆五台公光祖心契,始议恢复,建禅堂五楹。成日,师引锥刺臂血盈盌,书一联云‘若不究心,坐禅徒增业苦;如能护念,呵佛犹益真修。’
念大藏卷帙重多 (达观大师忧虑大藏经卷帙浩繁不利流通) ,致遐方僻陬 (以致远地僻壤) ,有终不闻佛法名字者。欲刻方册,易为流通,普使见闻,作金刚种子。即有谤者 (即便有人诽谤将藏经改为刻印方册来流通是有罪的) ,罪当自代 (那么罪由我来承当) ,遂倡缘 (于是提倡方册,并募集资金刻印) 。时陆太宰,与冯司成梦祯,曾廷尉同亨,瞿冏 (jiǒng) 卿汝稷,鸠工 (聚集工匠) 于径山寂照庵。密藏开公、幻予本公、澹居铠公,迭董 (监督管理) 其事。后桐城吴方伯用先,复化城为贮板所。师既刻藏嘉禾,有成议 (一切安排完毕后) ,乃返吴门。
〔僻陬(zōu)〕荒远偏僻的角落。〔欲刻方册,易为流通,普使见闻,作金刚种子〕此前所刻藏经,都是采用折装的形式进行装桢,所以卷帙浩繁,印制成本高,不利于流通。达观大师有鉴于此,便对《大藏经》的刊刻重加设计,创改成轻便的线装书形式(称为方册),使得佛经更加容易刊刻、印刷、收藏,便于阅读、流通。与此同时,大师还在《续藏》和《又续藏》中,博采了大量疏释、忏仪、语录等藏外著作,大大丰富了《大藏经》的内容,更是功不可没。达观大师创刻“方册藏”,广法运,便参学,随人随地,悉可流通,长开人天眼目,这对佛法之弘扬甚广大、甚长久。所谓“方册藏”,就是被后人称为《径山藏》或《嘉兴藏》的《大藏经》刻本。
省前得度师觉公,已还俗,以医名。乃诈姓名,称病舟中,延觉诊视。觉见师,大惊。师即涕泣,劝之剃发。觉惭感,还执弟子礼。 (达观大师去看望为自己剃度的明觉法师,得知他已还俗,以行医著名。于是用假姓名,称病舟中,请明觉诊视。明觉一见大师,大惊。大师即涕泣劝之剃发。明觉忏愧感动,重披僧服,大师依然执弟子礼。)
时,吴江沈、周二氏 (吴江的沈、周两姓) ,曲阿贺孙、金沙、于、王诸氏,聚族归礼 (所有这些家族都皈依达观大师) 。师于于园,书《法华经》,报二亲 (报答父母) 。闻妙峰师建铁塔于芦芽,乃送经安置塔中。
访予于东海,时予以谢恩入长安,师携开公至胶西,值秋水泛涨,众度必不能渡 (众人都断定河水太深,不可能涉水过去) ,师解衣先涉,水及肩 (水仅及肩) ,疾呼众前。既渡,曰:‘死生关头,须直过为得耳。’予在长安,从于君玉闻师东行,亟 (jí,急切) 促装 (急忙整理行装) ,日夜兼程,亦犯横流 (也遇到河水暴涨泛滥) ,赶至即墨,师已出山。一见大欢,复还山,留旬日,遂许生平矣 (于是成为一生相许的知交) 。
师返都门,复 (兴复) 潭柘古刹。乃由三晋 (山西) ,历关中,践栈道至蜀,游峨眉,礼普贤大士。顺流下瞿塘,过荆襄,登太和,至匡庐,过安庆,游皖公山,马祖庵。赵居士自华求度,遂薙发 (tì fà,剃度) 于山中,名曰法铠,是为澹居 (这就是澹居法师) 。
〔复潭柘古刹〕达观大师除了藏经的方册刊印,广兴寺院是他对于中国佛教的另一大贡献。尊者行脚所到之处,每见古刹荒废或为强豪所占,必定立志兴复。明朝末年,兴复寺院的工作十分艰辛,不仅因为经费难筹,而且还牵扯到豪强侵占寺产的官司缠讼。尽管如此,达观大师从楞严寺开始,一直到云居寺,前后共兴复了十五座寺院。〔澹居法师〕名法铠,江阴人,径山化城寺僧,达观大师法嗣。出身世家巨族,母梦僧趺坐於堂上,遂生澹居,曾主华严法席。达观大师入灭,澹居克荷其业。明朝天�三年(1623年),募汪之广家,得资建“九带堂”於会圣岩顶;募许元复家,造三世佛於堂。工诗文,精书法,在浮山留有题刻。逝後,建塔於翠微�西。《梦游集》中,憨山大师有诗《寄浮山澹居铠公》云:“浮山九带事如何,回首当年已烂柯;为问夜深趺坐处,白云明月是谁多 ? ”〔烂柯〕柯:斧柄。任�《述异记》载:晋朝王质,上石室山伐木,见仙人弈棋,弹琴唱歌。没过多久,斧柄烂尽。回到家中,同时代人都已老死。后以“烂柯”指世事变幻。
师复北游,至石经山,复晋琬公 (兴复晋朝琬公禅师) 塔院。启石座,得函 (得一石盒) ,贮佛舍利若干,光烛岩壑。圣母闻之,赐紫伽黎,出帑金,重藏。适予闻师西游,即驰至京 (北京) ,候于上方兜率院。师拉予游观石经,遂作记。同出山,居于西郊园中,对谈四十昼夜,目不交睫,信为生平至快事。
〔出帑金,重藏〕李太后于是恭请佛陀舍利入宫供养三日,并赐内帑造大石函,将舍利重藏于石窟。
师在潭柘,未礼佛戒食 (规定自己未礼佛不准食) 。一日客至,误先举食 (失误,未拜佛而食) ,命知事,痛责三十棒 (痛责自己三十棒) ,师伏佛前受杖,两股如墨。乃云:‘众生无始习气,如油入面,牢不可破。苟折情不痛 (如果原谅自己而不痛责) ,未易调服也。’
乙未 (万历二十三年) ,师在匡山,将赴都下 (京城) 救予,闻予将南放,遂待于江浒 (江边) ,会于下关旅泊庵。师执予手,叹曰:‘公以死荷负大法,古人为法,有程婴公孙杵臼之心 (详见《赵氏孤儿》) ,我何人哉?公不生还,吾不有生日 (你若不生还,我也就不活了) 。’予慰之再三,濒行,师嘱曰:‘吾他日,即先公死,后事属公 (他日我若先死,请你为我料理后事) 。’遂长别。
予度岭之五年,师以予未归初服 (达观大师因为我未恢复原来的僧服,即未恢复僧籍) ,每叹曰:‘法门无人矣,若坐视法幢之摧,则绍隆三宝者,当于何处用心耶?老憨不归,则我出世一大负 (则对不起我出世之心) 。矿税不止,则我救世一大负 (则对不起我救世之心) 。传灯未续 (明代传灯录不完成) ,则我慧命一大负 (则对不起我续佛慧命之心) 。若释此三负,当不复走王舍城矣 (就不再奔走京城了) 。’
癸卯 (万历三十一年) 秋,予在曹溪,飞书 (迅速书写一信) 嘱门人之计偕者,招师入山中。报书,直云:‘舍此一具贫骨。’居无何 (没过多久) ,忽妖书事发,震动中外。时忌者 (当时忌恨达观大师的人) ,乘白简劾师 (乘机上奏弹劾达观大师) ,师竟以是罹难。
〔计偕〕举人赴京会试。 〔妖书事发〕明神宗正宫王皇后无子,恭妃生皇长子常洛,依照礼法应立为储君,但皇帝偏爱郑贵妃之子常洵,故不愿意立储,闹得满城风雨。万历三十一年(1603 年)十一月,又有人作了《续忧危竑议》一文,以传单形式在京师广为散布,一夜之间上至宫门,下至街巷,到处都有。该文说神宗是被迫立常洛为太子,太子之位堪忧,大肆批评首辅沈一贯与大学士朱赓。明神宗得知后,大为震怒,下令东厂、锦衣卫以及五城巡捕衙门立即搜捕,“务得造书主名”,“妖书案”由此而起。于是浙党沈一贯乘机诬害东林党人郭正域、沈鲤等人。达观大师也被诬陷与妖书有关联,而被捕入狱,遭严刑拷问后判死罪。 〔白简〕弹劾官员的奏章。〔师竟以是罹难〕 明末阉党专权,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南康太守吴宝秀奋起抗税,被捕下狱,其妻陈氏哀愤自尽。达观大师闻讯即赴京师护吴,触怒阉党权贵。随后,被诬与‘妖书’有关联,下狱。
先是, 上(皇上,明神宗) 手书金刚般若 (《金刚经》) ,偶汗下渍 (zì,浸湿) 纸,疑当更易,遣曹近侍质师 (质询达观大师) 。师以偈进曰:‘御汗一滴,万世津梁,无穷法藏,从此放光。’上览之,大悦。章奏逮及 (当奏章送到皇上那里) ,旨云‘着审’而已。及金吾讯鞫 (xùn jú,审讯) ,但以三负事对 (达观大师但以‘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解救憨山大师、呼吁停止矿税和完成明代传灯录这三件事,与妖书毫无干系’来回答) 。
〔金吾〕负责皇帝大臣警卫�仪仗以及�循京师�掌管治安的武职官员。
在狱,有建言侍御曹公学程问道 (在狱中时,有御史曹学程,先前以言事系狱) ,成《圜中语录》 (著有《圜(狱)中语录》) 。时执政欲死师 (这时当权者执意要判达观大师死刑) ,师闻之曰:‘世法如此,久住何为?’乃索浴罢,端坐说偈而逝。曹公 (曹学程) 闻之,急趋至,抚之曰:‘师去得好。’师复开目微笑而别。时癸卯 (万历三十一年) 十二月十七日,世寿六十有一,法腊 (亦名戒腊,即比丘受戒的年岁) 四十有奇 (有馀) 。噫!师生平行履,疑信相半 (达观大师平生交往者,疑他信他的人各占一半) 。即此末后快便一着 (生死自在) ,上下闻之,无不叹服。”
〔微笑而别〕达观大师坐化后六日,色身依旧神色不改,弟子依照其遗言将法体浮葬于京郊慈慧寺外。万历三十二年京城大水,弟子担心肉身为水所化,开龛启视。但见其端坐如生,丝毫不为大水所害,弟子于是奉龛归径山。万历四十四年,由憨山大师举行荼毗((chá pí,火化))仪式。此时虽离达观大师坐化已十三年,然其肉身丝毫不坏,宛如在世。荼毗之后,留下无数的舍利,后人于径山文殊台起塔供奉。
征于憨祖东游,侍间,所见手著出世大文字,无如云栖莲池、径山达观两塔铭。当世庙神庙间,海内得三大祖师 (莲池大师、达观大师和憨祖) 。憨祖于莲师因缘浅,于达师因缘深。半作达师塔铭,实半作己躬 (自己的) 塔铭。所关宫闱建储同,声气犯患 (思想性情、遭受灾祸) 同,宗教通会同,孔孟统一同。憨祖一东游,了结彼此三大公案。
在径山,则《示参禅切要》;在云栖,则示《念佛切要》。集两师之大成,揭三教于终古,法法圆满,未有盛于东游荼毗 (chá pí,火化) 达师,凭吊莲师之日者也。
《塔铭》末云:
“ 初,诸弟子奉师龛归径山,卜于丙辰 (万历四十四年) 十一月十九日荼毗,二十三日归灵骨,塔于大慧塔后文殊台。予始在行间 (我当时充军在行伍之间) ,闻师讣 (听到达观大师死讯) ,即欲亲往吊,因循一纪 (因为还在充军,不能够离开当地,而拖延了十二年) ,未遂本怀。顷从南岳数千里来,无意与期会,而预定祭日 (无意正好遇上达观大师荼毗预订的日子) ,盖精神感孚 (这是精神专诚所感) ,亦奇矣 (事亦奇矣) 。师后事 (达观大师的后事) ,予幸目击 (我有幸亲自参加) ,得以稍尽心焉。”
征亲见,千里祭文 (憨山大师迢迢千里来祭奠达观大师) ,开卷不爽一日 (与达观大师荼毗预订的日子一日不差) ,然犹常言,以不能拂面痛哭紫柏 (达观大师) 为恨,两师之相知心,具在神通不思议中矣。
“ 举火云:性火真空,性空真火,狭路相逢,定没处躲。恭惟紫柏尊者,达观大和尚,偶来人世,误落尘寰。赤力力,脱尽娘生布衫;光烁烁,露出本来面目。荷担正法,纯刚炼就肩头;彻底为人,生铁铸成肝胆。死生路上,直往直来;今事门头,半开半掩。六十余年,松风水月襟怀;千七百则 (公案) ,兔角龟毛柱杖。饶他末后风流 (末后快便一着) ,未免藏头露尾。撇下赃私,谁料落在憨山道人手中。今日特为人天众前,当场拈出,大众还见么?(以火把画○相云:)柱杖挑开双径云,通身涌出光明藏;珍重诸人着眼看,这回始信无遮障。”○ 征闻达师罹难时,皇太子初立,福王未就封,有投匿名书于阁部者,题曰《续忧危竑议》,言贵妃将危太子。上闻之,怒甚,发卒严捕,罗织 (造罪名加以陷害) 。沈相国鲤,郭宗伯正域,并几罹难,后磔 ( zhé ,古代把肢体分裂的酷刑) 礉生光以解 。
〔礉( hé )生光〕此人本是顺天府生员,被当作妖书案的替罪羊而凌迟处死,家属发配边疆充军。
又按:《达师遗事》云:师当讯鞫时,大金吾厉声问曰:‘妖书事,汝定知道。’师对曰:‘臣不知。’金吾曰:‘汝缘何不知。’师曰:‘臣凡僧,不知。’又问,乃述三负语 (达观大师但以‘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解救憨山大师、呼吁停止矿税和完成明代传灯录这三件事,与妖书毫无干系’来回答) ,绝无他辞。圜中临化前一日,陆五台公子澹园公,时在水曹 (官名,水部的别称) ,师与手札云:‘此间黑暗殊甚,速买琉璃灯七盏进来,以作光明胜事。’澹园如命送至,越日,师然灯 (燃) 几上,端坐说偈曰:‘一笑由来别有因,那知大块不容尘;从兹收拾娘生足,铁橛花开不待春。’
○ 又按:达师为法忘身之事非一,而创刻方册,视圜中罹难因缘,尤为可大可久。惟此方册,广法运,便参学,随人随地,悉可流通。否则,梵本庄严,帙繁价重 (卷数多,价格贵) ,通僧不通俗,遐方善信,虽闻佛名号,难见法宝只字矣。自达师开辟胜因,传播薄海 (传播到达海边) 内外,天上天下,佛法中人,无不闻知。
嘉兴郡中楞严寺,有书本经坊常住者。其刻藏缘起,在达师高足密藏公,奉慈圣太后旨,鸠工五台 (聚集工匠于五台山) 。而究竟成就,则在径山寂照化城,及吾郡楞严般若堂两地。
〔鸠工五台〕大藏经的刊刻开始于万历十七年(公元1589年)山西五台山妙德庵。但因山上环境过于苦寒,而且物资交通运输困难,募缘不易,故在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南迁至浙江径山寺寂照庵继续进行刊刻。〔径山寺〕位于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径山镇(杭州城西北约50公里处),初建于唐代。
当日达师法语,着为令曰:‘径山藏板 (径山收藏印板) ,不得发经 (不得发放印出的经本) ;楞严 (楞严寺) 发经,不得藏板。’似逆虑后来,他郡邑之妄有纷更者 (似乎预料到后来的其它郡邑有妄自纷乱变更者) 。憨祖过嘉郡时,楞严堂主茂竹公,延斋于本寺,因请开示。憨祖示语,历叙楞严 (楞严寺) 废兴,亦称茂公端雅慈忍,而勉以大法,流通无穷不朽之佛事。因于坐间,面嘱征 (当面嘱咐我,福征) 云:‘我与达大师,法门心契,休戚相关,刻藏事,即我事,此未了念也,汝幸勿忘。’嗣后 (以后) 移坊私印,纷更数番 (数番纷乱变更) 。
〔 板 〕 :印板,印书用的板片。
自癸亥 (天启三年,公元1623年) 岁,延 (延请) 江西宗派白法琮公,住持楞严 (楞严寺) ,稍有就绪。而化城僧清隐,复于丙寅丁卯 (天启丙寅年,即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天启丁卯年,即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 间,捏造变乱之说。赖白公操履方正,经理精详,不避嫌怨,终难动摇。迄今二十余年,功在楞严 (楞严寺) ,门殿像设,香积种种,圆就不小。而其莫大斡旋,尤在流通方册,长开人天眼目。九疑李先生,称‘白公为紫柏 (达观大师) 肖子,密藏 (达观大师高足密藏公) 干弟’,不虚也。即乙酉 (公元1645年) 闰六月,兵燹 ( xiǎn ,兵乱中纵火焚烧) 大乱时,白公坐镇经坊,锋刃榜掠,劫之数四,屹然不动。直以头目髓脑,捍卫竺干 (天竺) 坟典 (典籍) ,得完璧如平时,佛力法力僧力,于兹大现奇特。今白公虽自楞严,而营泉,而漏泽,而东塔,杖笠所到,靡不鼎新整饬。而经坊一大事因缘,征当从之始终,无负达、憨诸祖遗念也。
万历三十二年 ( 1604 年) 甲辰●
予五十九岁。春正月,以达师之故,通行 至按院 (京院行文通知巡按御史) ,檄 ( xí ,晓谕) 予还戍所 (令我回到谪戍之处) ,遂去 (我于是离开) 曹溪往雷州。
因忆达师云:‘楞严说七趣因果,世书无对解者 (出世间的书《楞严经》讲七趣因果,而世间的书没有相应的讲解因果的书) 。’予曰:‘春秋乃明明因果之书耳。’遂著《春秋左氏心法》。
〔七趣〕 地狱趣、饿鬼趣、畜生趣、人趣、神仙趣、天趣、阿修罗趣。趣是趣向的意思。(达观师六见。)
征:读上文云,以为予之故,又及之。此云:‘以达师之故,檄予还戍所。’盖达师磔礉生光事,在危储时,两人实一人 (因为在‘妖书案’和危及皇储之事上,憨祖与达观大师实是一人) ,两事实一事,两难实一难。故一番京院通行,又一番大危,疑是非也。而有闲心著书,更不著佛书,偏著孔书,不著他书,偏著《春秋左氏心法》者,春秋自隐桓以后,如鲁卫齐晋,专以妃匹之惑乱,致储贰之废立,国祚之衰危 (这都是妖妃惑乱,而废立皇储,致令国运衰危) 。援古况今 (引述古事来喻说今事) ,殷鉴不远 ( 前人的教训就在眼前 ) 。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左氏心法,得之孔子;祖师心法,得之佛菩萨。入世出世,义莫大乎《春秋》也。
〔《春秋》〕 鲁国的史书,记载了从鲁隐公元年(前722 年)到鲁哀公十四年(前 481 年)的历史。作为鲁国的编年史,由孔子修订而成。《春秋》经书中用于记事的语言极为简练,然而几乎每个句子都暗含褒贬之意,被后人称为“春秋笔法”。 〔左氏〕 春秋末年鲁国的左丘明。由于《春秋》一书中的文字非常简练,事件的记载很简略,于是他注解《春秋》,所写之书被称为《左传》,是中国第一部叙事详细的编年体史书。 〔《春秋左氏心法》〕憨祖 著《春秋左氏心法》,以发明因果。(详见 《梦游集 · 春秋左氏心法序》 )〔殷鉴不远〕殷:指商朝后期;鉴:镜子。指殷商子孙应以夏的灭亡为借戒。后泛指前人的教训就在眼前。
