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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某天上午,警察把范湖湖博士逮到公安局,审讯他参与谋杀一名好色老主编的始末。此公据说是凶手用大菜刀迎面劈死的。刑侦人员破门而入时,满屋子血迹已凝固,微微发蓝,好像有人在屋内宰了一只硕大无比的圆尾鲎。受害者双眼暴瞪,狂怒而阴险,脸上还挂着两道匪夷所思的狞笑,连经验最丰富的验尸官也不敢久视。老头子总共挨了三十余刀,致命伤却仅有一处,在前额偏左的位置。四溅的脑浆经过氧化呈棕黄色,有点儿像粪汁。他脖子几乎被削掉一半,颈骨和主动脉竟分毫未损,喉咙里还塞着一张折弯的银行卡。死者腹部的斩伤仿佛是新招募的伐木工人的杰作,凌乱的砍缝不停往外渗着小肠和网状油脂。如果凑近了细瞧,你会发现,老头子腮帮上灰塑料渣似的硬须尚在继续生长。

事发当日正逢阴历七月十四。那天清晨,恰有一股浩大湿热的气团悄然北上,江河湖海波澜不兴,秋阳的六边形金晕铺满苍穹,给万事万物泼上一层无法形容的奇幻色彩。伴随紫微星移位,太阴星入主命宫,许多牛鬼蛇神如狂暴的旋风从十八层地狱深处蜂拥而至,玩命操起三叉戟、九节鞭和狼牙棒,追堵那狗血淋头的玉皇大帝,闹得四极八荒一派混沌。傍晚快五点钟时,尽管催人泪下、夺人性命的忧郁浓得简直化不开,比糖浆更黏稠,范湖湖博士仍一如既往循着梧桐树遮盖的小径,绕过文津阁盐碛般闪亮的开阔广场,走向阴凉的高大回廊。他朝拐角处栽植的风铃花瞟了一眼,脑海里不断涌现唐代长安的种种幻景。跟遥远的南方家乡不同,这天黄昏的共和国首都毫无中元节的气氛,所以范湖湖并未留意沿途层出不穷的离奇怪象,他既没瞧见城市上空盘旋着几万只狂喜的、正在往路面及屋顶抛下成吨鸟屎的黑嘴乌鸦,也没察觉劳动者诗情画意的汗水和老光棍的荷尔蒙一个劲儿分泌挥发,混同秸秆焚烧的毒霾、经济奇迹的火车头喷涌的滚滚浓烟,凝聚成大片白内障似的厚实雾墙,阻滞着奔流的落日余晖。穷途末路的暑热依然无所不至。它颤动着,令四周景物变得模糊不清。在这梦境般千形万影的暮色里,范湖湖唯一投以注视的现实之物,乃是从他面前飘过的几簇蒲公英。大街上,薄衫短裙的俏女郎随处可见,她们仿佛在参加一场规模空前且没完没了的选美大赛,争相炫耀各自的青春肉体,使来往行人目迷心乱。而在那一幢幢下一秒钟即将灯火通明、此刻仍一片黑暗的摩天楼之中,在金融资本的漂亮蜂巢内,朝九晚五的巨锁囚禁着比街头多得多的男男女女,这些看不见的隐身人偶尔会扭头望出窗外,向钢筋水泥的深谷投下他们锐利的目光。如今,范湖湖只需合上眼皮,启动意念的放映机,照亮他脑壳里的环形大银幕,就能一下子跳过一千两百多年的光阴,看到四面八方的客商云集唐朝京师,从朱雀大街拥向异常繁闹的东市西市,把南北货物存入邸店,然后分头寻找买家,捉对拈斤掰两,讨价还价。晨曦中,卖汤饼蒸膏搭纳的众多熟食铺热气腾腾,哈欠连天的更夫陆续返家,焚膏继晷的各国留学生、欢饮彻曙的坊间恶少才刚刚入梦,去往敦煌集结的驼队已身披整座都城的溷杂尘嚣,伴随铃铛的阵阵声响,从延平门鱼贯而出,踏上远抵天山以北、葱岭以西的一万二千里商道。不久,寓居青龙坊的范鹄――扬州广陵人氏,表字鸿之,生于唐朝开元九年夏至――将听见几十上百座寺庙晨钟齐鸣,再目睹如云的香火向天空释出大量虔诚。绵延的屋檐极为流畅平缓,城郭极为广阔纵深,远处皇宫的亭台楼阁被浑厚的水汽层层包裹,含元殿若隐若现,浮在半空。朝晖尚未把巨大的阴影揉碎,精疲力竭的帝王刚从妃子两腿间爬开。但范鹄窗外的曲江池转眼便会挤入形形色色的游人,鲜车健马纷至沓来,大地势必随之震动。今世学者范湖湖博士明白,长安城已从黑夜转醒,街巷间又将充斥九流三教的贩夫走卒。在这锅超凡的大杂烩里,虔婆和衙役、安国商旅和摩尼教祭司、西突厥的流亡贵族和游手好闲的豪富子弟,外加各州各县赴京求取功名的文人学子,乃至良匠、歌伎、乐手画师、江湖术棍可谓应有尽有,而范鹄――他正冲着院子中央的老槐树撒尿――无论愿意与否,也将迎来新一天枯等消息的困顿生活。尽管史籍织成的画面触手可及,犹如时光倒转,范湖湖仍心有不甘。从风流逸事到奇谈怪闻,从世家豪族的政治算计到老百姓怯生生的小账本,年轻学者无不熟悉,可他体验不到唐朝人范鹄的感受。后者认为,自己迟早会被荒郊狐鸣和长安城压倒性的空旷逼疯。

谋杀案发生当日,范湖湖早晨一睁开眼,便挎上他那讨人嫌的烂书包――里面塞满稿纸、厕纸和旧报纸――直奔文津阁的藏书楼。下午四点半,他跟往常一样,在附近一爿冷冷清清的饮食店买两块小煎饼充饥,随后再次来到阅览室,继续埋头抄写。窗台的日影爬上椅背之前,范湖湖不得不返回住所,查找一份手抄记录。他放下笔,无奈地舒了口气,动身离开文津阁,将宝贵的几十分钟划拨给火红夕阳下的纵步疾走,去饱嗅街道上弥漫的夏天树浆的腥臭,去装着没瞧见那些魂劳梦断见光死的偷情者、神游般喃喃自语准备上晚修的初中生。迈出仿佛是阴阳交界的楼门时,史学博士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这儿的氛围有利于激发他苏美尔式的肾上腺素,让他产生登堂入室的奇妙幻觉。填写索书单,抵押借书证,把十多本史书籍册搬到朴实深沉的大木桌上摊开,年轻学者总是得偿所愿,反复陷入历史的诱人泥沼。他似乎看到吐火罗的使者从顺义门进入皇城,向唐朝天子献上鸵鸟、碧玻璃和玛瑙灯树。师子国的使臣紧随其后,贡品包括象牙与大珠。�宾的名马、宝带以及水晶盏,日落前也将抵达。很快,长安城重新掀开喧闹的金盖子。去菜肆采买的仆役平民无不满载而归,刚从泥婆罗引种的胡芹和浑提葱广受众人喜爱,为此他们冷落了同样源自西域的甘蓝、波斯草和��菜,巴蜀的糖霜在收市前就抢购一空,摩伽陀的昂贵胡椒则更符合昭武九姓的辛辣嗜好。晡时未过,大批绣帽锦裘的公子哥已三五成群前往酒肆聚饮。在城东各坊,豪富之家流金淌银的生活渐入高潮,让落魄失意的范鹄又恨又羡,百感交集,而轻纱袒领、盛装浓饰的丰满少妇更使他觉得帝都的暮春尤其难熬。史学博士范湖湖则颇为遗憾:借助古籍文献,他只看到一座蚁冢般寂静的长安城,既无驴鸣马嘶,也无嘈杂人语和朝歌夜弦。

“我跟个唐朝的聋子没什么两样!”

然而,整日东游西荡的范鹄倒巴不得双耳失聪,因为一伙飞扬跋扈的太学生又要欺男霸女,替王公勋贵鸣锣开道的仪仗声势浩大,那批日转千街的老乞丐全被轰走。市场上刺耳的漫骂充溢着生意经的敛财激情,晋昌坊外卖艺者的琴曲不断催生着旅人的乡愁、流离失所的怨恨,又让范鹄想起晨欢暮爱的甜蜜时光,想起乘船出海的一桩桩往事、许多萍水相逢的高朋阔友,想起华灯初上的扬州城,乃至从前无忧无虑的孩童岁月,连同旧荣新辱一并涌上心头。总而言之,这些胡七杂八的声音搅得广陵人范鹄意乱神烦,惆怅欲死。他只求找个角落安安静静坐一会儿,以躲开午后铺天盖地的享乐狂潮。――范湖湖博士即使查遍所有典籍也无法体会范鹄当时的心境。

范湖湖如愿迈入名校殿堂那年,生平第一次坐飞机。他刚满十八岁,意气风发,陶醉于未知的前景。身处高度逾万米的平流层,范湖湖感觉航空器之所以节省时间,不是因为它速度快,而是因为它缩小了外界物体的尺寸。据说这与历史学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他为学术献身的漫长而光荣的人生旅程里,范湖湖一碰钱就想洗手。他喜欢闷热的夏日黄昏,惯在黑灯瞎火的浴房内冲凉。假如不研究历史,范湖湖或许会把康拉德・劳伦兹当作终生的榜样,成为一名动物学家。他从小就是《 人与自然 》的忠实观众。那位德艺双馨的主持人有着神灵般醇厚的音质,浓密乌亮的假发下边,是两只老态龙钟的熊猫眼。小伙子一贯抱着近乎膜拜的崇敬之情,观看塞伦盖蒂大草原上年复一年发生的壮举。猛兽扑食的场景为他锻造了死亡的最初概念。范湖湖不喜欢软弱的小角马,正如他讨厌《 铁皮鼓 》的主人公。他最欣赏的动物既不是大象,也不是非洲狮,而是灵猫科的蛇�,它们以小搏大的矫健身姿令人击节赞叹。范湖湖一度将其视为自己的图腾。读初中以前,花鸟市场曾是他放学后的必经之地。在那儿,他迷上了一只超乎想象的红腹金刚鹦鹉。店主告诉范湖湖,它来自大洋彼岸的尼加拉瓜,若不得病,能活八十年。该鸟雄踞在一根圆柳木上,始终以四朝元老的漠然,睥睨着周围的陆龟、长毛兔、狂奔不息的金花鼠和贪食无度的观赏鱼。大鹦鹉的身价当时为九百六十元,对小男孩来说,这几乎是个天文数字,差不多等于他父亲范老六的全年收入。本科毕业后,范湖湖故地重游,发现漂亮的大鸟竟仍在原处,标价也一路涨到七万五千元。他不禁怀疑,红腹金刚鹦鹉才是这间多灾多难的宠物商店的真正主人。无论铺子易手多少次,老板们谁也不敢开罪它。

然而,范湖湖必须一次次抑制养宠物的不理智冲动。他北京的住处又旧又窄,乃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新一轮建设大潮的奇特产物,堪称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绝佳场所。陷入最新一次恋爱之前,范湖湖十分推崇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生活信条:“住所小,思想集中;住所大,思想散漫。”因此,他不仅对局促的陋室从无怨言,还往灰皮剥落的墙头贴了“慎独”两个行草大字。房间唯一的窗子外,能看到两株绿伞高擎的悬铃木,它们终年顶着明晃晃的光冕,斑斑驳驳的树皮黎明前呈现乳青色和淡紫色,而令万象悬停的夕照常常根据北方大气的不同状态,把树冠染成金黄或橙红,远观犹如炎热欢腾的星状芒焰,直至炫目的流云焚烧殆尽,浓暮将世界完全吞没,大都市特有的银灰色夜空徐徐睁开它瑰幻的巨眼。每逢阳光灿烂、碧空万顷的美妙日子,范湖湖便忍不住揣想:这片藤萝茂盛的残败社区,实际上是一道专门展现悠闲好天气的画廊。它毗邻一座闹鬼的博物馆,南边流淌着一条挺宽的明渠,暴雨成灾时会散发刺鼻恶臭。若从各家各户的阳台往西看,能望见一大片神秘的树林,许多买静求安的富人就躲在它深处的高档住宅区内。有时候,一些盘起发髻、脸庞紫黑、身穿白衣蓝裤的老道士,会像幽灵一样尾随正值妙龄的俏姑娘,旁若无人地四处溜达。范湖湖楼下住着一对被新生儿折腾得倦容满面的小夫妻。楼上是个爱吹小号的单身汉。每天傍晚,此人照例会吹奏两遍《 天空之城 》主题曲,使破旧的居民楼周围充满宫崎骏的晨昏况味,而范湖湖窗前的照妖镜此时总要闪闪发光,栖居于悬铃木上的众多鸟雀也必然一阵骚动。他对门的邻居是几名风骚倦怠乳房圆实的姑娘。她们大清早便在厨房刷碗洗菜,然后排队使用响声震天的破马桶。这伙女人楼上的住户,即命案的受害者,是个年近百岁的老主编。他少年时会写两笔字,抗战前夕在陕南加入了共产党的宣传队,一辈子没开过枪,更没上过战场,肚皮上却留有一道日军小钢炮造成的伤痕。老头子姓阮,在近郊有栋挺不错的小别墅,传闻他为了躲避仇家才搬回市内隐居。他牙齿全掉光了,但舌头仍威风不减当年地极其灵活。老家伙每天喝瓶装葡萄汁防心梗,蒸食紫薯抗氧化防癌变,并服用六味地黄丸,以缓解肾虚夜尿、多梦失眠。他早上一醒来就大喊大叫。拉屎常用力过猛,把一颗假眼珠子努出来,滚进粪坑。阮老先生离过两次婚,第三任妻子已六十多岁,老妇人来无影、去无踪,经年累月跟丈夫捉迷藏。到某家权威报社当头头没多久,阮先生便被诊断患有绝症,命不久矣。谁知四十几年过去了,他依然没死,而老干部处的工作人员已换过好几茬,治丧小组那些灵力强大的接引者早就纷纷驾鹤西去。居委会的诸位大妈很反感这名特立独行的长寿老革命:“说句良心话,党和政府没亏待他阮沛祺。可他倒好,整天歪风邪气,败坏老干部队伍的声誉!”她们如此义正词严,不是怪老家伙喂养上百只猫,也不是烦他乱嚷,而是恨他写色情小说,并且还打算拿去出版。阮先生的铭世之作讲述一位革命时期的贾宝玉从呱呱坠地到蹬腿断气的非凡历程,故事里黄花大闺女、有夫之妇和未亡人都疯了似的想跟他乱搞。老头子最让人厌恶的行径是调戏女青年。他永远揣着一张银行卡,从不让妻子经手,账户存着他称为“作品出版基金”的几万元。阮先生不时提取现款,用以勾引见钱眼开的大姑娘小媳妇:他叼着海柳烟嘴,变魔术般接连掏出一支支金条一捆捆美钞,拨通一个个高深莫测的电话,招来一群群隐形奴仆。老头子对五十岁以上的女人不瞅不睬,跟谁也不打招呼,大部分时间紧锁屋门,从事他可鄙的秘密勾当。范湖湖第一次看见阮老先生,立刻明白他是个死硬的无神论者,是一头天生的存在主义动物,除非被什么人捅了两刀,再推下河,犹如俄国保皇党谋害妖僧拉斯普廷,否则死亡这档子事绝不会降临他头上。史学博士还注意到,隔壁的姑娘与老家伙素有交情,对他又嫌恶又讨好,态度反复无常。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居民楼北边,离一所废弃的学校不远,有个昏黑可怕的老年之家,那儿始终凉飕飕暗沉沉,四季堆满枯叶,不停发出“哗啦哗啦”的�人声响。然而,令范湖湖真正感到不安的,是一些覆盖着爬山虎的红砖房,里面的老头清一色嘴角流涎,呆呆傻傻,罗圈腿的老太太全部抽洋烟打麻将,长年多管闲事,乱认亲戚,往往一语不合便破口大骂,还虎视眈眈要给各路青年牵线做媒。我的朋友范湖湖难免沦为老妇人轮番轰炸的目标。但他对这伙精神矍铄的媪妪、新时代的老虔婆一无所求:年轻人暗恋文津阁一名爱玩魔方的女管理员,却因为羞怯和自惭形秽而不敢轻举妄动。许多个夜晚,他时时思念姑娘令人狂荡的香味,血管里时时涌动她清晰的形象所激起的灼烧感。他渴求姑娘眷顾,又竭力打消愿望,结果越发难以自拔。这期间叹气成了某种肉体需求,唯有长长的呻吟方能舒缓他愚顽激烈的思绪。范湖湖逼仄的房内堆满资料图籍,其内容不乏心机重重的明争暗斗与勾搭成奸的宫闱艳史,可惜都没有教导他如何追求异性,尤其是一名捣鼓魔方的漂亮异性。他极度钦佩敦煌残卷中记载的唐朝人范鹄:此公虽一度穷困潦倒,却有本事向他倾慕的扬州舞伎表述衷肠。范湖湖觉得,假如姑娘能让他体验到爱情的销魂秘密,那么,即使他早已来到这装满蜜糖和仇恨的世界上,读了成百上千部书,生活还根本不曾开始。

半年前一天深夜,史学博士的好邻居――四个打扮艳俗的泼妹子――由于忘带钥匙而无法回房睡觉。她们在楼道里擂墙跺脚,不断踹门,以骇人听闻的天赋互相辱骂,导致整片小区响彻不堪入耳的脏字眼。范湖湖并没有忘记他父亲传授的“闹中取静”的独家秘诀,但书上的词句飘来荡去,就是不愿乖乖掉进他那真知灼见的聚宝盆里。年轻人只好抛开案牍,向女邻居毛遂自荐,使出看家本领为她们撬锁。这伙热情洋溢、寡廉鲜耻的姑娘大为兴奋,从此经常敲开年轻学者的屋门,今天问他借针头线脑,明天请他来吃零食宵夜。四人之中,名叫阿丽、阿春的姑娘在洗浴城做按摩女郎,比她俩大几岁的艳眉独力经营一间发廊,而小臭美因长得清纯无邪,总去给美术院校当人体模特。范湖湖不久便明白,他这几位女邻居其实同属于一个暗娼组织。离开农村,来到城市,她们一直从事着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总在复杂多变的色情网络里充实着各自的卖淫生涯。许多次,范湖湖途经艳眉的发廊,看到她和小臭美半坐半躺,等待生意上门。她这座春光无限的微型斗兽场紧挨一所民办学校,两旁分别是一间烧烤店和一家全年无休的破网吧。历尽风尘的艳眉擅长抚慰倾诉欲极强的北方汉子,所以拉皮条的一贯把此类嫖客安排给她。阿春以挑逗的眼神和火热的动作来拴住小伙子,身材丰满的阿丽则向每一位新主顾掏心掏肺,搞得他们不是想娶她,就是以后不敢再来找她。而年纪轻轻的小臭美叫床最撩人,大受老汉的追捧。姑娘们会根据嫖客的不同需求,易颜改妆,化身为女侠或驯兽师,神情腔调亦随之大变。

范湖湖经常把几位女邻居当作同一个人,但他显然跟小臭美更亲近,因为姑娘时不时麻烦他出主意、想办法,变本加厉地冲他撒娇卖俏,向他复述自己看过的网络小说,畅谈她朝三暮四的奇妙感受。姑娘抑阻性高潮的方法与众不同,是在脑子里解数学方程式。据说小臭美从没放弃读大学的崇高理想,姑娘还差点儿把记性奇差的阿丽也说动了,而后者一向犹犹豫豫,若不是被阿春拉去合伙捣弄服装店,本该有机会实现心愿,回家乡开一间特色小饭馆。她磨炼多年的湘菜手艺屡获范湖湖的称赞。姐妹两人共创的小店倒闭后,阿春嫁给一名县城中学的语文老师。男人问她还是不是处女,她回答是,其实她肚皮上仍保留着剖腹产手术的丑陋刀痕。这个四十八岁的男人身强体壮,性欲极强,平均一天做爱五次,他单枪匹马便使阿春无力招架,以致她日夜哭爹喊娘。面对阅人无数的女子,范湖湖多少有点儿腼腆,实际上他内心毫无偏见:唐朝人范鹄的伴侣不也照样身处风月场?谁能料到,后来正是小臭美闯下大祸,殃及运气欠佳的范湖湖,令他一度成为刑警的审讯对象。姑娘们怂恿范湖湖追求女图书管理员,骂他是个软蛋,又争相为他出谋划策。当艳眉得知范湖湖还是处男,甚至要率领阿春、阿丽三姊妹齐上阵,言传身教,帮助他了解两性间的粗浅秘密,捅穿最后一层窗户纸。反倒是当事人并不急于结束他近三十载的生蛆的宝贵童贞。“大学者,”姿容冷艳的阿春说,“千万别忍出病来!”亲昵的按摩女、发廊妹给范湖湖增添了意外的烦恼。她们不知出于什么企图――可能是想深入了解强行扳开她们双腿的男性社会,也可能是为了增加色情服务的学术含量――搬出一大堆问题向年轻的博士请教。这种暗娼和学者之间的特殊娱乐,艳眉兴致不高,小臭美却尤为积极。范湖湖总是尽力解答她们的疑惑,将孔夫子有教无类的理念发挥到极致,而酸辣粉和麻辣烫偶尔会令他才思泉涌,口吻生花。

“房租太贵?”范湖湖低头猛吮,消灭了碗里剩余的几抹葱花,“无非是阴险狡诈的定价把戏!”学位证还热乎乎的青年博士一边喝汤,一边汁水飞溅地分析说,仅当该死的房价和房租把劳动者大部分收入刮走,既得利益的难言痛苦才会减轻,天打五雷轰的虚伪新经济才不会便秘,下流的人道主义方能大显身手。“归根究底,你们才可以继续待在这儿,给客人洗头!”随后他开始普及经济学常识,讲解“看不见的手”和“闲不住的腿”,阐述全世界的最高机密,即猪狗不如的阴谋论之主使怎么上紧发条,揪住民众滴血的心头肉,亮出萝卜与皮鞭,让大伙越跑越欢快,累死之前别指望停下来。如果留在农村种田,好吧,想到大城市买套房子要从唐朝一直种到二十一世纪,但卖淫就不同了,连续干个七八十年便可梦想成真。“房租贵,”饶舌的历史学家仿佛醉酒一般,抛出他又臭又硬的最终论断,“是由于你们挣得多,而且抱有还可以挣得更多的幻想。――能赖谁?”

