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倾斜的镜头到扭曲的表演，深度解读电影中的德国表现主义

1920年 在法国上映的电影 《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 ，改变了 世界电影史 的发展轨迹。早在 19世纪末期 ，电影的发展已经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分别是 现实主义 和 形式主义 。 现实主义 电影的 哲学理论 来源于 唯物主义 ，相反地， 形式主义电影理论 则是由 尼采的唯心主义学说 、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 综合发展而来。和现实主义追求最简单直接的现实表达不同， 形式主义更注重内心的感受以及精神层面的直观表达。

《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

形式主义的影像 风格多变 而富有个人特色，导演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表达出自己对世界的 独特 看法，所以在他们的诠释下， 镜头中的世界显得光怪陆离 ，已经不是我们眼中的正常世界。我们今天要聊的 德国表现主义便是形式主义的一个分支 ，脱胎于一种先锋的 抽象派绘画风格 。由于摄像机的出现导致现实主义绘画派失去了价值，所以他们开始向 抽象主义、印象主义 发展，以求能够保持绘画的 艺术性和不可替代性。

《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

《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

表现主义受到 印象主义 的强烈影响，但是又 超出印象主义的范畴 ，他们不再追求印象主义中的既定法则，而 主张用内心观察世界，用镜头展现自己独特的理解。 表现主义影片最极致的追求，同时也是《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的背景 设计师沃姆 一直所坚持的那样： “电影的画面必须像绘画艺术一样，保证每一个画面都有独特的价值。” 该电影带来前所未见的影像风格，每一个画面都像是一幅表现主义画作。

《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

如果你看过这部电影，你就会被其中的 布景 深深震撼，虽然都是布置的较为 廉价 的道具，但是每一个道具都 完全符合表现主义的主旨 ，而本片也为后世的 恐怖类型电影 做了勇敢的 探索和尝试 。电影讲述的故事并不复杂，是 关于精神病患者眼中的世界 ：电影前半段一直以大学生弗朗西斯为故事讲述人，观众都认为弗朗西斯发现了卡里加里博士行凶的证据；到了影片最后却发生了反转，原来弗朗西斯是一名精神病人，而卡里加里博士却是精神病院的院长。

卡里加里博士

正因为主视角设定为 精神病患者弗朗西斯的视角 ，所以电影为我们们展现出的世界 整个都是倾斜或颠倒的 ，生活中所有的东西都变了模样：每一栋 楼房都是斜着 的，每一扇 门和窗户都是不规则形状 的，而每一面墙壁上都绘着 几何图形 ，就连院子里的空地上，也布满了像 放射线一样形状的黑白条纹 。在本片中，表现主义风格和精神病人的角色得到了完美的 契合 ，角色也参与到了场景之中，变成了其中的一部分，从而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

《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上映之后在世界范围内引发了巨大轰动，它开创了一种 全新的电影风格 ，并且得到了良好的运用， 德国导演罗伯特·维内 也因此声名鹊起。引得其他导演纷纷效仿他的影像风格，并且持续发展了 将近4年时间 ，这就是我们现在熟知的 “表现主义电影运动” 。

《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

表现主义

每一种新形式的出现，都是在 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 下的结果。中国常说的是 “天时地利人和” ，关于德国表现主义的兴起，也存在着 内因和外因 。表现形式并不是无缘无故地出现，而是在特定时代下的 必然产物 ，只有探索了艺术 诞生的土壤 ，我们才能深刻地了解这门艺术。

梵高自画像

德国电影工业 在1914年 相对于其他国家而言十分落后， 进口影片 占据了全国放映资源的 80% ，德国电影虽然偶有佳作，却没办法形成有效的竞争力。 德国自从1916年开始支持本国电影的发展，全面禁止电影进口， 帮助德国积累了 一百多家电影制片商 。不过由于 第一次世界大战 的原因，当时的德国电影其实是被当成宣扬战争的工具，直到世界大战末期，“正统电影”才逐渐减少，给予一些 独立制片商 进行艺术探索的机会。