万历三十三年 ( 1605 年) 乙巳●
予六十岁。春三月,渡琼海,访东坡桄榔庵,白龙泉,求觉范禅师遗迹,不可得。
〔桄榔 (�uān� lán�) 庵〕坐落于儋州市中和镇的南郊,是苏东坡谪居儋州时住了三年的处所。宋绍圣年间,苏东坡父子初到儋州时,当地州官张中十分敬重苏东坡,让苏家父子住在官府的房子里,定期发官粮给他们。后被上司逐出,东坡父子无室可居,处境十分凄凉。当地官民都十分同情,就帮助苏东坡在城南的桄榔林建房,在众乡亲的帮助下建起了三间茅屋。虽然周围虫蚁滋生,但茅屋处在“竹身青叶海棠枝”的桄榔林中,东坡宽慰之余便将茅屋命名为“桄榔庵”寓明昌塔院,作《春秋左氏心法序》。游石山,作《琼海探奇记》,《金粟泉记》。夜登郡城,索然若无人烟者,唯城西郭,少有生气。予因谓诸子曰:‘琼城将有灾,急禳 ( ráng ,祈祷消除灾殃) 之。’人以为妄。及予渡海,方半月,地大震,城东壁连门陷,城中官舍尽倾塌。明昌塔倒,压予所居楼尽碎。予行时,郡士夫 (郡中士大夫) 苦留之,予不肯止。若不行,则予亦为灰粉矣。是时,人以为异。
因月夜渡海,观琼之胜槩 (古同“概”) ,予以为仙都,乃十洲 (大海中神仙居住的十处名山胜境) 之一云。
夏四月,制府檄予回五羊。秋七月,至曹溪。去时,祖殿已拆修造,工未止,归则完者十之六七。所负工料,将千金,毫无出。予化两内使施,尽偿之。复修五羊青门长春庵,为曹溪廨院,为六祖办供之所。〔廨( xiè )院〕禅寺行办会计、接待等事务之处所。
(制府戴公,三见。两内使,即前采使李公辈,二见。)
征:疑 (估计是) 两内使,即采使,能效忠圣母 (李太后) 者,故得于檄戍重归 (因此能够使憨山大师从充军处的雷州重新回到五羊) ,顿施偿所负祖殿工料千金,此岂募化所易致哉?内使之施,亦圣母畴昔 (往昔) 声名之缘也。
望气知灾,如宣尼商羊知雨 (例如孔子见商羊起舞便知道要下大雨) ,月晕知晴,自是通明人先几 (预先洞知细微) 本等事,非为语怪。
〔商羊〕传说中的鸟。据说,大雨前,�常屈一足起舞。前乙巳 (万历三十三年) 春三月,琼州城明昌塔倒,压所居楼尽碎,而憨师适行,自谓免于灰粉,人以为异。迨 ( dài ,等到) 后十二年丙辰 (万历四十四年) 夏,六月二十八日,嘉兴北城椿树巷,所居堂楼五间,悉倒,征 (我,福征) 压其下,得三巨梁翼而支之 (幸好三根巨�相互交叉支住没有完全倒下来) 。砖瓦大径尺余者着身 (方圆一尺多的砖瓦砸在我身上) ,如冥器中所用楮物 (就像焚化给死者的纸制器物那样轻飘飘地) ,不知击痛 (我一点也不感觉到被击痛) ,绝无伤损。出于聚砾之中 (我从瓦砾堆中钻出来) ,如一泥人,沐浴经时而净 (沐浴许久才洗干净) ,觉举动无少别。合城惊怪,以为再生中所希有 (因为不仅再生,而且毫无损伤) 。是时征 (我,福征) 早信佛法,楼倾大震时,举家咸闻有‘南无观世音菩萨’一声,彻空中也。即于七月朔 (初一) ,入径山,礼雪峤禅师,述之,雪夷然不以为异 (雪峤禅师鄙夷地以为这没有什么了不起) 。随于十一月朔,在径山,得遇憨祖,述之,祖矍然不以为常 (憨山大师大吃一惊,以为极不寻常) 。因名以福征 (因此赐名福征) ,字以梁生,而示之以偈。兹读谱中琼城碎楼语,因忆前事。祖以知几其神,从渡海免灰粉,而人以为异。征以死生有命,从灰粉中免灰粉,而心时不忘。因感而附识之。
万历三十四年 ( 1606 年) 丙午●
予六十一岁。春三月,度岭至南州,候丁右武 (等候丁右武) ,谢张相国洪阳公 (同时去感谢张洪阳相国) 。以予在难时,公居亚相 (官位次于丞相的大臣) ,知予之难始末最详,相与一时力救之,予心感焉。今公居家,故往谢。公欢然道故,集诸子,款斋于江上之闲云楼。坐中,公曰:‘人皆知憨师为大善知识耳,不知大有社稷阴功也。’众闻之,悚然问公,公言其槩 (同‘概’) ,一座动色 (在座的人都十分感动) 。时有诗六首。
回过文江,访邹给谏,留数日。至章贡,陈贰师将军留署中,病期月,有卧病诗十二首,归曹溪。至秋八月,皇长孙生,有恩赦:凡在戍老疾 (凡是被充军的人中的老、病) ,及诖 ( guà ,失误) 误者,俱听辩明释放,予在例 (我也属于这种情形) 。乃往告军门,准行勘 (准许重审) ,复之雷州道 (于是我去雷州道听候重审) ,勘明应赦 (重审结果,查明我应当赦免) ,按察司类造候题,遂开伍 (于是离开行伍,结束了充军生涯) 。
(丁右武,四见。张相国洪阳,一见。邹给谏,二见。陈贰将军,一见。皇长孙,一见。洪阳,名位,江西新建人。主泰昌定储之议,与沈相国鲤,郭宗伯正域,并有大功。)征按:洪阳公所称,大有社稷阴功,及言其槩,一座动色者,无非祈储得储,保储建储,以致触忌犯患,宫闱内外,所不可言之事,故其言若露若讳,卒不得传。憨祖以此戍始,以此赦终 (憨山大师由于祈储得储、保储建储,而遭流放充军,亦因皇储生儿子而得赦免) ,故大书特书云:‘秋八月,皇长孙生。’照前壬午书:‘八月,皇太子生。’并春秋特笔之例 (这两则都是春秋特笔之例) ,是以有《春秋左氏心法》之著也。皇太子者何?泰昌既立后之追称也 (即泰昌皇帝也) 。皇长孙者何?天启初生时之叙称也 (即天启皇帝也) 。天启,亦泰昌才人王氏所生 (天启皇帝,也就是泰昌皇帝的王才人所生) ,后谥孝端皇后。盖两王才人,相继毓 (同‘育’) 二帝也 (万历皇帝的王才女生下儿子,即后来的泰昌皇帝;泰昌皇帝的王才女生下儿子,即后来的天启皇帝) 。憨祖虽身在恩赦中,义不专为恩赦,笔直绾结 ( 系结) 台山祈嗣缘起时。 半生大关目、大公案,在‘皇长孙生’四字 (憨山大师的半生大关目、大公案,都了结在‘皇长孙生’这四个字上) 。是以知年谱前后颠末,悉春秋左氏心法也。
按:万历皇帝(在位四十八年)之后,依次是泰昌皇帝(在位一个月),天启皇帝(在位七年),崇祯皇帝(在位十七年),明朝灭。
万历元年(万历皇帝十岁,李太后二十七岁),憨山大师二十八岁,于盘山初证色空;万历三年,憨山大师三十岁,于五台山证道;万历 九年憨山大师三十六岁,于五台山建无遮会祈皇嗣; 万历二十三年,憨山大师五十岁,流放充军雷州;万历三十五年,憨山大师六十二岁,被赦免,恢复僧籍;万历四十二年(憨山大师六十九岁),李太后去世,终年六十八岁;天启三年,憨山大师七十八岁,圆寂。
万历三十五年 ( 1607 年) 丁未●
予六十二岁。春三月,予告回籍 (我被告知恢复僧籍) ,制府 (总督) 檄韶州府,安置曹溪。予住山中时,得为诸弟子说法。予幼读《老子》 (又名《道德经》) ,以文古意幽,苦艰涩。切究其旨,有所得,俗弟子请为之注,始于壬辰 (万历二十年) 。属意 (意向专注) ,每参究透彻,方落笔。苟一字有疑而不通者,决不轻放。因此用功十五年,携于行间 (携于行伍间) ,至今方完。
(制府戴公,四见。)
征按:《憨祖外纪》云:‘道德一经注,历十三年乃脱槀 (稿) 。太上 (太上老君) 语旨,盖身试之而后见,未可谓纸上陈言,无真味也。予 (憨山大师自称) 凡著经 (凡是注经) ,必是凝神入观,体契佛心,机倪 (关键要义) 忽自迸出者,方副之纸 (才写在纸上) 。若涉思议,即不中用。’
〔太上老君〕道教对老子的尊称。又称“道德天尊”,以每年农历二月十五日为老君圣诞日。
万历三十六年 ( 1608 年) 戊申●
予六十三岁。议修曹溪大殿。春二月,冯元成公,吴中人,任岭西道。因访予入山,宿,遂梦大士现身,有感。诘朝 (清晨) 入殿礼佛,至三大士 (观音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 前,见两栋摧朽,惊谓予曰:‘何不修此?’予曰:‘工大费多,力不及耳。’问曰:‘费几何?’予应以若干。公曰:‘无难也,吾试为之。’归白制府 (总督) 戴公,公曰:‘殆哉 (竟然如此) !见孺子将入井,必匍匐往救之,况佛菩萨处此危地,不动心,非夫也 (非人也) 。’乃诘所费,即以予言告。公曰:‘犹未也 (恐怕不止这么多) 。’即发南韶道往勘估计,且令请予以议之。予往,见公,公慨然欲独为鼎建。予告曰:‘若劳公家之费,恐不便。苟依法门故事 (如果按照佛门惯例) ,庶几可耳 (这样就可以办成) 。’公曰:‘奈何 (怎么办呢) ?’予请以募众为之:‘公嘱岭西道,为疏十二簿 (设置十二本募化用的簿册) ,三司道府,各置一扇 (各置一册) ,随意施舍,总会于府 (捐款汇集到制台府) ,解归于一 (统一送至寺院) ,无庸归僧 (不用僧人去募化) 。如此,则不劳而易集。’公从之,不期月 (不到一个月) 而集将千金。予躬往西粤采大木,至端州,制府留修宝月台,乃别委官采办。冬,宝月台成,予作记 (《端州宝月台记》) ,材木俱积于端江之浒 (江边) ,次第运之 (依次运回) 。
〔疏〕募化用的簿册。〔期月〕亦作‘�月’,一整月。
冬十一月初,安南 (越南) 贼破钦州,戴公请王师远讨,因核论罢。
〔因核论罢〕 冬十一月初,安南猺獞(瑶人)攻破钦州,大师以幢幡宝盖为仪仗,庄严若天人,入洞说降。于是贼退,得安定,全活钦州百万生灵(印光大师论云:“其撤採船,定民变,和(平息)钦州等大事,均以一席话而了之。非乘愿示生,救民于水火者,其孰能之?”)。戴公乃上疏奏请王师问罪,以掩钦州失守之过。由于猺贼已经退去,城池安然无恙,朝廷核查后下旨,戴公仅被罢官,而免于逮捕审讯。(岭西道冯元成,一见。制府戴公,五见。元成,名时可,号文所,华亭人,隆庆辛未进士,历浙江参政。)
征于宗镜堂,闻之侍者云:‘戴制府耀,节钺粤中九载,山、海寇贼数动,得久任无虞者,悉藉憨祖之力。是以效施曹溪,百废具举,独大殿未建,拟用铁梨木为栋梁,尽从粤西采至地,价已值三千金矣。戴公更一年在任 (倘若戴公在任再多一年) ,曹溪事业,成就不思议矣。’临罢之日,留师修宝月堂者,是时安南猺獞破钦州,事已溃败。上闻,几被逮矣。师以重名,用幢幡宝盖,入洞说降之。贼既退,得安辑 (安定) ,全活钦州百万生灵。戴公乃有请王师问罪之疏,以掩前失事,故仅核论罢,而得免于逮讯。师所以报戴兴复曹溪之功者,亦綦 (极) 大矣。然而不侈己功 (不宣扬自己的功劳) ,不彰戴失 (不彰显戴公的过失) ,直以十数字,了制府去官一案,亦春秋为贤者讳之心法,忠厚之至义也。时有《奇门指掌》一书,为戴公所乞论著。
〔节钺(yuè)〕符节和斧钺。古代授予将帅�作为加重权力的标志。〔为贤者讳〕避讳讲说贤者 的过失。
万历三十七年 ( 1609 年) 己酉●
予六十四岁。春二月,予自端州运木回,阻风于羚羊峡,游端溪,有《梦游端溪记》。木运至蒙江,予即入山,方集众经营之 (正要召集僧众搬运木材) 。时众中不肖 者数僧 (这时,众僧中曹溪南华寺原来的住持及其亲信) ,遂作孽抵牾 之 (于是造孽陷害我) ,因鼓众为乱,如叛民 (意欲夺权) 。予见而叹曰:‘此予重违佛教,乃著相之过也。’众方鼓噪,予独坐堂上,焚香诵金刚般若 (《金刚经》) ,至佛说‘四见,即非四见’,忽然大悟,遂著《金刚决疑》。稿成,众寂然。
〔四见,即非四见〕《金刚经》 原文:“世尊说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即非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是名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注释详见 《金刚经精解》 )
比 不肖者 (当那些坏人) ,不见信予心 (见我不为所动) ,乃为奸人误之 (又被奸人蒙蔽) ,益危惧 (越发恐惧) ,遂讼于按院 (巡按御史) ,准行司理 (批示由司理查办此案 ) 。
〔司理〕主管狱讼刑罚的官员予是时,飘然出山听理 (我这时,飘然出山听侯审理) ,船居于芙蓉江上者二年,资斧 已竭 (旅费用尽) 。时别驾 (州刺史的佐官) 项公楚东,抱关 (闭门居家) 于浛 ( hán ) 江,邀予往。
江行,遭风破舟。及至,复大病几死,公延医力救之。及回郡,乃卧病于旅邸,将期年。 (途中遇到大风,船破沉江,憨山大师被救起,好不容易到达项公家,又大病几死,项公请医竭力救治。及到回郡,卧病待审,将近一年。)(司理,无姓。别驾项公楚东,名桂芳,嘉兴人,各一见。)
征:授梓《金刚决疑》于楞严 (楞严寺) 经坊,计四十八牒。不知何以抢攘鼓噪中,片刻便能成稿?洵 ( xún ,实在) 得心应手,不在文字求也。
万历三十八年 ( 1610 年) 庚戌●
予六十五岁。是年,船居于江上。秋七月,直指按部至郡 (直指使者巡视来至本郡) ,访及予 (来拜访我) 。时司理闻之 (这时司理听说) ,方为理 (才开始审理我这个案子) ,返坐予罪 (反而判我有罪) 。直指大不然,驳之云:‘某 大有功于六祖者 (憨山大师是大有功于六祖的人) 。向所舍为常住计者 (此前费心尽力为本寺筹划、募款和建设) ,今 (如今) 奸僧得利,而返罪之 (反而嫁罪于憨山大师) ,是谓平等法门乎 (难道这是佛门之平等法门吗) ?’复行本道严究之 (于是又指示本地道府严加追究,务必弄个水落石出) 。
〔直指〕专管巡视�处理各地政事的官员,也称‘直指使者’。由是 (因此) 本府 ( 本地道府 ) 亲诣山中,按僧之所开状 (按照奸僧所告的状子) ,逐款审之 (逐条查对) ,尽妄言无当也 (都是没有事实依据的谎言) 。
所诬侵常住 (寺院) 八千余金,予初立常住库司清规,置有号票。凡一应 (所有一切) 钱粮收支,有监寺书记 (均由监寺记录在案) ,秋毫 (丝毫) 出入,皆执号票为据,不妄发也。至是,历年执事僧,当官研核查算,以号票为准,无分毫及予者。 (这时,历年执事僧根据号票,当着道府研核查算。结果,憨山大师分毫无染。) 时上下内外,方信予之不妄也 (才相信我说自己分毫无染是真话) ,事乃白 (被诬告之事于是大白于天下) 。
当道重怒其僧 (道府大怒,要重办奸僧) ,予力为解之。再三请予留住山中,时予心已厌倦,故力辞之。以禅堂付弟子怀愚掌之 (奸僧夺权以失败告终) ,予即飘然长往,寓五羊之长春庵。
(直指无姓,一见。○禅堂,即宝林堂。)
征:疑戴制府方罢 (刚刚被罢官) ,而不肖数僧,辄敢大发难端,此何僧乎?必曹溪旧主僧也 (必是曹溪南华寺原来的住持及其亲信) 。此所诬侵常住者,何钱粮乎?必曹溪旧规,当官收支,当官核算,积年常住钱粮也。自上台延憨祖入曹溪 (自从制府延请憨山大师入主曹溪南华寺) ,而旧僧不得主 (原来的住持就不能够再掌管寺院) ,久失侵渔之利 (久已失去侵吞寺院钱粮从中牟利的职权) ,故乘台宪知交乏人 (于是乘与憨山大师交好的制府戴耀被罢官的机会) ,构司理以翻局 (买通司理来夺权,以重新掌管南华寺) 。而几先之哲 (而有先见的哲人憨山大师) ,杜患已豫 (已经事先杜绝祸患之源) ,仓猝之孽,肆毒无虞 (所以猝然而起的祸患虽然猖狂肆毒,憨山大师却能安然无恙) 。然两年船居听理,转眼殿材归虚,此六祖缘事之大悭,幸憨祖长算之善后也。回视曩者请查内支籍冒施无稽之事,难有大小 (被诬告侵吞内库钱财之难大,被诬告侵吞寺院钱财之难小) ,解惟一法 (化解它们的唯一办法,都是‘一切收支记录在案,自己分毫无染’) 。千僧粥饭场,片席洁白地。禅堂得付 (寺院得以交付他人住持) ,去来自由 (自己重新获得自由身,闲云野鹤,飘然而去) 。曹溪公案从此了,而正未了也 (指憨山大师后来重返曹溪一事) 。
〔杜患已豫〕指憨山大师当初订立寺院库司清规,设置号票,所有一切钱粮收入和支出,都由监寺记录在案,丝毫的收入和支出,都有号票作为凭据。濒行,《勉曹溪诸弟子十首》云 :
千僧和合 (和睦同心) 似灵山,大众皈依岂等闲;不是曾蒙亲嘱付,如何得入祖师关 ?
肉身 (六祖肉身) 现在即如生,朝暮茶汤出志诚;钟鼓分明当说法,不须苦口再叮咛。
福田种子要深栽,因果如临明镜台;亲到宝山千万次,这回不可又空回。
辛勤作务莫辞劳,可想当年石坠腰;一息不来千万劫,善根不种苦难消。
〔当年石坠腰〕六祖当年腰石舂米。《六祖坛经》云: “祖(五祖)潜至碓坊,见能(惠能)腰石舂米,语曰:求道之人,为法忘躯,当如是乎!” 〔腰石舂米〕古时大量舂米时是利用杠杆原理,一头舂锤,一头人踩。惠能在腰上绑一块大石头来增加体重,对面舂锤处的配重就可以加重,这样可以提高舂米的效率。
莫教轻易过平生,如箭光阴实可惊;只恐气销三寸后,几时再到宝山行 ?
功德园林不可轻,脚跟步步要分明;莫教错落随他去,免使盲人又夜行。
寸椽片瓦众缘成,信施脂膏不可轻;切莫贪他驴粪橛,等闲换却一双睛。
信心膏血重须弥,粒米茎薪不可欺;但看披毛并戴角 (畜生) ,酬偿夙债苦泥犁 (梵语,地狱也) 。
幸生中国早离尘,身着袈裟远六亲;受用空门清净福,如何能报祖师恩?