“你该去当总理。”矢志做妈咪的艳眉掐灭烟头说。

遭到挖苦的范湖湖像一盆被浇熄的炭火,再次缩回他拘束害羞的狗洞,重新不声不响了。那晚范湖湖之所以异常活跃,是因为天性终于啄破他谨小慎微的鸡蛋壳。而唐朝商人范鹄的遭遇――“长安居,大不易”的另一个辛酸版本――极可能正是史学博士这番言论的灵感源泉。遥想天宝年间,范鹄困居大唐京师,穷鸟触笼,不得已把传家宝抵给日严寺的老僧,借来两匹绢和十缗钱,方还清旧债,挨彻残春。他痛恨鬼神的捉弄,却一再碰到灾年晦月,好像上辈子烧了断头香。男人搬出塞翁失马的典故自我安慰,彻夜叨念天将降大任的古训励言。他冥思苦索,想破脑袋,总怀疑是该千刀的密宗老和尚贪图他的传家宝,施展禁咒以使他无法赎押。这天上午,范三郎撒完尿,洗完脸,回到屋内一丝不苟地戴好幞头。邻居朱履震和满脸饿纹的崔延嗣都不在,所以他无酒可饮。男人走进厨间,轰走落满灶台的绿苍蝇,掀开锅盖,舀出一大碗黄兮兮的稀粥,掺些陈芝麻和秦椒末,抓起昨晚吃剩的半张胡饼就啃。囫囵用罢早饭,男人感觉自己什么也没吃,倒好像被早饭吃了。他先拿蚊帐布擦了擦嘴,再慢吞吞套上发馊的圆领袍衫,套上麂皮靴子,准备出门躲避催房租的凶恶老婆娘。悠悠忽忽走在街头,范三郎无意间想到:

“澡豆就快用光,薰衣湿香也没了。”

男人本打算去西市的质库① 碰碰运气,但它戥子太重,搞不到几个钱。晨霭已近消散,范三郎决定前往春明门一带的小酒馆,看看好友卢楞伽和李蓦是不是在那儿。启厦门大街熙熙攘攘,游荡着成群的花腿闲汉。侏儒、耍猴者以及飞刀走绳的艺人极力吸引观众的注意,怎奈人们纷纷被幻术师的分身表演与滑稽的参军戏召唤过去了。永崇坊外,千层油酥饼的香味让人馋涎欲滴,吸引着刚退朝的大小官员。走过那些制售风鸡腊鱼的杂食铺子,范鹄不由回忆起当年为庆贺堂叔升迁而举办的盛大烧尾宴。筵席上,端菜的仆婢川流不息,五花八门的佳肴珍馔令人目不暇接:白龙�、金乳酥、浑羊殁忽、通花软牛肠、遍地锦装鳖、婆罗门轻高面、暖寒花酿鲈蒸……冷热荤素一应俱全。――狗杂种啊,猪瘟奴!当年的日子多么舒心适意,接二连三的好运是如此慷慨大方,锦绣前途简直唾手可得!然而,人生际遇终究微冥难测。先是父亲的暴卒令范鹄悲痛之余还错失一笔大买卖,紧接着,装载货物的商船遇风暴而沉没海底,竞争对手乘机抢夺客源,他朝中原本已不大稳当的靠山偏偏又屡遭贬谪。范鹄早年最善于经营珍玩贸易。年纪尚轻的发妻病殁后,他一直在东西两京贩售新罗的人参和牛黄,真腊的象牙和犀角,诃陵的玳瑁、鹦鹉和白檀,大食的香料,拂�的赤玻璃和金精。他慢腾腾的搭档尉迟璋,喜好钻研摄生术,谙熟种种补药,又常年出入各地的花院青楼。两人轮流去长安洛阳卖货,另一人留在扬州讨账盘点,生意一帆风顺。某日傍晚,尉迟璋被城内招揽酒徒嫖客的万盏绛纱灯迷住,竟不慎落水,他预测价格涨跌的卓越才能从此丧失殆尽。历经微妙的转折,范三郎连走颓路,做完几桩赔本生意,从行商晋阶为坐贾的计划彻底泡汤,开枋柜的梦想越发遥不可及。世态炎凉,备受族人冷遇,他放弃了最钟爱的蟹膏��,重新到小餐铺吃黄粱饭和防风粥,以表守命之志。更不再搭理他身在歌馆娼楼的情人,尽管她一次次派婢女来三催四请,央朋友去劝他回头。范鹄日复一日体验着孤枕独眠的况味。其实他并未弛怠挨延,反而穷思极虑,力图扭转逆境,千方百计开拓新业务。男人到亳州贩过茶,到桂州贩过棉布,跟白蛮、赤蛮和大食诸国的客商有过交往,险些沦作卑劣的奴隶贩。怎奈商情诡谲,诸事不遂人意,窘困虽一度好转,可他再也无法恢复往日财源滚滚的兴旺势头。唐天宝十载,皇帝颁诏,封南海神君为“广利王”。那年范鹄去广州采办香料奇珍,住在城东的凤凰客栈,它是北方商贾聚集的场所,昼夜喧腾不绝。后来,正是在此处,男人结识了终生追随他的小伙子张宝器。芒种时节的岭南地方经常下起瓢泼大雨,城镇乡野一片昏黑迷茫,天地的界限模糊难判。时间仿佛一块锈铁。范鹄困于冰凉阴湿的客栈中,目睹成百上千幢房屋被奔腾的浊水逐一摧垮,以为末日将至。他跟其余旅客一样幻觉层出。子夜时分,广陵商人闻到大海狂怒的腥味,闻到大地开裂的腐臭,受尽蚊虫叮咬和焦躁情绪的夹攻。不明不暗的油灯加剧着远乡孤客的愁寂,整座木板楼因水汽浸渍而传出巨响,遽然萌发的念头就像一道霹雳,终于照亮他久久不愿理睬的爱情疮痂,令他忧伤得发狂,通宵捶床捣枕,差点儿要从窗台纵身跃入浓黑的永劫之中。

范湖湖从小立志当一名历史学家。他父亲的老房子位于那条不断沉陷、屡遭火焚的旧街上,距当年邓小平闹革命搞暴动的“光昌汽灯店”仅五十米之遥。附近有一座百年沧桑的天主教堂,里边住着个打十七岁起便奉主至今的老修女。范湖湖的家族与牢狱有不解之缘。他曾祖父本是一位仇洋反教的前清秀才,民元革命后专事包词揽讼,死鬼也能说得活。红头军犯省期间,他鸡眼病发作,来不及逃跑,被云南人当成奸细逮捕收监。后来本省军队反攻围城,把敌方兵营连同关押嫌犯的院子轰了个稀巴烂,给范律师殓尸的老仆人仅找到一条烧焦冒烟的左腿。范湖湖的曾祖母是个极漂亮的桂西女人,她点头说:

“没错,是我们老爷的腿。”

于是家人给这条腿套上寿裤,冲它哭灵,拿它开吊下葬。范湖湖的祖父是个遗腹子。上世纪四十年代他当了黑道大哥,爱在关公牌位前倒拜,尤其崇仰恶棍的老祖宗柳下跖。被新中国疾恶如仇的军警抓获、判刑后,他转眼死在难见天日的囚房里。范湖湖平素滴酒不沾,竟有着祖传的好酒量,更继承了他爷爷发酒疯的超群本领。父亲范老六则是个忠厚朴实到懦弱的开锁匠,跟他本人豪横的亲爹完全相反。老范无数次提起他年轻时经历的诸般不堪回首的往事,教育儿子做人要低调谦卑,范湖湖却一贯厌烦他爸爸那套慎防杜微的处世哲学。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

这两句古谚,连同许多乏新可陈的唠唠叨叨,好似反反复复的街道广播,早已让范湖湖听得耳朵生茧。然而,成家立业后,他才感觉到自己原来像足了父亲。老人的行事作风,包括不少范湖湖始终鄙夷的臭毛病,也在他身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范老六出身不好,全靠自学成才,他以远近皆知的好名声深获警方信赖,承揽了许多公安局指派的活儿,例如给监狱的牢房配锁。他又当爹又当妈,喜欢跟范湖湖玩“找地名”游戏。相依为命的父子俩经常不休不眠玩到夜静更深。他们的房子在街区尽头,离一座衰败静谧的看守所不远,屋外栽种着挺拔的玉兰树。老范家昏黄沉静的灯晕经常溢出窗台,流入街巷,漫过虫鸣如织的荒草坡,翻越森严的黑黝黝的高墙。男人吟唱的代代相传的童谣曾让不少劳改犯心酸悔疚,在月光幽淡的囚窗下泪眼婆娑:

��转,菊花圆,炒米饼,糯米团。阿妈带我睇龙船……

范湖湖是个深藏不露的大白痴。他天真得可叹,会为别人的一句玩笑话走遍整个老城区。每逢寒暑假,被高年级女生伤透了心的范湖湖便跟着父亲,四处替人开锁、换锁,偶尔也独自操刀,为广大市民排忧解难。小男孩最珍爱一套八册装的《 中国历史地图集 》,它们是范老六不惜血本给儿子买回来的七岁生日礼物。那年四月末的一天下午,我踩着邻居家凌乱密集的屋顶和天棚,去找范湖湖抄数学作业( 他一向只做自己不会的题目,而把剩下的全交给我 )。从堆满破烂的阳台翻入他那铁皮罐子似的房间后,我看到范湖湖盘坐床头,穿着一条成年人的系带大短裤,拨火棍般细瘦的双腿上下交叠。他将地图铺开、摊平,两手撑着膝盖,盯着身前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出神。初夏的可爱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屋内明暗交错,����,潮湿得让人有点儿喘不上气。我们仿佛身处静止的水中,烂竹席光滑无比,陈旧多孔的世界地图也瞬间变得极其生动。

“你知不知道,”他瞪着我,“地图为什么划分成这个样子?”

范湖湖一脸招人恨的痴呆相,当时深深刺痛了我,从此在本人那泥多佛大的可悲记忆里定格。他不爱看漫画,不收集漂亮的贴纸,也不玩电子游戏。而它们是多么珍贵的童年欢乐啊!范湖湖的宝贝书籍越买越多,学问的种类日益扩展,很快突破了他父亲所能摸到的边界。少年郎的求知欲犹如一场火灾,让周围不学无术的男女老幼深感敬畏,他与同龄人拉开了距离,跟朋友之间的纽带仅剩下《 隋唐英雄传 》这类连环画。一个礼拜六的黄昏,我们在湿漉漉的校园操场上戏耍欢闹,四下无人,雨后的晚空显现澄澈的安宁,层层晚霞像是燃烧的旧枕木,所有景物组成了一幅意蕴深远的俄罗斯巡回画派作品。街上飘来酸笋好闻的淡臭,跟墙边栀子花散发的清香搅在一起。这股难以言喻的奇怪气味,已渗透本市居民的日常生活,化作他们恋乡之情再三神圣化了的某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极为强烈的色彩。但范湖湖感到它如同一阵无足轻重的灰尘从自己身旁掠过,没有任何意义。他站在窗明几净的教学楼三层走廊上,紧贴着掉漆的铁栏杆,身体前倾,居高临下,指着我们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屁孩( 包括红星电影院经理的儿子 ),好似大罗金仙降临般猛烈咆哮:

“你们这些家伙,以后只配去挑大粪!”

范湖湖当年振聋发聩的吼声在我耳边萦绕至今,他逼人仰视的伟岸形象也仍历历在目,从未减损。这座城市位于北回归线以南,太阳一年两次到达天顶,长夏无冬,我们降生并成长于此,无条件地爱着它,积攒着逃离的冲动。狭窄潮热的穷街陋巷间,野狗乱吠,甘蔗发霉,似乎总有瞎嚷嚷的孩童狼奔豕突,他们穿着洗旧的海魂衫、亚麻布灰短裤、北京牌翻渣胶凉鞋,含着酸梅粉,在污水横流的公厕旁互相追逐,撞倒一个骑单车的慌慌张张的少妇;无所事事的小流氓日复一日蹲在路边,叼着烟头,趿着人字拖,冲过往的年轻姑娘打呼哨、拍巴掌,间或以乱哄哄的群殴来解决电子游戏室和低档舞厅里人满为患的问题,不时酿成一两桩爱在深秋的血腥事件。而手执蒲葵扇的老太婆总是泥塑木雕般坐在年深日久的藤椅上,静静等待天光变暗,夜色变浓。老城区人烟稠密,纵横交错的晾衣竿、晾衣绳永远挂满了衣物,放眼望去,连片的房屋好像一艘艘遭逢海难的大小帆船,飘拂着五颜六色的败絮。走到街头,那些高大的榕树、桉树、木棉树与扁桃树,遮挡了视野,让人几乎看不清陈旧的商铺牌匾和高耸的无名英雄纪念碑。我们曾以为,眼前的一切是停滞不动的。几百年来,这座城市始终处于各大势力的边缘,语言变来变去,找不到归属,成为许多文化孤岛粗暴交合的产物,并因此遭人漠视,偶尔还被诟病鄙夷。在本质上,她注定是个不孕的驯良女人。无论是中原王朝派来的平叛大军、溯江而上的广东商贩、固执的客家男女,还是建国后支援边疆的上海人、林彪四野的东北家属,他们到此垦荒、屯兵、经商、筑城,设立买马司、货栈和大大小小的新兴工厂,开办学校,创建会馆,最后埋骨于此。作为该城的新主宰,他们的子嗣企图改造她,可到头来还是抵挡不住那股郁热的魔力,逐渐撒手不管,变得像更早的移民一样随随便便,忘记了自己是谁。范湖湖的祖先正是混在某一支南迁队伍里,举家来到这个边陲市镇,凭着顽强的生命力不断繁衍儿孙的。至于今天又离乡背井的本城子弟,根本无法向外人描述其老家,干脆选择沉默不语。他们的故乡人早就习惯不断变迁,以至对身旁发生的新变化熟视无睹。即便那伙平庸的官僚凭着可怜的想象力,把百年老街搞成拙劣的仿威尼斯风格,用拆屋子的大机械、水土不服的电视节目把社区弄得面目全非,他们热到发烫的生活照样奔腾不息。而闯荡外乡之人,跟范湖湖类似,总能清晰而不乏责怪地看到这一点:其实家乡已不属于他们,剩下的仅是过分美化的往昔旧影。

想当初,遍布城市大街小巷的老鼠,傍晚在人们头顶飞舞的恶毒蚊蝇,以及千变万化的亚热带气候,确曾见证了范湖湖刻苦求学的感人历程。图书馆是他每个礼拜三下午的梦幻场所,更是他想入非非的初恋圣堂,洒遍了少年人充沛的多余精力。范湖湖喜欢爬到人民公园山顶的古炮台上,在那里沉思默想。大雨降临之前,此处有某种令我们胆寒的东西,极开阔的景致尽收眼底,暗绿的天空向东南倾斜,远端一派云遮雾障。许多人说,范湖湖已化身为古炮台附近一道阴魂不散的风景。后来,不知是哪个无聊记者将其事迹写成新闻报道,刊载于本省晚报上供民众消遣。“古炮台上的范湖湖,”该记者以万丈豪情的煽动性笔法写道,“你成长吧,成长吧!将你身前的命运的大肥佬统统扳倒!”范老六的儿子因此名声大噪,果然扳倒了命运的大肥佬,夺得一项常人不敢奢望的殊荣:跟前往学校视察的市长合影留念。老范家的众邻居对此事一直津津乐道,纵使该市长日后因贪污受贿和权色交易而轰然垮台,党羽树倒猢狲散,鬼画符的题字从全城各处飞速撤下,滚进垃圾堆,他青天大老爷的光环消失于街头巷尾,这一切也没能让人们彻底闭嘴。

“老范的儿子将来肯定有出息,”大伙时常议论,“谁说我们中山路只产小混混?”

范湖湖在全省顶尖的高中念书。他班主任是个权倾教育界的老学阀,年逾六旬而仍不退休,许多有钱有势的大人物均出自他门下。但此公不仅没治好范湖湖的幼稚病,反而使他更加不可救药。范湖湖毕业之后才发觉,老教师招收的男生尽是寒门子弟,而他们的女同学皆来自权贵之家。可惜那帮穷小子根本参不透恩师的苦心孤诣,未能把赤裸裸的青春肉欲安然过渡到让他们平步青云的神圣婚姻,要知道那些娇生惯养的姑娘曾以惊人的毅力爱着他们。不过,无论是当时还是多年以后,范湖湖终究也没意识到,老师虽饱受冠心病的煎熬,却以君主治国的铁腕管理着班级,他本人则是微型王朝的一名逍遥贵族,这个特殊的身份既源于他优异的学习成绩,也得益于皇帝的宠爱。然而,老头子不容辩驳的教导和少年人叛逆期的消极应付,终于导致了师生之间的隔阂,以及他对世俗权柄的鄙夷轻视:开锁匠的独生子认为它技术含量太低,因而毫无吸引力可言。范湖湖阴沉的世界观正是那段日子造就的。包括他本人在内,极少数狂妄之徒形成了违背社会现实的理想观念。他们朝夕琢磨,彼此影响,总以挣脱平庸教育的网罗而自鸣得意,却为将来的人生挫折埋下伏笔。

读大学期间,跟许多兴冲冲的年轻人一样,范湖湖早先也热衷于谈论自由、民主、宪政之类的空洞话题,但一段肤浅的失败恋情令他觉悟到,从根本上说,他是以美学旨趣而非政治倾向来辨认同类的。范湖湖把自己想象成克伦威尔式的人物,讨厌形形色色的野心家,不管他们是凭家世还是自己的能力往上爬。大学岁月所留下的蚀痕,仅仅是年轻人对电影和外国小说的持久爱好。短短几年时间,他怀质抱真的狂傲迅速收敛了。在其充满矛盾的隐秘内心,他不再妄图追比司马迁和修昔底德,只相信假如努力,没准儿还能赶上爱德华・吉本。后来,随着学识渐丰,他那盲目的激情流入平缓的河道,虚荣心的泡沫日消月减。当他感觉自己可能有交流障碍症,时或伴以爆发式的癫狂,范湖湖终于承认,他并不是一块做学术的料,过去他把这个行当想得太简单了,以为仅需读书治史,不必考虑其余乱七八糟狗屁倒灶之事。如今他已跟所有人疏远。亲朋旧故都觉得他冷漠自私,又认为他个性软弱。范湖湖确实比世间大多数人更软弱,常常举棋不定,尽管有时候他一根筋的顽固又令我等望尘莫及。范湖湖是个讨厌的悲观主义者,但拮据的求学岁月、北方的寒冷天气和日以继夜的辛勤钻研已彻底重塑其外表,甚至他柔软多汁的灵魂,使之变得猪皮般耐磨而坚韧。范湖湖不需要锦衣玉食,每天服两颗维生素。晚饭后,他通常先上床打个盹,练习一下陈寅恪大师所倡导的神游冥想,随即砥志研思,开始夜间的艰苦工作。

范湖湖原本主攻隋唐五代经济史,继而以志趣投身西域学研究,因此除英语、法语、德语、日语、俄语和阿拉伯语外,尚需掌握波斯文、藏文,乃至巴利文、粟特文、梵文及吐火罗文等诸如此类已死或半死不活的古代语言,以便阅读全部原始材料和垃圾论文。为重现杂碎汤似的庞驳世界,他将展开包罗万象的、庖丁解牛式的纵深探索,把时间夹核桃般夹开,无须后继者擦屁股,更无须繁琐的注释,人们可以一边吃爆米花一边阅读。范湖湖决意披荆斩棘,磨穿铁砚,以熔旧铸新的胆魄,以盗墓贼的眼光和悬疑小说家的冷心冷肠,著成一部令人拍案的《 西域史 》。他不惮椎心泣血,不避拾人涕唾,必欲凿险缒幽而后快,不穷尽一切智识绝不罢休。年轻学者誓愿复兴西奥多・蒙森的伟大传统,将丰沛的想象力重新注入亟须灌肠排毒的史学领域,从文明的冷峻本质理解历史,跟那伙钻牛角尖的所谓实证主义者割袍断义。祖师爷利奥波德・冯・兰克教授固然可钦可敬,但范湖湖不喜欢老先生那句简简单单的格言――据事直书。年轻学者多次引述蒙森的理念说:

“真正的历史研究总是寻求制高点,以求达到一览无余。”

他计划用三十年完成其巨作,采取《 万历十五年 》的笔法及《 罗马帝国衰亡史 》的结构,记述若干人物、部族和城邦的荣辱兴衰,添加考古细节的辛辣作料,开胃健脾,而文字如《 左传 》般简洁明快,立场如塔西陀的《 编年史 》般摒除个人好恶,再辅以历代佳作不可缺少的远见卓识,展现他纵贯古今的深刻思想,令饕客或读者食指大动。范湖湖的志业跟他本人一样不受待见,无法申请经费,写作全靠业余时间,故而进展极缓慢。他唯一的知己是个姓耿的糟老头。此人年逾古稀,留着两撇花白胡子,看上去好似一头忍饥挨饿的公海象。老耿毕生默默无闻,以致历史研究所的年轻同事把他当成清洁工,只要便池一堵就高呼其姓名。而老头子也毫不含糊,果真手持橡皮搋子奔向事发地点,不顾管道年久失修,不在乎顽敌是污水还是臭大粪。范湖湖这位忘年交,把他后半生的全部心血用来撰写一部《 世界运河史 》,深知“疏浚”二字的分量。耿老先生的父亲是个大买办,解放后遭镇压。“文革”期间,老耿本人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因为他讲课时多次宣告,自己要去刺杀毛主席。

“最佳的动手时机,”他向学生们反复讲解其周密的复仇计划,“是伏罗希洛夫元帅访问中国,毛主席跟他拥抱之际……”

作为遗臭万年的死老虎,老头子没进精神病院,没去坐牢,更没有在背后绑一块木牌上刑场。造反派的革命小将对他极其重视。老耿为朋友两肋插刀,为情妇披肝沥胆。他是个学识渊博的养蜂人,即使屡经抄家,还拼死留住一本厚达千页的硬皮英文书,封面用烫金工艺印着个漂亮的花体单词BEE。除此之外的名著、典籍尽遭红卫兵洗劫,均被一页一页撕下来引火做饭或者充当厕纸,就这样培养了好几个日后长痔疮的文史教授和著名批评家,所以说这些风光的学者昔年都曾受惠于蹲在粪坑上的秘密阅读。他们没敢焚烧蜂窝,因为蜜蜂可不买又红又专的账,它们是校内随心所欲的黄金战斗队。当时毛主席语录代替了情话情书,革命造型代替了拥抱亲吻,但灵魂的激流和性高潮并未因此减弱,据说强度还大增。老耿一生只出过两次国,一次是八十年代末前往河内参加“占婆国拔陀罗跋摩一世梵文石碑学术研讨会”,另一次是九十年代初到喀布尔出席“贵霜国际学术讨论会”,他参观了该城的历史博物馆,又向东道主提出想去看看瓦罕走廊。阿富汗内战正殷,到处炮火连天,我国大使馆忠党爱民的外交官们坚决制止了他的自杀行径。由于积年逐月同史和屎打交道,学贯中西的老耿发展出一套玄奥的厕所史观,他把世界历史视作“阻塞”与“通畅”的交替轮换,认为它不论在现实层面还是在象征层面,皆与各大运河密切相关。

“小范啊,”老耿常告诫他年轻的朋友,“要融会贯通!”