《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

埃里克·博梅尔 创建的 德科拉电影制作公司 一直在苦苦支撑，他希望能寻找快捷的方法帮助公司盈利，而最快的方式便是 创建新的电影表现形式 ，他和两名青年先锋派 作家卡尔·梅耶 、 汉斯·贾诺维茨 一拍即合，决定制作一部 表现主义电影 。但是要达到真正的表现主义要求，电影中的表现主义细节必须有 专业设计师 把关。于是他们请到了 沃尔特·莱曼 、 沃尔特·罗里希 、 赫尔曼·沃姆 三位著名的设计师，他们共同完成了电影中所有的 布景设计与绘制 。正是因为三名专业设计师的加入，才给电影带来了绝佳的效果呈现，直接影响了表现主义电影的兴起。

《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

表现主义流行之后，越来越多的电影需要专业优秀的设计师，所以当时 知名设计师的身价一时水涨船高 ，他们的薪酬几乎可以赶超导演和演员。 设计师成就了表现主义，而表现主义电影也回馈了他们。 电影人对《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的表现主义风格进行了拓展， 不仅仅用在精神病患者的内心世界塑造上，而且慢慢发展成拍摄恐怖片、悬疑片的有效手段。扭曲夸张的表演风格和倾斜的镜头，成了导演手中艺术创作的利器。

《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

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的 出现受到国内形势、绘画发展的影响 ，它是社会生活的一种 直观反映。 表现主义运动能够在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 兴起，是 社会、经济、文化 和民众 精神生活 互相作用的结果，用表现主义表达 对战争的抨击 以及 对发起战争的皇室的谴责 。

质疑、没落、融合

虽然《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是也受到了一些电影从业者的批评。 前苏联 的现实主义导演 爱森斯坦 就激烈地指责： “健康人性在艺术中的一次野蛮的自我毁灭，是埋葬电影一切健康原则的坟墓，使用不伦不类的布景表现令人厌恶的扭曲的场所。”法国 电影理论家 爱泼斯坦 也表现得十分愤慨： “在这部电影中，除了毫无生命的绿色布景之外再无他物，一切现实都被画笔一笔勾销。”

爱森斯坦

可以看出对该电影 持反对态度 的大都是 现实主义电影 的代言人，而该电影却属于形式主义，所以才会互不认可。不过随着 德国经济 的不断下行，致使一些 领军人物前往美国发展 ，如 导演埃里克·博梅尔、茂瑙，演员康拉德·维德、埃米尔·强宁斯，摄影师如卡尔·弗洛因德。 从而导致表现主义阵营兵力大减，随着好莱坞电影的到来，越来越多德国导演也开始 模仿好莱坞 的风格，表现主义渐渐失去往日的吸引力。

埃米尔·强宁斯

不过因为大批 德国电影人出走好莱坞 ， 也为好莱坞带去了表现主义 ，得益于好莱坞对表现主义的应用和融合，才给予了表现主义 蓬勃的生命力 。好莱坞有很多导演也在自己电影中运用了这一风格，并且为后来其他电影类型的发展 奠定了基础 ，如 黑色电影中场景布置和灯光布置 的灵感便是来自表现主义。各种电影类型之间互相取长补短，也是好莱坞电影能够不断进步的原因。

康拉德·维德

德国表现主义风潮从德国走进好莱坞，又从好莱坞影响了全世界。 他们从中汲取了充足的养分，又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表现主义运动虽然在 1925年左右逐渐衰落 ，但是它带来的 深远影响至今仍让后世电影人受用无穷。