少小能存向上心,毫芒终长到千寻;只须历尽冰霜苦,始得成材出邓林 。
〔千寻〕古以八尺为一寻。"千寻",形容极高或极长。〔邓林〕 古代神话传说中的树林,比喻荟萃之处 。
又《将之南岳留别岭南法社诸子十首》云:
一落风尘二十年,相逢须信是前缘;自从衣钵南来后,今日重拈直指禅。
底事分明在己躬,不须向外问穷通;但能触处回光照,莫被尘劳困主公。
〔底事〕此事。〔己躬〕自己躬行(自己亲自实行)。〔尘劳〕心劳尘境,是烦恼的别名。〔主公〕主人公,指自性。
大道从来绝本真,多因分别强疎亲;直须看破娘生面,方是尘中特达人。
瘴烟饮尽齿犹寒,不记从前道路难;此去万山深密处,云霞五色座中看。
廿载驱驰走瘴乡,年来不觉鬓如霜;今乘一叶扁舟去,踪迹应从万壑藏。
尘劳浪迹久和光 (和光同尘) ,只为拈提此事 (向上一路) 忙;千尺钓竿几斫尽,海天回首更茫茫。
一自归依绕法坛,时时为乞此心安;莫言别去三千里,明月中天觌面看。
时把纶竿 (钓竿) 见素心,竹枝 (竹枝词,这里指自己所作之诗词文章,乃至种种开示) 唱罢几知音;扁舟归去霜天夜,明月芦花何处寻?
寒空历历雁声孤,踪迹从今落五湖;无限烟波寄愁思,片帆天际是归途。
为法宁辞道路赊 (漫长) ,岂云瘴海是天涯?频将一滴曹溪水,灌溉西来 (达摩祖师西来) 五叶花。
〔五叶花〕禅宗自六祖慧能以后,衍成曹洞、临济、云门、沩仰、法眼五派,故称为一花五叶。
○ 前十首教宗 (前十首讲教) ,后十首宗教 (后十首说宗) ,即此是衣钵。
万历三十九年 ( 1611 年) 辛亥●
予六十六岁。春三月,居端州鼎湖山养疴 (kē,病) 。初奉赦候题,向无直指复命,故延至今。复蒙重勘明,始销 (才注销旧案) ,听自便 (得自由身) 。时诸士子 (读书人) 相依请益,遂述《大学决疑》。
征:读谱,丁酉 (万历二十五年) ,著《中庸直指》。越十五载辛亥 (万历三十九年) ,始述《大学决疑》。先《中庸》,后《大学》者,本《礼记》中庸第三十一,大学第四十二也。师在宗镜堂,面语征:‘大学尾 (尾随) 中庸之义。’征得因而成书。
万历四十年 ( 1612 年) 壬子●
予六十七岁。居长春庵,为诸弟子说《起信论》,八识 (《八识规矩颂》) ,百法 (《大乘百法明门论》) ,请述直讲。向以《法华击节》,文义联络不分,学者难会,乃著《品节》 (《法华品节通议》) 。
万历四十一年 ( 1613 年) 癸丑●
予六十八岁。为诸弟子于长春庵结夏,讲《圆觉经》,方半,即发背疽甚重,医不能治,几危。大将军汉冲王公,业 (已经) 为予治后事。时粤人梁杏山者,酒人也 (好酒之人) ,素以医疡 (yáng,疮、痈、疽、疖等的通称) 名 (著名) 。偶至,视之曰:‘甚矣,少迟,则莫救矣;幸安心,无伤也。’乃纯采草药以敷之,随手奏捷,犹如弄丸,刻期取效。至冬乃痊,予为文以谢之 (详见 《梦游集・赠良医杏山梁先生序》 ) 。
〔结夏〕又名安居,即在夏季的三个月中,僧徒们不得随便外出,以便致力于坐禅和修习佛法。〔弄丸〕一种民俗杂技。以单手或双手上下连续抛接数个弹丸,一个在手,数个滞空,递抛递接,往复不绝。
此疽,盖自初坐禅时所发,知是怨债,以诵华严告假者,每向于书写读诵华严,则窃发 (不知不觉地产生) ,随祷而止。即至粤中,已两举不成,此患在身,四十八年矣。初起时,偶忘之,且不知为疽也,遂成大疾。其怨业酬偿,盖以身试之不爽也。
十月疾愈。初与衡阳曾仪部金简,为方外友 (不涉尘世的朋友) ,向有南岳 休老之盟 (向来有南岳终老之约) ,书以十数,未能也 (却未能兑现) 。今特具书,专门人旋湛来迎 (现在他特别写信相邀,并专派门人旋湛来迎接) ,遂杖策而往,乃去粤 (于是离开广东) 。
〔仪部〕礼部郎中。〔南岳〕即衡山,位于湖南省衡阳市。初予至粤时,法性弟子相从者数十,久之渐零落,唯通炯、超逸,以风波患难疾病相从,未离左右。通岸,常往来。今将行,皆不舍,则岸 (通岸) 、逸 (超逸) 力担簦以从。携侍者福慧、广益、广成,度岭。以是年十一月,至湖东,遂以居。先是弟子福善,携侍者深光,北归探亲。至是,不数日亦追至。
〔担簦(dēng)〕背着伞,形容背负行李长途跋涉。
(王大将军汉冲,梁疡医杏山,曾仪部金简,弟子旋湛,通炯,各一见。超逸,通岸,各再见。福慧,广益,广成,深光,各一见。福善,四见。金简,名凤仪,字舜征,衡阳人,以礼部郎致仕,自号南岳山长,着《楞伽宗通》八卷)
征:观诸祖,无不云随时,亦无不云偿债。岂积生定业,即华严大法,可祷可假,而必不可逃免耶?以四十八年,数患怨疽之身,究竟成不朽肉身,乃见大法之灵验耳。憨祖往来东西南北,缁白皈依,未可更仆数。乃谱中所载,落落如晨星。即一时大名公,每不详其名字爵里。如曾公,书法略备,犹槩不书名也。
自乙未 (万历二十三年) 入粤,至此一十八年,始书去粤二字。其间,戍雷阳,入南韶,兴复曹溪南华寺,宝林堂,旦过寮,许大公案,悉以去粤二字了之。而曹溪因缘,究竟不了不去也。
征又观卢祖 (六祖) ,自黄梅,至曹溪,避难匿迹于猎人队中,一十七载,始薙 (同‘剃’) 发于菩提树下。憨祖之束发从军六载,即在曹溪,亦冠巾说法也。卢祖应韶州牧请,始与四众千二百人,据座说般若,从此光流八表 (八方之外极远的地方) ,道被寰中 (宇内) 。憨祖戍粤,得徇制台各宪之请,移锡曹溪,顿使屠门酒肆,蔚为宝坊,缁白群集,摄折互用,大鉴 (六祖) 道种,勃焉中兴也。
卢祖宝林肉身。示寂于唐中宗先天二年。迄明万历二十四年丙申,憨祖始度岭面谒卢祖。迄天启三年,肉身示寂于曹溪,又迄崇祯十六年癸未,始从五乳,再度岭启龛,密迩相对,举成数言之,恰一千年。前后煇映,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符节〕古代派遣使者或调兵时用做凭证的东西。用竹、木、玉、铜等制成,刻上文字,分成两半,一半存朝廷,一半给外任官员或出征将帅。
凡世所传,如陈亚仙、萧公子、毛赖债等语,悉从宗镜堂侍者证其讹。惟为灵通侍者戒酒事,闻之特详,访之特真,可记也。
灵通侍者,占城国太子,其父王,遣五位大臣,同太子来曹溪,请六祖往彼供养。六祖不行,太子率大臣俱立化于海滨,不归。五臣为神,显灵韶阳。众于南华寺山门外,立相公祠,旁有相公桥。太子既化,复以灵性,现身为六祖侍者,独不戒酒,六祖许之,得受付法去。有一钵留在寺,寺僧铸一铜像,侍立六祖肉身之旁。像顶有布帽,寺邻乡人,每日盛一钵酒供养之,酒即化成水。供酒后,其帽即歪。憨祖初入山,期与大众授戒。大众言,灵通侍者饮酒,我侪不合受戒 (我等不适合受戒) 。本师乃作一文,启六祖座前,先与灵通侍者戒酒,即碎其钵。启语有云:‘击碎酒器,以成法器。’灵通侍者从此不受酒供,以酒供之,帽不歪,酒不成水。
〔侪(chái)〕等辈,同类的人们。○ 又按:曾公金简著《楞伽宗通》,自叙 (自序) 云:‘与憨师莫逆,初造访牢山,后憨师入粤,道出螺川,敬以楞伽嘱,至雷阳作《笔记》 (憨祖到了雷阳作《楞伽笔记》) 。’征今见曾公《宗通》,融会三译 (融会《楞伽经》三种译本) 。斟酌《笔记》 (《楞伽笔记》) ,似憨祖至雷阳寄金简《笔记》者,专了前诺也。乃前谱中,丙申 (万历二十四年) 丁酉 (万历二十五年) 二年,有云:‘开手注楞伽。’又云:‘《楞伽笔记》成。’而其缘起,乃谓‘大行王性海,礼于江上请注’,不属金简,不知云何,岂同时两请而速成耶?
○ 以上,了曹溪中兴公案。
万历四十二年 ( 1614 年) 甲寅●
予六十九岁。予去粤时,诸弟子不能追随者,思慕之心益切。时冯生启南等,以书来延福慧,以代予座 (在南华寺代我给他们讲经说法) 。是年,即遣福善,送慧还粤。
暮春游德山礼祖 (暮春游德山院礼祖师宣鉴禅师) ,有诗四首。访冯元成公于武陵,有诗二首。会龙参知朱陵,受荣王斋,大善寺众僧请说戒。冯公与诸同道,各捐资,修昙华精舍 (作为憨山大师之弘法道场) 。
〔德山〕唐代德山院宣鉴禅师。 德山的当头棒喝闻名天下,禅林常说:德山棒临济喝,当头棒喝。〔当头棒〕德山禅师常手持一棒,神色严峻地盯着对方,弟子言语间若有迷惑、蒙蔽心性之处,必给予当头一棒,以使其猛然醒悟而不再言说。这种突然打断弟子思路,令其刹那间直接认清自己的方式,即是禅宗有名的“当头棒”。〔有诗四首〕即《德山礼祖四首》,现录一首:“师据空王令,余来愧晚年(憨山大师此时六十九岁,‘愧’是自责:早就该来礼拜祖师您)。遥瞻千载上,常见一灯悬(喻德山禅法光耀千古)。鸟语言前句,山光格外禅。手中生铁棒,刮尽野狐涎。”〔空王〕佛的尊称。佛说世界一切皆空,故称‘空王’。〔手中生铁棒〕德山手中所持是木棒,而这里说“生铁棒”是形容其棒之厉害。〔野狐涎〕迷惑人的话。
回衡阳,舟过湘潭,晤包仪甫。夏四月,还湖广。闻圣母宾天 (帝王之死) ,随建报恩道场。有恩诏,乃对灵主披剃,谢恩,还僧服。
〔穿还僧服〕大师于 万历三十五 年恢复僧籍,直到 万历四十二 年太后逝世,建报恩道场,才面对太后牌位,披剃,谢恩,穿还僧服。感恩之深,莫可言喻。
《楞严经》,自东海立意著《通议》,久蕴于怀,未暇述。今夏五月落笔,五十日稿 成。十一月,精舍就,有山居诗,时门人悟心、颛愚来省。
(圣母,十一见;冯生启南,一见;福慧,二见;福善,五见;冯元成,再见。龙参知,朱陵,荣王,包仪甫,门人悟心、颛愚,各一见。仪甫,名鸿逵,秀水人,进士,湘潭令,世信佛。)
征:观粤弟子,来延侍者福慧,代座宝林,是即复返曹溪之缘起也。对圣母灵主,乃肯披剃,谢恩,还僧服。前此恩赦,勘明,开伍,八年竟未肯容易自还僧服。究必俟圣母,始终之报恩道场,报圣母台山慈寿之恩,于报恩本寺积储因缘,尤双关切义也。非常罹难,非常报恩,非常恩诏,非常披剃,实积生积世非常关目也。
圣母者,慈圣李皇太后也,隆庆皇妃,诞神宗及潞藩。后为太后,信心喜舍,到处称佛老娘娘。明制,外戚生东宫者,止封父侯一辈,子弟仅袭锦衣。惟太后父,封宣国公,侄李成铭,嗣封武清侯,三辈不绝,兼多科甲,贵盛无比,人以为圣母事佛永世之报。
崇祯十二年,成铭长庶子国臣,与异母弟,争嗣爵家产。上 (崇祯皇帝) 怒,谓外戚世爵,本非祖制,且嫌其资厚,传议籍没,奉行者过骤 (奉行者过于苛严) ,李氏不堪 (李氏受不了) 。
〔籍没〕登记并没收家产。
忽一日,第五皇子病死,顷之复苏,对上 (崇祯皇帝) 云:‘往见太祖娘娘,现在成佛,号九莲菩萨。说武清侯产业,是我在日所赐。传与汝父 (传话给你的父亲,即崇祯皇帝) ,无罪不得抄没。国难 (明王朝的灭亡) 不远矣,汝去即来。’言毕 (第五皇子说完) ,寻卒 (顷刻即亡) 。上 (崇祯皇帝) 闻之大惊,遂听戚族处分 (于是听由他们亲族来处置‘争嗣爵家产’的纠纷) ,寝前议 (而停止之前籍没的决定) ,建九莲菩萨庙于大内 (皇宫) 之北。此著国亡之兆,更验佛法之灵。
又闻:‘圣母宾天时,嘱万历皇帝 (明神宗) ,以不得达观、憨山修建道场为遗憾,闻憨山尚在广,亟 (jí,急切) 召之归,云云。’此征 (这是我福征) 在都任军需厂时,多与内使 (太监) 同事,故得闻其槩 (概) 如此。
(按:福征撰《年谱疏》是在清朝,而听闻这些事却是他在明朝任京官之时听�使所说。)
《楞严通议》稿成,以五十日了二十七年前,戊子 (万历十六年) 在海印一案,亦似关切圣母时事也。
时有《送悟心融首座还京口》云:‘空山拟伴老余年,何意东归上法船。好待海门孤月上,话头一为老僧圆。’《讯颛愚衡公病》云:‘四大久观如泡影,病魔何处可潜踪?古人自有安闲法,只在无生一念中。’读此,可识悟、颛二公,畴昔操履本领,并可想二公同游远省缘契。○ 是岁,起南岳匡山东游因缘。
万历四十三年 ( 1615 年) 乙卯●
予七十岁。春,为众说《楞严通议》。夏四月,著《法华通议》。以虽有二节,全文尚未融贯,故重述之,亦五十日稿成。说《起信论》,纂《起信略疏》。秋七月,游南岳,登祝融 (衡山的最高峰) ,有诗。
重阳,冯公自武陵移守湖南,复招予同游方广 (指佛寺) 。回郡,公同巡道吴公生白,过访湖东,谈及楞严 (谈到《楞严通议》) ,吴公大喜,即与诸属捐资刻之。礼八十八祖道影,吴公大赞叹,乃命画士临小像册,请予各为传赞 (《八十八祖道影传赞》) 。冯公到任,未几,即请予游九疑 (即九嶷( yí )山) 。冬十月,至零陵,留过冬于愚溪。(冯公元成,三见。吴巡道生白,一见。生白,名中伟,海盐人,历官刑部侍郎。)
征:观七十岁老人,阐扬竺干 (天竺) 坟典,著议,纂疏,日不暇给,此语言文字中,水穷山尽处也。
〔坟典〕三坟﹑五典的并称,后转为古代典籍的通称。
迦文 (释迦牟尼佛) 说法四十九年,流传五千四十八部,却说不曾道一字。宣尼 (孔子) 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悉六十八岁后,七十三岁前,数年间事。忘食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究竟说‘予欲无言,天何言哉’!至如初祖楞伽四卷,六祖金刚一卷,是有言,是无言,是棒是喝,是同是异?吾师乎,吾师乎!于是有感。
〔予欲无言,天何言哉〕 《论语》 云:“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译文:孔子说:“我想不说话了。”子贡说:“您如果不说话,那我们这些学生传述什么呢?”孔子说:“天说什么话了吗?四季照样运行,万物照样生长,天说什么话了吗?”)