凌晨的大雨让范湖湖睡得挺香。命案发生当天,清早六点钟的曙晖凉焰穿过帘栊,灌入他狭小简陋的卧室。太阳鼓起它金灿灿的肌肉,窗外大树缀满了日光熔铸成的千万枚小铃铛,令人眼花耳鸣,不敢逼视。躺在洁净而破旧的行军床上,范湖湖端详着他凝望过千百次的天花板,感觉手脚使不上力气,其晨勃却十分雄伟。年轻人的起床过程又迟缓又笨拙。他机械地回味着两个月前,跟文津阁女管理员在一场单身联谊会上邂逅的情景,又想到为此经受的许多波折苦楚,想到近来冒失的行为、罕见的终夜无寐,以及他依附于循规蹈矩的躯体上的狂野冲动。结果,年轻人偶然捕捉到几缕本不属于他遁世学脑袋的灵光,顿时轻松不少。他走进几乎连一个人都容不下的小厨房,打开锈迹累累的老冰箱,顶着扑面而来的怪臭,不理睬密封的瓶瓶罐罐和浑圆漂亮的脐橙,娴熟地拎出一袋无糖纯牛奶――若状态欠佳,他会挑一袋巧克力牛奶,多年来始终如此――边喝边复习昨晚背的德语单词和梵文辅音串字母。

“蠢货,”年轻人突然自言自语,“我早该这么干!”

此时此刻,在范湖湖博士的学术鼎炉内反复烧炼的宝物,既不是犍陀罗艺术的源流之谜,也不是贵霜王朝的年代之争,倒是如何向姑娘表达他炽热的爱情。他鼓励自己跳脱犹豫不决的故辙。然而,潜心研史的青年学者哪堪以轻佻的言辞向女人搭讪?范湖湖貌似成熟稳重,其实心地单纯,从没学会什么博取姑娘垂青的小花招。因此,他一旦被单相思的绳索套住,被一见钟情的狂热驯服,难免备尝挣扎忧闷之苦。持续烧灼的欲望催促他付诸行动。上午九点半,当范湖湖再次迈入古雅静穆的文津阁,穿透宝石般震颤发光的层层空气,他意外地看到服务台后边玩魔方的赵小雯。偌大的阅览室再度充盈姑娘的香味,范湖湖感觉心脏挨了一记撞击。站在门外,重睹她纯真无邪的嘴唇,她光溜溜的颈弯,她胳膊上抹了一层太阳光的纤细汗毛,以及他五指僵硬的左手曾经抚握的腰肢,他难得一见的桌面下的美妙双腿,震惊骇异之余,年轻人被打回原形,本来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转瞬间烟消云散。

事后范湖湖认识到,他在向唐朝商人范鹄偷师学拳。此君是个风月场上招讨使,多年纵游花丛。长久以来,年轻人惯把史学研究视为崇高而远离琐屑现实的拼图游戏,他很难理解,唐人范鹄如何能扰动他眼下的生活。范湖湖在浩繁的典籍中越陷越深,感觉周围的世界是虚假的,历史才确实存在。据一份他碰巧找到的敦煌残卷记载,范鹄的情人裴月奴,原是扬州城一名舞伎。姑娘是粟特女人和突厥男人的后代,能毫厘不爽地梦见将来之事。三月末的一个傍晚,范鹄和伙伴尉迟璋走进漕河东岸的明月楼,立马被乌发碧瞳的混种美人迷住了。裴月奴因擅长柘枝舞,更因她千娇百媚的姿容、妖娆的身段而在烟花巷陌间久享盛誉。姑娘柳腰纤细,起舞时浑如一道艳火。那天晚上她描着黑烟眉,前额贴着翠花钿,戴着金项圈,胳膊套着金钏臂,舞衣用又轻又薄的西蜀绢缯制成,脚腕上的金铃随拍作响,周围是吹笙执星的乐人。姑娘时而旋身顾盼,时而扬手艳笑,舞姿时而矫捷,时而柔美。瞧不见的香汗已浸透她那件可恨的短裳。范三郎看到,在忽快忽慢的鼓点催促下,裴月奴脱去一层又一层轻纱,似乎永远也脱不完。最终,魂驰神荡的众酒徒迎来他们引颈企盼的辉煌时刻:姑娘那削玉刻脂的双臂和腰臀金光闪闪,通体仅剩下一抹几乎透明的贴肉罗衫,这比真正的一丝不挂更让她显得裸露无遗。好些人丧失了理智,想把舞伎掳走,但阅历丰富的龟奴、店伙早有防范,他们挽起胳膊,扎定马步,组成一道难以冲破的肉墙。于是,无法得逞的众多汉子狂呼烂醉,左摇右摆,搂住朋友痛哭,在混乱的酒席间打滚,像公狗一样撇开腿往楼下撒尿。有一刻裴月奴意动神流,向范鹄投来锋芒逼人的目光。当晚,范三郎开出全场最高价,击退同样贪淫恋色的竞争对手,仅仅是为了让碧眼舞伎陪他饮一杯桂花醑。

“你身上涂了什么东西?”出于估客的敏锐,范鹄以为裴月奴用了一种新式香体膏,居然连他都没见识过。

“不怕你知道,”明眸善睐的姑娘撩拨他说,“就怕你不来。”

几天后,范鹄再次光顾裴月奴挂牌的酒楼,带给她各式各样的舶来品,包括各色异国脂粉以及她最喜欢吃的西海石蜜。广陵商人的礼物市场上往往不多见。有一次,几个豪门公子看中了范鹄用来装灵光豆的波斯匣子,便不避买椟还珠之嫌,非要他作价转让,否则拒不放行。这次争执差点儿引发一场腥风血雨。后来多亏裴月奴下楼劝阻范鹄,不让他纵性逞强,又代他求情赔罪,事情才得以平息。使范三郎大为惊奇的是,混种美人天生高傲,她的温言款语和圆通辞令无非是另一种桀骜不驯的敷衍,仿佛她还有更多手段没使出来。实际上她并不怕得罪那些持刀动杖的纨绔子弟,甚至完全不把他们当一回事,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不敢反过来得罪她。于是,裴月奴的神秘光环连同她本人一块儿,弄得范鹄兴致高涨,到了难以抽身的地步。清辉闪耀的岑夜,两人在姑娘的暖香闺房内款斟慢饮,说说笑笑,直至明月楼头炉冷烟残,街市上鸡啼狗困。姑娘那混合着零陵香、白胶香和甘松香的唇脂无比艳丽,范鹄渐渐感到自己高悬于烈焰淫欲的边缘,很快将失去所有的自制力,在月明如昼的春宵变为野兽,酿成太平盛世的最后一场情灾艳祸。可是,引人动火的花魁娘子迟迟不给予他渴盼的回答。她借故推托,非止一次,像是存心折磨他,好让他充分领教女人的威力。裴月奴发觉,男人激动时,轻微的麻痹感会从他的尾龙骨传遍全身,每每要吸上两口返魂香才能恢复镇定。然而范鹄不愧是个食髓知味的风月老手:他决意压住熊熊燃烧的欲焰毒燎,拦住近乎溃堤的狂津,继续耐心等待。裴月奴身边的男女不停称赞范鹄,夸他出手大方,礼数周全,又觉得他难以捉摸。“范公子财运亨通,”婢女杂役议论纷纷,“旁人休想识破门道!”一次午后闲聊,几条关于男人的身世和他往昔劣迹的流言七弯八拐传到裴月奴耳朵里。范鹄是家中独子,族内排行老三。他母亲出自广陵陈氏旁支,因同姓的名宗郡望已在五服之外,她不再列入谱牒,不蒙宗人之荫,这才嫁入庶族。她夫家殷实富厚,范三郎祖父一代积有良田千顷,岁收租米万石。据说官府之所以取消范鹄的考举资格,罪名是他诱奸一名金尊玉贵的大家闺秀,还处心积虑阻挠她嫁人。婚礼当天,范三郎召集了一伙平日跟他一块儿舞枪弄棒的恶少年,冲到大街上劫花轿。若非他老娘威胁要吊颈自杀,范鹄没准儿会闯下更大的穷祸,做出更丧伦败行的蠢事。族人缴下他手中利剑,给他定了门当户对的亲事,怎奈不服管束的范三郎从未圆房,这可比嫖赌败荡更有违孝道。生意场上滚打多年的商贾们认为,男人虽敢闯敢拼,颇有货殖通财的本领,但他落落寡合的脾性早晚会使他吃大亏。裴月奴并未因传闻而心生厌恶,反倒梦见范鹄逼她摆出种种羞耻的姿势,梦见自己在枕边衾内向他低诉情思。半个月后,追求者从外地回到扬州,给混种美人捎来两支孔雀翎、几包补血的阿胶片、大秦国的郁金苏合香,以及裹着一只蜜蜂的曼达尔琥珀。因马上又要起程,以便尽快将新货运往洛阳高价脱手,范三郎不打算久留。没想到,这次裴月奴竟答应了男人例行公事的请求,准他前来夜宿,而他原本并不奢望那天能握玉含香。“兴许他是真情真意,”泡在豆蔻汤里,姑娘芳心一动,“他上回还说我面色苍白。”混种美人终于向范鹄悄启琼扉,同他灯下偎脸接唇。男人痛痛快快放弃了生财机会,如愿解开他困惑多时的疑团:首度良宵共枕,范三郎便发现,裴月奴通身长着细微的金色汗毛,所以她俏丽的身影才会在烛光照射下熠熠生辉。虽然此谜底无助于敛财发家,男人仍收获极丰。姑娘把她珠明玉映的胴体交给他,情欲方炽之际,范鹄常常开怀大笑。半夜三更爆发的摇屋震瓦的欢声,连同不问自明的巨大动静,吵得左邻右舍难以安寝。裴月奴却因为自己能让男人快活而十分自豪。她向范鹄细述自己的坎坷身世,告诉他种种不为人知的秘闻,唯独没透露娼妓是如何避孕的。

“我们都发过毒誓,”姑娘说,“所以绝不能讲出去。”

除了范三郎,谁也不清楚裴月奴还会唱歌。那并非人世间的凡音,无法以一般眼光衡量其优劣,但男人忍不住再三鼓动姑娘小试牛刀,以致院子里鸟惊鱼骇,虫鼠绝迹。裴月奴也深感诧异:她的情郎有一双打人极疼的断纹手,像根竹竿那样又瘦又高,每天居然要吃五升米、八斤肉,饮十几壶酒,否则肚子必定饿瘪。朋友们因此称他是蟒蛇化身。裴月奴认为,男人的旺盛精力与他的大食量不无关系。尉迟璋变傻之前,担心风尘女子消磨生意伙伴的斗志,常叮嘱他留心货价走势,并暗示他采阴补阳,持盈保泰,切勿逞一时之快。可范三郎爱得神魂颠倒,反而笑他杞人忧天。尉迟璋壮实得像头温驯的大水牛,动不动就出一身臭汗。他凡事只考虑自己,天生缺乏怜香惜玉的才能,也从不知恩爱为何物。范鹄正相反,他常有出格之举,脑袋极易发热,会因为一些荒唐的念头而做事不计后果。在一次纵情交欢的间歇,范三郎答应裴月奴,他一旦升为体面的坐商,立即帮她赎身买放。其实,范鹄的诺言并无多大实际意义,毕竟混种舞女十余年攒下的财赀也很可观,独缺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汉。然而这番话所产生的效果令范三郎自己始料未及。裴月奴不准男人再为她乱花钱,相反,逢十遇五还要塞给他一些价值不菲的金银首饰。她督促范鹄饮三果药预防秃顶,不再听任他甜嘴蜜舌地摆布自己,但比过去任何时候更盼望同他相会。如此一来,范三郎才真正明白女人的妙处,因为她忽然迸发的炽情是他从未领略的。而裴月奴觉得,她昔日接触的所有男子皆与范鹄相似,又远不及他,这些人眉眼模糊,重重复复,仿佛油灯下的一大群阴影,可最终幻象逐一消失了,仅剩下一张无比清晰的面孔,也就是范鹄那隐隐透着疯狂的面孔。他离经叛道的私房话、狂放的梦幻是一剂永不失效的爱情灵药,使姑娘身不由己,只想跟他共同经受人生的全部磨难,并且仍嫌不够。她感觉灾祸、矢石、崇山昊海,乃至凡间仙界的一切王法天条――无论是十殿阎罗祭出的缉获令牌,还是玉皇大帝颁下的诛夷之诏――都不能把他俩分开,她并不害怕因此而永劫沉沦。八九月间,裴月奴愁绪缠身,香肌消减,仪态越发绰约动人。她脚腕上佩戴金响镯,血液里奔放的成分遭到了毒害,信念发展为不可理喻的偏执,超逸绝尘的舞姿却几度引起四座惊叹。在一派莺猜燕妒的氛围下,许多搬弄是非之徒怀疑她患了情志病。裴月奴的改变虽然明显,范鹄仍不以为意,倒是她拒收财礼的举动让他无法尽兴,她管家娘式的作风使他愠恼不已。按男人的想象,讨人喜欢的女子总应该与裴月奴差不多,兼具热烈和柔媚。他还相信裴月奴配得上他出的价钱,更想当然地认为姑娘也会感到很光彩。 可事实上, 裴月奴一连数日忧烦不安,五更时分噩梦缠绕,它们无不昭示将来的悲欢祸福。她越来越无法忍受白天思念情郎晚上供客人娱乐的生活。夜间,在灯火璀璨的酒楼上,混种美人跳起曼妙的舞蹈,一边向众酒徒呈露凝脂雪肤,一边全力保护她势单力孤的爱情。冷冰冰的薄暮和支离破碎的晨昏轮换,迟早会使她失去胆量,而争强好胜的本性又不允许她稍显退缩。裴月奴的变化令范鹄惊异,她体内原本不可触摸、难以融解的野性部分,终究伴随她床笫间一反常态的羞涩迎合,逐一朝他敞开,汇成一股五色斑斓的柔情流入他心底。姑娘喜欢他挥汗如雨的蛮劲,但不晓得他为何如此。漫长的秋天加重了裴月奴的无望情绪,两人频繁爆发争吵。有时候,她抛珠滚玉一场哭闹,范鹄只好请来慢条斯理的尉迟璋居中斡旋。爱恋并没因此冷却,反而激起了新的创伤痛苦。他们首度见面后的第八个月,发生在明月楼的一次争执几乎断送了两人的关系。事情的起因是水陆转运使韦某某履新,扬州城的巨商富贾争相为他接风,便把裴月奴召去献舞酬应。极尽欢畅的笑筵歌席上,因家世关系而得以敬陪末座的范三郎未等饮宴结束已不见踪影。混种美人则很晚才从城北的深宅大院脱身返辙。她没有换衣卸妆,脸上还残留着粉渍脂痕,便乘坐单轭牛车穿过略嫌冷寂的街道,沿着月光所营造的霜白似的无形幻觉一路行至小市桥头。这时,她看见远处矗立着一座清莹剔透的楼宇,在四周昏暗的屋顶映衬下显得锃明彻亮。一阵侵肌透骨的悲伤毫无缘由地涌上混种美人心头:经历冗长疲惫的一夜,听了那么多淫词亵语,忍受了那么多狎侮轻薄,接饮了那么多杯酒,此刻她只想同所爱的男人一起死去。然而,眼前这座令她意往神驰的玲珑宝塔,不过是姑娘每天跑上跑下的明月楼,任由尔虞我诈的娼妓和酒徒夜以继日编造活闹剧的华美牢狱,它永不缺乏玉碎珠沉的凄凉故事,海誓山盟的灯影戏却总在床头股间一次次上演。于是裴月奴从短暂透明的浅寐中醒来,收拢了悲伤,并为她刚才的悲伤而更感悲伤。天边开始泛白,明月楼最后的酒筵刚刚收场,困乏的伙计正准备撤下灯盏,清扫杯盘狼藉的厅堂。阁楼上莺愁蝶倦,寂然无声,许多姑娘已香梦酣沉。裴月奴仿佛心有灵犀,没惊动任何人,悄悄走上东楼,结果撞见范鹄正跟另一个困眼欲眠的妓女低语调情。混种美人连半句申辩也不听,直接告诉男人以后不许再来找她。姑娘自然不知,范三郎是吃飞醋才提前离席的,因为水陆转运使的大公子整晚都在向她示意,而且肯定会不断来明月楼找她。朝大门走去时,愤恨的范鹄意志坚定,下定决心这辈子再也不回头,再也不见裴月奴,但刚跨越门槛他便后悔了,甚至感到肝胆脾肺沉重如铁,心脏却形成空洞,男人唯有咬紧牙关,跌跌撞撞步入清晨水汽弥漫而乏味异常的溟�街道。迎接他的将是铝色的晨光,是腑脏被掏空的绝望感。裴月奴先是恨他,继而恨自己,然后又憎恨她本人内心各种各样积攒夙恨的垃圾,就连最迟钝的酒客也能从她依旧动人的舞姿中嗅出杀气,生怕她冷不丁拔刀捅人。老鸨几乎是低声下气地求她别自毁声誉,但裴月奴终于又差遣丫头去请范三郎。姑娘不得不承认,在爱情的烂泥潭里,她比男人陷得更深。尽管挽回了没什么价值的颜面,获胜的范鹄也并不轻松。他在愁闷中竖卧横躺,在怒火的煎逼围攻下草草度日,不是因为想念女人,而是因为不愿让她得知真相:每次言归于好,他总是比原先更离不开她,这么一来,裴月奴的服低退让反倒更像强者之姿了。范鹄意识到,跟以往贪花爱柳的轻浮戏耍不同,如今这段恋情或许不会那么短促。而裴月奴也清楚他归根结底是个心软的男人。有一回,几番云欢雨爱之后,香汗淋漓的混种美人伏在范三郎身前,冷不防问他: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莫说一件,就是一万件也答应。”范鹄意酣神畅,满不在乎。

“我要嫁你。”

广陵商人立刻感到,以往的空泛承诺原来是一座随时会崩溃的沙塔,而眼下他根本没胆子兑现它们。这句话最终促使他泛海跑到大食国。此后一连几天,男人不敢去找裴月奴,更不见任何帮闲看客。如需路过明月楼,或是她经常出入的其余场所,他就尽量绕道而行。不久,从漕河西岸传来尉迟璋失足落水的消息,混种美人不禁为范鹄牵肠挂肚。她差遣一名小侍婢去找他,才听说男人刚刚离开了扬州城。

一天下午,几个麻雀般叽叽喳喳的姊妹将裴月奴拉到楼下闲聊说笑。众姑娘一改接客时轻颦薄媚的风情,许多人刚刚睡醒,一个个意态慵倦,鬓乱钗横,正陆续洗脸,通头,刷屁股。另一些姑娘互相展示着客人逐欢买笑后留下的种种难以想象的宝贝。她们手摇纨扇,逐件逐件把玩调侃,借此消愁破闷:屋契、府衙公函、铜柄匕首、奇形怪状的玉佩、陈烂的小肚兜、私定终身的信物、姘妇的金簪、为酬赠而预先准备的诗文底稿,以及一大堆风情月债、痴言疯语和商界秘闻。裴月奴身边的妓女尽是些吵架高手、冷嘲热讽的能人,她们彼此揭短,抖搂丑事,恶狠狠挖苦某个失机落节的倒霉幼雏儿,但很少拿男人枕畔的赌咒发誓开玩笑,虽然谁都明白他们在用花言巧语俘获女人的心,骗取她们的芳年韶光。这时候,裴月奴的好姐妹、以淫情浪态名扬花国的李娇娇问她:

“还记得王盼儿吧?”