《阴风阵阵》

• 《木乃伊》（1932年）。 本片 导演 正是德国表现主义领军人 卡尔·弗洛因德 出走好莱坞之后的代表作。影片 从道具到场景布置 ，都延续了德国电影的风格，同时卡尔的 摄影风格 也一以贯之。卡尔曾是 弗里茨·朗导演的表现主义巨作《大都会》的摄影师 ，所以他对表现主义的理解十分深刻，镜头调度成熟而有魅力。
• 《恐怖内阁》（1944年）。 本片导演是 弗里茨·朗 ，他从德国逃到美国， 完成了好莱坞和德国表现主义的融合。 这部 恐怖片 是他在好莱坞拍摄影片中 德国表现主义最明显 的一部，影片中充斥了各种各样的 几何形状阴影 ，而 对影子的刻画 也是表现主义最大的 特点 之一。电影营造的悬疑氛围，也很好地 运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知识 。
• 《阴风阵阵》（1977年）。 这是一部载入史册的恐怖片， 2018年也出现了翻拍版本 。电影巧妙地运用 弗洛伊德对人类精神的研究成果 ，用 表现主义影像风格和音乐风格 ，为观众营造了一个 怪异阴森的恐怖氛围 。 导演达里奥·阿基多 也凭借此片中出色的光影设计，一举奠定了自己表现主义大师的地位。
• 《至爱梵高·星空之谜》（2017年）。 影片开创性地使用了梵高画作中的原型为主角，而 梵高作为绘画领域表现主义的先驱，他的旷世画作《向日葵》、《星月夜》都是表现主义画作的经典。 所以电影本身便具有表现主义的基因，当我们看到画作中的人物运动起来的时候，带来的 视觉震撼 无可比拟。

《至爱梵高·星空之谜》

中国电影中的表现主义

自从 1905年中国诞生第一部电影《定军山》 之后，中国电影人热切地 吸纳西方电影的影视语言和技巧 ，同时 把西方的技术和中国的传统相结合 ，创作出许多优秀的国产电影。1926年德国表现主义在德国本土已经近乎销声匿迹的时候，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却迎来了新生， 1930-1940年期间的国产电影，在布景上收到了德国表现主义的深刻影响，并且显示出中国本土特色的影像风格特征。

• 《一剪梅》（1931年，导演卜万仓）。 电影讲述的是洁身自傲的两位年轻人对未来的迷茫以及对爱情的向往的故事，他们两个人都酷爱 梅花蕴含的清高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之意 ，所以电影中卧室的 布景特意做成了梅花的形状 ，窗户也是梅花形状，甚至连整个房间的结构都呈现出梅花的曲线。给电影营造了 精神上忐忑的焦虑感 ，从而形成了自己的 表现主义风格 。
• 《那时花开》（2002年，导演高晓松）。 电影开端 致敬了《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 ，以 无声电影 加 字幕剪辑 的形式重现了德国表现主义。 荒野中挂满物品的蓝色的树 ， 巨幅的表现主义壁画 ，更是将这种风格延续了下去。 高晓松 把表现主义融入了爱情电影中，能够恰当表达出陷入爱河的 男女心中敏感的情绪。
• 《邪不压正》（2018年，导演姜文）。姜文导演 从第一部作品 《阳光灿烂的日子》 开始便和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紧密联系在一起。姜文始终是形式主义的拥趸，而且能在形式中添加足够丰富的故事内容。 《邪不压正》 中对光影的运用，以及姜文饰演的蓝青峰 特写镜头中的扭曲表演 ，都残留着表现主义色彩。
• 《南方车站的聚会》（2019年，导演刁亦男）。 这个电影是表现主义 影响到悬疑惊悚片 的有力佐证， 雨伞当做武器 带来的视觉享受，撑开后的雨伞又会显示出 血腥的几何图形 ，这也是为什么这场戏有如此强烈的 戏剧表现力 。周泽农在楼梯口逃跑时， 留在墙上的影子也在运动 ，这个场景借鉴了《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中经典的 投影杀人段落 ， 倾斜的画面 表达出周泽农 疲于奔命 的心境。

纯粹的表现主义影片 已经销声匿迹，但是在 特定场景 中运用表现主义的电影却越来越多。 既影响了传统的悬疑惊悚片的发展，也有过和其它类型成功结合的范例。 由于国内 观众整体对电影的理解能力并不高 ，所以这种 形式化的电影并没有被深入使用 。我相信随着观众整体 审美水平的提升 ，越来越多像表现主义一样 独特的影视风格 ，能得到更多人的 接受 和喜爱。

德国表现主义影片 虽然看起来 风格独特 ，却有着 内在的情感表达 和 对剧情的补充与推动 。年轻电影创作者 切忌舍本逐末 ，为了追求表现主义的噱头而无视电影创作的内在规律。 所有的影视技巧和风格都应该成为影视创作的助力，而不是成了束缚，敢于突破传统，才能更好地发扬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