万历四十四年 ( 1616 年) 丙辰●
予七十一岁。春正月,归自零陵。初达观禅师入灭之次年,予弟子大义,请灵龛回南,缁白弟子,奉供于径山之寂照庵,今一纪矣 (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了) 。予难忘法门之义,向欲亲往一吊,故香亦未遣也。适闻葬期,必欲一往。且金沙有东禅之迎 (且有金沙东禅寺来迎请我) ,遂乘兴而往。将行,花药寺众僧请斋,为续法系。过梅雪堂,吊逊庵宗师。
夏四月,离湖东, 有《去南岳解嘲诗》。 端午,至武昌,礼大佛,游九峰,礼无念禅师塔。六月,至浔阳,游东林,有怀古诗。登匡庐 (即江西省的庐山,相传殷周之际,有匡俗兄弟七人结庐于此,故称‘匡庐’) ,吊彻空禅师。避暑金竹坪,注《肇论》。因见其山幽胜,有归隐之意,遍览诸胜。
七月,游归宗 (归宗寺,位于江西庐山脚下) ,登金轮峰,礼舍利塔,有诗。适有僧某者,以五乳 (五乳峰) 相送为静室。及予登览,观其地不广,其境颇幽,遂受之。时江州孝廉邢来慈,愿为布金檀越,即捐资五十金,为予买山,故遂 (于是实现) 予投老 之意焉。适浮梁陈赤石大参闻予至,亦至山相访。闻予有意匡山 (听说我有终老庐山之意) ,发愿为护法。〔投老〕告老,退休。
秋八月,出山,至黄梅 (今湖北省黄梅县) ,礼四、五祖 (四祖道信、五祖弘忍) 。访汪司马公,入紫云山,留旬日。汪公愿作匡山建造檀越,拉荆国主,袁使君等,为七贤社别去。桐城访吴观我太史,吴本如中丞,欲建庵以留 (他们想建庵留我住在那里) 。游浮山,有歌。截江,登九华。十月初,抵金沙东禅寺,晤于王孙氏诸君。
顷,出金沙,即之双径 (即向双径而去) 。过曲阿,令尹东里王公,问法于观音山。蒋墅贺氏,迎于家之别业,留数日,备舟送之。过梁溪,游惠山,仪部景逸高公诸君,斋于邹氏园。娄东王孝廉,张九复诸居士,迎于关上,舍其家 (住在他家) ,礼请法要。过吴江,晤周沈诸公于接待院。石门颜生生居士,候迎于淞陵,迎过其家,备斋资以随行。
长至 (冬至,这里指冬至那个月,即农历十一月份) 月望 (旧历每月十五日;“长至月望”即十一月十五日) ,至寂照庵。十九日 (十一月十九日) ,为达观师作荼毗 (火化) 佛事。时大师弟子,缁素俱集,予先为文以祭之。预定是日,无爽。二十五日,手拾灵骨,藏于文殊台。弟子法铠,随建塔,予为塔上之铭,以尽生平法门之义焉。
〔长至〕冬至。由于自冬至后日渐长,故称。
遂留山中度岁 (过年) ,为禅堂衲子小参,有《参禅切要》。铠公 (法铠) 请益相宗,为述《性相通说》。诸请益者,各为说法语,作《担板汉歌》 (详见 《担板汉歌注释》 ) 。吴门居士朱白民、王芥庵,朝夕聚谈,法喜为乐。时虞山钱受之太史、严 天池中翰,以书见招。武林金中丞、虞吏部,诸缙绅,皆具书来迎 (都写信来迎请) ,时以岁暮未应 (此时年终天寒,故未答应) 。
〔小参〕登堂说法为大参,定时以外的说法为小参。(达观师,七见。弟子大义,逊庵宗师,无念禅师,各一见。彻空师,三见。孝廉邢来慈,浮梁陈赤石大参,汪司马,无号。荆国主,袁使君,无号。吴观我太史,吴本如中丞,金沙于,王孙,诸君,曲阿贺氏,并无号。王东里令尹,高景逸仪部,娄东王孝廉,无号。张九复诸居士,吴江周沈诸公,并无号。石门颜生生,达师弟子法铠,吴门居士,朱白民,王芥庵,虞山钱受之太史,严天池中翰,金中丞,虞吏部,并无号,各一见。赤石,名大绶。历太仆卿。汪司马,号静峰,黄梅人,历官密云总制。袁使君,即后南康郡守袁公九济。观我,名应宾,本如,名用先,并桐城。王东里,名志道,泉州人,历官都御史。景逸名攀龙,无锡人,历官左都御史。白民,名鹭,苏州人,以写竹名。芥庵,名在公,字孟夙,昆山人,以孝廉为令,寻弃官去。受之,名谦益,常熟人,历官大宗伯。天池,名讷,常熟人。金中丞,名学曾,号省吾。虞吏部,名淳熙,号德园,并钱塘人。德园,作东游集序。)
征按:是年 (万历四十四年丙辰,公元 1616 年) ,前半谱,五乳峰法云寺缘起。后半谱,金沙、曲阿、吴门、武林,一时善信法侣。
征得皈依本师,命名福征 (这是本疏作者福征皈依憨祖之年) ,命字梁生,成《东游集缘起》也。
全谱中,大关目处,在最先礼初祖,次礼六祖,兹礼四祖五祖,一一随时机缘,觌面印证,肉身嗣祖,奇矣伟矣。
本师 (憨山大师) 至双径寂照庵时,征寓西湖聊斋读书。以大楼倒塌,三梁翼护,再生因缘,急走径山谒雪峤禅师。于向筑千指庵中,强之躬导顶礼《梁皇宝忏》七日竟,遽得轻安。矢志精进,在山未归。恰于寂照庵,得遇本师上山荼毗达观大师,正启南岳所缄祭章,刻期无爽之日也。
颜生生,桐乡县人,居石门,征同年 (同榜考上举人 ) ,开美名俊彦之尊人 (父亲) 。一夕,预梦伽蓝神,命迎宾头卢 (十六罗汉中之第一宾头卢尊者,这十六大阿罗汉,受佛之命,永住此世,以济度众生) 。见有坐中堂正席者,旁列侍坐,并一时名宿 (素有名望的人) ,法律宗师,畴昔所识认者,咸在,遂惊而觉。越日 (第二天) ,闻本师 (憨山大师) 东来,命舟往迎于淞陵,历双径,云栖,湖上诸山。所在,同征随侍最久,命名福坚。后本师还,过石门,生生 (颜生生) 延至家中,有梨园 (戏院) ,本师命演《拜月亭》。
设大供,先择侍从受具戒 (具足戒) 者,始得与席,余悉禁止。一时列坐,有巢松,一雨,智河,闻谷,古德,佛石,德宗,心宗,玄津,某某诸名宿。生生席中与征言此,了了分明 (颜生生在席中与与我,福征,清清楚楚地讲道) ,梦宾头卢日,所目击人景也 (今日大供之人、景,与他那日梦见宾头卢尊者时所看到的人、景相同) 。
越日,征在法舟启问:‘看戏不碍戒律否?’本师叹曰:‘ 大(古通‘太’)难 说。他人一日不犯戒,一日是不犯戒。我日日不犯戒,日日是犯戒。’征闻之,不觉倾心丧胆,迄今言犹在耳也。
《参禅切要》,《担板汉歌》,并在径山大殿,为大众普说。诸方相传,《担板汉歌》为雪峤宗师而作,则大讹。雪师特立峭耸,与名禅诸公多不谐,独本师 (憨山大师) ,相与无闲 (通‘间’) 。本师为作《雪峤山主真赞》,《千指庵六妙铭》。濒行,又受雪师铁如意之供,而为之铭,具在《东游集》中,读之可识其契遇机缘矣。因录《担板汉歌》,以析法门疑义。○ 《担板汉歌并引》云:
径山法窟,自大慧中兴临济之道,相续慧命,代不乏人。近来禅门寥落,绝响久矣。顷,一时参究之士,坐满山中。至有一念瞥地 (见性) ,当体现前,得大自在者。惜乎坐在洁白地上,不肯放舍,以为奇特,不知反成法碍也,教中名为所知障。所以古德云:“直饶做到 (就算你做到) ‘寒潭皎月,静夜钟声,随叩击以无亏,触波澜而不散’,犹是生死岸头事。”所谓荆棘林中下脚易,月明帘下转身难。名抱守竿头,静沈死水。尚不许坐住,况有未到瞥地,偶得电光三昧,便以为得,弄识神影子者乎?此参禅得少为足,古今之通病也。恐落世谛流布,疑误多人。有请益者,乃笑为担板汉歌以示之。
〔担板汉〕禅林用语。本指背扛木板之人力夫,以其仅能见前方,而不能见左右,故禅门用来比喻见解偏执而不能融通全体之人。本文是指那些参禅得少为足者,他们做到‘一归于无’便以为究竟,误将化城当宝所。这执著于‘一归于无’犹如背扛木板,只看得见一个方面,而不知整体。所以歌中说道: “惜乎坐在洁白地上(停滞在一归于无的境界),不肯放舍,以为奇特,不知反成法碍也。”“我劝君,不要担(不要执著于‘一归于无’的境界)。”〔 化城〕幻化之城郭。出自《法华经》中的化城喻。化城喻言:一切众生成佛之所为宝所,然而到此宝所,路途艰险遥远。佛恐行人疲倦退却,于是在中途变出一座城郭,使他们暂得止息,蓄养精力,然后直奔宝所。佛欲使一切众生证得佛果,然而由于众生心怯力弱,不堪承担,故先说小乘涅槃,使他们得此涅槃,暂为止息,由此更发大心,进趋大乘涅槃(佛果)之真实宝所。(注释详见 《担板汉歌注》 )
担板汉,担板汉,如何被他苦相赚 ?
只图肩上轻,不顾脚跟绊。
纵饶担到未生前,早已被他遮一半。
这片板,项上枷,浑身骨肉都属他。
若不快便早抛却,百千万劫真怨家。
坐也累,行也累,明明障碍何不会 ?
只为当初错认真,清门静户生妖魅。
开眼见,闭眼见,白日太虚生闪电。
乾闼婆城影现空,痴儿认作天宫殿。
要得轻,须放下,臭死虾蟆争甚价?
乌豆将来换眼睛,鱼目应须辨真假。
有条路,最好行,坦坦荡荡如天平。
但不留恋傍花柳,管取他年入帝京。
舍身命,如大地,牛马驼驴不须避。
果能一掷过须弥,剑树刀山如儿戏。
若爱他,被他害,累赘多因费管带。
一朝打破琉璃瓶,大地山河都粉碎。
我劝君,不要担,髑髅有汗当下干。
分身散影百千亿,从今不入死门关。
○ 又按:本师年谱,所自叙者,止笔其纲,不遑详笔其目。征所述疏,亦止得见闻之什一 (十分之一) ,而遗其什九。即如是年所笔‘愿作匡山建造檀越’,明年复笔‘业先具资为修静室之汪公,如许檀信宰官’,止称汪司马,而不详名氏,复不详里居。向阅之,疑谓即前汪司马伯玉,而历年久远,楚 (湖北) 、歙 ( xī ,安徽) 地隔,正所未解。比见本师法属融澄法师,乃知为居黄梅,官总制之静峰公。则其他皈依善信之遗漏,固指不胜屈矣。
又如是岁,至匡庐金竹坪时,有‘遍览诸胜’四字,所该括含摄道场事迹,不知几许。即如九江有石门远公道场,为本师经月卓锡说法之地,其命为住持者,即融澄公也。初为休宁诸生,俗姓程,名可裕,与毕居士贯之,同读书石门。一见本师,即弃家,皈依祝发,命法名广舍,随命住持石门道场。后本师在五乳,屡寄手札,嘱之料理石门诸务,开示谆切,此为目前最亲法嗣,而谱中不遑 (无暇) 载也。
一日融公,同邵子石生,携本师亲笔种种,过雨花台偶偕居,焚香展诵,因书以识之。又一日,有绍玄师,法名慈义者,从江阴来见访,为知微师法孙,慈门师法嗣,曾住法云,后住浔阳一钵禅林,又兴武昌洪山修静寺。兵乱中,所至掩骼,两建水陆道场。本江阴陆氏子,改革后,还里,现兴万佛禅林。自言所度弟子,仁达、量明等甚多,然于本师未及亲炙也。
本师所最肯许上首弟子,无如知微师,名福善者。始则吉凶同患,六见本师临化年谱,终则奔走扶龛,详笔本师后事因缘,是为五乳肖子。
又如虚中师,名广益者,宝林会上,亲证涅槃,启请垂足,遗言传示,历历有据,是为曹溪干孙。
今知微师玄孙,仁锡,号明记者,学法长干。虚中师有徒慈任,号坚如者,住持栖霞。是亦征于乱后,奉假白门故都,相与机缘会逢,成就年谱疏述者也。就中后事因缘,闻之宽居,名广用者,特详而确。后来纷纷之说,举不足凭,不敢妄笔。惜其遽寂栖霞,不及见年谱疏述之成耳。
〔白门〕南京的别名。
宽居,实知微之嗣,即明记之祖也。又一时,往还祖堂报恩。因灵峰素公说法时得相见者,有怀白师,名恒道,曾住法云二载余,亲近本师,从受大戒。又祖堂监院湛持,名修如者,为雪浪大师孙,本师所屡念恩兄之嫡嗣也。以上诸公,与灵峰素公,并有甚深法缘,例得书识法系之后。
〔灵峰素公〕即灵峰素华公,亦即灵��益大师(1599年-1655年),俗姓钟,字智旭,又字素华,号�益。○ 征:自是岁皈依后,凡随侍关切事,始称本师。初奉供法影于药山龙树坛,后奉供于雨花台偶偕居,则觉浪和尚说法三藏堂时,特率群侍礼足主席者也。兹素公复说法三藏堂,得藉商略,圆成谱疏胜事,载悉缘起。
○ 素公 (藕益大师) ,钟姓,少居苏门,业儒,笃信宣尼 (孔子) ,时见梦寐。年十七,阅莲师 (莲池大师)著 述,始省净土。二十二岁时,雪岭峻师,以观颂旨钥,得契本师,往参匡山,因附瓣香问法。本师《示钟居士偈》云:‘西方只在自心头,烦恼空时妄想休;便见弥陀真面目,元从苦海泛慈舟。’越二载,即依雪师,弃家祝发。从此,迄本师示寂,四感梦缘。今弘演台宗,指归净土,征所目击法乳也。
〔四感梦缘〕 �益大师 四次梦见憨山大师。�益大师《(憨祖)年谱述疏偈并序》云:“辛卯(1651年)春,幻游长干,复见谭埽庵(福征)所述疏憨翁年谱。......因思壬戌(1622年,�益大师二十四岁),智旭初出家时, 三梦憨翁 。癸亥年(1623年)冬,将入寂时(憨山大师将入寂时), 又复示梦 (又复示梦于我),并是慈悲真实加被,岂偶然哉!”〔法乳〕长养人们的慧命者
万历四十五年 ( 1617 年) 丁巳●
予七十二岁。春正月元旦,为众说戒。下双径,吊云栖 (吊念莲池大师) ,时缁白弟子千余人,久候于山中,留二旬。每夜小参、问法,各各欢喜,发挥莲池大师生平密行。弟子闻之,至有悲泣,谓予发其人所不知者,乃请作塔铭 (详见 《莲池大师塔铭注释》 一文) 。
出山时,玄津法师,谭生孟恂 (即福征,本疏后文云:‘时征年二十有七,同玄津法师上径山,延请湖南净慈开堂’) ,同郡中诸缙绅居士,留请净慈宗镜堂,日绕数千指 (一人十指;千指,形容人多) ,为说大戒,作《宗镜堂记》 (《西湖净慈寺宗镜堂记》) 。时诸方名德,俱集于湖上,偕谭生 (福征) 问法,各申诘难。时谓东南法会之最胜者,昔所未见也。
〔谭孟恂〕谭贞默(1590-1665年),字孟恂,号埽庵,又号道一居士、髯道人等;法号福征,字梁生,浙江嘉兴人。
乃游灵隐,三竺,西山,诸名胜,赞扬放生三池,乃行。时城中宰官居士,具舟放生,饯别湖上,且具状,请留云栖,乃有三年之约。
过槜 (zuì) 李,岳石帆仪部,项楚东别驾,乃予旧知,晤于楞严禅院。适麟溪沈旅泊,迎过其家,座中,忽询先大师云谷和尚 (云谷大师) 塔,不知何许 (不知在何处) 。居士即告曰:‘近近,栖真里许耳。’予大喜,是暮即过其寺,礼先师塔。见寺最幽胜,而塔院颇荒寂,予凄然久之。恨行匆匆,不能料理,敬托沈君代为之缉。且嘱置长生田,以赡香灯 (以供给香灯之费用) 。凡一往所经,随手之作,玄津壑公,谭生孟恂,汇为四卷,刻之,名《东游集》。
按:憨山大师《东游集》,只闻其名,未见其书,遍寻不得。如果哪位大德有幸见到,务请在网上发表,功德无量。
回至吴门,巢松、一雨两法师,请入花山,游天池,玄墓,铁山,诸名胜。寒山赵凡夫,文文起,姚孟长,徐仲容,徐清之诸公,问道于观音山。冯元成、申玄渚二宰官,驾于家。将行,弟子洞闻,汉月,钱太史,王季和,瞿完初,迎至常熟,遂至虞山信宿 (连宿两夜) 。拂水太史送至曲阿,贺知忍父子侄,候于奔牛之三里庵,请留园中结夏,力辞之。
归山,贺知忍居士,以《八十八祖道影》送予,乃高士丁云鹏笔,予遂受之。送至京口,受三山缁白 (僧俗) 斋,于大彻堂,为众说戒。
罢,即扬帆返匡山。以五月一日过白下,江上一宿,见一二故人。五日至芜湖,缮部刘玉受,督关,因款留,请作《异梦说》。崔吏部鹤楼,追唔于江上。以五月十六日,舟次星渚,抵归宗,寓居。时汪司马,业先具资,为予修静室。六月十五日,即命弟子福善,经营五乳开工,于十月始成一室,乃得安居。
(云栖莲池大师,玄津法师,谭生孟恂,项别驾楚东,各再见。岳石帆仪部,麟溪沈旅泊,各一见。云谷和尚,三见。巢松,一雨,两法师,寒山赵凡夫,文文起,姚孟长,徐仲容,徐清之,各一见。冯元成,四见。申玄渚,洞闻,汉月,二师,各一见。钱太史受之,再见。王季和,瞿完初,贺居士知忍父子,刘缮部玉受,崔吏部鹤楼,各一见。汪司马,即前静峰,再见。弟子福善,六见。玄津法师。名大壑,雪浪大师弟子,即净慈宗镜堂住持,与征同事。石帆,名元声,嘉兴人,历官少司马。凡夫,名宧光,以草篆名。文起,名震孟,状元拜相。孟长,名希孟,官宫坊。清之,名溶,文华中书玄渚,名用懋,历官冢宰。以上,并苏州府城人。季和,名宇春,完初,名纯仁,并名士,常熟人。玉受,名锡玄,苏州人,历官大参。)
征按:大明一代,法门大和尚,在万历同时应现,声名洋溢者,无如云栖莲池,紫柏达观,曹溪憨山,为一时天下三大老。其以肉身嗣六祖者,则特在本师耳。本师以七旬老宿,一东游,而云栖、紫柏两塔铭,立传不朽。祭文像赞,累牍辉煌,如三大老团圝 (tuán luán,团聚) 聚话。而征得周旋杖履之下,斯亦生平奇遘 (gòu,相遇) ,宿世良因矣。
〔杖履〕对老者�尊者的敬称。
征所手录东游集中,《示参禅切要》,在径山法堂说;《示念佛切要》,在云栖法堂说;《示持准提 (准提咒) 切要》,在净慈宗镜堂说。而西来西往,持明秘密之种种法门,得此三示,无遗蕴矣。
〔持明〕 明是陀罗尼的别名,持明就是受持真言的意思。
达师为本师生平第一法契,每以不得拂面痛哭为恨,东游缘起,特为了此第一大公案。
莲师五台之契,在四十一年前。云谷师坐禅天界之缘,在最初五十二年前。又两大公案,并于东游半载中了之。
吊云栖日,缁白千众,款留山中,不允所请。写像留供,以期后来,乞自为赞。所称闻莲师密行,至有悲泣者,云栖弟子宋公化卿也。周旋宗镜堂许久,而谱中略失姓氏,盖一时法缘纷遝 ( tà ,通‘沓’) ,光明不能隙数也。因思全谱所历,自金陵报恩,至西湖净慈,地之相去若干里,时之相后若干岁。所列一生皈依缁白名德,不过千百中存一二。而其间语意,自有深属,明眼人,自能勘取。
○ 谱中所云玄津法师,谭生孟恂,同郡中诸缙绅居士,留请净慈宗镜堂,日绕数千指,为说大戒,及游灵隐,三竺,西山,诸名胜,此不过百日间事耳。时以圣母恩师 (当时由于李太后加恩憨祖) ,弘法罹难,戍久生还,实大声洪。自地方巡抚总镇,以至府县大小各官,及四方善信,宰官居士,法律宗 (净宗、律宗、禅宗) 三门耆宿后生,靡不毕集武林 (旧时杭州的别称,以武林山得名) ,直是一日千载。〔耆宿(qí)〕年老资深德高望重的人。
其时,首倡延请云栖 (首先倡导延请憨山大师到云栖) ,旋至南屏净慈者,仁和令周季、侯宗建,及本里金巡抚省吾,虞吏部德园,葛学宪屺瞻,闻孝廉启祥,宋官生化卿,严文学印持,邹文学孟阳,某某诸檀信也。整理监院清规,干办供众各务者,玄津壑法师也。初则属笔延请,继则步趋将命,知宾书记。晨灯 (早晚) 执役者,征实终始本师,东游三吴间,一大公案也。
尔时,日侍左右 (我,福征,每天侍立在憨山大师左右) ,无日不凛凛在龙天神鬼中。见本师随行,曾无麈拂杖锡之具,玉容光皙,暑月无汗,晨夕盥沐,器水彻清。坐必双趺,不烦手展。合眼即入定,开眼即出定,日际灯边,行住坐卧。一闻启请,眼光如电,眶无纤缁,不烦手拭。自罹难后 (自从罹难遭受严刑拷打后受伤腿残) ,足艰于步,不堪久立,数武必掖 (yè,走几步都要人扶) ,百步必舆 (百步以上就必须坐轿) 。有善信舁 (yú,抬) 从四人 (有虔诚的佛弟子四人专为憨山大师抬轿) ,两自曹溪 (两次去曹溪) ,两自南岳,舍身服役数千里,经年 (长年) 不去。