“怎么不记得,”混种美人笑道,“我从前总做她伴舞。”

裴月奴向来是逢人且说三分话,对李娇娇也不例外。她们谈论的王姑娘,曾是扬州城的头牌妓女。那时,全城达官显宦无不为之倾倒,酸溜溜的文人没少向她献诗,赞美其天然冶艳,韵格非凡。传闻她谙解最古远的房中术,既能令阳痿者昂然勃发,亦能把伟岸的男子折腾得精枯髓竭。远近的纨绔子弟为争夺她而大打出手,向来弃旧怜新的嫖客甘愿与之疯狂相爱后共赴黄泉。许多娼妓相信,王盼儿是菩萨降世,所以才会免受毒疣和杨梅疮的侵袭,更有人言之凿凿指称她终其一生始终是处女。大伙都同意王盼儿很会看手相,只是她没算准自己的命数。起初,年未及笄的裴月奴妒意十足,渴望拥有王盼儿一般雍容的风度、绚烂成熟的妍妩,以及妇人应具备的种种美德。可是,等到年月开始施展魔力,瞳色日益加深、逐渐变成碧玉琉璃眼的混种美人又不这么想了,而她的偶像王盼儿因爱上一个薄情寡义之徒,落得个抑郁而终的下场。王姑娘不单为颓唐的举子恋人提供食宿,还帮他抄写韵书,方便他考试时作长律。她晚上陪酒,白天研究《 唐韵 》和一本被传阅得破破烂烂的《 切韵 》,屡屡沉迷于繁杂的注疏和杂乱无章的大部头引书里,以致日渐消瘦,姿色衰减。旁观者无不心疼,更因姑娘的乘鸾艳质而倍感痛惜。但王盼儿即便在逢场作戏的亲狎中,或在笑语淫戏间满足客人的狂欲后,仍念念不忘要研墨蘸笔,孜孜不倦写她遒丽的小楷字。情郎三次应考皆名落孙山,第四次终于挂榜,从此将她抛撇,去奔逐他那纡青佩紫的大好仕途。传说王盼儿死前两三个月,身体变得透彻通明,卧房里充满超俗绝世的离奇墨香,它一直传出坊巷外,传向官绅府邸和平头百姓家中,直至她离尘脱垢闭目死去,气味仍有增无减。为阻止众人循着穿鼻透骨的异香前来抢夺尸首,老鸨领着龟奴们严阵以待,尽速买棺入殓,并赶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秘密下葬,才没酿成更大的风波。如今,王盼儿的坟墓周围尽是一簇簇同根连茎的黄蔷薇,姑娘的芳魂艳魄催使它们不停疯长蔓延,总在仲春时分形成一大片纷繁明媚的花圃。每逢忌日,裴月奴总会去烧钱裂纸,浇酒奠茶,哀祝一番。

“放心吧,”重新振作起来的混种美人向李娇娇保证,“我非要帮王姐姐赢回来不可!”

范鹄走霉运四处奔波的日子里,仿佛把烟花巷中的情人忘得干干净净。某天傍晚,他刚从池州坐船返回江都,便有一名梳双鬟髻的少女登门送来一首小词:

天上月,遥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这首《 望江南 》嵌藏“月”、“奴”二字,范三郎不必询问捎信的姑娘,即知它是谁人所写。虽然男人打定主意不去找她,但他心底冒出一团闪烁的预感,隐约觉得这些寄托离恨闲愁的诗句会彻底改变其生涯,裴月奴大约已梦见他未来的景象。果然,受困广州的第九天晚上,范鹄迷迷糊糊听到混种美人虚飘无定的歌声,急忙翻身起床,朝黑洞洞的走廊探头张望。他什么也没瞧见,眼前只有油灯跳动的淡蓝色残影。窗外电闪雷鸣,狂躁的霹雳把雨幕撕开,天空霎时间变作耀眼的青白色,旅店内鬼影幢幢,好像有许多死人在走动。众房客要么胆战心惊,要么鼾声如鼓。范鹄百无聊赖,躺在睡榻上回想他与裴月奴浓情似火的闺房之乐,回想两人星前月下的调笑或默然爱抚。当初他们爱得那么痴狂,那么如胶似漆,足可羡煞旁人,而他的珍贵礼物和新奇见闻,总能令她猫眼般捉摸不定的明眸灼灼生辉。风雨交加的深沉夤夜,男人感到极度疲乏,他琢磨着姑娘浅显得不能再浅显的情话,想否认混种美人留下的烙印很深,就像拿他的七彩琉璃心淬了火、浸了冰。以往范鹄从不让任何事打搅他入睡。狂戾的少年时代消逝后,男人体内澎湃汹涌的爱欲似乎永远平息了。范三郎自以为不会再为女人动心,远方港埠的强烈诱惑,促使他一次次踏上旅途,去追逐他卑贱商人的伟大梦想。然而这天晚上,岭南恐怖的倾盆暴雨令范三郎几近疯癫,他一会儿怪自己软弱无能,一会儿又满腔愤怒,把他每况愈下的窘迫无端归咎于女人。三更时分,长夜难眠,呼啸的穿堂怪风和四周湿淋淋的鬼火终于闹得男人精神错乱,魂魄游移。他委屈之至,差点儿拧断手指,孩童似的不断哽咽抽泣,走火入魔般一遍又一遍吟诵姑娘所写的《 望江南 》,幻想她的娇声艳影近在身旁,她郁金香的肌肤、她翡翠的双瞳、她火热的叹息再度使他血脉贲张,她缠绵悱恻的柔情比以往更惹人怜爱。命乖运舛的范三郎大发悲声,满脸纵横奔流的泪水仿佛不是从眼睛而是从五脏六腑涌出的。他使尽浑身解数才平复下来,看到客房的墙上、床铺上乃至天花板上,莫名其妙涂满了裴月奴的幽词丽句。惊慌的店伙计立即报告老板,后者要求范鹄给个解释,他故作糊涂,把责任推给影子。其实,男人始终很清醒:并不是什么东西在作祟,而是裴月奴深埋他体内的情根欲种忽然萌发了。持续多日的台风过后,岭表大地终于雨霁云开。明净的天穹下,农田和林野清晰可见,河汊如同闪亮的蜘蛛丝,初阳熹微之中的市镇一片狼藉,死畜与堆积如山的垃圾烂泥将城门堵得严严实实,各家各户忙于修补房舍,上街买柴买米。尽管晨风冰凉,但谁都晓得天气转眼就要变热,瘟神说不定又会拉开他捕捞人命的大渔网。日中时分,范鹄穿好衣服,�着水,朝波罗庙码头走去。很远便能望见港湾里艨艟相接的情景。路上他看到五六个男人被反绑着,手脚折到背后,身体圆球似的卷成一团,无不极为痛苦。他们是昨夜企图趁乱行窃的盗贼,正在受吊刑,眼下肩骨、腿骨脱臼,脊柱咔嚓咔嚓直响,不消半个时辰便会丧命。范三郎已不是第一次目睹此般场景,仍不免头皮发麻。纷乱拥挤的各式华舶番舶之中,他仅仅认得百济船和形状相似的东瀛船。食腐的贼鸥四处盘旋,从浩渺的水天交界处驰来一支曙光军团,逼近世界上最优良的避风港。满载毛皮、香料,以及奴隶婢女的大食商船估计两三个时辰后即可靠岸。如今,每日总有十艘以上的外舶下碇,它们庞大的体积已不再引起唐朝人拊掌兴叹。

第二天,范鹄结识了一位波斯客商,准备从他带来的货物中挑选若干品种。此人自称伊本・泰伯礼,身材瘦削,皮肤呈黄铜色,蓄着大流士三世那样的卷须。他不仅会讲多种语言,据说还是半个学者。波斯人住在粤水南岸的胡商聚居区。这儿毗邻一片广袤的香蕉林,常出没迷途的大象,房屋和街道全是环绕十几株蔽日遮天的大榕树建造的,夏季十分阴凉。唐朝的官民把该处称为番坊。番长经太守遵圣意委任,既管勾公事,也带领穆斯林做祷告并宣讲教义。贞观初年,有个叫伊本・瓦哈卜的阿拉伯人,乘船抵达广州,又历时数月前往长安,求见大唐天子。他在宫门外守候多日,迭次上书,称自己是先知的亲族。皇帝给岭南的官员颁下诏书,命他们查访外商,以弄清这人的真实身份。结果其血统被证明是可靠的,皇帝于是准他谒见,并赏赐了大量钱财珍宝。传说委任番长的规定即源于此事,他管辖的区域自然称作番坊。几年后,波斯人伊本・泰伯礼就是在这里,为范鹄引见一位他极敬佩的旅行家,阿拉伯人穆罕默德・白舍尔。

数以十万计的异邦商客,包括精明的大食国商人和举止优雅的僧伽罗商人,将此处当成落脚点。不少人更是购宅置院,就地娶妻生子,离开时,所有胡商一律会收到唐人的友善提醒:“留下土地,带走种子。”他们几乎不传教,子弟通汉语习汉文,偶尔还有人够资格去长安考举。他们贩卖气味芬芳的紫檀木及包治百病的药粉,求购丝绸瓷器,耐心等待各自信奉的神明刮起北风,助其顺利返航( 位于亚俱罗和锡拉夫的船舶正急不可耐,指望乘着信风驶往印度洋 )。这伙客商攥紧钱袋,挺过了大海的骇浪惊涛,视盗贼的利刃与赃官酷吏的盘剥为家常便饭。他们向汉族水手学会吃糠麸治脚气病,靠喝茶、食干菜及糙米预防败血症。只要老天爷允许,他们就敢坐船闯进任何海域和国度。同样,很久以来,直到一百多年后的黄巢之乱为止,唐朝人的商船也通达阿曼、巴林沿岸,乃至奥波拉、巴士拉诸港,所以在他们眼里,远洋贸易似乎天经地义,是受上苍的庇护而始终存在且万世不易的大好财路。波斯人伊本・泰伯礼拥有两艘独桅三角帆船。他希望尽早出清货物,再购入一批越州青瓷,运回故乡苏莱曼莱阿。然而,当波斯人得知范鹄也跟新罗商人打交道,就决定缠住他这位买主,搞到更多情报,因为他听说朝鲜生长着优质的乌桐木,并盛产黄金,那儿的民众用它打制拴狗的链子、猕猴的脖环。去碰运气的穆斯林大多定居下来,无意归乡。

“新罗人必须向唐朝皇帝纳贡,不然他们的国家便会终年无雨,”伊本・泰伯礼问道,“这是否属实?”

范三郎哈哈大笑,以此作为回答,又应波斯富商的请求详尽描述新罗的情况,还把许多捕风捉影的传闻一股脑儿灌输给他,也不管他是不是记得住。谁知伊本・泰伯礼的求知欲如此旺盛,他非但不满足,反倒再三追问,并且振振有词说:

“先知教导我们,学问即使远在中国,亦当求得之!”

某天中午,伏热笼罩大地,晴空喘似老牛。城垣内外全无一丝凉风,发蔫的乔木静静垂立。伊本・泰伯礼身穿黑袍,跑来客栈找范鹄聊天。他大汗淋漓,鼻孔喷出滚烫的气息,脸上依然挂着可亲可敬的笑容。即使身居异乡,波斯人也没忘记“清洁乃信仰之一部分”,他尤其注意双手和头发是否洁净,胡须上洒了蔷薇水,拿茉莉油熏蒸衣物。花香与他剧烈的腋臭混合,化为一种能使周围空气变稀薄的怪味儿。伊本・泰伯礼喜食龙眼,用浓酱淋鲜虾,但仍不习惯把梨子蒸熟再吃。波斯商人告诉中国朋友,日后他会写一本地理学著作,献给呼罗珊的总督。范鹄邀请伊本・泰伯礼上戏楼避暑,发现他虽学识广博,却完全看不懂大面歌舞戏。

“他们干吗走来走去?这两人明明被杀了,怎能又爬起来?”

于是范三郎捺着性子讲解戏剧的要领,教导他关注情节发展而非鸡零狗碎的譬喻手段。弄明白戏台上的“死亡”仅仅是一种象征手法后,伊本・泰伯礼极其振奋,不由瞪圆了他波斯人的杏仁眼。

“以璀璨恒星装点苍玄的真主啊,”他大声惊呼,“这玩意儿能够摧城拔寨!”

范三郎没有马上理解对方的话,以为波斯商人在用异国远乡的礼貌方式表示恭维。然而,�眸攘臂的伊本・泰伯礼强调他毫无夸张之意。“没错,”他斩钉截铁总结道,“戏剧可以征服大地!”

刹那间,范鹄轻信的天性几乎又冲破他磨砺多年的层层铠甲。他迅速平复如常,劝伊本・泰伯礼别把假戏当真,并反驳道:

“你错啦,征服大地的将是火药。”

波斯人听罢狂笑不止,反问他准备如何发挥火药的威力:“难道你把焰火射上天,敌人就会乖乖缴械投降吗?”

伊本・泰伯礼收敛笑容,郑重邀请范鹄一同回国,以便给求贤若渴的哈里发阐明歌舞戏的诸般妙处,帮助阿拔斯王朝训练伶人,再把古老的《 赫左尔・艾夫萨乃 》改编成戏曲。

“我干这个可不行,”范鹄态度诚恳,并无半点花巧,“而且我也不会你们的语言嘛。”

“波斯语和阿拉伯语我来教你,”伊本・泰伯礼慨然许诺,“包你一学就会!”

波斯富商认为歌舞戏才是一座真正的金矿。他相信,在家乡组建剧团远比一趟趟出海更赚钱,因此想延致懂行的中国人点拨指导。但伊本・泰伯礼没料到,全广州的教戏先生皆不愿为他指引迷津。好心人告诉伊本・泰伯礼,除非正式拜师学艺,否则别想窥得门径。与波斯商人归国返乡的心情相反,范三郎憧憬着升帆出海的生涯,“香料之路”的魔力在他神思间急剧扩展。傍晚时分,两艘阿拉伯船悄默无声地驶离港湾,却引起广陵商人的注意。它们装载的货品既不是丝绸,也不是瓷器,而是各种各样的果实草茎。懂行的阿拉伯药商输入番红花、番木龟、无漏子、阿月浑和犀角,运走赤芍、连翘、厚朴,还有缓解哮喘的麻黄、消积食的酸楂、抑制疠风的大枫子油、使人麻醉的曼陀罗花、做紫药水的龙胆草、治痢疾的苦参子、治痛经的当归,以及滑肠利泻的锦纹大黄,它优于别的通便剂,服食后不会引起腹痛。

“怎么今天就发船?”范鹄自然晓得,季风时节还没到。

“不应是回亚俱罗,”波斯人说,“估计要么去交州,要么去泉州。”

晚上,在七捞八攘的凌乱梦境中,范三郎首度见到伊本・泰伯礼向他描述的亚历山大港。这座城市花了三百年时间才建造完毕,是大秦贵族及其六十万犹太奴隶的家园。城内居民除非拿黑麻布蒙眼,否则昼间不会出门,因为雪白的城墙和坐落于海中一只玻璃螃蟹上的奇诡灯塔太过炫目。身处黑甜乡的范鹄登上塔顶,借助一面危悬的铜镜隔海遥望君士坦丁堡的万千住户,兴奋得手舞足蹈,不料被一阵铜墙铁壁似的疼痛弄醒了。顷刻间,洁白如雪的城墙、湛蓝的天空以及巨型灯塔统统摔个粉碎。原来,他半夜离魂症发作,居然爬出窗台,扑通一声跌落在阒静无人的广州街头。养伤期间,范三郎几度给他叶茂根深而冷酷无情的大家族写信,殷殷劝说众叔伯兄弟合股经营商船买卖。他逐一列举西方诸国的特产,又添油加醋大吹牛皮,将谁也没把握的冒险说成是唾手可取的金钵银罐。范鹄一边等消息,一边向波斯人伊本・泰伯礼学习阿拉伯语。当时男人纯净的语言天赋受到激发,烧得他脑子火辣辣的。尽管扬州迟迟不见回音,范三郎仍预先邀请伊本・泰伯礼一同起航,他向波斯人郑重保证自己的真诚友谊,并答应今后为其推荐更多更好的大买家。四个月后,从江都寄来好几封信,还附带一笔数目可观的飞钱。书信内容使范鹄大为诧愕,因为其中竟有一首扬州舞伎写的《 菩萨蛮 》: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秤锤浮,黄河彻底枯。白日星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范三郎看到,裴月奴句意决绝,却字态端媚。他没有把它扔掉:不是不敢,而是不愿。扬州远在千里之外,范鹄一度感到庆幸,本以为无可逆转的淡漠终会降临,甚至早已悄然降临。但是,待他读罢同族叔伯的信函,搞懂其真实意图,胸中的愤懑越积越多,烦躁日甚一日,便又情不自禁开始想念他美艳痴心的裴月奴。

重阳节前后,范鹄忙于研究航程,挑选货物。伊本・泰伯礼挤眉弄眼的热情不能让他完全放心。男人订好两艘狮子舶,谈妥租金,物色了一名极富经验的掌舵,并请他代为招募船员。此人姓吕,是交州的土生汉民,脊背长着树瘤般坚硬的肉疙瘩,关节奇粗无比,胸前挂着一枚奇异的橄榄核。吕掌舵已经六十多岁,在水上讨了大半辈子生活,多次遭遇海难却至今不死,因而深受众人敬重。但老头子脾气古怪,大伙常常闹不明白为什么会冒犯他,所以也不知道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老吕不太看重范鹄的分成条件,只要求东家登船之后,必须听从指挥。在港湾停泊的两艘狮子舶气派已极:舵长五丈,舱室可载货万斛,船板是麻栗木做的,用椰绳连缚,外层涂了鲸脂以防渗水。它们适宜在遍布岩礁的印度洋上航行,因为椰绳拴合的海船弹性十足,不像铁钉咬合的内航船一碰就裂。还备有舢板和信鸽以策万全。很快,诸事筹措停当,单等季风南来。起程的日子渐渐逼近,范三郎越发焦虑不安。他并不晓得自己将是唯一有史可稽的赴西海经商的唐朝人。装船的货物多为岳州青瓷和官府明令禁运的苏州丝绢,附带一些麝香及劣等茶叶。他整天去集市乱转,零散购入各色本国的物产,准备当样品向外邦人展示。范鹄上哪儿都风风火火,吃饭顾不得细嚼慢咽,嫖娼总是快马加鞭,以至旁人误认为他心情大好。其实,男人正经受深刻失望感的煎迫,觉得自己内心的某一部分永久丢失了。扬州寄来的家书表明,众叔伯兄弟虽赞同他野心勃勃的计划,但他们这么做仅仅是为了维护家族名誉。大伙不相信辱门败户的三郎已爬出亏本的泥淖,所以决定只放债不合股,建议他质田代赀,并拿他家的宅子做抵押,就好像处置一个去日无多的老赌鬼。他们特别强调,飞钱中若干数目供他离岸前花销,将来不必偿还。范鹄发现,族人不经意用了诀别的语气,再三言称会好好照料他年迈的寡母。嫌贫爱富的宗亲让男人沮丧。相形之下,生意伙伴的支援不啻雪里送炭。水牛似的尉迟璋说,合作仍将继续,请他留意海外是否真有古书上记载的返魂树,范鹄对此从未生疑。而混种美人赌咒发愿的《 菩萨蛮 》措辞虽激烈,却使饱受冷眼的男子汉极感宽慰。这算不上是旧情复炽。范三郎很清楚,他爱裴月奴不是因为她的个性、作风或什么无迹可循的灵魂,那些东西仅仅是调料,是肉体和意志的鸡窝菜园。他爱她是因为他必须如此。男人依然感谢金钱在他与家族之间搭起唯一的桥梁。事已至此,只有财货金银还能使男人逍遥自在,如鱼得水,如屎壳郎推粪球。病发虚弱时他头脑里才会浮现侍亲养子、承欢定省的安详图卷。经商跑生意非但从不妨害他妄想,反倒多次协助他骑上狂悍难驯的妄想到处驰荡。范三郎瞒住身边的朋友,仅靠寻花问柳发泄他胸中烦闷,那些惯会撩云拨雨的娼家满足了男人最狂乱的需求。他听说,广州妓馆中的昆仑妓阴部犹如炽燎的炭火,元气不足之人跟她们交媾,将大有裨益。想起尉迟璋叮嘱他采阴补阳,捉坎填离,范鹄于是拼命忍受黑女人热带植物般奇怪的汗臭,奋力往深处挖掘,默念朋友传授的形交而神不交的法诀,高潮来临之际屏住气息,以免闻到她们下体散发的恶心甜菜味儿。可是除学会了几句蹩脚的南海语,男人的埋头苦干没取得任何补偿。某日巫山云雨后,皮肤呈紫檀色的年轻娼妓帮客人穿衣服,范三郎随口问她:

“你家乡在哪儿?”

黑姑娘把他引向窗台,直指远处灰茫茫的大海说:

“那儿。”

范鹄立即觉得天旋地转,险些晕倒。男人无从料及他染上了可恨的毒疣。第二天,他两股间冒出一大片又厚又硬的疮疖,既痒且疼,轻轻一挠便流血不止。无论昼夜,范三郎咬定牙根,独自与隐疾搏斗,不再思念远在扬州的裴月奴。为缓解辛辣感,他拿清凉的井水冲洗患处,走路时双腿撇得很开,让南国的灼人热风灌进濡湿的大裤裆,更试图靠烧红的拨火棍阻止病灶蔓延。若非饱谙世故的吕掌舵有所察觉,或许范三郎死也不会寻医觅药。头发花白的交州老汉告诫他,抱病出海,十之八九会赔上性命。于是,往后一个月,范鹄听从大夫的意见,殷勤出入药房,认真熬煮外敷的煎剂。尽管他抓药的花销是先前嫖资的四倍,配方里包括紫草、苍术、玄参、白蔻、青黛、水蛭、蛇床子、海金沙、露蜂房、马鞭草、青箱子和白僵蚕,但顽症始终未获根治。两年后,多亏裴月奴的秘方,范三郎才得以痊愈。

秋末的一天上午,寒潮逼近粤水沿岸,帆樯林立的广州港一派忙碌。浅湾处,百余名昆仑奴在练习潜泳。由于他们能睁眼入水,因此会成为技艺娴熟的采珠人。城内空地上,名贵的苏方木堆山积海。街巷中,人群常为各种风吹草动骚然奔走,追求财富的狂暴激情疾风般横扫城镇,把门路迥异的芸芸众生聚拢起来:海盗蜂拥出航,贪婪的监舶使与中饱私囊的地方官吏准备迎接又一批西海商船,皇室也将伸出它渴望珍奇宝货的肥大触须,依靠朝令夕改的关贸政策攫夺更多贡物。范鹄与伊本・泰伯礼约定在戏楼见面。他穿过弥漫着新漆臭味的光塔街,看见市舶司和番坊一带的道路上金竹摆荡,凤凰树弯刀似的果实落在碾平的马粪蛋里。道旁尽是兜售鳄皮的贼眉鼠眼的林邑人。他们还贩卖驱寒的犀角、为航海者招风引潮的宝石、不怕火烧的五彩水蚕丝,以及能让人梦游仙境的玛瑙枕。范三郎未驻足停留。遇见波斯人伊本・泰伯礼,他用阿拉伯语与之交谈:

“我听说,你的同胞正在南城卖假货。”

“朋友,少管闲事,”伊本・泰伯礼神色自如,“化育万世的安拉会惩罚有罪之人!”

“或许他们对安拉的敬畏,远不及他们对金元宝的喜爱?”

“哦,所有赞颂和感谢全归真主!”波斯人瞪眼疾呼,“您的威名无远弗届!”

两人商定寒露节当天起程。下午,范鹄按吕掌舵的嘱咐添购衣物和药剂,途中还登上一片高地,凝望五光十色的氤氲暮空。晚饭前,男人照例回房打盹,迷迷糊糊感觉自己飞上了云端,又坠入无底深潭,来来回回颇为愉悦。然而他瞬间被一声轰鸣惊醒,好半天才弄明白是驿站的公差在使劲捶门。不难猜到这封信是裴月奴所写。混种美人说,她决意将他彻底忘掉,把往事当成岁月的可耻垃圾扔在街边,她会快快活活赚钱,绝不留下伤感的残鳞剩爪,但姑娘又请求范鹄别出海泛舟,因为一路尽是艰难险阻和鬼怪妖魔,倒不如回扬州,设法在盐漕衙署混个一官半职。倘若范三郎听从裴月奴的规劝,不去大食国经商,即无法在异乡遇见杜环,这个《 通典 》编撰者杜佑的侄子、命途蹇困的杜家七郎,更不可能费尽周折,助他逃离呼罗珊总督的阴影,而杜环也就难以撰写他不朽的《 经行记 》,令千年之后的学者诸君――例如助理研究员范湖湖――无不感激庆幸。因此,史学博士承认,必然存在于偶然之中,即唐人范鹄远赴黑衣大食乃是命里注定,是一封扬州舞伎的书信所无法阻止的:想到魂牵梦绕的亚历山大城,范三郎便热血沸腾,似乎异国之旅才是凡尘间最重要的事情,而其余一切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起航当日,东风正劲,浩瀚无垠的南海仿佛在混沌中铺开,天地随之载浮载沉。远处是异常高大的云山,底部阴霾充塞,好似凝固的暴雨。瞬息万变的天气,老掌舵已是司空见惯,他让东家不必紧张,又说风平浪静的大海才最恐怖。其实范三郎尚未认真看待眼前的旅程,并不为浊浪排空的险境担忧,神思仍滞留在恍恍惚惚的光影间,反复听见裴月奴吹气如兰的片言碎语。然而,商舶驶离屯门港,海上日落月升的奇景使范鹄大为惊讶。他永远记得桅杆直指的壮丽黄昏,停在其顶端的大白鸟能够召唤秋天的黎明。许多船舶搭载着西行的禅师。自从佛祖鹿野苑初转法轮以来,释门弟子便同陆上海上的商贾结缘共行,沿着已开辟的商路造访一个个国家。学兼内外的僧人可助商船渡过危难艰险。他们身怀绝技,精通医方异术或鸟言兽语,还能帮商人逃免税金。半个月后,海水变为深蓝色。范鹄的狮子舶高悬巨帆,轻盈如羽毛,闪烁的星星更像在波涛间浮沉穿梭,因受海水濯洗而倍加璀璨。夜间,吕掌舵一遍又一遍诵读《 金刚经 》,声音越来越洪亮低沉,数里外依然清晰可闻,令鱼龙混杂的海洋异常安静。

拂晓的大风把商舶一会儿推上波峰,一会儿扯入沟底。浑厚连绵的巨浪不住袭来,颠得范三郎磕头撞脑,终日眩晕,无从辨察是在前行还是在倒退。伊本・泰伯礼的两艘船随海波起伏,时现时隐,靠灯光与范鹄的狮子舶保持联系。船队沿着占婆国、古笪国的岛屿南下,以躲避汉族海盗――多为潮州人和泉州人――发起的致命袭击。抵达室利佛逝国,狮子舶入港补充淡水。此地的巨蟒不仅吃人,还吞得下野牛大象,并互相吞食。它们环树盘石而卧,以压碎挤断腹中猎物。岛民因此常听见蟒蛇肚子发出骇人的巨响。

范三郎卖掉一批青瓷,用空余的舱位装载沉香木,大船吃水益深。当地人多为佛教徒和狂纵的斗鸡爱好者,所以范鹄等人的饭食汤汁总有一股鸡屎味儿。该岛的五色鹦鹉能以流利的梵语、波斯语、阿拉伯语和希腊语调戏少女,讽刺好斗的公鸡,谙诵大段经文。海外客商登岛收购香料,把一船船沉香、豆蔻、樟脑、�檀及锡乌木竞相贩往四方诸国。室利佛逝的婆露斯港是一座名不虚传的大宝库,位于海道半途,拥有面积广阔的水上修理厂,里面挤满了被暴风雨损坏的舰船,它们在此被修补整理,然后重新起航。王族统治着分散的海港。促成它们联合的既不是暴力,也不是奖赏,更不是神谴的威胁,而是天然的共同利益:各路诸侯会一直承认国王的权威,不断把产品送到婆露斯港销售,前提是他们确信强大的首都能带来好处。这儿供奉着象神伽尼莎( 漂亮而且像裴月奴 ),建有连接运河的宏大贮水池。官府文牒通行汉字,老百姓则说一种怪腔怪调的梵语。他们既用天竺的塞迦纪年法,也熟悉十二生肖和天干地支,教书先生既讲授《 论语 》也辅导梵文声明学。因南海语实际上是走调的梵语,范鹄抓住各种机会跟人交谈,可伊本・泰伯礼屡屡破坏其好事。后者一再拐弯抹角向当地居民打听黄金洲的下落,尽管他明知再热忱友善的人,听到这个问题也会立刻一声不吭。范三郎没冲伊本・泰伯礼发火,完全是敬重他锲而不舍的求索精神。货船勾留婆露斯期间,正值摩诃罗�大王从南方凯旋,欢喜若狂的臣民踊跃参加祝捷的斗鸡盛会,把获胜公鸡的两只大腿――折合成赎金――献给他们半人半神的君主。据说,摩诃罗�大王将税款铸成金砖,每天往水池内扔一块,立于宫殿深处的石柱上镌刻着如下铭文:“诸王之中,凡延祚久长,贮金甚夥者,则永享荣光。”摩诃罗�大王拥有一座无比绚丽的玫瑰园,所栽的各色花朵外人永不可见,它们一离开园子便会自燃,化为灰烬。不过室利佛逝君主最想要的,既非金块、玫瑰,更非散落在大海深处的蛮荒岛屿,而是从异邦贩来的娇姝艳娘。怎奈她们总是死得太快,雪嫩的玉体又无法保存,幽香总被阵阵尸臭所掩盖。大王在全国选妃,可最终占据他后宫的女人无不身肥貌寝。急色的君主空有金钱权力,却无计可施,唯有将强烈的情欲转化成东征西讨的无尽冲动。

印度人把南海诸国称作金子群岛,这坚定了伊本・泰伯礼探寻黄金洲的信念。他列举几十篇文献记载,推测产金的方法途径,最终断定本地居民之所以守口如瓶,是因为秘密一旦公开他们必定彻底完蛋。

“金块没准儿可以从泥沙中直接烧出来,”伊本・泰伯礼高喊,“整座岛没准儿就是一座大金矿!”

波斯人的灵感并非空穴来风。受山帝族统治的王朝如今国力正盛,源源不绝的财富使之能够东侵�婆,北掠扶南,更大肆修庙建塔,广造船舰。摩诃罗�大王赏赐忠良,消灭叛逆。他向唐朝皇帝纳贡,不准任何人破坏两国的关系,然后放手讨伐外敌。婆露斯港的优势无可比拟。历任国王皆深谙保持它繁荣的秘诀:通过河流控制丛林山区。他们将律碑移到大街上,禁止扰乱市场,督促公平交易。然而吕掌舵恳请东家,切勿轻心大意。尤其应防备狡诈的人贩子,老头子说,他们耍弄巫术,蛊惑外国商贾。婆露斯仿佛是这世界热乎乎的肚脐眼,藏污纳垢,更有众多冒险家把它当成大展拳脚的新乐园。

“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否则你休想全身而退!”

吕掌舵这番话,促使范三郎开始留意现实。港湾一入夜即被另外几股势力操纵。月缺的凌晨,岛上身躯硕大的驴脸狒狒厉叫着乱冲乱闯,怪鸟张嘴说人话,胁生双翼的野猫纷纷逃离火光冲天的荒岭,不计其数的魔花螳螂振翅疾飞,水底沉睡多年的大铁链――曾经用来封锁航道,阻止海贼船入侵――重新发出嘎嘎嘎的枯涩雷鸣,人们好像又要凿沉货船商舶,并在其上修筑塔楼,抵御海潮或敌国进攻。这一切足以使谨慎者癔症发作,使胆怯者如临末世,使乐观者丧失信念,急于在黑��的晚上蹈海自杀。尽管如此,范三郎相信,室利佛逝国一直堆满金银。充作城砦的两层栅栏外即为密密层层的林莽。每棵大樟树均能给上百人遮阴,切开主枝便有浆液即樟脑精流出,不愧为婆露斯港的财富源泉和实力保障。男人还注意到,摩诃罗�大王喜欢给自己立碑,所选石料必以等重的白银购自海外。他豁然开朗,不再深思樟脑和大理石的贩入售出,而急欲让尉迟璋尽快动手,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发财良机。

停靠七天后,狮子舶载满货物,升帆启碇。穿越海峡时,吕掌舵密切注意洋流风向,尽量贴东岸航行。蛮狠好战的葛葛僧�国人或许正藏在海峡的暗影里,准备洗劫所有靠近的船只。沿途小岛满是大块大块的灰琥珀,状似蘑菇。每当海龙王发怒,狂涛腾涌,它们就从海底抛到岩滩上。范鹄本想把琥珀搬进货舱,吕老汉劝他无须白费气力,因为那仅仅是巨头鲸的胆结石,不值几个钱。岛上居民都是熟练的水手和航海家,天生会执艄拿舵。也有一些躲避爱情瘟疫的世外高人,范鹄差点儿被他们说服,留下与之共度余生。循着当年大乘灯禅师参礼佛牙舍利的路线,船队向西行驶。晚上,通往锡兰岛的航道水静无澜,海面下斑斑点点,壮观的鱼群恍若燃着千万盏马提灯的夜行军团。范鹄仰望满天繁星,看到星座间通航的烟云,顿时领悟普世万物皆为一体的真谛。信风的咸味和桅杆受劲的轻微声响令人昏昏欲睡,几缕海蜇般诡异的月光在船艏飘舞。最后一轮倦意袭来之前,思乡的绳套终于使范三郎相信,他确确实实是身居海外了。

第 二 章

古往今来,无数商旅乘坐轻便的帆船在烟波浩渺的大洋上航行,许多人横遭海虱、猛龙、飓风和滔天巨浪的袭击,不幸葬身鱼腹,殒命失财。但遥远的港口从不缺乏来自大陆另一端的船队,即使各国的民众仿佛生活在迥异的世界里,身处彼此无涉的时间河流之中。随着唐朝人范鹄的狮子舶驶离婆国伽蓝洲,闯入莽莽荡荡的印度洋,我的好友范湖湖开始遇到诸多难题。伟大而谦逊的学者托勒密曾说,这片海域分布的岛屿多达两万以上,居民的数目实难统计。当太阳运行至双鱼宫和处女宫,印度洋终日怒吼,直到日晷移入射手宫它才平复下来。范湖湖查阅了大量古代叙利亚人和近代法兰西人的文章著述。整整一年,他颓然往返于住所和文津阁之间,埋首研究冗繁的卷帙。年轻学者翻开雅库特・伊本・阿赫达拉・鲁米十三世纪初编撰的《 地名辞典 》,废寝忘食地考证久已消失的名字,偏执狂般在黑夜里追踪觅影,结果并未比学问高深的前辈们懂得更多。他唯一的收获,是借助唐人、波斯人,以及阿拉伯旅行家们真假难辨的游记,证实中国船和大食船在航线上有少许不同――从印度南端至马六甲海峡一段,阿拉伯人总是紧靠天竺、缅甸的蜿蜒海岸前行,唐舶则横越大洋,从海峡直接驶向锡兰岛,足见国人的技术更高明,是当之无愧的航海先驱,但在沿路诸岛他们既没有看见大腹便便的浑黑巨汉,也没有遇到肌肤白腴的裸体美女,《 辛巴达历险记 》所述的奇人怪事,我国水手闻所未闻,那些幻想家的凶焰似乎只在另一片大洋上熊熊燃烧。

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三下午,范湖湖步行前往文津阁借阅图书。唐代京城的幻影混在现实世界的游丝间若隐若现。他没留意无数亢奋的乌鸦竟冲上苍黄天宇,组成五环形状。时值午后两点,大气闷热��,柏油路面蓝光闪闪,远处的电视塔宛如一道灰锡色天幕上的细长水印,即将溶化在注满混浊阳光的大烧杯里。两张废纸飘飘悠悠,越飞越高,似乎要作环球旅行。十几个汗流浃背的男人正同心协力推着抛锚的公共汽车。遍布宽街窄巷的一款怪兽玩具,让范湖湖疑窦丛生,误以为是外星生物入侵地球。然而,城市多条主动脉两侧,特警、武警、交警、骑警、片警、协警、便衣警察,以及佩戴袖章的安保人员组成忠贯日月的青纱帐,他们连同空无一物的宽阔道路使范湖湖认识到,社会主义事业坚如磐石,国家元首的车队即将从他眼前打着双闪急速驶过,驰往雾霭的无尽深处,以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毅勇玩了命追寻那兴邦富民的伟大真理。

转到偏街,看见文津阁,范湖湖的腿脚才终于轻快些。借阅处的姑娘当天特意别了一枚七色花胸针。但他情绪低迷,始终没抬头瞧她一眼。这跟平常大相径庭。要知道,范湖湖躲躲闪闪的目光,曾给她带来多少快乐,多少仅适合写进香闺日记的隐秘欢愉啊。

阅览室空空荡荡,七八只陈年换气扇��作响,搅动稠密的空气。文津阁内读者稀少,唯有几个偷闲躲静之徒常年逗留不去。范湖湖博士觉得,这座遭人遗弃的图书馆与其说是保存知识的冻肉库,不如说是烧埋思想的公共陵园,因死者众多而灵场寂寂。他还把它想象成一大片既不增加也不减少的废墟,周围是成群高度近视的拾荒者,在学术的寒冬下,他们焚稿燃糠,围着火堆取暖。

“赵小雯,”某个中年妇女的叫喊声冲破宁寂,震碎一片悄悄晕开的阳光,“来我办公室一趟!”

范湖湖没意识到,这是他首度听闻姑娘的芳名。赵小雯拨弄着指间的魔方,不理睬妇人的尖厉狂嚷,仿佛她是世尊所说的一副枯骨,是我国特殊体制的特殊生物现象。跟往常一样,姑娘接过索书单,低头填写一连串神秘号码。忽然间,她凉暗的乳沟以惊鸿之姿呈现在他眼前:圆润、细腻、完美无瑕。目击了神迹的年轻人浑身一震,如梦初醒,游荡体外的三魂七魄纷纷归位。我们不必怀疑,范湖湖在一刹那所感受的至乐,几千年来一直无法用凡间的言语加以描述。总之,面对她日光勾勒的晶亮侧影,他畅饮了摄魂夺魄的欢悦,并且激动地相信,她正是雷诺阿笔下近乎透明的性感少女,冰凉似镣铐的无形袖套,将成为她赤裸娇躯唯一的装饰。假如他是一个肆无忌惮窥视姑娘乳沟的隐身人,他会非常愉快。然而,很不幸,他狂烧的爱要得更多。范湖湖不无痛苦地想,他和赵小雯之间必定隔着亿万光年,所以他才不得不离开,才不得不忍受孤独的戕害。

其实,无论范湖湖或赵小雯,两人均无从洞晓,他们在氛围诡异的历史研究所曾有一面之缘。老花眼的爱神就是那个时候,向这对男女胡乱发射小金箭的。当姑娘走向通往藏书室的旧旋梯,看见窗外早早露脸的云朵般全无光泽的白月亮,竟尝到一阵悲哀,仿佛什么东西永远遗失了,仿佛任何事物皆难以持久。姑娘的香味仍充溢房间,令范湖湖骨酥魂醉。年轻人将它深深吸入肺腑,想牢记它,好向艳眉请教其奥妙。几分钟后,赵小雯回到旋梯顶端,捧着范湖湖想借阅的大堆资料,包括竖排繁体的《 蛮书》、《 海语》、《 诸蕃志》、《 萍洲可谈》、《 岛夷志略》、《 星槎胜览》、《 西洋朝贡典录 》和《 南海寄归内法传 》。冰冷的书册使姑娘冒汗。她再次认真清点,确保并无遗漏。唉,两分钟时间对范湖湖来说太久了!他迟疑的激情像颗质量不足的白矮星,在冷寂深沉的黑暗里渐渐熄灭。年轻人放好史籍,奔向三楼的外文室,去查阅近来他视若珍宝的《 关于考证强大王国古迹和奇迹之书》、《 阿拉伯天星座标 》与《 梅尼佩航海记概要 》。往后两天见不到赵小雯的前景猛然给了他沉重一击。

与今世学者范湖湖不同,唐人范鹄踏上香料之路,没工夫为某港某城的名称费心劳神,更无暇思考爱情为何物。除了中国人,尚有印度人、阿拉伯人、波斯人、叙利亚人、阿比西尼亚人,以及东南亚诸国的使节和商贾在漫长的航线上来来往往,他们乘坐的渡海大船包括波斯舶、西域舶、狮子舶、南海舶、蛮舶、昆仑舶、西南夷舶、婆罗门舶等等不下几十种。然而,因伊本・泰伯礼一路跟他争论各式天文地理问题,范鹄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知识的巨涛狂澜而非现实的海洋上航行。波斯人说,大地呈球形,能像磁铁一般吸引沉重物体,表面还包裹着一层层如同蛋清的空气。

“太阳是颗巨型火球,”伊本・泰伯礼伸出右手食指,戳向天空,“大海是它一滴眼泪……”

波斯商人列举种种美妙证据,诸如月盈月亏、北极星的高度变化、晷影长短和城市方位之关联,迫使范三郎放弃流传久远的方圆学说。南朝人何承天认为日月星辰可运行入水,算学博士李淳风相信乾坤如盘,但他们设想的天地形状,与伊本・泰伯礼所述大不相同:前者是半浮半沉的熟鸡蛋,后者是湿乎乎的生鸡蛋!波斯人宣称,世界大陆形似海龟,中国和大食的居民生活在龟腹,而南端四分之一的地带――即这头畜生的右鳍――因天气酷热而人迹罕至,深远的尾部是根本无法居住的荒野。范鹄之所以没发狂,全仗他幼年反复阅读《 山海经 》。伊本・泰伯礼说必须专设一门学问研究女人。她们无比神秘,脑子经常坏烂,姣好的脸蛋招风惹火,香艳的肉体比恶魔易卜劣斯的任何手段都更易引人堕落:我们无法上天堂,无法下地狱,除了她们容许男人进入的地方,我们哪儿也不想去。

另一个沧溟衔日的傍晚,伊本・泰伯礼谈到全世界的深海大洋。“印度洋绕着中国、新罗、哈扎尔和拜占庭的背面,与叙利亚西边的大海通连!”证据是此处的洋面漂浮过锡拉夫的船骸。范鹄感佩波斯怪客学识惊人,足以比肩开元年间辞世的一行和尚。

“当正午的日头照射扬州城,”伊本・泰伯礼目光炯炯,言狂意妄,脸上的皱纹骤然变深,“大食国最西端还是上半夜啊!”