本师自乙未 (万历二十三年) 冬十月得旨戍粤 (充军雷州) 之日,即留须发,修髯径尺,冠巾说法,越十二载。至丙午 (万历三十四年) 秋八月,已遇皇太孙生,恩赦开伍 (离开行伍) ,尚未披剃。又九载,至甲寅 (万历四十二年) 去粤,夏四月至湖东,闻圣母宾天 (听到李太后去世) ,乃建报恩道场,奉恩诏 (奉圣旨) ,对灵主披剃,易僧服。前此在粤不披剃者,已历二十年。自披剃至丙辰 (万历四十四年) 冬十一月,东游双径之日,征得见本师圆相 (僧相) 时,披剃止越三载,未久也。
(憨山大师) 上堂说法,启口数千百言,不吃一字,如洪钟发响,堂外悉闻。提笔作开示语,不更趺坐之常 (仍然是双趺坐) ,申楮 (写在纸上) 数千百字,笔无留行 (笔不停挥) 。侍者传录 (传抄) ,疲于奔命,日不暇给也 (来不及做完) 。左手时转数珠,右手时握白竹骨折叠扇一柄,冬夏不去手,举而不摇,合而不开。遇有人天三界大指麾事,当案一击,靡不呼应。竹篦拄杖,棒喝交驰,不足当一扇之机用。能使邪魔退听,疾于雷霆。征就道力神通所至 (我,福征,就憨山大师显发道力神通之事) ,目击百端 (亲眼所见就有百桩之多) ,略记其大。
〔楮(chǔ)〕纸的代称。
在宗镜堂,一日方升座,两僧夹扶一僧,历阶而上,颠狂不止。其两道友,乞本师引救云:‘此僧持大悲咒五年,素无败行,不知何故着魔至此。’本师曰:‘此病可医。’即命侍者,于堂中遍询,得习持《秽迹金刚神咒》者三人来前。本师因于座间先自持,令习者传教之 (令习持《秽迹金刚神咒》者教颠僧持诵) 。初传不省 (初教时颠僧不省人事) ,本师以扇于案上震威一击,提授一句,传之,便应声如响。习者因逐句传竟,颠僧如梦斯觉,顶礼而退。本师令入香积寮 (佛门办造饮食的地方) ,如无恙也。是日在座者,有本省吴方伯行可仁和令周季、侯宗建、楚学宪、葛 圮 ( pǐ ) 瞻寅亮一辈,向未深信,至此神色为变,大众翕然 (一致称颂) 。
又一日,有一僧来礼拜。未起,本师击扇喝曰:‘杀人贼,见我作么?’知事作急趁出 (知事急忙将他赶出去) 。僧无语去,众愕视不解。翼日 (次日) ,闻以盗被获。此类神通,不可枚举。
飞锡 (憨山大师游历各处) 两月,每日必有施主作百金斋供,净慈大锅煮米十石。自住及行,无日不举火也。至嘉兴日,大众迎入金明寺禅堂。本师命征,闻之旧契 (将憨山大师的到来告知旧交) ,岳司马石帆,项别驾楚东,二公并来谒晤。楚东奉檄洭 (kuāng) 州时 (楚东在�州做官时) ,与本师盘桓殷至,医药周旋,了结司理一时魔案,本师深德之。一时往还,法语手札最多。
〔奉檄〕接到委任官职的通知。石帆,惯以禅喜作戏论,向在仪部时,值本师弘法罹难,抗言救之。至是,相见甚欢。坐甫定,寒温未毕,岳即问曰:‘适疑素富贵四句 (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 ’,大师作么解?’本师应曰:‘素是张白纸,画个纱帽,便做个纱帽;画个乞儿,便做个乞儿。’盖明朝,称仕宦人为纱帽也。大笑,有顷别去。
〔《中庸》曰:“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处于富贵的地位,就做富贵人应该做的事;处于贫贱的状况,就做贫贱应该做的事。岳石帆是进士出身,岂有这四句都不懂,他问的是更深层的哲学含义。于是憨山大师诙谐地道破富贵贫贱如演戏,全场会心大笑。
时,斋毕,列烛茶话小参,堂门已闭。忽有持挺棰 (水火棍) 人,叫呼门外者。或识为粮衙钱皂隶,以为醉颠也,逐之不去,声愈厉,杂出佛语云:‘今日活菩萨降临,我应超度,勿得拦阻。’征异其言,闻之本师 (禀报憨山大师) 。本师曰:‘可呼之进。’
〔水火棍〕旧时衙门差役所使用的上黑下红�上圆下略扁的木棍。〔皂隶〕衙门里的差役。进则合掌礼拜,具佛子威仪,众咸目之 (众人都盯着他) 。双膝着地,作佛子礼。鬼语云:‘他是钱大的附身,名仲曰仁,托体求度的 (附体钱大来求憨山大师超度的) 。弟子生前持长斋,修净土八载,今亡期当五七,不到阴府 (不愿到阴府) ,合生西天 (应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望菩萨慈悲指引。’伏地涕泪,悲泣不已。
本师为呼侍者中,专习念佛耆宿 (年老资深德高望重的人) 六人侍立,亲为展数珠。即命与一数珠,念千声佛,托鬼身即能念 (并叫给附身一串念珠,令念千声佛号,这附身即能跟随着念佛) 。一堂大众,肃然无声。念佛竟,随与演 (随即与他演说) 《蒙山施食》文,至‘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举扇击案疾呼曰:‘速得解脱。’彼 (附身) 即应声曰:‘解脱竟。’三呼三应,捷于影响。仍起,具佛子威仪,称谢往生净土 (称谢已得度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东西礼大众云:‘各各努力,龙华会上相逢。’
〔蒙山施食〕宋代住在四川蒙山的不动法师所创立的仪轨,作法布施饿鬼,以解除他们的痛苦,并祈愿他们往生善道得解脱。〔龙华会〕弥勒菩萨今在兜率天内院,将来下降人间成佛,在华林园龙华树下开法会,普度人天,叫做“龙华会”。
时及更余,大众在堂未散,有涕泣者,叹息者,甚有窃笑者,有訾 议( zǐ ,非议) 者 ,本师处之宴如 (泰然) 也。例必登舆还舟 (憨山大师照例坐轿,回到所住宿的船上) ,彼即随舆,送至临崖,顶礼谢讫,仍还禅堂门口 (附身便跟随着轿子,送至岸边。顶礼谢毕,然后仍回到禅堂门口) ,作‘谢钱老官,赖托得度’语,扑地而醒,则依然钱皂隶故态也。
旁人因言:‘曰仁,乃隔河仲庠 (xiáng) 士,名闻韶之父 (旁观知情的人说:‘仲曰仁是仲闻韶秀才的父亲。’) ,生前修净土甚虔,宜有此感应。征应曰:‘此吾壁经社友,仲圣孚也 (我,福征,应声说道:‘这秀才就是我壁经社的社友仲圣孚。’按:闻韶是名,圣孚是字。古人朋友之间是以字相称,而不直呼其名) 。’即同善信数人往叩门 (去叩仲圣孚的家门) ,拉过法舟礼谢 (拉他到憨山大师船上去礼谢) 。乃知是日 (才知道这一天) ,亡人正值五七丧期,钱皂隶以催粮入其灵座前,乘醉引魂得度也。后科辛酉 (后来天启元年科举) ,圣孚举于乡矣 (仲圣孚乡试考中举人) 。
是日,有戚友 (既是我的亲戚又是我的朋友) 许泰惟居士者,素信佛,见本师神感,延至家,为父宪副公设灵,叩求说法。本师语语悉开示以平生阴事 (憨山大师句句开示都是他父亲不可告人的事情) ,闻者慑服。
一二日间,相传活菩萨,诵声奔走,郡城父老,儿童妇女,延领若狂。征随侍,至栖真礼云谷和尚塔,还备舆盖威仪,至东塔,俾大众渴仰者,得一瞻礼。
俄而缁白坌 (bèn,聚积) 集,自山门及方丈,肩摩踵接,一时长堤广坛,竟无容足处。因与岳石帆先生商,为本师前导,拾级登塔,随楗塔门。本师躯伟,仅得奉掖至第二层南栏,四众望见,罗拜顶礼,起伏覆地,蒸如云烟,黑暮乃散。然灯入方丈,升座说法,略示数语竟,即斋。斋竟,旋即登舟,捧香布果饵来献者,舟为之压。时东塔堂主,为静休师。越日,楞严请斋。时,堂主为茂林师。历览经坊 (刻印佛经的作坊) ,备询规制,因专嘱征以刻藏 (刻印藏经) 事,娓娓不置 (连续不停) 。是日城中随喜男女,亦复填涌。又越日,而舟渡淞陵矣。
○ 又谱中所云:‘诸方名德俱集湖上,偕谭生 (福征) 问法,东南法会之盛,昔所未见。’又云:‘凡一往所经,随手之作,玄津壑公,谭生孟恂 (福征) ,汇为四卷,刻之,名《东游集》。’此本师于涅槃会上,垂足示意,嘱语殷勤,即特出‘偕’之一字,直以东游胜因,归征一身,通谱中,未见有此许可之笔也。
征少时,从先太仆凡同公,命字孟恂。嗣后身在堂楼倾倒之下,翻藉三梁翼之而免,恰于是岁得遇本师,命法字曰梁生,后又自号埽庵,人遂不复知有孟恂矣。本师所示梁生 (福征) 偈云:‘屋梁倒塌压谭生,谭生被压何不死?梁若到身身即碎,身若到梁梁不避。两者既到何不干?试问不干之所以。目前幻境不比梁,谭生何苦先惶慞?若要不惶慞,看逼狗跳墙 (横下一条心破生死关) 。’此初见时开示语。嗣有示持准提锥劄 (zhā,“扎”) 谆切诸法语,并载东游集中。
因念当日,自双径,云栖,延留净慈宗镜开堂,因游历湖上,灵隐,天竺,诸山,及槜李,金明,东塔,大现光明。度阅淞陵,吴门,直抵金沙东禅,礼足而别。自春徂夏,晨灯侍从,靡有闲日。临放舟时,本师手抚征背,笑而言曰:‘身后事,乃嘱汝。’此二十七岁时事也。征于本师,不减婴儿之恋乳。本师于征,不异慈母之字孩。
尔时,先严在朝 (那时时候,父亲在朝为官) ,先慈在侍 (母亲需要我在家侍候) ,本师先几早见,预示以立身涉世未了因缘 (指福征中进士、做官等事) ,力止从游五乳 (坚决阻止我跟随他出家去五乳寺) 。然瞻依梦寐 (然而我日日夜夜瞻仰依恃之心) ,未尝须臾忘也。〔先严〕亡父。〔先慈〕亡母。
别后迄今,行年六十有二,老矣 (与憨山大师一别,转眼我已经六十二岁了,垂垂老矣) 。向来受记,即持准提 (准提咒) ,四纪 (四十八年) 如一日。法云 (法云寺) 送供,往还示札盈笥。燕都石镫道场,闻寂哀慕。只今觌面法影,疏述年谱,抽绎畴昔耳提垂示简册,以期了异日入藏请谥公案,始知身后付嘱之语,乃在今日。嗟夫,本师爱征,一时目中无两;征事本师,庶几 (或许) 少分相应尔。
〔入藏〕收入大藏经。〔谥(shì)〕死后追封。
万历四十六年 ( 1618 年) 戊午●
予七十三岁。吴下诸居士,捐资为予建逸老精舍。是年始修五乳 (五乳寺) 佛殿,禅堂。三月,浮梁大参赤石陈公入山,结新安仪部中素鲍公,星子,刑部我齐夏公,为十友,助建造资,长至月 (十一月) ,殿堂就。
〔五乳寺〕位于庐山山南五乳峰下,又叫五乳院,最早建于宋代。憨山大师从曹溪来此,看中了这里的山水,将五乳寺扩大重建。扩建后的五乳寺,名声鹊起,一时香火大盛,游人香客络绎不绝。五乳寺中供有佛门八十八位祖师的画像,是新安画家丁云鹏的杰作,竟陵派诗人谭元春作记。(陈赤石,再见。鲍仪部中素,夏刑部我齐,各一见。中素,名应鳌,徽州人,历官太常卿。)
征于丁巳 (万历四十五年) 夏四月,别本师时,嘱募造西方三圣法像。盖弥陀观音势至,为六时念佛道场主,追仿远公莲社也。此像世刹希有,恰江右万匠得传,檀造精异。又恰得天然座蟠根一枝,列坐三圣。又恰得古铜炉瓶烛台供器五。是春圆成,侍者虚中益公,以佛殿将成,来迎,征即日买舟送之。本师一见,欢喜赞叹,迄今供养完好。五乳所建殿堂,在九江府,德化县,匡庐山之阴,初名木石庵,今称法云寺。住持知征师,化后,今属慈严师,号润宏。
万历四十七年 ( 1619 年) 己未●
予七十四岁。春正月,启讽《华严经》长期,为众说《法华通议》。夏说《楞严》、《起信》、《金刚》、《圆觉》、《唯识》经论。秋七月,嘱南康郡守袁公为记,以五乳为十方养老常住 (以五乳寺为十方僧人养老之寺院) 。
八月望 (八月十五日) ,予闭关谢缘,效远公 (效法净土宗初祖慧远大师) ,六时刻香代漏,专心净业 (专心念佛修净土) 。〔效远公,六时刻香代漏,专心净业〕这是憨山大师专心净业为宗。憨山大师在《答钱受之太史》一信中写道:“今关中(闭关之中)一切禅道佛法,束之高阁,一味守拙(单纯地一心念佛;守拙,这里是指不再参禅研教)。......特效远公 (效法净土宗初祖慧远大师) ,六时莲漏(‘莲漏’即莲华漏,这是慧远大师的弟子慧要,在庐山道场以莲华作漏刻来计时),以香代花(我以燃香代替莲华漏来计时)。数月以来,身心自臻极乐。”( 《梦游集》 )
每念华严一宗将失传,《清凉疏钞》,皆惧其繁广,心志不及,故世多置之,但宗《合论》 (只是尊奉《华严经合论》) 。因思清凉 (清凉国师) ,乃此方撰述之祖,苟弃之,则失其宗矣。志欲但取疏文,提笔大旨 (立志只取《清凉疏钞》之疏文,写出其要旨) ,使观者易了,题曰《纲要》 (《华严纲要》) ,于关中批阅笔削 (编撰《华严纲要》) 始。
(袁公,即前袁使君,后九济,再见。)
征按:谱中五见清凉公案,究竟以《华严纲要》了之。又越三年壬戌,草就,而清凉缘就,曹溪缘亦就矣。意本师,即清凉再来耶?又本师,是时方以刻香代漏,专心净业为宗,而清凉疏钞,华严一宗,复得笔削纲要,垂示后来,是谓净土唯心,万法归一。
万历四十八年 ( 1620 年) 庚申,即泰昌改元 (明光宗继位,年号泰昌,公元 1620 年) ●
〔泰昌改元〕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廿一( 1620 年 8 月 18 日),皇帝(明神宗)驾崩,八月初一( 1620 年 8 月 28 日),朱常洛登基(明光宗),年号泰昌。泰昌帝做皇帝仅一个月,九月初一( 1620 年 9 月 26 日)就驾崩,史称“一月天子”。因此时纪年为万历四十八年,所以将万历四十八年( 1620 年) 1 月至 7 月定为四十八年,从 8 月开始到当年末定为泰昌元年,故万历年号依然为四十八年,而泰昌年号仅五个月。
予七十五岁。春,课余,侍者广益请述圆觉、起信直解 (《圆觉经直解》、《起信论直解》) ,《庄子内七篇注》。夏病足疾 (夏季,腿脚的旧伤复发) 。
秋八月,麻城仪部无异陈公,安义吏部明衡徐公,星子,刑部浔上吴公,江州使君景邺陆公,南康郡守九济袁公,司理仲达李公,入山问道。向之分巡湖南吴公,转粤臬 (转任广东臬台,即按察使) ,入曹溪礼祖,托山中弟子,寄乞诸祖传赞。予病中,为纂小传七十余首,各系以赞,复为亲手书之。
初,予去曹溪 (我离开曹溪) ,之南岳,住匡山,业已八年。而曹溪僧,深思予归。僧等数数问讯,欲请之,而未能也。适吴公 (到广东) 赴任,便道入山,见予重兴之功,嗟叹久之。众僧因具白所以,思予归,请之不能之状。吴公欣然为作护法,即具书往请。合山大众,及本省乡缙绅士子,同具请状,至匡山哀乞之。粤弟子,侍御王省东,亲入山请之三次,予时力以病谢。
(广益,再见。麻城陈仪部无异,安义徐吏部明衡,星子,吴刑部浔上,江州陆使君景邺,南康李司理仲达,粤中王侍御省东,各一见。袁九济,即袁公;吴公,即吴生白中伟,各再见。景邺,名梦龙,浙江山阴人,广东主考,历贵州参政。仲达,名应升,江阴人,官御史,魏珰时逮死 (魏忠贤当权时被逮捕入狱而死) 。)
征按:谱中,一书万历十年壬午秋八月,皇太子生,再书三十四年秋八月,皇长孙生,三书‘四十八年庚申,即泰昌改元’。盖是岁七月二十六日,神宗崩,泰昌立,诏以明年为泰昌元年。是岁九月初三日,光宗旋崩,初六日,天启立。
科臣李若圭,道臣左光斗,疏请,自八月初一,至十二月终,借之先帝,去万历年号,俱称泰昌元年月日,究未准行。要亦失正始正终之义,实出一时无稽,而草草终局也。与其借之先帝,以亏历年,于后崩者为非孝,孰若借之后帝,以彰元祀,于新立者为孝。且以天启元年,为泰昌元年,正信泰昌即位之诏非借也。天启二年,实天启元年也。今泰昌元年,仅得附笔于万历四十八年。本师惧其改元湮没,故大书特书于四十八年庚申之下,云‘即泰昌改元’。此五字者,春秋笔法心法之最大者也,岂从前祖师年谱所经见哉!五台山祈嗣,慈寿寺保嗣,以至镇抚司打问,大庾岭从军,张洪阳相国所称大有社稷阴功者,到此五字中,成一大结果也。
五乳刻漏念佛之余,疏注述作,炽然说法无虚日,岂七十五岁老人,病中所能。五乳事业未了,曹溪事业复兴,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也。
吾友王季延,名起隆,作《泰昌元年辩》,及质疑,反复详核上下古今改元经制,极笔二千余字,实为先得我心。大旨,只踰年改元,为万世之经,随月即改,为一时之谬,两言该之。又云,一年可分两截,则万历,泰昌,天启,并在一年,何不可分为三截。是勉强支离,以光庙为赘疣也。此语更刮目刺心,鄙见所未到也。况光庙 (何况泰昌皇帝明光宗) ,圣德高厚,为不世出之主,即位之月,陕西临巩黄河,彻清三日。早以令旨停矿税,诸税监尽撤归,发帑金犒边,以百万计,召起建言谠臣,若不遑暇食者,此犹新政所有。若夫青宫育德,仁孝独殚,当内有菀枯之形,外有羽翼之激,处此实难。神庙临崩,以郑贵妃封后,诏嘱之行,廷臣争之,卒不忍夺。此四十日之孝思仁泽,被及三世,天道犹可问也。愚因憨祖谱中,有‘即泰昌改元’五字,感而识之。
○ 是岁有札示征往曹溪意 (这一年,憨山大师有信给我,福征,谈到有去曹溪之意) ,预题谭孝廉居士。
天启元年 ( 1621 年) 辛酉●
予七十六岁。夏,为众请,说《楞伽笔记》。冬十月,弟子孝廉刘起相,陈迪祥,陈迪纯,梁四相,来讯。时前任韶阳观察祝公,今转粤海道,同吴公具书,再至匡山,予复以病谢。
(刘起相,陈迪祥,陈迪纯,梁四相,各一见。祝公,即前惺存,再见吴公,即前生白,三见。)
征:里祝公惺存,吴公生白,两前辈,并吾盐官人,究能成就六祖憨祖肉身会聚,许大因缘。是岁,即未返曹溪,已动返之几 (已萌发返曹溪之意) , (遂成) 决返之势矣。若不再返曹溪,即肉身出五乳,不觌面卢祖,未见大奇特也。
○ 以上了匡山五乳法云寺公案。
天启二年 ( 1622 年) 壬戌●
予七十七岁。力提《华严纲要》,草就。大众请说楞严、圆觉、金刚、起信、肇论诸经论。吴公朝觐 (cháo jìn,去京城觐见皇帝) 回,又遣书,意更切。韶阳太守三星张公特书,专堂主本昂至。予情不获已,意必一往。
于是年冬至月 (农历十一月) 十日,出匡山,度彭湖,有诗。未几,掌院南皋邹公北还,寻予入山。时予已抵吉州,会萧太史拙修、马季房、曾尧臣、刘韶也、贺可尚、刘转华诸公,问道于自燕山房。腊八 (农历十二月(腊月)初八日) 度岭,望日 (旧历每月十五日,这里是指农历十二月十五日) 入曹溪。
(吴公生白,四见。韶阳太守张公三星,堂主本昂,各一见。掌院邹公南皋,再见。萧太史拙修,马季房,曾尧臣,刘韶也,贺可尚,刘转华,各一见。三星,名翼轸,松江华亭人,由韶州守,升广西副使。拙修,名云举,号玄圃,广西宣化籍,江西泰和人,历官少宰。)
征按:南皋公以下,并江右志节,佛法中人,笔之末简,盖从多士中择而取之,然终未尝归许一人也。孔子七十二岁,冬十月作《春秋》,绝笔于‘西狩获麟’;明年七十三,而梦奠曳 (yè) 歌矣。憨祖七十七岁,腊月望日,作年谱,绝笔于度岭入曹溪;明年七十八,而肉身示寂矣。先圣后圣,若合符节,岂论儒释色相哉 !