波斯商人告诉范三郎,印度智者稔知天转是地转所致,他们创设阴阳历,撰写诡秘的《 梨俱吠陀 》,将行星的轨迹和世人的命运混为一谈。伊本・泰伯礼疯子般阐释恒星的性质、宇宙的深邃袤远、女子的狡猾可爱,把人类的微不足道及其荣享的中心位置,统统归功于真主的全知全能。为证明他并非妄想,波斯商人说,在一座笃信安拉的辉煌城市里,朝施暮戮的总督握有一套该城模型。居民若不纳捐交税,他便破坏微缩的河堤,致使真实的河流决堤泛滥,淹没两岸的农田房舍。除非人们乖乖补齐税款,否则大水不退。此乃盐贩之子伊本・泰伯礼亲眼所见。后来,波斯人不再炫耀学识,越接近终点越显恭虔,发言总是以“信赖真主”起头,以“赞美安拉”结尾,总是坐在鲸骨制成的椅子上频呼“向先知求助”。印度洋的飞鱼时时掠过船舷,它们长相极丑,是深海巨灵游近的不祥先兆。大洋里生活着长达两百尺的海兽,尾鳍足可拍碎岛礁。全体船员必须奋力擂鼓才能将其轰跑。

巨鲸整日搅动海水,前往锡兰岛的航程极为颠簸。范鹄不得不减少走动以避免眩晕。船舱内堆放的死鱼烂虾令他作呕,摇晃的吊床使他感到大海将倾,大命将泛。烟愁雾结的夜晚,男人梦见了裴月奴。她双目喷火,化成一条吐信的毒蛇向他进攻,不一会儿又变回妖媚的舞姬,边唱边跳,全身金光闪闪,粟特人的红唇娇艳欲滴,樱桃小嘴接连蹦出含混不清的外乡话。范三郎恨得乱叫乱嚷,泡沫似的星唾狂喷猛溅。船工们闻声赶来,看到东家两眼圆睁,阳物挺立,双脚乱踢乱蹬,纷纷说是狮子舶正驶近一艘沉船,引来溺死鬼作祟。谙练通达的吕掌舵不难洞悉这是男人多年走马章台、嫖娼宿妓而沾染的各类夙疾的可恶后遗症。老头子命水手按住范鹄,防止他弄伤自己:男人牙关紧咬,抽筋的两腿互相绞缠,好像拧麻花,大力士也扳不动。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捆个结实,应付差事般念完一套船员间流行的驱邪咒语,便各归各位,丢下他不闻不问了。

清醒后,范鹄百骨酸疼,四肢无力。他像个恶贼一样绳缠索绑,头顶浇了一瓢水。甲板上船缆静卧,穹隆晃眼,男人第一反应是他已命归黄泉。从创世之初累积至今的疲惫,使他欲望全无,建功立业的雄心和漂亮女人都没法激励他重返阳间。桅杆前,日头如哨兵一般守卫晴空,停在大海发暗的深渊之上,火花迸射,可怕凶残。大伙轮流上阵帮范三郎止吐。波斯人伊本・泰伯礼喂他吃生橄榄,老掌舵狠掐他关内穴,几名水手用罗盘压他脑袋和脚腕,说磁力会助他复原。不久,男人通身涂了薄荷油,肚脐贴了麝香,鼻孔塞入生姜,每个时辰喝一回醋。他拼死反抗,曲意逢迎,勉强挤出干巴巴的笑容,不惜以束腰为让步条件,方逃脱被一种祖传秘方灌肠的可耻下场。然而,晕船的体验使范鹄承认,大地确为球形。航行的狮子舶仿佛处于一座穹顶中央,四周的万顷碧波缓缓沉落,汇入深不可测的鸿沟巨壑,以充填贪得无厌的大裂缝。横无际涯的海洋从未如此令人恐惧,让他觉得孤寂难忍。直到陆地从远端跃出,天边闪光的圆弧才逐渐入鞘,平静大海才不那么险恶狰狞。

船队抵达锡兰,因码头泊位已满,唯有在港外投锚。众水手乘小舟来到岸边,停桡系缆,赶着沙蟹登岛。吕掌舵派人去向沉静的岛民求购苏木汁:航海者若遭青竹蛇咬伤,它是最佳解药。锡兰山高耸云天,岭嶂之下日淡烟浓,处处一派蛮荒景象。无数飞鸟环绕庞大的山体翱翔。天竺的婆罗门僧众说,人祖阿丹曾登临此山,脚印深嵌于峰顶,宛如一道永存的闪电,另一只脚踏入海中,两足之间相距五六天路程。他用几片天堂的树叶遮羞,它们枯萎后,即被大风吹向印度。锡兰有一尊纯金佛像,重量非同寻常:它是用几百年来娼妓们捐献的缠头资熔铸而成。范三郎出海前听说,狮子国礼乐废弛,道德沦丧,此间的赌徒臭名远扬。它以大象和金州银城著称,但广陵商人并没见到他预想的诸般场面。当地的山民脑袋长,四肢短,人人戴大耳环,讲话如同打呼哨,男女老少一律裸形赤体。传说他们盗窃释迦牟尼的袈裟,惹得佛祖大发雷霆,立下“穿衣者必烂皮肉”之誓,这伙倒霉蛋只好千生万世光着屁股讨生活。所以棉麻纱绢在该国一点儿不吃香,铁器却极受欢迎,可换取水晶石或金刚砂。另外几座小岛散落八方,人们每天吃山芋和芭蕉度日,拿砍刀把流里流气的公猕猴劈得稀巴烂,跟南来北往的客商同席共处,向其索取稀罕器物。范三郎无法理解,为什么如此偏远洪荒之处还有人居住,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充满干劲,仍渴望交流,会因为一点点蝇头小利而争执不休。海港周围见不到释门弟子,倒有一座年久失修的景教寺院,住着个神悲意惨的老修士。数百年间,梵僧来震旦弘法,华僧赴西天取经,大多经过锡兰岛,该国为东方的僧人提供便利,向汉地输送佛物佛像。空气里充溢着幽寂的回声,直至永世无穷。范三郎脱离了日常烦恼。他尤其感叹,即使在丛林边缘的荒凉乡市,在大乘灯禅师不辞辛劳的礼佛故道上,仍不乏唐朝商旅的踪影,而且有几个人岂止见过他,还晓得他来自广陵县,扬州的相好唤作裴月奴。范鹄很纳闷,想不起这帮朋友结交于何时。他们穿戴不甚讲究,为首的大汉仪容魁岸,阔面方唇,犹似一员武将,给人的感觉是刚刚才摘下兜鍪,脱掉铁铠。他黑黝黝的大脸布满瘢痕,�开的胡须闪着青铜光泽。如果两肩再高些,并扣上一顶金线乌纱帽,他就跟画中凶神恶煞的钟馗一模一样了。范鹄看见此人时,他正在指挥船员搬运几十筐红宝石精矿。它们是以等重的柑橘从岛民手中换来的。该头领姓郑名万乾,祖籍登州黄县,累世为商,兼通麻衣相术。十年前,他首次带领伙伴去波斯大食跑生意,现今已轻车熟路,彼国之事无不了然于胸。

“在南海做商贩的本朝人论千论万,”登州汉子说,“像我们这般一直驶船到大食,却也不多!”

伙伴们相信老郑面庞上隐隐约约的皴皱其实是些阴骘纹,不仅会让他连富三代,还能泽及朋党。郑万乾貌厚辞深,办事时像狐狸,发怒时像黑熊,酒醉时像匹马,酣睡时像头猪,然而众好友谁也没料到,若干年后男人暴卒时竟完全像条癞皮狗。他们所乘的唐舶堪称庞然巨物,是用钦州乌婪木修建的一座海上市镇。船身以榫合平接法营造,有十余间隔板极厚的水密舱,共分四层,可搭载七八百人。平日水手们在船上养鸡养鸭,辟圃种菜,凭借如林的硬帆与左右两舷的披水板昼夜航行。唐舶桨大似椽,舵长五丈,桅杆均能倾斜,其纵帆可随意旋转,堪驶八面风,所以速度奇快。唯一的缺陷是船体太过庞大,难以穿越阿曼沿海的漩涡谷和暗礁群,到马斯喀特港补水,更无法沿着阿拉伯河逆流而上,沿幼发拉底河――唐人所称弗利剌河――深入富庶的内陆平原区。因此,郑万乾通常在波斯南部的锡拉夫港停靠,先卖掉一部分货物,然后改搭小船前往巴士拉。

范三郎精神一振,敞开胸怀同众位新结识的朋友纵情酣饮。他们随身带着驱虫的柠檬汁,对乱弹乱蹦的飞蚂蟥毫不介意。全港最热闹的饭馆里,大海颤动的光线映满厅堂,范鹄交替喝下锡兰的椰子酒和家乡陈酿,疯疯癫癫的劲头引起一阵阵叫好。他搞不懂大伙为何知道裴月奴之事,疑心是与他素来不睦的同族大肆宣扬所致。然则舞伎的情意既已缥缈难寻,区区名声又何足轻重?饭桌上觥筹交错,虽无琴歌酒赋的逸雅,众多醉汉的胡掰乱扯亦别开生面。范三郎脸色酡红,强劲的浓酒浇泼块垒,使之通体舒泰。此时,在船员中驰誉四海、为侍奉佛院而卖淫的娼妓来到酒馆,装娇扮俏,向食客们起劲推销自己的肉体。郑万乾煞有介事地请众姑娘排成一列,以遴芳选艳的严肃认真和下流动作调戏她们。突然间,范鹄意兴尽失,任何窈窕佳人都别想让他多瞧一眼,倚香偎玉的图景变得全无吸引力。他颠倒荒凉的脑袋闪现一道令人沮丧的真理之光:要铁石心肠很容易,不存希望就行。这么一想,男子汉的忧伤立刻转化为惊人的食量,在席间掀起一轮欢快的混乱。“倒酒!上菜!”范鹄不忘规诫自己,天底下没有一种好处无须付出代价,正如买东西不能不给钱,娼家女不会无缘无故爱上嫖客。范三郎情愿相信,认识裴月奴就是为了离开她,然后一辈子想念她。

波斯人伊本・泰伯礼滴酒不沾,吕掌舵回船睡觉,无人照料的范三郎打算一醉方休。他与新伙伴推杯换盏,可是没尝出任何滋味,唇齿鼻舌仿佛尽皆麻痹。郑老大察觉不到范鹄正在忍受股间火辣辣的疼痛,更不了解其烦闷苦楚,虽说他见过裴月奴,识悉她是个泼辣敢为的大美女。他指示众人给范三郎一杯接一杯倒酒,自己甩着大脑袋唱起助兴的小调。

“喝吧,老弟!喝吧!”声音洪亮的中年汉子攘臂大呼,“哈哈哈,你肯定发大财!”

实际上,范鹄出海前,身在扬州的裴月奴便恳请从商的主顾为她向情郎捎信,使他们寻欢作乐的兴致大减。除了欣赏柘枝舞,不少客人还巴望一亲芳泽,包括范鹄的好友兼生意伙伴尉迟璋。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甚至找了个养龟的胡僧,讨得秃鸡散和助情花两种春药,裴月奴也几度积极配合,听凭老情人在她心头栽植的奇花异草逐渐凋枯,终究于事无补。结果两人积郁成疾:一个阳痿,一个牵愁触恨,痴痴想念范鸿之,不断梦见他乘船返回扬州。后来,坊间又开始流传裴月奴的诸多艳闻,版本千奇百怪。有一个说法是混种美人楼下站满了欲火难耐的登徒子,他们掷骰子定胜负,选出两名幸运儿分享红透全城的舞娘。又说裴月奴姿衰色败,门庭冷落,不得不像个老娼妇浓妆艳抹,以至谁都不认识她,许多人便相信她死了,反正扬州从不缺少跳柘枝舞的娼妓。大伙七嘴八舌谈论不休之际,范鹄恍然觉得,促使他泛海前往大食国的并非亚历山大港的灯塔,倒是裴月奴的浓烈爱情:追逐和逃避,这对神秘的双胞胎会把他驱赶到世界上最偏僻的角落,而他体内的热力将永不宁息。如今男人悄悄积存着跟裴月奴重逢的欲望,不急于将其兑现。凌晨风急浪高,漆黑的货舱里它们成倍增长,逐渐超过他所能忍受的极限。范三郎拼命压制它们,可这无异于扬汤止沸,纵风止燎。他额头滚烫,被夜海的冰冷潮雾紧裹,沉溺在不停晃荡的梦境之中。远洋经商,这头范鹄以无穷爱欲创造的幻兽,早晚会反噬主人,将它致死的毒液注入他不管不顾的狂热灵魂,让他乱转的罗盘彻底失效。

酒席间,郑万乾的伙伴们向范鹄讨教驯服女人的绝招良策,问他为什么不留在扬州风流快活,偏要跑到兵戈未息的大食国做生意。大伙看法各异,但有一点心照不宣:他们的首领想借此人之力,办成一件大事。郑万乾不仅豪爽,且眼力极佳。他为范三郎介绍大食的风俗,提醒朋友不可当着阿拉伯人的面脱衣。“他们从不用静水洗东西,见着血就疯得吓人!”有教养的大食男子不吃葱蒜,不轻易发笑,只跟正直之士来往,无论身处街头还是澡堂都不剔牙。

“阿拉伯人喜欢在雨中跳舞,”到过萨那城的一个独眼汉子说,“他们总是催你下雨前把话讲完。”

众人争述各自见闻。久居亚俱罗会使男人的肝脾变大;谁在摩苏尔住一年,体力便显著增强;谁在阿瓦士住一年,智力必降;巴林人全是不事稼穑的大海盗;天竺的婆罗门能造出殊形诡状的蜃景,佯称可掌控雨水和冰雹。印度诸王总是冬季才出征,以避开连下五个月的滂沱大雨,它使水稻生长,使弓弦脱胶,还会使砖泥建筑倒塌,使马匹倒毙,使人脚趾溃烂。

黄昏的锡兰岛依然闷热。大伙纷纷谈及疯狂的印度修道者,说他们如何剖开自己的胸膛,如何扯出肝脏,切下肠子送给路人,让驮载神像的大车将其无用的卑躯贱体碾碎,以此藐视死亡。他们加入太阳神教派、月亮神教派、大黑天教派、禁食教派、禁欲教派、披铁甲教派、众王教派、趋恒河教派,乃至诸如此类的万千教派,或远离女性,或相信死于王命可升入天堂,或用铁圈箍身,以防知识过多、祈忏过猛而致肚皮破裂。几天后,在灯昏月暗的俱兰港,梵赞流荡,范三郎见识了自焚者的巡礼。当时昴星团已消隐无踪,直到冬至之前风向都适合航行,大陆一片寒湿,以致神牛的蹄掌未能踏起街尘。那个超凡入圣的狂人立于芒果树下,割去长发,往自己头上放置炽炭。火神阿耆尼的大舌头卷噬《 吠陀经 》的智慧,空气里混杂着芒果花的芬芳和脑浆烧焦的味儿,他却闲庭信步,双足流光,大嚼蒌叶与槟榔果。当地人爱穿纯白发亮的亚麻布衣服,爱把胡须染成五颜六色,看完不要钱的自焚表演便结队去捕大象。排灯节前夕,他们动手建造围子,把野象骗入圈套,为驯服这伙巨大的生灵而任其挨饥受渴,用尽手段使之俯首听命。据说最贞洁端淑的女子无法以任何礼物打动,但花一头大象的代价就可以搞到手。她们浓发黑亮,眼睫上涂着乌烟,无不认为其美貌能值这么多并不算丢脸,反倒是一种光荣。

简陋的海港已是暮色深沉。向外延伸的防波堤探进黑暗,码头周围变得冷冷清清,灯火阑珊。经营丑业以供养大佛的女人满载而去,她们的钱袋装满金银,子宫注满精液。异邦的奇闻轶事令范鹄久久无法入眠。蒙�中,他思绪飘忽萦旋,也曾为郑万乾所说的那个杜环而滞留片刻,但热烘烘软绵绵的睡意终于笼罩一切,男人讲了几句胡话,翻身沉入梦乡。

回历一二九年七月间,黑衣大食呼罗珊总督并波悉林麾下悍将齐亚德・本・萨里赫,在辽远的怛罗斯击败唐朝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夺得河中诸国的控制权。齐亚德将军把俘虏押至药杀水南岸,于撒马尔罕――即萨秣建――建起一座造纸场,不久又泅渡乌浒河,班师返抵呼罗珊省会木鹿,准备营建并波悉林总督治下的第二座造纸场。这时,绰号“屠夫”的首任黑衣大食哈里发颁下一道旨意,钦差马队立即从都城库法起程,一路踩踏萨珊王朝倾颓的陵墓,沿着昔日白衣大食帝国尸骨累累的驿道前往呼罗珊。信士们的长官① 表面上是遣使来祝贺大捷,其实是向总督索取业已成为他家奴的大批掳自东方的能工巧匠。并波悉林虽极为恼火,以至加快了开疆扩土的步伐,提前砍掉许多死敌夙仇的脑袋泄愤,但出身寒门的总督终归无法抵抗哈里发的权威,只好将中国战俘以值得称道的价钱卖给亚俱罗的王种贵胄,这伙人毒蛇般的阴险气息始终令他深恶痛绝。

经历一系列既冷酷无情又稀松寻常的转手交易,许多通晓造纸术的唐军俘虏从波斯腹地迁移至海港城市巴士拉。而杜环,一名中等个头、肤色黝黑的青年,曾经的安西节度使帐下参事,厌倦跋涉的梦想家,伤风败俗辱没家门的浪荡子,随之变为巴士拉甲等法官奈比哈・萨懿德名下的奴隶。由于会说掺杂阿拉伯词汇的帕拉维语,又是灰眼珠的唐朝人,加之他随一名叙利亚监工学过几句阿拉马语,杜环被安排在埠头当记录员兼通译。他终年望着各国商船从天边的云朵里驶来,又驶向云朵。年轻人不到三个月就学会阿拉伯语,非但能说能读,还悄无声息地成长为一名运笔神速的抄写好手。杜环栖身的小屋位于长方形大宅的荒僻东南角,与通往正堂的廊庑相距颇远,还隔着一座果园,其间的柠檬树长年缺乏照管,枝叶稀疏,果子既小且苦。杜环每晚都睡不踏实,他翻来覆去,梦见稀奇诡诞的鸟兽。清晨,年轻人一瘸一拐离开他黑咕隆咚的狗窝,摆出金鸡独立的姿势,鼓起野驴般万死不辞的英雄气概,慢慢吃掉半张又焦又硬的烤馕饼,然后晃晃悠悠向工作地点走去。年轻人之所以动作迟缓,举止荒怪,是因为他两只脚板近来轮番生疮,昼夜流脓。但寻常的小灾小难已无足挂怀。眼下,如果他运气好,法官大人的千金阿苡涉――她和先知的妻子及历史上一位著名的美女同名――兴许会赏他一碗泛着泡沫的鲜驼奶。这一佳饮不时闪现梦中,乃至侵入他四肢百骸,使其上午第一泡尿总是十分腥臊。然而,尽管天气晴朗,大海宁静,阿苡涉小姐的柏柏尔女仆并没给杜环送来驼奶。她早早就跟小姐到埠头去了。当天是个头等大日子,整座巴士拉城都在准备迎接又一支即将入港的船队。它装载的大量瓷器丝绸势必引发众商家的激烈争夺:哪怕改朝换代的战争也难以阻挡金钱的无穷魅力,它与哈里发的权柄一样,源于至高无上的真主。

老法官的长子战殁沙场,膝下只剩一子一女。他的家族来自也门,因马里卜千年大水坝的崩塌而迁居两圣城附近的沙漠地带,那儿住满了性格残暴的精灵,那儿的民众恃勇好斗,自诩血统高贵,热爱劫掠和经商,女人严肃痴情,男人天生死心眼,无论是名誉还是一片椰枣树叶的归属,皆可引发他们之间无穷无尽的争斗仇杀。萨懿德信仰坚定,先辈中不乏品高德重的圣门弟子。纵或大马士革敞亮舒适的公共澡堂消磨了父兄的意志,使之淡忘沙漠的贫瘠荒芜,不再淳朴如初,但奈比哈・萨懿德脉管里流淌的依然是游牧人的血。他瞧不起归化入籍的阿拉伯人,认为他们生性软弱善变。他重视精神而轻视肉体,偏偏又是新王朝马球运动最早的发起人与支持者,声称马球是唯一值得提倡的游戏。老头子对待马匹的态度向来模棱两可,相信“阿拉伯人靠骆驼才能昌盛”。身为法官,萨懿德一贯秉公审案,然而他讨厌老谋深算的波斯人,尤其讨厌他们改宗的势利心,他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歹毒和囊括万象的该死书卷气,更因此蔑视那些探究自然界秘密的呼罗珊学者。他深信世间最应钻研的学问乃是教义学、圣训学与教律学,顶多再加上医学及语言学,其余所谓科学均为旁门左道,既不能巩固今人信仰,也不能增益后人智能。至于他甲等法官的显赫职位,是他所属的虔信教派向胜利者――阿拔斯人――妥协投降的无耻成果。可最让老头子沮丧的还不是妥协投降,而是人们居然将妥协投降视同胜利,似乎不论黑旗白帜果真都能继承先知的衣钵,都能引导信众走正途。所以,奈比哈・萨懿德,贝都因人固执己见的后裔,食古不化的教义阐示者,溺爱子女的满脸斑皱的老父亲,常常由于呼罗珊总督的高功伟业而痛心疾首,痛感阿拉伯精神已滑入低谷, 借尸还魂的波斯人正骑在他们脖子上耀武扬威。

阿苡涉的弟弟尚年幼,埠头商行全靠她一人打理。姑娘口齿伶俐,谙熟经营的诀窍。在巴士拉港,穆斯林与犹太人往往合股开设店肆,这样,无论是星期五的伊斯兰聚礼日,还是星期六的犹太安息日,铺子均可营业。但阿苡涉从不让摩西的后裔们插手其家族生意。姑娘很清楚,中国人杜环能为她一周工作七天。船队入港当日,阿苡涉戴了三层面纱,由内到外分别为白色、绛红色和黑色。没人猜得到她如此装扮并非是郑重其事,而只是想遮掩脸颊上不大显眼的雀斑。姑娘貌美财丰,追求者众多,他们把色彩缤纷的面纱视作幸福的通行证。有个风流成性的诗人,曾连宵达曙向姑娘表达爱意,为她雕章镂句谱写了上百首情歌,苦吟了数十篇诗文,锤炼出许多灿烂的比喻句,可阿苡涉一句冷淡的回绝便使其陷入绝望。诗人一改往昔的风度翩翩和潇洒倜傥,整日跟在姑娘身后流口水,变得邋邋遢遢,神情猥琐而行为粗俗。萨懿德法官先是送给他一笔钱,并不见效,又托朋友给他介绍城里的名门闺秀,怎知适得其反,令他越发痴狂。疯诗人咬破嘴唇,把指甲抠进肉里,身体因痛苦而扭曲成蛇形,姑娘瞧也不瞧他一眼。他连滚带爬从一条巷子窜到另一条巷子,甚至倒立街头,不停变换渎神的姿势,当众胡言乱语,星唾足以使人染上恐水症。老法官于是判决他流放亚美尼亚,才最终解决问题。

大伙都怪罪阿苡涉全无怜悯之意。姑娘气得泪水盈睫,肝胆欲摧。一次家宴上她不顾父亲劝阻,当众对那些垂涎她美色和财富的不务正业之徒大加挞伐,斥责他们一无建树,还指望靠骗小孩的可笑伎俩赚取她欢心,否则就发横耍野,丑态毕露,这种人非但无能透顶,而且狂妄愚蠢之至。姑娘怒不可遏的形象令远亲近邻畏惮,到法官家跑媒的车马日渐稀少。但在人熙物攘的埠头店铺之间,在商家言语相传的花名册里,阿苡涉的名望未减分毫。货栈和市场让姑娘感觉如鱼得水,她谈买论卖的沉稳干练令人称奇,砍价手法近乎艺术,诚信与胆识有口皆碑。总之,生意场上的阿苡涉跟老法官家中愤愤然的姑娘绝非同一个人,她的力量更大,足以成为自己命运无可争议的主宰。其实很少有人知道,阿苡涉并不是讨厌诗人,而是对他们摆弄的东西深怀惧意。她从小相信,沙漠中知识广博的精灵常借诗句兴风作浪,既能施福促成美好的姻缘,也能降下诅咒,令兴盛的村镇陷于战火。两年前,老法官把杜环买回家,他随遇而安的神情已使阿苡涉留意。后来姑娘发现他会写诗,而且白天除了秤不离砣地跟在她身后,尽通译之责,大多数时候总是闷不吭声。阿苡涉对此十分嫌恶,想给这心不在焉的笨家伙挑个错,再叫父亲将他撵走。可杜家七郎看似迷迷糊糊,竟从不犯错,萨懿德法官一直很器重他。所以,阿苡涉改用温情攻势,吩咐女仆每天清晨送去一大碗驼奶,指望他多多少少鼓起些干劲。

“我是个奴隶,身微命贱,”有一回,杜环向大小姐兼掌柜表明心迹说,“跟一匹马、一支桨、一袋麦子是一样的。”

阿苡涉根本闹不清他想说什么。这天早上,姑娘在等候船队下碇的消息,一看见杜家七郎走进商铺便立即下达指令:

“大傻瓜,跟我去一趟码头!”

狮子舶即将到达航程终点。范鹄睡得很不踏实,只在黎明前迷糊了一会儿,胯下持续多日的火辣感暂时消退。他发觉自己身处��细雨之中,目送轻棹短桡从扬州城的明月桥下穿过。然而,甜美梦境带来的幸福感没持续多久,忙碌的水手们便把范三郎吵醒了。巴士拉近在眼前,再需半个时辰即可靠岸。尽管一夜未眠,范鹄依然觉得神清气爽。他爬出舱室,攀上舶艏,眺望远处那座沐金光的港口城市。冬晨的海面依然雾气迷蒙,港内停泊的船只宛如一排排浮动的阴影,但宁穆的晨曦已开始照耀众多清真寺的金色圆顶,街道的轮廓渐次显现,曙色正缓缓抬升鳞次栉比的房屋,四塞的青霾渐趋消散。有那么一瞬间,范鹄以为自己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心中充满回家的喜悦,但诡异的错觉迅速消溃了,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浊水细浪。

领航的小艇引导船队入港。伊本・泰伯礼一扫疲态,容光焕发,准备把范三郎及新奇的戏剧介绍给朋友们。波斯商人不爱坐船,厌倦海洋的风浪和颠簸,衷心企盼有朝一日能乘坐搭着凉棚的飞毯周游世界。反观范鹄,自从他遇上郑万乾一伙,并克服晕船症之后,倒比经验丰富的伊本・泰伯礼更适应航海。某天深夜,甲板上除了范三郎阒无一人,天边飘动着碧绿色的巨大光带,诡幻的星斗从四面八方投来银白色或淡青色的冰辉,亮得让他几乎睁不开眼。有时,大海仿佛处处燃烧,船舷外火星迸溅,海底传来鲸鱼低沉的歌声,沙漏悄然滞塞,银波粼粼的深处似乎有人屏息窥伺。范鹄感到故乡的一切已迥不可及。巨浪接天的日子里,驾驭风车雨马的神灵常常飞掠低空,弹拨着三弦琴,咏叹着仙界妙曲,其龙姿凤仪使空气阴暗,但范鹄等人正奋力操控狮子舶,没工夫瞧他们一眼。他见过黄昏时分的海市蜃楼,披着紫衣的海洋把星星抖出袖管。碰到平流雾,狮子舶像闯入无边无际的坟场,旧日光影和忧郁的寒氛令船员们寡言少语,没完没了地打双陆。吕掌舵提起百倍精神,以免彻夜航行,破晓时却来到海底。拱卫印度洋的安达曼群岛上,老头子一天三顿吃香蕉、鲜鱼和椰子肉,用劣等的瓷碟瓷碗同当地人交换大块大块的宝石,赚到的财利何止千钱万贯。范鹄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温顺的人,而且从不斤斤计较,与他那些百端侵剥、惯使大斗小秤的同胞相比,简直有如天渊。在薄霭飘泛的印度河三角洲,男人惊讶地看到,这儿跟他神驰梦往的埃及一样,竟有一座亚历山大港。当年战无不胜的马其顿国王远征至此,把金杯金盘投入水中,为舰队向希腊人的救主海神波塞冬献祭,又于印度圣树旁向自由守护神宙斯献祭,并请来一大批婆罗门医生治疗蛇咬。罗马的史家坚称,若非拥有天神的知识,无人能详述印度洋的情况,更没法提供它南端的任何细节。在这里,范三郎遇到一个奇特的族类,不论男女皆衔着兵器,踏浪登波,凫水追赶疾风般行驶的舰船,出售龙涎香以换取生铁。他们将狮子舶引向一座金芒四溢的孤岛,然而逆风恶浪使之无法下锚。在印度的最后一站,范鹄结识了性情暴戾的乌特津人,他们是些身材魁壮的匪贼,以手段残忍而饮誉海内,却无比珍爱家庭生活。乌特津人喜欢戴大耳环,连罪犯和避世者也不例外。他们把辽阔的海洋称为金窝,常年向穿梭于东西方之间的船队征收贡赋,即便在强盗之中也享有强盗的恶名。他们敢跟所有人争高竞胜,却臣服于印度诸王中最伟大的白毛皇帝,原因并不是惧怕他麾下的战象雄兵,而是敬佩他指环上含意深远的铭文:“权力消失则友谊断绝。”乌特津人会将整个异族部落卖给奴隶贩子,兼营贸易,并参加城邦之间的无穷争斗以猎获丰厚佣金。他们最鄙视坐享其成的小领主,这类人寸功未建,企图借助于傲慢骄纵来保持其威信,总在老百姓面前趾高气扬。经吕掌舵从旁指点,外加一点儿运气,范鹄跟乌特津人结下通财之谊。老头子多年前在一艘印度船上干活,很了解这伙盗匪的脾性,而他胸前悬垂的大橄榄核,触动一位乌特津首领的遥远记忆。吕掌舵说,阿拉伯商贾头几次穿越南海的航行,正是乘坐中国船完成的。

驶往波斯湾途中,两名水手捕到一只巨龟,个头足有谷仓大小,背部坚厚的鳞甲色彩斑斓。伊本・泰伯礼认为它肋间嵌藏着价值连城的明珠。但范三郎执意将其放归大海,因为梦里听够了它苦苦哀求。“朋友,”波斯商人厉声道,“愿至宽厚的真主原谅你!”伊本・泰伯礼为错失一笔横财恼恨不已,所幸船队离阿拉伯首屈一指的港埠愈来愈近,他们发财在即。回历一三一年,即唐天宝十二载,那年双目失明的鉴真老和尚第六次东渡日本,终于成功,范鹄则乘风破浪抵达大食国的巴士拉港,比预计之日足足迟了一个半月。

经过一番推敲,范湖湖博士断定,杜环并未跟随恩人范鹄去库法城朝谒哈里发。后者是以大唐使节的身份前往阿拉伯帝都的。然而,年轻学者犯了个简单的错误,即范鹄固然是要去拜见“屠夫”阿蒲罗拔,黑衣大食王朝的开国君主,整天忙于肃清伍麦叶余孽的血腥哈里发,恶疾缠身命在旦夕的无嗣帝王,但他们行程的终点是安巴尔附近的哈什米叶城,而不是炙热古老的库法,因为它历来是反对派的老巢,大批图谋不轨之徒让“屠夫”寝食难安,不得不颁旨迁都。几个月后杜家七郎才应诏来到哈什米叶,不久又编入行伍,以统帅哈立德・本・欧斯曼的马夫兼医务官之身份,随军驰赴大马士革,进而调往摩邻国,沿途驻扎在黎巴嫩和耶路撒冷。他把见闻写入《 经行记 》,诗文托范三郎带回中国。今人范湖湖相信,正是受杜环诗作的影响,唐人范鹄才决定奔赴西域,不再灰溜溜从长安折返扬州,而他的半生事迹方会在一份敦煌残卷里保存下来,最终成为范湖湖博士的研究资料。不过,两人首次碰面时,谁都没听见命运的低语,更不可能理解世界历史与他们个人际遇的玄妙关系。登岸之初,范鹄先看到一排排浅蓝色房子,层层叠叠铺向远处,沿河的大平原一望无际,尽头是��的天空,宽广的沼泽湖上方水汽蒸腾,幻象时隐时现,蜜合色的延绵荒滩生长着稀疏的海枣棕榈。初晨寂静无声的气泡逐一破裂后,站在朝露浸湿的码头上,范鹄发现,巴士拉港堪称商人的天堂,是世界大花园的奇幻缩影:成千论万的各国客商来此求财,无数货品在此聚散,印度的生漆和蔗糖,南洋列国的染料,北海诸邦的白奴、兽皮、木材及蜂蜜,唐朝的丝绸和陶瓷,突厥的红宝石与青金石,摩苏尔的棉纱,埃及的大米,拂�的黄蜡,叙利亚的苹果与琉璃,昆仑层期的黑奴、象牙及金砂,举凡世间所生所产的种种事物,该城的商铺栈房里均可找到。这些景象令波斯人伊本・泰伯礼雀跃异常。

“商人是世界的信使,”他引经据典,激动得大嚷大叫,“是安拉在大地上的忠实奴仆!”

但范三郎完全糊涂了。他似乎看见,当初在广州湾潜水采珠的昆仑奴,眼下又现身巴士拉,正忙着排干整片整片的沼泽,晒制硝盐晶。吕掌舵指挥众水手卸货时,范鹄想到,尉迟璋若一块儿来该多好。全程最后一道关税很快厘清缴齐。接下来,在气氛热烈的繁忙港汊间,在亚俱罗三月的凉风、尘屑和扑面而至的喧嚣中,范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搡着,目光掠过千百张异乡人的脸孔,准确无误地望见《 经行记 》的作者,怛罗斯之役的年轻俘虏,他多灾多难命运坎坷的同胞杜环。范三郎相信那是一位受罚的神�。此人双目明澈,神情略带惊奇,好像正等待千载难逢的机缘,以想起他本人的真实身份。但眨眼之间,他忘记了等待的初衷,甚至连自己仍在等待这一事实也已尽忘,从而光芒锐减,重新变得落落寞寞,只剩下逆来顺受之人特有的愉快安宁。

“他便是杜环,襄阳杜家的倒霉七郎!”郑万乾给范鹄提个醒说。登州汉子头也不回,朝迎面走来的阿苡涉报以老熟人的微笑。

范三郎觉得,这个杜环跟伙伴们先前的描述差别颇大,跟他自己的揣测也不尽相同。年轻人仿佛是众多幻想融合的产物。他臀窄腿长,头戴一顶波斯灰皮帽,料子似乎挺新,褐色短衫还算洁净,外边风尘仆仆的夹衣用厚实的花格子布制成,波斯式灯笼裤则显得不伦不类。范鹄忽然有点儿可怜他,又想到随随便便探究陌生人毕竟是很失礼的。后来吕掌舵问及他对杜环的印象,范三郎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像一条挨了揍的野狗。”

杜家七郎身边的阿苡涉虽纱巾覆面,却难掩勃发的青春气息,在码头间尤为惹人注目。姑娘盛装相迎,特意戴上金项链、金镶花、金额坠、金耳环、金饰针、金手镯、金戒指和金足铃,却不像当地的许多妇女那样,在衣带或袖边领口绣上“痴心一片紧相随,哪管粪土与黄金”之类的忠贞诗句以表志节。她仪态端庄,目光严厉,又处处想让人觉得她平易可亲。郑万乾明白,阿苡涉希望赶紧敲定一笔大生意,而她当然熟谙对方是想顺藤摸瓜,赎走杜家七郎。

“咱们可不是头一次打交道了!”姑娘说。

两人约好在萨懿德法官家吃晚饭。离开码头,郑万乾带领伙伴去旅舍安顿落脚。他们在一条条搭盖天棚的狭隘街道中鱼贯而行,跟许多皮肤黝黑、身穿袍衣的贝都因人挤来挤去,偶尔遇到一些修长的蒙头盖脸的腓尼基人和橄榄色的希腊人,前者航海依靠小北斗星指引,而全世界的其他民族依靠大北斗星。街巷两旁,楼房从半空探出鸟巢似的木阁子,飘荡的烟雾遮住了远处的白色高塔。五方杂厝的集市出售各种想象得到的货物,空气中充满了鼻子所能闻到的各种香味:紫苏、月桂、多香果、小豆蔻、莳萝、薄荷、丁香、茴香、苦艾草、番红花,以及许多不知名的大食香料。街上有人贩卖印着圣训的护身符。阿拉伯市场的货物不是按照种类,而是按照其所属部族来区别摆放的,铺子上插满了商标和价牌,范鹄觉得很新鲜。除了买卖双方,摊位间还出没着货币稽查员,专司银钱的真伪与成色,此外尚有检视商货优劣、商品价格和度量衡的大小官吏。可伊本・泰伯礼告诉中国朋友,大市场一向是那些不奉教者的乐土,他们虽无法在帝国的政府内任职,却有能耐操控伊斯法罕的白银和阿斯旺的黄金交易。波斯人的介绍提醒了郑万乾。在一座清真寺外的兑钱铺子,他换来两袋第纳尔银币,均分给众人。途经一个小广场时,范鹄听见路边小贩气急败坏的吆喝声,便请大伙每人喝了一碗橘子汁,然后又吃了两三只撒盐末的烤蝗虫。随后,伊本・泰伯礼与众人暂别,但保证很快会再见面。在几家富丽堂皇的宝石铺前,穿绣花缎袍的犹太人几乎把街道全部占据,他们跨着雕鞍彩辔的龙骏,缠头明洁胜雪,周围总是簇拥着一整支骑兵卫队,六角星旗帜随风飘扬。范鹄差点儿将他们当作该城的统治者。然而,当众人走过一家宏伟的澡堂――它光彩夺目的青绿色圆顶上镶着许多圆形的小玻璃窗――范三郎才明白,即使在巴士拉港,在南方世家大族称雄的这座城市,波斯人的权势也如日中天,远非犹太人可比。但他们行事低调,不仅从未像大卫王的子孙那般搞得浑身珠光宝气,反而终日披着黑斗篷,戴着尖顶黑毡帽,脸上的严峻神情如同是利斧劈就,唯独蒸汽腾腾的浴室方可使之愁眉稍展。与波斯人一同崛起的还有许多前朝的奴隶。王朝更迭的纷争动荡中,他们通过参战获得了自由,如今结伙成群闯入闹市,踢翻箩筐,跟城内的痞徒恶霸争抢地盘。范鹄当然不会知道,双方背后的势力也正处于此消彼长的历史的十字路口。他走马观花,舒畅惬意。巴士拉既混乱又繁荣,充满着不可思议的重重玄机。“他们全是天生的生意人,”郑万乾对范三郎说,“钻出娘胎时手里都攥紧钱币。”一个坐在巷外的吟游诗人弹着琵琶,唱起忧伤的歌谣,但范鹄没有听懂:

主呀!妾生的儿子到处泛滥,

祈求您使我生活在别的地方,

以免我跟那些杂种相伴。

街上熙来攘往的气息使人陶醉。无论是驮载小麦的驴群、推销沙漠特产的商户,还是骑着高头大马的世袭贵族,他们休戚相关,借由滚烫的金钱联结到一起,在呈现完美圆形的太阳底下变为面目模糊的平等众生,广阔市场中无名无姓的一员。多年以前,跟随叔父跑山货生意时,范三郎曾梦想世上有一座极宽敞的殿堂,里边挤满了天南海北的客商,他们互相竞价,买卖一笔接一笔成交,银钱如流水般在大伙兜里打转,歌伎与酒菜随处可得,夜间灯炬荧煌,全天下的财富不停流进流出。范鹄领悟到,这恰恰是扬州令人迷恋的根本原因,而眼前的巴士拉也向他提供相似的氛围。正如伙伴们预先描述的那样,此地的妇女戴着面纱,大多待在家中,透过格子窗的小孔偷看广场和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旅。她们以女人的特殊方式了解、参与,乃至主导整个帝国的事务:经常是母亲、妻子、女儿鼓励男人们为家族利益和荣誉而战。所以阿苡涉姑娘抛头露面做生意虽稀罕,大伙终究不放在心上。横穿城区,郑万乾率众走进一家旅馆。它专为外国客商而开设,大厅里正表演棍棒舞。在一片哄闹下,金色眸子的舞姬徐徐登场。她眉心点了一粒朱砂痣,薄裳瑰艳,身段婀娜淫荡,娇媚的笑靥让人神摇意夺。客房位于顶层,屋内天花板和柱子绘满几何图形,羊毛地毯上绣着葡萄藤纹饰。惝恍之间,范鹄以为自己又置身于广州的胡商聚居区,漫长的海上航程仅仅是一场幻术,然而舟摇船曳的奇怪感觉在他吃午饭时尚不绝如缕,在他下楼梯时又再加剧,使之不由自主摆动身躯,甚至当他泡完登岸后第一个热水澡,相隔数月重新躺到一张不摇晃的睡榻上时,妙不可言的海洋的余韵仍未止息,仿佛是整块大陆而不仅是他自己在太阳下永世漂泊。

第二天中午,伊本・泰伯礼来找范三郎,说要请他做客。波斯富商的仆从是一名精瘦的黑人,能在夜间变成一群哇哇乱叫的乌鸦。范鹄以为伊本・泰伯礼准备谈一桩大买卖,因为他表情诡秘,不愿细说,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一句:“有个朋友想见你。”随即他口风一转,开始询问范三郎昨晚赴宴的情况。“怎么样,”波斯人露出同谋似的笑容,腔调骤变,显得又狡狯又恶毒,“那个自夸哈蒂姆・塔伊再世的老笨蛋仍喜欢夸夸其谈吧?”

伊本・泰伯礼讽刺之人自然是阿苡涉的父亲,以好客而名动全省的老法官奈比哈・萨懿德。波斯富商瞧不上他,讨厌他抱愚守迷,对王朝新贵满怀敌意。人们说,萨懿德家的炉火是永不熄灭的,他的房舍还像古代部族的驼毛帐篷一样,大门永远向宾朋和旅行者敞开。老法官的豪爽曾招致许多猜忌,更引起女儿不满。其实他无意收买人心,也不贪图礼贤下士的虚名美誉,只是没法容忍既有的声望受损。巴士拉的居民言称,萨懿德凡事持之以恒,常年戴着同一顶白帽,总裹着一件白色皮毛镶边的红袍,纵使是骄阳酷暑,也休想动摇他花岗岩般坚硬的意志。此外,他脚上穿着先知当年步入天房的那种靴子,腰间挂着一根长长的杨木剔牙枝,老头子常用它来掏耳屎。萨懿德鄙弃娱乐,但如果有人要找他下盘印度象棋,他一概来者不拒。据说他是最早学会下象棋的阿拉伯人之一,水平也极高,在全省乃至全国亦罕遇敌手。听闻印度人在格子棋盘上发展了一套玄而又玄的算术方法,把它跟人类的灵魂联系起来,其中包含着关于时代和世界的深刻意义,老法官兴奋不已。步入暮年后,萨懿德总想把棋艺教给晚辈,可惜无论是高门大族的子弟还是身世贫贱的穷学生,谁也不搭理这位严厉的老人,就连他傻眉愣眼的儿子阿拉义,也不想跟父亲学象棋,宁愿玩不那么费脑子的双陆棋。萨懿德传道授业的热情只好全部倾注在杜环身上。而杜家七郎的聪颖好学令老法官大为欣喜,指望他能继承衣钵,发扬光大。老头子总说,假如哈里发未颁布禁令,他很乐意宣布杜环是个自由人,不仅如此,他非常赞成年轻人回中国去。“智者曾言,人类甘心接受最大的苦难而返回祖国,”萨懿德法官感慨,“对出生地的热爱,源于你身上最高尚的品质。”老人把杜七视作家庭成员。当郑万乾等人盥洗完毕,如约前往萨懿德家,杜环仍在方格棋盘上与主人酣战。时值正午,初冬的太阳爬上中天,范鹄于半途再一次看见辉煌的绿顶澡堂,而萨懿德法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高徒将死了。老头子心情舒畅,命仆人敞开大门,好让他素洁严整的家风如洪流般涌向街市,使之富于神圣感。尽管对女儿结交的南贩北贾缺乏兴趣,厌烦他们吃肥丢瘦的习性,老法官周全的待客礼节始终无可指摘。只要身体无恙,他必定亲自领着宾客走过前院的十字形庭园,并让两旁的女仆起劲烧熏香,直到所有人都头晕脑涨,松动了各自的信仰教条,调和了他们原本针尖对麦芒的顽固世界观。然而,萨懿德家无以匹敌的馥郁也会使某些人两肋发冷,腿脚僵硬。那一天下午,由于香料中添加了火热的玫瑰花油,范鹄在涕泗横流的窘境中半昏半醒,感觉自己是一头腾云驾雾的阉驴。吕掌舵的状况稍好,郑万乾则若无其事。萨懿德穿着华丽的绣金开襟大氅,神色怡然,他女儿更是裙袍轻拂,飘若履虚,仿佛天仙下界,与中国人范鹄的狼狈相简直判若云泥。十年后,杜环忆起这番情景,便在《 经行记 》中记述大食人之仪貌曰:

“其士女瑰伟长大,衣裳鲜洁,容止闲丽。”

整座府邸围绕中央庭园而建,园内有大理石水池和喷泉,清澈的活水从储窖池里流注其中。四周是葱茏的花草林木,枸橼挺拔,番石榴绽蕊喷芳,跟后院无人照管的柠檬树大为不同。临近申时,亚俱罗的阳光铺开橘黄色绒毯,徐徐登上它披靡万物的王座。老法官的家宅置于一片莫可名状的剔透之中,墙垣屋宇像是大块大块的黄玉砌成的。赏罢庭园,奈比哈・萨懿德说,进屋时不必擦掉鞋底的尘泥,离开时再擦吧。他照例会为客人介绍前厅门券上的绘画:一幅模仿穆夫杰尔宫壁画的作品,但尺寸稍小些。透过滢滢泪花,范鹄看见画面正中是一棵硕大的雪松,右侧的雄狮正在扑抓一只小羚羊,而左侧两只诡诈的大羚羊仍啃食着茅草。

“墙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有个瘦眉窄骨的青皮脸小伙子贸然发问。话音未落,郑万乾立即给他递眼色,示意他别再多嘴。

“那是一句先知的教诲。”鹰钩鼻、宽颊腮的老法官神情邈然,并未把目光投往提问者。

“我等冒昧,愿闻其详。”范鹄向萨懿德法官施礼道。

“穆罕默德尝言:苛求于己者,必为人所苛求。”

“奇怪,”范三郎说,“与我国圣人先师的训导相似,意蕴又迥然不同,”他再次朝主人低首行礼,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留着络腮胡的阿拉伯人,“值得仔细体会。”

“没错。”奈比哈・萨懿德方才留意到范鹄,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他。“我年轻时以为要做到这一点很简单,”老法官十分怅慨,“如今才明白知易行难!”