〔绝笔于西狩获麟〕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春,鲁君在钜邑狩猎,叔孙氏的一个仆从猎获一只四不象的野兽。七十二岁的孔子闻讯赶去,说此兽是“麒麟”,是祥瑞仁兽,只有太平盛世才会出现;现在不是太平盛世,出非其时而被猎获。当看到麒麟 已死,孔子悲痛地说:“你为何要来这里啊?为何要来这里啊!”然后痛哭道:“生非其时,吾道穷矣!”并把这件事记入鲁国史书《春秋》,写下“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九个字, 而且就此停止了《春秋》的编写,世称“获麟绝笔”。〔梦奠曳歌〕梦奠曳杖而歌。《礼记・檀弓上》:“孔子蚤作(早起),负手曳杖,消摇于门,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当户而坐。......(子贡)趋而入,夫子曰:‘赐,尔来何迟也?......予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楹(yíng)之间。......予殆将死也。’盖寝疾七日而没。”后因以“夫子梦奠”称贤者病逝。
更所奇者,本师前在粤,始末二十一年,未曾披剃。后至楚地,始具圆相,还僧服。向使不重返曹溪,则粤中缁白,竟毕生不得见本师圆相僧服矣。然则有发无发,僧服儒服,圣贤异同,正不在此。
○ 征得见本师所著,有《楞伽笔记》,《华严纲要》,《法华击节》,《楞严悬镜》,《楞严通议》,《法华通议》,《起信论解》,《唯识论解》,《圆觉直解》,《观老庄影响论》,《道德经解》,《庄子内七篇解》,《憨山绪言》,《中庸直指》,《大学决疑》,《春秋左氏心法》,《奇门指掌》,《梦游集》,《曹溪通志》。
征所手录付梓 (zǐ,付印) ,有《东游集》。梓行 (出版) ,有《金刚决疑》。其著述尚多,如所面语,有《三教论》,《论语通解》,《奇门指掌》。及坚如所云,有《语录全集》若干卷,本师化后,被侍者心启,窃市他方,兹不得见者,不具载。
而佛祖慧命所寄,则《楞伽笔记》其最先,《华严纲要》其最后。宗不离教,祖不离佛,此其甚彰明较着者矣。本师常自言,笔舌所出,靡不凝神入观,体契佛心,稍涉思议,即不中用。即此《华严纲要》,属草圆就,乃在七十七岁示寂之前一年,以当迦文末后双树拈花之事。定力神光,乾健不息 (《易经 · 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具在大乘贝叶中,是岂思议所及也。
〔宗不离教〕《楞伽经》是禅宗初祖达摩祖师亲传予二祖慧可,用以印心。达摩祖师云:“吾有《楞伽经》四卷,亦用付汝,即是如来心地要门,令诸众生开示悟入。”(《景德传灯录》)又云:“吾观汉地惟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世。”(《续高僧传》。《华严经》是佛成道后之首度说法,是广大圆满、无尽无碍妙旨的要典。故常以《楞伽经》代表宗(宗门,禅宗),《华严经》代表教(教下,教门)。〔祖不离佛〕祖师达摩所传,与佛陀释迦牟尼佛所传,实际上是一致的。
〔迦文〕释迦牟尼亦称释迦文佛,略称迦文。〔双树〕娑罗双树,也称双林,为释迦牟尼入灭之处。〔拈花〕《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说,梵王至灵山,以金色波罗花献佛,请佛说法。释尊拈花示众,并不说法。一时,百万人天,皆不解其意,独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佛因传以涅�妙心,为禅宗的起源。(详见 《拈花微笑》 ) 〔贝叶〕古代印度人用以写经的树叶,借指佛经。
○ 是岁,起重返曹溪因缘,未了憨山寺肉身嗣祖公案。
憨山老人年谱自叙实录疏终
附录:肉身古佛中兴曹溪憨山嗣祖三十六颂(有序目)
窃叹摩尼无价,希逢辨宝商人;穷子失珍,只为久迷归路。所以学道 (者) 如牛毛,悟心 (者) 似麟角。吾生不辰 (不得其时) ,值沧桑改易 (明朝灭亡) 之秋;吾身何幸,见古佛 (憨山大师) 出兴之日。维兹曹溪优昙钵花,三千年前曾一现;肉身因果,五百世后再相逢 (憨祖以不朽肉身与六祖不朽肉身相逢) 。应无所住,而住其身,万物皆备于我矣;应无所得,而得其位,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穷子失珍〕拥有万贯家产的穷子,流落在外,备受穷困。见《法华经》穷子喻。〔五百世后再相逢〕憨山大师圆寂后,肉身不腐,在曹溪与六祖肉身相对,奉为禅宗七祖。永嘉大师有云:“三身四智体中圆,八解六通心地印。”(详见 《证道歌注》 )今肉身菩萨憨山大师,只这心印,一印印定,更无别法。一门超出三摩 (三摩地,即三昧) 禅那 (禅定) ,一门直入妙庄严路。不烦泥木丹青,法身充满于虚空;何必金台银阁,影像光昭于法界。无知俗汉,犹嫌他披枷带锁,钉桩摇橹去在。因读其《年谱》,而标其题目,作三十六颂,以承埽庵谭司成 (福征) 之请云。
曹溪三十六世𨍏轹道人严大参合十敬题
(白衣重胞)●
不在中间与内外,惹得世人增渴爱。垢衣那肯便抛遗,窃恐众生难理会。
(生死疑团)●
未曾得路事空王 (释迦牟尼佛的尊称) ,便解钻他烟里光。烧却三千大千界,死中觅活显奇方。
(报恩得度)●
卢老 (六祖惠能) 传衣不是僧,笑他老蔡 (憨山大师) 涉途程。将此身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
(矢志中兴)●
出家本拟度众生,何故殃他满寺僧。救得一群无事汉,庄严宝殿在吾身。
(入京参访)●
错下永嘉这句言,寻师访道为参禅。若然不入惊人浪,那有鱼龙跳上船。
〔寻师访道为参禅〕《证道歌》云:“游江海,涉山川,寻师访道为参禅。自从认得曹溪路(六祖之顿教),了知生死不相关(才知道生死是幻象)。”
(柳巷逢师 (笑岩法师) )●
骊珠拾得到家晶,肯落他家万丈坑。震旦虽宽无别路,暂假儿孙脚下行。
〔震旦〕古代印度称中国为震旦。
(都门遇友 )●
心印从君识旧颜,同声相应绝廉纤。塞鸿不是人惊起,风击芦烟满碧天。
(台山卧雪)●
将试红炉火里莲,精金百炼愈光鲜。雪团手握便宜打,始觉清凉胜说禅。
(西山同隐)●
三世如来口共宣,方知累劫困如眠。我无隐尔般般是,木樨香遍怪多言。
(住山本钱)●
穷汉居山无一缗,苍天连叫苦连天。法门八万从兹入,大似经商得本钱。
(少林礼祖)●
碧眼胡僧 (达摩祖师) 入汉来,九年何事口难开。今朝捉败臊胡子 (达摩祖师) ,捏个拳头劈面腮。
(不见大千)●
见说嵩山有大千,至今不断少林禅。早知不往嵩山去,恐误众生餂 (古通“舔”) 野涎 (野狐涎) 。
(喜见法光)●
法光拈杖逐兔子,翻身返掷打虾蟆。死蛇不斩放他去,宗门作略向人夸。
(龙门听水)●
不向时人行处行,却来桥畔听流声。忽然蹋断溪声路,耳不闻兮眼亦盲。
(出定釜尘)●
几度花开影上壁,琉璃殿上绝消息。斧柯烂却不知年,猿啼彻夜何曾歇。
(保护台山)●
台山阔狭岂堪量,岁岁君皇百万粮。此事若何能解释,胡公一见遂无伤。
(圣众酬酢)●
不知其人视其友,文殊弥勒呈家丑。梦觉觉梦总皆如,我若见时急打狗。
(诞生皇嗣)●
指天指地佛初生,五位君臣他是尊。大明皇子犹如佛,摩尼珠现定干坤。
(僻处牢山)●
边海臣僧无可说,一日三餐饱便歇。不然孤负吾君皇,东西南北何曾别。
(母子谈玄)●
策杖还须达故乡,未曾举足见亲娘。多时不隔娘生面,子母将锄笑一场。
(报恩缘寝)●
缘起从头福可兴,十年减膳谢皇恩。垂成倭到朝鲜地,好事多魔自古闻。
(镇抚严刑)●
几番绝后得重生,慈孝无妨史汗青。到底皇心从此悟,如初母子赖真僧。
(恩戍雷州)●
皇恩浩荡法从轻,遣戍雷州拄杖行。一指端头无两物,普天帀地尽光明。
(罪谒军门)●
制府威严久已闻,况披枷锁谒军门。谁知相见称麟凤,南岭今朝始重僧。
(源浚曹溪)●
祖席缘何太寂寥,源头未浚也徒劳。因邪打正连天碧,忘辱忘荣见性牢。
(百废具兴)●
有为不达真空位,到底韩卢来逐块。蛇行鼠步不相干,电卷风驰还未快。
(孽僧抵牾)●
阎浮可惜许多年,朝夕茫茫被这牵。那得不遭尘垢染,急来收拾老婆禅。
(赦还初服)●
回途堪作火中牛,一叶才凋万国秋。月白浪平无别事,此心还在钓竿头。
(东游得麟)●
东南法窟喜多僧,未见维摩一默人。刚遇梁生征福慧,就中众角尔为麟。
(五乳莲开)●
世间无比是莲华,透石穿沙绝点埃。遍满馨香无展谢,凡夫着相乱如麻。
(再入曹溪)●
消息应知等故常,旧时游处意偏长。曹溪水月连三界,觅个同参好共商。
(中秋无月)●
春有百花冬有雪,夏有凉风秋有月。秋中今夜只看星,亘古无明更廓彻。
(坐脱敝衣)●
脱却娘生裤亦凡,远离来去示盲参。孤孤迥迥光前后,犹恐痴猿搅碧潭。
(塔建匡庐)●
达人相见无交涉,竖起高幢且自憨。未解个中堪失笑,迎来送去好瞒盰。
(破龛见佛)●
卷舒出没事幽微,交集人天若个知。全令宋公提宝剑,一声雷响动须弥。
(肉身巍镇)●
无情说法事偏多,不语枯椿又见师。宾主合时犹是妄,光前耀后话精粗。
曹溪中兴憨山肉祖后事因缘
五乳峰法云寺住持、前东海那罗延窟侍者福善,记录云:
天启三年癸亥 ( 1623 年) ,师七十八岁,居曹溪禅堂。韶阳郡守张公,洎 ( jì ,及) 合郡宰官人士,入山请师说法。春三月,五羊法性诸弟子至。师时专以法施为心,先为说大戒,次说起信、唯识、楞严。
夏五月,吉州茂才马季房、孝廉王伟奏过讯。秋八月,祖师会罢,遣侍者,谢方伯吴公。将行,师嘱云:‘佛祖弘化,贵乎时节因缘。缘与时违,化将焉托?一期事毕,吾将归矣。’众皆罔措,皆以师为欲归匡山之言也。赋《中秋无月有感诗》一首。
重阳后,为侍者深光书《山居诗》,跋云:‘老人虽慵于笔研,恐一息不来,又作来生欠耳。若以诗字观之,则孤恩 (负恩) 多矣。’
冬十月朔日 (十月初一) ,弟子通炯,从匡山至,遍问五乳常住大众,洎山中诸刹耆旧,心甚欢喜。时弟子净泰,请作自赞一首,备述生平大意。
初三日,少宰 (吏部侍郎) 玄圃萧公,入山过访,剧谈 (畅谈) 三昼夜,甚欢。求法要,遂作法语二则,诗三首,送之。六日,萧公出山,嘱云:‘公为社稷苍生仰望,前途珍重。’时萧公尚图再晤之期。师云:‘山僧老矣,四大将离,与公再晤之缘,当在龙华会上矣。’别归方丈。
〔龙华会〕 弥勒菩萨今在兜率天内院,将来下降人间成佛,在华林园龙华树下开法会,普度人天,叫做‘龙华会’。
初八日,遂示微疾。大众问候,但云:‘老人劳倦,非病也。’初九日,举药,不肯进 (侍者端上药,憨山大师不肯服用) 。曰:‘吾行矣,药奚为 (我要走了,药有什么用) ?’侍者广益见此言,惊问曰:‘和尚脱若 (倘若) 不讳 (死亡的婉辞) ,有何付嘱?’师斥云:‘汝侍老人有年,如何作这等见解? 汝等当念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切实念佛。 ’益又曰:‘和尚不示一言,何以遵行?’师曰:‘金口所宣,尚成故纸,我言何用?’遂不示一字。
〔 汝等当念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切实念佛 〕 千叮咛、万嘱咐,都归结在这句话上! 〔切实念佛〕念佛不仅要勤奋,方法也必须正确,有实效 (所以憨山大师特别强调 “切实” 二字)。否则,口念弥陀心散乱,喉咙喊破也徒然。(见憨山大师 《费闲歌》 ) 〔正确的念佛方法〕详见 《净宗参究念佛》 。
十二日,乃师诞期 (生日) ,缁白弟子云集。韶阳太守三星张公,入山送紫缙罗禅衣,为和尚寿,相与坐谈竟日。及晚,张公出。是夜即三唤水沐浴。
次早,即唤取张公所送禅衣,披与张公作别。张公再过榻前,师云:‘山僧行矣,多谢大护法盛心。’张公云:‘大师法身无恙,不佞 (不才,自称之谦词) 地方守土,即是主人,一切皆在不佞 (nìng) 。’师微笑,合掌称谢。
日午,张公别去。即唤侍者取净水漱口,云:‘今日乃截断葛藤。’仍唤汤沐浴更衣,大众围绕念佛。嘱云:‘汝等勿得惊惶,当依佛制,不得披麻服孝,勿得悲哭,一心念佛。’
正申时 (下午三点钟) ,师端坐而逝。是夜,毫光烛天,群鸟悲鸣,缁素哀恸,声撼山谷。化去,端坐三日,面皙 (xī,白) 唇红,手足緜輭 (绵软) ,如入禅定。
遣报张公,即差官遣吊,封龛。时,萧公别方五日,尚在雄州,闻师之报,悲哀竟日。更闻化去因缘,遂喜曰:‘大师乃圣位中人,若非生死关头了彻,何以有此?’即撰挽章遣吊,复捐资百两,为文嘱南韶二郡太守,为建影堂。
匡山五乳 (五乳峰法云寺) 法属,闻讣,弟子福善等,遵师遗命,即走曹溪,扶大师灵龛归五乳,建塔于师自卜之地。时彼中影堂已就,衲子固留、善等,复报社中吴太史、吴中丞、盛方伯、王孟夙、缪慕台诸宰官,具书当道,以请会总制武我何公、本道善长王公,檄府送龛归匡庐,给符验 (证件) 路资。于乙丑年 (天启五年) 正月二十一日发行,二月二十八日抵匡山之五乳峰法云寺。
○ 大师,法派四十字,偈云:‘德大福深广,慈仁量普同。修持超法界,契悟妙心融。寂静觉常乐,圆明体性通。慧光恒朗照,道化久昌隆。’(‘德’字,憨祖法讳。‘大’字,慈圣李皇太后法讳。命弟子名,自‘福’字辈始。)
韶阳太守张翼轸,号三星,亦号如是道人。作年谱序云:“憨山大师年谱,其法嗣心启,造请谋授梓人。盖以予昔守韶石,自五乳迎师住曹溪。师示寂时,复往叙别,似有夙因之合也。
〔梓人〕指印刷业的刻版工人。忆往遣衲本昂迎师,先是师掩关八月,迎众至日,启关见众云:‘吾行也,早鸣钟鼓待矣。’五乳大众环聚泣留,师曰:‘曹溪吾志也,时节因缘,敢不随顺。徼 ( jiǎo ,求) 六祖灵,得托骨焉,幸甚。’遂杖锡遄 ( chuán ,快,速) 行。度岭,吟云:‘五云一望入南安,万叠千回六六滩。行到水穷山尽处,梅花无数岭头看。’师意于曹溪终焉,兆已明甚。
时壬戌 (天启二年,憨祖七十七岁) 腊月至曹溪,明年冬,余因宗伯萧公面嘱,多方捐助,卜地于山之阳,营葬塔,盖影堂,藉众擎竣事。而师乃示寂,旋为经理安厝 ( cuò ,停放灵柩待葬或浅埋以待正式安葬) 。于师愿,似已无弗遂矣。适余以量移去韶,五乳诸法嗣,借大力于当事者,迁全蜕 (遗体) 归庐山,而以爪 发 (指甲和头发) 留曹溪。予所营塔与堂者,亦无恙。
〔量移〕因罪远贬的官吏,遇赦调迁近处任职。
夫诸法空相,本无去住;曹溪五乳,无非福堂;住耶去耶,总归梦幻;师亦何心耶?师虚心应世,慈心度世,上光圣德,下恤民岩,皈依祖庭,流通禅脉,夷险一致,初终不渝,为人天导师,为法门龙象,谱中历历皎著者,余又何容片语饰赞耶?因其嗣之来请,而略述其概云尔。”
○ 征按:三星张公所识,再迎曹溪,亲送示寂,经理安厝,愿无弗遂,道力夙因,自是不小。而借大力以迁龛,幸塔堂之无恙,读去住梦幻之词,当改塔五乳之日,能无憬憬动心?迨 ( dài ,等到) 夫本师重返曹溪,肉身出现,可大慰张公心愿矣,不审张公犹及睹闻否?
要非两番迎送,经度大庾岭头衣钵提不起处,仍来当日卜葬影堂之地,与卢祖对峙,放大光明,照耀历劫,安见吾师愿力,真足截断众流,函盖乾坤乎!度岭一吟,迄今可戛 ( jiá ) 金石,知几其神,须生死关头乃见耳。又按:知微善公所录,本师示寂曹溪,归龛五乳,天启壬戌 (天启二年,憨祖七十七岁) 一岁间事,续入年谱未及。三星张公所作序,见前一番往返曹溪五乳大事颠末,可谓明备矣。本师以十月十二日为诞期,即以是岁十月十二日示疾,别韶守张公,越一日为化期,去来全自作主,真无始劫来所希有事矣。
其抵五乳后,改葬浮供,历崇祯癸未 (崇祯十六年, 1643 年) ,上越壬戌 (天启二年, 1622 年) ,已二十有二年。复见一番迎龛五乳,归龛曹溪,示现肉身,媲美卢祖,大事颠末。则续谱及志传诸刻,全未晰一二。征因解南雍任,寓居江宁南山雨花木末之间,得从憨祖亲侍往还弟子,融澄、宽居、坚如、明记法属诸公,各询其槩,掇拾法门关目不朽事略,以备异日比卢祖请谥大鉴之例 (六祖惠能,唐宪宗元和十年赐谥云大鉴禅师) ,是所祷也。因忆本师临别,拍征肩笑语曰:‘我身后事乃嘱汝。’当日茫昧不知所云,今得倾倒胸怀,记忆往事于年谱之末,实出时节因缘。还思面嘱,如梦斯觉,知几其神 (能预知事情萌发的细微迹象,就能与神相合。几:几微) ,于吾师乎益信。
○ 法云住持妙融,名广成。栖霞住持坚如,名慈任。并当日迎龛送龛两番往还曹溪之法属亲侍也。备言本师于壬戌 (天启二年, 1622 年) 之冬十一月十日,因吴方伯生白,张韶守三星,粤中弟子刘孝廉起相等,屡以书至五乳苦请,又专宝林堂主本昂来迎。本师乃决意出匡山,入曹溪。于是日,在五乳法堂升座,举示昂堂主,兼示别大众。趺坐许久,竟不知座上有大蛇盘结于本师体下,形已压平如褥。起坐,乃见,为之举火而行,亦以兆本师入曹溪,仅一载,而不复还五乳也。
又返至曹溪之日,昂堂主请上堂说法,语语道破六祖肉身香火公案,先后合符之义,具见知几之神。法语 (《梦游集 · 示曹溪宝林昂堂主》) 云: ‘当六祖未出世时 (未继祖位 弘法时) ,只新州一卖柴汉耳。因有夙植灵根,功夫蕴藉已久,一闻诵《金刚经》,应无所住一语,顿断历劫生死,了悟自心,遂得黄梅衣钵。岂不是今日宝林,乃六祖肩头柴担,舂米腰石边来,故有如此广大光明,普天帀地。禅宗一派,一言一句,皆从柴担腰石边流出,至今供养香火,如生时无异。肉身坚固不坏,如现在说法无异。如是福泽,亦从柴担腰石边来。此六祖悟的一段般若光明,人人有分,不欠丝毫,若能了悟自心,则能搅长河为酥酪,变大地作黄金。拈一茎草,作丈六金身。以丈六金身,当一茎草。自然具大神通,随心转变,任意施为,无可不可。’
又言:本师重入曹溪,意在鼎建曹溪大殿。所募三司道府多金,悉向粤西采办铁梨大木,如谱中戊申 (万历三十六年) 所记者,已运入曹溪。吴张二公,及昂堂主,并发此愿,故请还虔切。而本师自知时至,故曰:‘缘与时违,化将焉托?’遂于癸亥 (天启三年) 之冬十月十三日示寂。向有萧少宰玄圃,嘱张郡守所卜筑影堂地,在韶州南华寺南二里,名天子冈。旧有谣谶 ( 原先有民谣预言) 云:‘头顶天子冈,脚蹋黄泥塘,有人葬得着,代代出法王。’粤中皈依大众,遂于其地建塔,已葬全身。
廿六、金刚不坏五乳弟子福善,号知微者,同深光,号以晦,广益,号虚中,慈任,号坚如,急至粤迎龛,不得 (未能办成) 。乃走吴越间,以遗命 (以憨山大师遗命) ,谋之众檀护,吴公本如,何公芝岳,王公芥庵 。钱公受之 (受理此事) ,致书粤中廉宪 (廉访使) 陆公景邺,移文韶州 (发公文到韶州要当地将憨山大师灵龛送归匡山) 。于乙丑 (天启五年, 1625 年) 正月二十一日启龛,归匡山。匡山地多阴湿,善公 (福善) 构塔院,浮供其龛。南康府司理钱沃心,名启忠者,择地葬之。
越十一载,乙亥 ( 1635 年) ,山中猛虎大作,法云 (法云寺) 不能安众,善公咎塔地不安,仍出浮供,见护龛,半为蚁蚀,不敢卜葬。
又历九载,癸未 ( 1643 年) 九月,岭南弟子陈宗伯子壮,致书备资来迎,值在粤弟子刘公起相,任瑞州刑馆,查盘南康,遂力任归龛曹溪。行至梅岭,有新任粤中总镇 (总兵的别称) 宋公昭明名纪者,向十年前,在粤制台标下,于本师有法缘。至是,赴任过岭上,适遇灵龛,不胜奇幸。遂命士卒舆龛 (就命士卒用车载龛) ,躬 (亲自) 送入曹溪。
任后数月,复至曹溪 。有扶龛弟子广成号妙融、慈力号坚持,见龛有罅 ( xià ,裂缝) ,因就罅中私凿一小隙窥之,见师端坐如生。方议发 (打开) 龛,无敢决者。宋公闻之,即抽佩刀,劈开其罅。见双趺 (双盘坐) 如生,爪发俱长 (指甲、头发都在生长) ,其色鲜红。衣履尚新,见风始敝碎,显露五体。忽一僧至,请依天竺 (古印度) 法,用海南栴檀末,涂其体,如漆。涂毕,竟去。
初曹溪有室女 (未出嫁的女子) ,发愿绣制千佛衣一袭奉供,虑口气不净,以黄绢裹口用针线。衣成,而本师迁化入龛,其衣留宝林库笥 (sì,此千佛衣存放在在宝林寺库房的竹箱内) 。一日,住持僧礼忏,欲被此衣,众僧哗之而止。后本师肉身重还曹溪,出龛时,紫缙罗衣忽零星风碎,土人争掇拾去,以为吉祥。乃取室女所制千佛衣衣之。衣在笥二十载,光彩如新。因就旧塔院地供养,号为憨山寺,去南华寺宝林堂半里许。
弟子一如宝林供奉六祖例,侵晨 (一清早,天刚有点亮时) ,用热香汤一盂,熏面出汗,拭以巾帕,进饮食齐供如生。一岁一沐浴,盥濯水,为乡人取饮疗病,立尽。
每岁曹溪香客,于二八两月,通省人群入山拜谒,进香六祖毕,即云进香七祖,于是有 曹溪七祖 之称。盖粤省香客之同声,就肉身菩萨起见。而一时自南海至北海,寓内悉闻此名号,以为固然。乃议者谓:‘不得越五家宗派 (沩仰、临济、曹洞、云门、法眼) ,而徇 (顺从) 一时口耳流传,虑为续修传灯统系者口实。’征不自揣,率草佛祖宗法、衣钵、肉身三议,以质明眼 (以 问明于明眼人) 。〔曹溪七祖〕印光大师《题憨山大师六咏手卷》云:“憨山大师,大权示现。宏法功深,忌者诬陷。谪戍广州,以御祸乱。幸有大吏,另目相看。宏法曹溪,慧命续断。相机说法,巨弊消散。护国安民,功高文宪。没后肉身,不坏不变。粤赣相争,归曹溪畔。 六祖七祖 ,彰诸时谚。增辉佛日,为法城堑。著述宏博,日月光灿。”
○ 征按:释迦以上称七佛,自释迦传迦叶以下,至达磨,称西天二十八祖。自达磨东度以下,至曹溪,则称东土六祖,不称佛,亦不专称师也。六祖传怀让、行思,特两支耳。
怀让居南岳,因称南岳下,传马祖,南岳不闻称祖,而马祖特称祖,岂非谓其付法普众,而不为衣钵单传乎。马祖下有百丈,百丈下有黄檗,并称大师,或称禅师,并不闻称宗师,时未有分宗之说也。
黄檗下有临济,始称临济宗,宗之名号自此始。前此有两支名号,无两宗门户也。百丈下,又有沩山,沩山下,有仰山,于是有沩仰宗。是百丈一支,出两宗也。
行思居青原,因称青原下,传石头,石头下,有洞山,洞山下,有曹山,趁脱口之便,颠倒称曹洞宗。
石头下,又有雪峰,雪峰下,有云门,称云门宗。后又有法眼宗。是青原一支,出三宗也。
何怀让青原一辈,马祖石头又一辈,百丈雪峰又一辈,六祖以下三辈,不闻宗门之名?即黄檗为第四辈,亦未闻与沩山洞山云门同辈人,觭角宗门之名。此黄檗之所以超越侪偶,敢于指摘马祖也。檗尝谓:‘大唐国内无禅师。’僧问:‘诸方尊宿,尽聚众开化,为甚么却道无禅师?’檗曰:‘不道无禅,只是无师。阇黎不见马大师下,有八十四人坐道场,得马师正法眼者,止三两人,归宗和尚是其一。夫出家人,须知有从上来事分始得。且如四祖下牛头,横说竖说,犹未知向上关棙子。有此眼目,方辨得邪正宗党。且当人事宜,不能体会得,但知学言语念,向皮袋里安着,到处称我会禅,还替得汝生死么?轻忽老宿,入地狱如箭射。’大哉檗言!慧眼法眼,真不我欺。马祖嫡孙,斯能绳武。所谓青出蓝,而深于蓝,酪出乳,而隽于乳也。临济作法分宗,黄檗于是乎多儿矣。沩仰,曹洞,云门,法眼,接踵驰声,析门判户,马祖,百丈,石头,雪峰,于是乎多孙矣。
一花五叶,不闻标花叶为根株,惟根株不二,斯结果圆成。若夫一花可作一十百千万亿花,五叶可作五十百千万亿叶,花多叶转多。语云:‘叶多不开花,花多不结子。’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人人寻花逐叶,更何处问根株哉!即能结果,亦移花接木之果,根本安在,愚不晓于宗之实何居也?
万法归一者,教也;一归何处者,宗也。法在天下人之心,法心不得有五。宗在善知识之心,宗心安得有五?达磨西来,识者止称之为禅宗。宗有五,是心有五,禅有五也。愚不识于五宗之实何居也。
五宗者,门庭也,名号也。祖门庭,曾不别于佛门庭。祖名号,究无别于佛名号。能作祖者,必能成佛,不能成佛者,必不能作祖。祖自佛菩萨来,谓别一名号则可,谓别一门庭恐不可也。况乎,以五名号,立五门庭,如持户儿孙,攘夺祖产,狼籍家私,愚不解也。
论名号之分,岂独佛祖分,即如释迦有十名号,佛菩萨有无数无边名号,不得比而同也。论门庭之合,则不独佛祖合,即如天台法性宗,宗法华龙树中观。贤首宗,宗华严法界观。南山律宗。慈恩法相,明唯识宗。金刚顶瑜伽三密宗。教必有宗。无宗不成教。不得歧而二也。苟可分别歧二,定属魔外小乘。
要知净土唯心,才是万法归一。祖可西来,佛可西归,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佛祖之谓也。佛法平等。无有高下。名号差别,岂执等夷。然往生受持,必先名号。肉眼皈依,全在尊称。曩见禅德,俗呼老爷,云栖申禁而止,此宣尼正名,春秋定分之义也。
今在世法,非开国承家,不得称祖,若百工众业,举得称师。在出世法,称西天二十八祖,东土六祖,不闻称师。马祖得法曹溪南岳,在未别宗门前,是宜称祖。憨祖亦得法曹溪,往来南岳青原之间,在在处处,无非说法行法付法之事。虽在既别宗门后,仍归未别宗门前。是宜依马祖例,称憨祖。惟亲炙者,得称本师。嗣法者,可称家翁。
若大师与七祖之名号。总为随俗。《宗镜录》载达磨语云:‘明佛心宗,了无差误,行解相应,名之曰祖。’恰与憨祖义相印。若达观大和尚《寄康僧像赞》赞憨公,则云‘曹溪肉佛所现’,谓卢祖 (即六祖惠能,惠能俗家姓卢) 也。卢祖可称肉佛,憨祖应无异同。则称之曰:‘曹溪肉祖。’世间出头禅和,固莫可比例也。大抵分宗分法分律,止可称宗师法师律师。不得称宗祖法祖律祖。必三门难名,而后可称祖。则卢祖之得宗黄梅,得法印宗,得律智光,是马祖憨祖,及后学再来之榜式也。
○ 征又按:卢祖传略云:祖既传衣法于黄梅,因届南海,遇印宗法师。因闻风幡语,邀祖入室,执弟子礼。告四众曰:‘此卢居士。肉身菩萨也。’因会诸名德,为之剃发。复就法性寺智光律师,授满分戒。其戒坛,即刘宋朝,求那跋陀三藏之所置也。三藏记云:‘后当有肉身菩萨,在此坛受戒,云云。’观此,则知付衣祖师,与肉身菩萨,必出一人。剃发法师,受戒律师,与付法宗师,必不出一人。此心同,此道同;其义别,其规别也。又、卢祖告四众曰:‘吾忝受忍大师衣法。今为汝等说法。不付其衣。’又一日谓门人曰:‘吾欲归新州。’大众哀慕,乞祖且住。曰:‘师从此去,早晚却回。’祖曰:‘叶落归根,来时无口。’又问:‘师之法眼,何人传授?’祖曰:‘有道者得,无心者通。’观此,则知祖师衣钵,自唐初先天年间,早绝影响。今所传曹溪衣钵,非出黄梅,乃唐中宗神龙元年,诏遣内侍薛简迎请。卢祖辞疾不至,因与薛简论说:‘道由心悟,不在坐禅习定。’其语甚详 (详见 《六祖坛经精解》 ) 。简蒙指豁然,礼辞归阙。表奏祖语,有诏谢师,并赐磨衲袈裟,绢五百匹,钵一口。观此,则知曹溪衣钵,特国王供具,非五祖信物也。付法惟马祖为多,门人尚多异议。故谓之付法则可,谓之付衣钵、付信、付宗,则不可。以器物为传信,外道往往有之。马祖那得有多多许衣钵乎?相传衣钵话头,乃是千载上下,尘饭涂羹,佛祖慧命,全不系此。惟我肉身憨祖,绍一花五叶之传,以至百千万亿叶。视彼拈提棒喝,直指单传,未知谁是合头语也。有道者得,无心者通。卢祖机缘,于今益信。信乎,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他们的道是相同的) !
○ 征:又阅郎公瑛七修类稿云:“六祖终时,广韶新三州之官僚门徒,争迎真身,众莫能决也。焚香祷曰:‘香指处,师所归焉。’因香指曹溪,迁龛,并衣钵,建塔事之。寻肉身从塔龛出,香薰如漆,以手摩须发,如剃后三四日者。黄巢乱,至曹溪,欲犯之,风霾昼晦,致恭乞哀而去。宋末文丞相天祥,《望南华寺诗》有:‘行行至南华,匆匆如梦中,佛化知几尘,患乃与我同。’公自注谓:‘六祖肉身,为乱兵所伤。’此特公托寓自解之辞。题称望南华,则未尝亲见也。”
憨祖所修《曹溪通志》云:唐中宗先天二年,师入灭于新州国恩寺,以全身入曹溪塔。玄宗开元十年,有孝子张满,受新罗僧金大悲钱二十贯,令取祖首归海东供养。县令杨侃,刺史柳无忝,得牒,捕贼,获之,鞫得其情。以祖弟子令韬力救,免死。乃迁真身于信具楼,以便居守。其楼,后改为祖师殿。宋太祖开宝初,王师平南海,刘氏残兵作梗,祖之塔庙,鞠为煨烬,真身为守塔僧保护,一无所损。仁宗天圣十年,具安舆,迎祖真身及衣钵,入大内供养,后遣使敕送还曹溪。
憨祖《曹溪通志》中,有《六祖大师肉身赞》云:
一阳来复,暖气渐临。
三阳满足,万物皆春。
一阴初至,流火内凝。
三阴始交,草木顿零。
有力造化,尚使枯荣。
何况无生,念念薰蒸。
以有入空,四大俱融。
以空入有,有则不朽。
空有两忘,适同金刚。
山河大地,尽常寂光。
是故我师,为法中王。
征备观志语,则知卢祖肉身,从无伤损。塔与真身,今同在寺中,固非一所。与憨祖化后,历年久远,出入塔龛,前祖后祖,如出一辙。经云:‘大彻悟人,法身报身,了无有二,不珍重报身者,即是外道。’龙树云:‘新地菩萨,道未全足,是有焚身之事。’又经云:‘不退菩萨,身无八万户虫,是以肉身不坏,发爪能长,威仪摄物,历劫香光。’即如初祖西归,神光二祖,及黄梅四祖五祖,并有肉身,则知肉身珍重,非焚身可比。作肉身观如是,作法身观亦如是。作肉眼观如是,作法眼观亦如是也。
或问曰:‘子娓娓言宗教归一,一归净土之理,以至曹溪六祖衣钵肉身之事,使长夜得晓,重霾见日,信矣至矣,无遗义矣,所心乎憨祖者,亦无遗憾矣。诚者,成己成物,君子先行后言。然则子于生死去来之际,自处奚若?’答曰:‘予之自处,岂独宗教净土之说归一,即儒释道三教万法之说,靡不归一。岂独憨本师年谱,末后绪论,始言道一。自孔孟两经见圣编八千牒,新诗其间集二千牒,以至南华离骚二经刮目,仙祖景升化书释目,凡有属笔,靡非教三道一之旨。然而言必有根,信使可复,引经据传,援古证今,自许述而不作,非不知而作也。所心乎憨本师者,非舍孔归佛,舍仙祖归祖师也。本师随身所履,随口所说,随笔所书,莫非教三道一之旨,不烦如善慧傅大士,就衣冠言动间,对梁武面分疏也。如所着内典之余,有《论语解》,《中庸直指》,《大学决疑》,《春秋左氏心法》,《老庄影响论》,《道德经解》,《庄子内七篇解》,《三教论》,《奇门指掌》诸书。居曹溪时,章逢之士 (儒者) ,负笈问道,如冯昌历一辈,率以举子业就正得隽 (科举考试时考中) ,本师以金刚眼睛,一一从笔头点出。昔张子韶造径山,解得’格物物格‘义趣。后以抗辩经筵,远谪横浦,执书倚立,双趺隐然。尝称径山老人所举因缘,如千门万户,一蹋而开,非偶然也。本师著作说法,非止衲衣下事,应以大罗仙得度者,即现大罗仙身而为说法。应以大将军身得度者,即现大将军身而为说法。应以茂才,秀士,大臣,国王身得度者,即现茂才,秀士,大臣,国王身而为说法。只此临化年谱 (临化之前所著年谱) ,说法无边,从上祖师,目所罕觏 ( gòu ,遇见) 。
以愚观之,宣尼周流辙环 (孔子周流列国,辙环天下。辙环,喻周游各地) ,六度万行,如来禅也。思孟 (子思和孟子) 修身尽性,知天立命,祖师禅也。本师作佛祖,不离孔孟。小子学孔孟,敢离佛、祖?佛、祖、孔、孟,行化虽各一方,归宿岂有异地?孔孟托生,必归净土。小子归佛,断不舍儒。东国西方,在在处处,见孔见佛,长依仙祖。自兹以往,生生世世,功名富贵,不争人先,读书学道,不落人后。中庸道四,黾勉 ( mǐn miǎn ,尽力) 未能,论语戒三,庶几愿学。只今胡来汉来,身当大梦,可使天上天下,实闻此言。偈曰:净土唯心愿西去,尼山一贯志东来。东西来去依思孟,夭寿身修不贰胎。又曰:疏水三书真富贵,筌蹄 ( quán tí ,比喻达到目的的手段或工具) 九转得灵飞。家仙世佛无殊念,到底章逢是付衣。’
素华旭法师 (蕅益大师( 1599-1655 年)) ,作《年谱述疏偈并序》云:‘甲戌 ( 1634 年) 夏,寓吴门幻住庵,见朱白民所评憨翁年谱,恨其评语尚多儒生见解,未足以知大人境界也。丙子 ( 1636 年) 病,入九华,百虑灰冷,书籍散尽,无一存者。辛卯 ( 1651 年) 春,幻游长干,复见谭埽庵 (福征) 所述疏憨翁年谱,乃能于大事颠末,核实参详,尽阐神通道力。盖得之东游时耳提面授,匪朝伊夕之故也。因思壬戌 ( 1622 年,蕅益大师二十四岁) ,智旭初出家时,三梦憨翁。癸亥年 ( 1623 年) 冬,将入寂时 (憨山大师将入寂时) ,又复示梦 (又复示梦于我) ,并是慈悲真实加被,岂偶然哉!世人昧醒梦之一致,辄妄计醒为实,计梦为虚。殊不知世间之醒非实也,出世之梦非虚也。法华安乐行品,始自发心,终于种智,不出一梦。憨翁生平悟门,得诸梦者为多,故所著述,亦名为梦游集。然苟非谭居士,谁能信之?敬说偈曰:醒梦本唯心,唯心何虚实?迷者二俱虚,悟者两并实。生以梦为感,佛以梦为应。感应唯一心,从来不思议。翁梦既不虚,旭梦亦必实。不向痴人说,只许埽庵 (福征) 知。’
万历丙辰 ( 1616 年) 长至月,虔上双径寂照庵,皈依憨本师,赋呈古诗一首。(时征年二十有七,同玄津法师上径山,延请湖南净慈开堂。)
太息生劫晚,正法稔芜棘。缁白纷纵横,宗教判名色。唱演戏论开,棒喝空拳出。猨猴捉水月,盲瞽怅天日。水月一指指,天日当头白。久向个中寻,颠倒无踪迹。思虑鬼家计,虚空仍逼塞。当夏屋子倒,分明经霹雳。现前生死事,一语转不得。乞就明眼人,商量作奇特。吾师大法王,游行师子窟。飞锡震海牢,荷戈导粤貊。净土本家乡,曹溪真血滴。多年舍利珠,荼毗见紫柏。祖庭捏怪消,宝乘疑眩释。南岳下吴门,龙象森离立。金篦肯尝试,髻珠在咫尺。洗肝礼双足,因缘深夙昔。
(从游湖上诸山诗,悉不录。)
天启甲子 ( 1624 年) 暮春,寓燕京石镫庵,审闻憨本师曹溪寂音,因集诸缁白弟子,建诵经念佛道场。因作遥恸诗,排律五十二韵,以志哀。(时征以明经应试入都,年三十有五,遥闻本师曹溪示寂消息,溯癸亥 ( 1623 年) 阳月 (农历十月) ,几越半载矣。是岁中举。)
师作人天准,神当定慧扬。诞星峨步肃,印月玉毫彰。超系思非练,空缘泽自祥。道消穷末叶,觉大缉颓纲。邪种驱叉聚,清徽振钵芳。春晞洪量溢,夏烈迅威张。龙壁九年观,冰参万里方。应虚倾道俗,证化导侯王。圣供袈裟紫,慈名玺敕黄。伊蒲珍积具,顶相影图将。洪号钦山岳,崇规曜栋梁。定储罹法难,报国服戎行。粤岭什公路,曹溪六祖场。密因敷瘴疠,圆导彻蛮荒。狂象销魔力,狞龙洗毒肠。处幽名愈大,在险动弥臧。度戒纷缁白,行檀济泳翔。尘芬留义室,猿果缀禅床。易简符周孔,虚明铸老庄。宿朝探译制,积祏照留详。餐饫天花肆,针医众宝坊。绪言虫御木,通议日扶桑。舌出总持骨,胸开冥赜仓。法华弘击节,疑谛决金刚。影响敷悬鉴,楞伽发秘囊。操觚宁待匠,趺坐即成章。左史诠洙泗,兵韬着渭泱。叩津渊味泻,宣籥睿音昌。运帚无怀智,吟编有惠康。辩靡一物碍,趣会九流旁。恩旨随飞锡,丰容俨硕强。玄麾上庐岫,法斾下衡襄,燕市酬知愿,圜中念骨藏。荼毗双径偈,铭碣梵村香。皈信化城道,机缘宗镜堂。瞻依五度净,矜式四仪良。耆宿栴檀绕,衣冠络索长。提携孩恋慕,灯火草商量。笔录东游地,心期立雪乡。逡巡岩瀑隔,合沓岁阴茫。忍土移南纪,慈轮拥昔疆。宝林随顺去,庾岭整遗亡。现灭晖殊景,环悲堕惨霜。泥洹隐显迹,殄瘁白缁伤。维卫旋西履,阎浮失普航。礼官需谥典,节镇护灵装。五乳鹅王寂,双林鹿女丧。荣哀天爵贵,寿腊足尊常。塔影持遗教,龛灵逗妙光。及门情倍恸,希想梦时扬。缅邈同千古,低徊愧一杭。幸堪勤拂拭,余荫得清凉。
(比篇成后,越二十八年,始见年谱。其中故实,并得之耳提。至疏年谱时,乃知一一可质。)
顺治庚寅 ( 1650 年) 三月二十日,在江宁雨花台左,偶偕居,得 < 憨山老人年谱自叙实录 > ,捧诵惊喜,顶礼赞叹,得十绝句。(时征年六十有一,王季延道友,为余从东禅僧舍觅得全谱,寄至新居。适方理归棹,旋放江口矣。)
谱成双树望花开,宗镜因缘久浪猜。万里曹溪离乱后,西林肉佛竟归来。五乳曹溪法嗣多,秣陵十辈老禅和。金针度处凭谁觅,绣出鸳鸯沐锦波。
江上飞书付法徒,天边传语授衣珠。竺干洙泗光华遍,谁道人间判佛儒。
双径皈依岁阅吴,寻常入定侍双趺。备闻慈后庄严事,弘法忘身为集枯。
一喝亲教净土生,一言频见鬼神惊。面如满月唇弦月,具相慈威画不成。
说法由来不用机,上堂只见佛威仪。撇开拄杖婆心大,泥水天华导众归。
当年手录东游集,累牍香光者话头。不似诸方拈句子,糊心脱口卖风流。
佛眼全通儒眼尊,肉身显是法身存。普天率土光明遍,函盖单传直指门。
紫柏当年肝膈同,远将康赞印憨公。髑髅影响曹溪现,吴粤交光在个中。
历数曹溪恰过千,宝林对面肉身传。儒门五百兴名世,倍纪应知历劫缘。
(卢祖以唐贞观戊戌春生,憨祖以明天启癸亥冬化,相越一千零十七年。)
江行述疏憨本师年谱,七日抵家园着作堂,疏谱事竟,为之喟然,得二绝句。
自和:一七心斋竟坐忘,江城忽忽到禾乡。水窗觌面宝林座,砚席游神宗镜堂。历劫因缘识不忘,曹溪一滴是家乡。腹笥倾倒西来意,到岸才知着作堂。
顺治辛卯 ( 1651 年 ) 闰二月朔,复在雨花台左偶偕居,鸠工梓行憨本师年谱述疏,志喜自赞,得四绝句。
自和:一代称尊三佛祖,三朝定嗣一干坤。网罗国史诠禅史,打叠宗门印佛门。再和:枯菀讳谈偕老宿,笑啼直笔另干坤。因缘时节真奇特,孔席偏能报佛门。
三和:恩怨劫灰消溟渤,是非轮旭付干坤。春秋笔削西来意,左氏心传不二门。
朝宁宫闱经日月,冰山瘴海历干坤。素王讳义空王笔,心镜同悬有及门。
(三佛祖者,憨祖 (憨山大师) ,并达师 (达观大师) ,莲师 (莲池大师) 。三朝者,神庙,及皇子,皇孙。老宿者,一时力争建储之臣。枯菀是非者,时官府嫌怨之隙谱者,禅史。疏者,国史。)
宗镜堂命名老弟子福征,前进士,领南雍司业事,槜李荆蛮埽史氏,道一居士谭贞默,南望顶礼,五体投地,恭笔末简。
嘉禾弟子项桂芳,与大师韶阳日夕把臂。迨奉檄洭 ( kuāng ) 州,因儿早逝,伤心抱疴,几无起色,特延大师过洭,乞解脱之法。至则示余曰:‘世间人,稍有拂意相加,小者怒之,大者恨之。若父母生儿,何等怜爱,突以生平未尝之恼事,特加于身,乃不大恨,友痛悼欲绝。当此深秋毒瘴,回首故乡,数千里而遥,愿自排遣。’余竦然拜而受教,幸获无恙,皆大师点化昏迷,以有今日也。未几,大师抱恙,官舫医药,半载始愈,得了南华一案。此皆诸同寅合力主持公论,司理不能挠,置主者于法。大师即入鼎湖山中,送之芙江,黯黯作别。迨逾十禩 (同“祀”) ,大师送达大师进塔,特访茅庵,抵膝道故,恍如一梦。惜举趾千人拥拜,遽别而去。今大师已受六祖衣钵,曹溪一泓水,与日月同光。奈老矣,勿克竭蹶而东,罗拜七祖之前,惟有手札千行,藏之石匣,旦暮虔礼,染栴檀之馥,以安残喘而已。因谭埽庵居士,知肉身年谱真信,敬赞:
未了南华古道场,将军解语现毫光。
虎溪一榻昙云冷,佛字千行草室香。
宫赐袈裟余绣衮,寺留春石逼琳琅。
传灯七祖归东粤,应悯残魂度乐乡。
八十一岁弟子桂芳和南
明代,惟万历朝,以古佛现身者,得三大老,曰莲大师 (莲池大师) ,达大师 (达观大师) ,憨大师 (憨山大师) 。莲、达两大师,无年谱,得憨大师东游为志,文字般若,烛地煇 (同“辉”) 天,百倍虎头传神,竟可作两大师年谱矣。憨大师,则有临化自著年谱,向梓粤东,得见者少。
余友谭埽庵,诸生时,早皈依命名。大师于净慈宗镜堂,尝预以末后事嘱其为王臣弘护。后得此谱,以广川兵燹 ( xiǎn ,野火;兵燹,战火焚毁破坏) 失去。隆偕施常惟、沈明起、高念祖,东禅得见,借录,寄南中。迨埽庵假旋,江篷数日,笺疏成矣。详按谱中纪载,印证以目击耳提。凡微密阐扬,头颅标揭,并他人所不及知者。如祈保国本,周全慈圣神宗母子之间,就雷阳蔑戾车地,拟大慧冠巾说法若干年,其宏法婴难,往来南粤同。而大人作略,肉身示现,有过焉者。
年谱书法似春秋,而述疏之起义终事符左氏。固微言外,别有发明,绝笔后,不忘护嘱者也。埽庵见圣编中,于孔孟所历春秋战国年谱,尚能考定精核。况于大师晨夕亲炙,而因以酬恩法乳,加惠学徒,俨如灵山未散者乎。愿见者,作希有想,难遭难遇想。无曰此于曹溪中兴肉祖本分中,尚为第二月也。
秀水优婆塞弟子王起隆,薰沐敬跋。
东游集法语三则示持准提咒
东游集原序
东游集法语三则
(径山禅堂示参禅切要,注释详见 《禅净要旨》 )
禅宗一门,为传佛心印,本非细事。始自达磨西来,立单传之旨,以楞伽四卷印心。是则禅虽教外别传,其实以教印证,方见佛、祖无二之道也。
其参究工夫,亦从教出。楞伽经云:‘静坐山林,上中下修,能见自心妄想流注。’此实世尊的示做工夫之诀法也。又云:‘彼心意识,自心所现,自性境界,虚妄之想,生死有海,业爱无知,如是等因,悉以超度。’此是如来的示悟心之妙旨也。又云:‘从上诸圣,转相传受,妄想无性。’此又的示秘密心印也。此黄面老子,教人参究之切要处。
及达磨示二祖云:‘汝但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此达磨最初示人参究之要法也。
传至黄梅,求法嗣时,六祖刚道得‘本来无一物’,便得衣钵,此相传心印之的旨也。及六祖南还,道明等追至庚岭夺衣钵。祖弃石上,明提掇不起。明云:‘我为法来。’祖云:‘汝为法来,但屏外缘,不起一念,当为汝说。’明良久,祖云:‘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阿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明即大悟。此是六祖第一示人参究之的诀也。
是知从上佛祖,只是教人了悟自心,识得自己而已,向未有公案话头之说。及南岳青原而下,诸祖随宜开示,多就疑处敲击,令人回头,转脑便休。即有不会者,虽下钳锤,也只任他时节因缘。
至黄檗,始教人看话头。直到大慧禅师,方才极力主张教学人参一则古人公案,以为巴鼻,谓之话头,要人切切提撕。此何以故?只为学人八识田中,无量劫来恶习种子,念念内熏,相续流注,妄想不断,无可奈何。故将一则无义味话,与你咬定,先将一切内外心境妄想,一齐放下。因放不下,故教提此话头,如斩乱丝,一断齐断,更不相续。把断意识,再不放行,此正是达磨‘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的规则也。不如此下手,决不见自己本来面目。不是教你在公案语句上寻思,当作疑情,望他讨分晓也。
〔巴鼻〕可把持之处,即现代所说的“抓手”。
即如大慧专教看话头,下毒手,只是要你死偷心耳。如示众云:“参禅唯要虚却心,把生死二字,贴在额头上,如欠人万贯钱债相似。昼三夜三,茶里饭里,行时住时坐时卧时,与朋友相酬酢时,静时闹时,举个话头:‘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只管向个里看来看去。没滋味时,如撞墙壁相似。到结交头,如老鼠入牛角,便见倒断也。要汝办一片长远身心,与之撕挨。蓦然心华发明,照十方刹,一悟便彻底去也。”此一上,是大慧老人寻常惯用的钳锤。其意只是要你将话头,堵截意根下妄想流注不行,就在不行处看取本来面目。不是教你公案上寻思,当疑情,讨分晓也。如云‘心华发明’,岂从他得耶?如上佛祖,一一指示,要你参究自己,不是向他玄妙言句取觅。
今人参禅做工夫,人人都说看话头,下疑情,不知向根底究,只管在话头上求。求来求去,忽然想出一段光景,就说悟了,便说偈呈颂,就当作奇货,便以为得了,正不知全堕在妄想知见网中。如此参禅,岂不瞎却天下后世人眼睛?
今之少年,蒲团未稳,就自称悟道,便逞口嘴,弄精魂,当作机锋迅捷。想出几句没下落胡言乱语,称作颂古,是你自己妄想中来的,几曾梦见古人在?若是如今人悟道,这等容易,则古人操履,如长庆坐破七个蒲团,赵州四十年不杂用心,似这般比来,那古人是最钝根人,与你今人提草鞋也没用处。增上慢人,未得谓得,可不惧哉!
其参禅看话头,下疑情,决不可少。所谓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不疑不悟。只是要善用疑情。若疑情破了,则佛、祖鼻孔,自然一串穿却。
只如看念佛的公案,但审实念佛的是谁,不是疑佛是谁。若是疑佛是谁,只消听座主讲阿弥陀佛,名无量光,如此便当悟了,作无量光的偈子几首来,如此唤作悟道,则悟心者如麻似粟矣,苦哉!苦哉!
古人说话头如敲门瓦子,只是敲开门,要见屋里人,不是在门外做活计。以此足见依话头起疑,其疑不在话头,要在根底也。只如夹山参船子,问云:‘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山拟开口,师便一桡打落水中。山才上船,师又云:‘道!道!’山拟开口,师又打,山大悟,乃点头三下。师曰:‘竿头丝线从君弄,不犯青波意自殊。’若是夹山在钩线上作活计,船子如何舍命为得他?此便是古人快便善出身路也。
在昔禅道盛时,处处有明眼知识,天下衲子参究者多,到处有开发。况云:‘不是无禅,只是无师。’今禅家寂寥久矣,何幸一时发心参究者多,虽有知识,或量机权进,随情印证,学人心浅,便以为得。又不信如来圣教,不求真正路头,只管懵做,即便以冬瓜印子为的决,不但自误,又且误人,可不惧哉!
且如古之宰官居士,载传灯者,有数人而已。今之尘劳中人,粗戒不修,浊乱妄想,仗己聪明,看了几则古德机缘,个个都以上上根自负,见僧便斗机锋,亦以自己为悟道。此虽时弊,良由吾徒一盲引众盲耳。老人非敢妄自僭 ( jiàn ,超越本分) 谈,今遵佛祖真正工夫切要处,大家商量。高明达士,自有以正之。
(云栖方丈示念佛切要,注释详见 《禅净要旨》 )
念佛求生净土一门,元是要了生死大事,故云念佛了生死。今人发心,因要了生死,方才肯念佛。若只说念佛可以了生死,不知生死根株,毕竟向何处了?若念佛的心,断不得生死根株,如何了得生死?
如何是生死根株?古人云:‘业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断,不生净土。’是知爱根乃生死之根株。以 (因为) 一切众生,受生死之苦,皆爱欲之过也。推此爱根,不是今生有的,也不是一二三四生有的,乃自从无始最初有生死以来,生生世世,舍身受身,皆是爱欲流转,直至今日。翻思从前,何曾有一念暂离此爱根耶?
如此爱根种子,积劫深厚,故生死无穷。今日方才发心念佛,只望空求生西方,连爱是生死之根的名字也不知,何曾有一念断着?
既不知生死之根,则念佛一边念,生死根只听长,如此念佛,与生死两不相关。这等任你如何念,念到临命终时,只见生死爱根现前,那时方知念佛不得力,却怨念佛无灵验,悔之迟矣。
故劝今念佛的人,先要知爱是生死根本,而今念佛,念念要断这爱根。即日用现前,在家念佛,眼中见得儿女子孙、家缘财产,无一件不是爱的,则无一事、无一念不是生死活计,如全身在火坑中一般。不知正念佛时,心中爱根,未曾一念放得下。直如正念佛时,只说念不切,不知爱是主宰,念佛是皮面。如此,佛只听念,爱只听长。且如儿女之情现前时,回光看看这一声佛,果然敌得这爱么,果然断得这爱么?若断不得这爱,毕竟如何了得生死?
以爱缘多生习熟,念佛才发心,甚生疎,又不切实,因此不得力。若目前爱境,主张不得,则临命终时,毕竟主张不得。故劝念佛人,第一要知为生死心切,要断生死心切,要在生死根株上,念念斩断,则念念是了生死之时也。何必待到腊月三十日,方才了得,晚之晚矣。
所谓‘目前都是生死事,目前了得生死空’,如此念念真切,刀刀见血,这般用心,若不出生死,则诸佛堕妄语矣。故在家出家,但知生死心,便是出生死的时节也,岂更有别妙法哉!
(净慈宗镜堂示持准提咒为弟子谭福征等说)
在家居士,五欲浓厚,烦恼根深。日逐现行,交错于前,如沸汤滚滚,安能得一念清凉?纵发心修行,难下手做工夫。
有聪明看教,不过学些知见,资谈柄,绝无实用。念佛,又把作寻常看,不肯下死心。纵肯,亦不得力,以但在浮想上念,其实藏识中习气潜流,全不看见,故念佛从来不见一念下落。若念佛得力,岂可别求玄妙耶?
今有一等好高慕异的,闻参禅顿悟,就以上根自负,不要修行,恐落渐次。在古德机缘上,记几则合头语,称口乱谈,只图快便为机锋,此等最可怜愍者。
看来,若是真实发心怕生死的,不若持咒入门,以先用一片恳切心,故易得力耳。谭生福征,问在家修行之要,故示之以此。观者,切莫作没道理会,以道理误人太多。故此法门,尤胜参柏树子、干屎橛也 (比参话头殊胜多了) 。
东游集原序憨师,一息而遍游华藏,言满不可说不可说之土,其和雅微妙,西方怀其好音矣,何问东也。壑公,梁生,集东游 (东游集) 四卷,所谓广长舌,复东方世界者乎。
师之东吊紫柏于双径,吊莲池于云栖,比于四恩,有美报焉。两铭,揭日月而中天,其绪亦掩苍龙七宿。东人士,以拟随笔茹退,则肉眼皮相之,妄名紫柏猛士,莲池慈姥,憨山侠王耳。
䁮 子䁮 (qián) 而寓慧法之间曰:吾师乎,吾师乎,浸假而化左足为莲池千辐接武,浸假而化右足为紫柏千幅布武,二尊双趺已现。尊足者存,独游人世。讵云后夔之穷,行且归休乎云栖,裹足回曜,徇吾徒之请矣。在东言东,海墨林笔,可给书哉!
始师游居建业,与臞鹤雪浪,同拟庄老原迁,得相应慧。申旦而疏楞严,影响筌蹄,俱付一幻。横口之所陈,横手之所运。潢引河贯,轮飞璇转,倏无停机。彼雨花尧山,随笔茹退,胡为此拘拘耶?
因吊二师,获二高足,壑公游夏,梁生安远,将无善继其声。然机倪并出,真俗双融,刬除我见,无法与人,吾师乎,吾师乎,信难为继矣。东人士问:毕竟如何?䁮子语以等是寻常言句,才涉思惟拟议,便不中用。于是壑公梁生,同声而应曰:㘞。
万历丁巳冬,六梦居士,䁮子虞淳熙槃谈书。
本师东游集中,授记嘱付三大法语,并武林虞德园大居士原序,谨拈出,附梓年谱末简,以示诸方,亦识不敢斯须忘宗镜机缘也。弟子福征又白。
参考阅读:
憨山大师念佛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憨山大师的一生(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