尖拱门后面的正厅同样是大马士革式的,但泥瓦匠来自安条克,因此房间充满了古朴雅致的塞琉西风韵:柔和的光线遍及隅角,给室内各种物品覆上一层娴静色调。不难想象这座宅子夏天会颇为阴凉。大厅里铺着的罗姆地毯,挂着摩苏尔产的琉璃多头吊灯,最引人注目的家具是一种沿墙摆放的矮椅,主人称作底旺,在大食国尚不流行,可老法官坚持认为它所培养的坐姿有助于腿部的血液流通,而“血液是否通畅关系到民族前途”。当然,宾客不妨按自己的喜好盘膝趺坐,舒舒服服倚靠肥大的软垫。范三郎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了绣着向日葵和百合花的地毯上,落座时没搞清楚底旺的正确用法,以致遭到阿苡涉身边的柏柏尔女仆耻笑:

“瞧,另一个大傻瓜。”

臀部肥大的婢子对中国商人素无好感,因为他们想把杜环拐走,而她艾米娜很久以来就一直爱着他。半年前,阿苡涉经不住她软磨硬泡,出力撮合两人,怎奈杜环并不接受。“蠢驴杜七,”忙于核账的大小姐既劝且骂,“艾米娜多好的姑娘啊!”杜环从未告诉女主人,与她相比,艾米娜顶多是一只不起眼的雌麻雀。阿苡涉不晓得,她本人的娇姿俏影常常在杜环梦中浮现,犹如闪耀的长庚陪伴他度过孤寂难耐的夜晚。她刚柔兼济的性格使他钦佩不已,星眸皓齿令他神迷意乱。每次走到她身旁,杜环不得不屏住呼吸,可是一股摄魂夺魄的芳香仍然沁入他脑髓,让他身震欲狂。她成熟的胸脯使他倍感痛苦。他把许多虚妄的情思和画蛇添足的美德添在她名下,把她设想成尘世间最完美的女子,可望而不可即。最近半年,杜七常给萨懿德一家讲故事――它们大多来自《 世说新语 》――以打发饭后的昏沉时光,阿苡涉的幼弟每晚最期待此节目。年轻人极力渲染风声鹤唳的淝水之战,像提及老相识般谈论袒腹东床的王羲之和醉态朦腾的竹林七贤,更以说书人的语调描述王恺石崇如何逞豪夸富。大部分听众嫌杜环的故事没头没尾,缺乏跌宕的情节,更无作祟的妖精树怪出场。唯独萨懿德法官赞赏这种风格。他感到中国人的谋略机智远超预想,兴致越发浓厚。

“历史是一门雅俗共赏的学问,”老头子说,“既可使百姓入迷,也可使哲人陶醉。”

有一回,杜环讲到玄武门之变,又提及谏臣魏征,让萨懿德对太宗皇帝的行述思想大生兴趣。杜七东鳞西爪的解说难以令他满足。于是老法官煞费周章,请经商的朋友帮忙,辗转弄来一部《 贞观政要 》,命杜七郎尽速译成阿拉伯文。

“我干这个可不成,”杜环向主人兼象棋导师如实禀告,“贵国的语言我只会说,不会写。”

“尽管放心,我找人跟你合作!”奈比哈・萨懿德浑不在意。

从那时起,阿苡涉便明白,想留住杜环几乎不可能。他属于更广阔的世界,迟早会跨出她家大门,永远不再回来。姑娘是怀着失去挚友的心情这样想的,毕竟当她认识到杜环终将离开――无论以何种方式――才不得不承认,此时爱上他就显得太可笑了。然而,在阿苡涉心目中,杜七郎长久据有一个特殊的位置,因为她童年的诗歌恐惧症正是他重新唤醒的。许多个仲夏之夜,萨懿德全家坐在凉爽的庭院里,让来自中国的年轻人为他们吟咏诗句。大伙觉得朗诵汉语韵诗好像唱歌,所以,虽然杜环会事先解释诗文的意思,他们仍把它仅仅当成一项听觉上的消遣。阿拉义跟姐姐阿苡涉看法不同。作为杜七的双陆棋友,少年郎相信,汉字和自己书写名字的阿拉伯文一样高贵。而他姐姐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始终认为,从沙漠部族的诗歌里渐渐消失的魔法,仍保留在杜环咏唱的那些艰深难懂的魔咒般闪烁的句子中。她畏惧诗歌所施加的怨诅,所煽动的仇恨,所鼓起的贪欲邪念,也有点儿害怕它所允诺的幸福。总之,她感到诗国的一切同她明快的现实精神格格不入。姑娘的直觉似乎获得了印证。某天凌晨,阿苡涉从一场七零八落的倦梦中醒来,一时误以为自己仍在做梦。四下万籁俱寂,花筛月影,她发现庭院异常明亮。推开门,移步屋外,姑娘惊恐地看见碧澄澄的夜空下,杜家七郎正朝她走来,登时吓得屁股都快结冰了:男人身法轻捷,仿佛乘风踏月,而黄灿灿的光焰笼罩他全身,犹如一团幻烟将其牢牢控制。那一刻杜环俨然是传说中夺魂摄魄的魔鬼,散发着硫黄的臭味。阿苡涉几乎毫不怀疑他是来取她贞操和性命的,因为他眼睛喷射出牲畜的强烈淫欲,关节咔嚓咔嚓直响,炽灼的呼气生成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霜白。阿苡涉事后回想这一幕,更坚信唐朝人的诗歌与巫术别无二致,因为杜环吟诵的陌生句子总在她耳边盘萦。姑娘一遍又一遍默念先知及头号女圣徒赖比尔・阿德维叶的名字,直到完全失去意识。她醒来时已是晨色熹微。阿苡涉终归没弄清那一晚之事究竟是做梦还是真实遭遇,内心的忧恐随着昼间的忙乱操劳逐渐淡薄。她断定杜环的形象仅仅是被恶灵利用了,诗的力量并无疑义,但一切幻景奇观皆属障眼法。实际上,杜环所记所诵无非是陶渊明和曹子建的篇章,它们并不具备姑娘深惧的诡诞功效,即使《 洛神赋 》确实无与伦比。后来,阿苡涉不止一次认为,在杜环狂乱的想象中,她便是那个灼若芙蕖的宓妃仙子。

姑娘发觉,其实杜环很英俊。他饱经风吹日晒的皮肤呈沉香色,因常年劳作而体格精悍,但东方人的儒雅气质从未磨灭。阿苡涉暗炽的情窦让她本人也感到惊讶。流放亚美尼亚的追求者发疯前,她曾偷偷阅读处于半查禁状态的《 悬诗集 》。姑娘是怀揣一颗冷静得近乎冰封的心去打开诗卷的,结果恶名昭彰的伊穆鲁勒・盖伊斯能令她窒息昏厥。“诗人之王,”阿苡涉声音之低,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众诗人的旗手,统率他们下火狱的领袖。”在姑娘的臆测中,杜七赞颂的《 离骚》、《 九歌 》大概跟盖伊斯的诗差不多:放荡,露骨,描写令人羞耻的艳遇偷情,讲述疯子和大淫棍的荒唐行径。阿苡涉固然不通汉语,可她越想探悉杜环的意图,越是担忧梦魇成真。她的同族大多承认诗歌是合法的妖术,男女老少常被广场上举行的朗诵表演吸引,哪怕诗人相貌欠佳,满口南部方言,乃至句意不好理解,但那超凡的韵脚、节奏和抑扬顿挫的声调依然使他们久久感动。萨懿德法官的观念跟女儿恰好相反。他认为中国人虽蒙诗神恩惠,所写诗句却根本无害。而阿拉伯诗人独具精灵昭示的知识,更与看不见的强大势力结盟,故他们单凭诅咒便可令敌人遭灾罹祸。老法官始终放心宽怀,甚至鼓励杜七多了解阿拉伯文法,增益其所不能。

在老头子的热诚指引下,杜环偶尔去书铺转悠。那些位于清真寺旁的简陋店棚并不总是满架经籍:饥馑和战争会严重干扰出版事业。最大一家书铺的主人正是萨懿德法官的好友,书法家兼学者的珐狄勒・艾凯拉穆先生,亦即老头子要给杜环介绍的翻译合作者。

“中国人,你见过比一本书更可靠的伙伴吗?”书法家的寒暄别具一格,“除了它,我们可曾认识更宽宏大量的邻居,更公正的密友,更有益而无指责的兄弟?”

珐狄勒几乎是个巨人,一双马眼睛微微泛蓝,两只大手似有万钧之力,若非亲眼所见,谁都不会相信它们属于一位运笔如神的书法家,而不是一名强悍凶蛮的战将。学者和藏书家常来店棚聚会,其间的书籍既有羊皮纸的,也有皮卷轴和埃及纸草纸的,唯独不见中国麻纸的踪迹。在撒马尔罕,杜环与遭虏的士兵们一块儿,胼手胝足建起造纸场,为满足贪婪的商队又苦苦劳作了大半年。他相信亚俱罗省不久便能制造质量上乘的唐麻纸:毕竟那才是全天下最优良的纸张嘛。珐狄勒・艾凯拉穆推荐杜七阅读《 伍麦叶哈里发时代的历史著作和诗文 》及一本残缺不全的《 万国珍异记 》,以尽早掌握基本句式。然而,他俩的合作并不愉快。年轻人察觉珐狄勒经常曲解他绞尽脑汁才译出的句子。为了避免杜环穷根究底,珐狄勒在句法方面使劲下工夫,不惜将文章初稿转化成古奥晦涩的碑铭体。于是《 贞观政要 》的翻译进度一拖再拖,完成之日遥遥无期。中国商人登门拜访这天,书法家也受邀前来一聚,可是阿苡涉不许杜环出席。嘉宾贤主团团坐定,两名婢女端来水罐给客人盥手。珍馐美馔至为丰富。老法官仍秉承游牧部族的传统,并不往大圆桌上摆设波斯式金杯银碗,只吩咐仆人把酒肉置于巨型的黄铜托盘内。萨懿德法官的老派作风让书法家感到好笑,因为众人面前放措的嵌螺钿或玳瑁的小矮桌,精致程度丝毫不逊于呼罗珊公卿的家居陈设,厅堂里熏的是速香,点的是琥珀蜡烛,主人的华服宝饰充分表明他并不打算仅在德行和学识方面战胜宿敌。“范老弟,”郑万乾再次提醒新同伴说,“取食勿用左手。”他谙知炫耀乃是阿拉伯人的传统,是展露主人的财富和权力的恰当方式。果然,坐在范鹄正对面的阿苡涉以不经意的口吻告诉宾客,各色蔬食全是当天刚采摘的,其中的白马奶葡萄市面上尚不多见。主食包括薄皮酥卷、蒜汁肉拌饭以及撒糖的细面香油饼。仆役陆续端上烧鹅、奶酪、鱼脍、烤羊排、蜜汁煎橙子、白果炖驼蹄,但范鹄最喜欢酥烂的小鸡肉。据说,这些嫩皮细骨的小鸡是拿杏仁、榛子仁和牛奶喂养大的。他放开肚肠,奋力吃喝,胃口之好震惊四座。席间,珐狄勒极力赞美老法官家的果酒,尤其是从拜占庭引进的沙拉吞酒。

“即使罗马人自己也酿不出来!”

萨懿德不怕拂书法家的面子,当即表示他更爱喝枣醴,因为它才是原汁原味的阿拉伯饮料。本城人人皆知奈比哈・萨懿德出了名的嗜好调味之物。他吃饭时不仅使用土产的盐、醋、葱、蒜和香草,还会使用来自国外的各种充满幻想的作料,但谁也不晓得他正在逐渐丧失味觉,忍受着食不甘味之苦。郑万乾听闻,阿拉伯牧民从前视大米为毒物,将蝎子和蜣螂当作美食,可他如今见识的烹饪方法居然无一例外全是波斯式的。有人说,老法官既臣服于呼罗珊的风物,还期盼维持部落的精神传统,其信仰在想象中本已不那么纯洁,在现实中却又更甚,所以他才会选择种种自己不需要的享乐加以叱责。老法官憎恶歌舞而钟爱赛马和狩猎。他滔滔不绝谈论灵獒、鹞鹰,以及前朝哈里发豢养的金钱豹,口若悬河地为宾朋讲解捕捉羚羊、沙鸭与大野猪的各类方法,甚至酒酣耳热时答应送人一头活狮。萨懿德早年还热衷剑术。当他听说范三郎幼承家学,同样精于此道,竟豪气陡增,恨不得拾拢一下快散架的老骨头,跟客人拆招比试。

然而,老法官的女儿阿苡涉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她完全按自己的意志筹划宴会,安排助兴节目,也不管父亲喜欢不喜欢,便擅自决定招一批艺人来表演。宾主双方的金盏斟满后,六名舞姬在灯烛煌煌的大厅内翩然现身,霎时间鼓乐齐鸣,倩影纷飞,她们身穿堇色洒金长裙,腰间垂坠的大秦五彩琉璃片恍若四溅的流星雨,而轻薄的纱巾非但无法掩饰女子的粉脸桃腮,反更映衬出无限妖艳。“酒是肉体,音乐是灵魂,”目酣神醉的书法家叹道,“快乐乃二者之产物!”于是,在三弦琵琶铮铮��的伴奏下,歌伎唱响了最脍炙人口的流行曲子:

啊,迷人的眸子使我心神荡漾!她娴雅温淑移步前来,宛如柔嫩的枝条在清晓的和风里摆动。妩媚的目光使我骤然眩晕,眼前织起一片蒙�、凌乱的碎影。

为首的舞女有双大眼睛,面颊白皙而略带蔷薇色。她一派柔肤弱体之姿,玉指尖细,起舞时珠摇星动,胸部好似两颗石榴。范鹄又不禁想到明眸碧绿的裴月奴。男人相信,面前风情万种、秋波欲流的舞女是另一个混种美人,故乡更在他梦魂难以到达的极西之境。或许,姑娘小小年纪便被卖至繁盛如唐朝扬州的巴士拉港,以色艺双绝享誉全城。她在此间同样有个情投意合的男子,不奢望长相厮守,但仍渴盼三朝五夕的约期,只是天底下存在八千个棒打鸳鸯的可悲道理,九万个劳燕分飞的可恼苦衷,而他们亦不幸遇到其中一个。

等待了许多时日后,范湖湖博士终于收到一本寄自巴黎的旧书:法文版《 阿拉伯人、波斯人、柏柏尔人历史之殷鉴与原委 》,上个世纪初由拉鲁斯出版社印制发行。作者阿卜杜勒・莱哈曼・伊本・赫勒敦,让帖木儿可汗放缓征伐脚步的渊博智者,死于回历八○八年的开罗大法官,乃是伊斯兰世界当之无愧的头号历史哲学家、举世公认的历代最杰出史学家之一、社会哲学的创始人。然而,让范湖湖难以理解并十分恼火的是,这位巨匠的著作不仅没有中文译本,甚至连节选译文也付之阙如。

“……不可原谅。”在札记中,年轻学者为伊本・赫勒敦遭冷遇而鸣不平。“但是,”他写道,“谁更不可原谅,是我们还是他们?……由于伊本・赫勒敦,历史不再是事件和年代的汇编。生在工业革命之前四个世纪,他关于国家盛衰的观点比孟德斯鸠早三百年,经济理论和社会分工理论比亚当・斯密早三百五十年,劳动价值论比马克思早四百多年……汤因比并未夸大,他说:伊本・赫勒敦的《 历史绪论 》是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任何人类理智所能书写的、同类著述中最伟大之作。由西奥多・蒙森见证并亲手终结的伊本・赫勒敦的优秀传统,已重获生机……”

思想精深的大学者在叙利亚拜见帖木儿大帝时,以超世拔俗的气度打动了对方。征服者手持念珠,满嘴慈悲虔敬,与伊本・赫勒敦探讨教义,又不怀好意地问他,究竟是帖木儿的士兵还是其敌人有资格获得殉道者的称号。会谈闲暇,这位突厥首领、自诩哲人和诗人之友的君王、波斯文学和伊朗艺术的爱好者、性情乖戾的穆斯林战士,下令屠杀俘虏,用人头垒金字塔,并彻底洗劫了阿勒颇城。为效仿成吉思汗,他发起杂乱无章的远征,而不论到哪儿,总是毁掉一切,然后毫无建树地离开。尽管强人阴晴难料,伊本・赫勒敦仍不辱使命,凭智慧而非善良的意愿劝阻帖木儿进军埃及。超迈其时代的历史学家深知,他眼前的大征伐不过是蒙古史诗的余绪,已经来得太晚。帖木儿的军队到处给伊斯兰教的先锋们捅刀子,重创了奥斯曼帝国、金帐汗国和印度的苏丹国,他本人是个有文化的君主,行事作风却好像游牧部落的酋长,感觉不到各种文明事物的价值。伊本・赫勒敦确信,这伙来自河中地区的突厥人四处烧杀,与其说是因为天性残忍,倒不如说是出于困惑:他们对如何维护秩序一窍不通。帖木儿攻陷大马士革后,屠城以略施薄惩。他并没有继续南下,而是押着大量工匠,包括陶匠、琉璃匠、兵器匠和丝织工返回撒马尔罕。

范湖湖博士认为,很有必要把伊本・赫勒敦撰写的大部头啃完。该书的详实记述表明,杜环确曾来到史学家的故乡马格里布,即《 经行记 》所载的摩邻国。

“《 阿拉伯人、波斯人、柏柏尔人历史之殷鉴与原委 》第一部:《 人类文明之本质,乡村、沙漠和城市,统治权的获得,收入、生计、学问、技术等文明出现的所有现象,其理由及原因 》,”冗长的篇名让范湖湖握笔的手直抖,“即《 历史绪论 》,无疑令人震撼。伊本・赫勒敦的事业是一种文明学研究。他指出,物理之探究对我们的生计或信仰并无增益,正因如此,它将被抛弃。伊本・赫勒敦的理解仍未过时。他关于以往哲学的论断,即形而上学不能解决任何关键性问题,以拯救世人的灵魂或影响其最终命运,这与稍晚降生的马基雅维利不谋而合……”

隔壁的屋门忽然打开,传来按摩女郎的咒骂。阿春似乎对今天的一名客人痛恨至极,艳眉劝她省些力气,快点儿洗澡睡觉。阿丽和小臭美吆唤范湖湖去玩,他不为所动。在夜阑人静犹如童年闲宵的宁谧氛围中,年轻学者译出大书里的一段话:

智者和愚人对历史的评价大同小异,因为从表面来看,历史无非是一些故事,让我们了解环境如何让人类社会的所有事物产生变革。但深入内部来看,历史包含着阐释万类本源及其起因的准确观念。所以,历史源于哲学,深深扎根于哲学,可称为哲学的一个分支。

“伊本・赫勒敦关于历史哲学的表述,”范湖湖总结道,“比维科要早三个多世纪。”

凌晨时,我挑灯夜读的好友发现,将近一千三百年前,唐人杜环跟从伊本・赫勒敦的一位先祖,哈立德・本・欧斯曼,随同浩浩荡荡的也门大军远赴“日落之所”马格里布。在突尼斯城待了六个月后,旅行的热望将阿拉伯人引至安达卢西亚,他受创于科尔多瓦,死于塞维利亚的一座橄榄园。杜环执鞭坠镫,陪伴哈立德・本・欧斯曼跑遍黑衣大食王朝的西境。伊本・赫勒敦继承的族徽,正是哈立德将军得杜七郎启发所创,灵感来源于他那个篆体“乡”字。杜环不仅是首位抵达马格里布的中国人,并且在荒野间遭逢强盗而侥幸逃生。他们牵走骆驼,将衣物钱财抢夺一空,裸身赤体的受害者在戈壁滩独自游荡,直到第三天才成功逃脱。杜环受尽折磨,因夜晚的寒霜冻出痹症,以致拖累终生。每逢秋冬时节或阴雨天气,两膝便似针扎火烤般让他苦不堪言。回乡后,有个老郎中给他诊明了病因:“脾阳不足,腠理空虚,风寒湿邪侵袭筋脉,是以气血运行不畅,骨骼失养,而见肢体疼痛,关节畸形。”杜环继续喝羊肉汤,多年来没再改变。他在院内支起煮汤的大锅,加入卑盐、桂枝和蝉蜕,浓汤的怪异香味把四邻八舍的小孩馋个不休。当年,范鹄去大食京城,杜环饯送,他无论如何猜不到,自己会一边熬羊肉汤一边怀想大食的沙漠、城镇与无穷无尽的驿道,怀想那儿的书棚、魔怪、大学者,以及一位令他魂思梦驰的庄严丽人。杜郎永远忘不了她的柳眉星眼,她的责骂,她冰火交融的性子。翻衾倒枕的难眠之夜,男人甚至搞不清哪儿才是故乡,究竟是襄州还是远在天边的亚俱罗。然而,郑万乾率领使团从巴士拉港起程那天,让杜七寝食萦念的并不是他周围的一切。他心中漾满归乡返舍的渴求,指望哈里发阿蒲罗拔施恩开释。

“纵使此行不能遂意,”出发前,双眼含泪的杜家七郎向范鹄倒身下拜,“在下仍感激不尽!”

其实,广陵商人已打定主意:哈里发若拒绝他们的请求,即便蒙混私逃,也一定把杜环弄回中国去。前往帝京的这伙人名为使节,骨子里还是贩售赀货的越洋商贾,只要可以赚大钱、发大财,他们当然赞成四海之内皆兄弟。随行货物包括各地珍玩、蜀锦吴绫之类的贡物、几部中国书籍,以及用于馈赠的大量金银器具。郑万乾仍为队伍首领。众人在他指挥下各司其职,萨懿德法官派来的十余名仆从也归他调遣。他们带着老法官致哈里发的问候书函,能根据驼粪的色泽占卜吉凶,并给骆驼疗伤治病。这些人全是商队老手,善于观察气候天象,可以预报沙暴来袭。整支队伍接近三百峰骆驼,不久又加入伊本・泰伯礼的几匹。他打算先陪范鹄去哈什米叶,再回一趟老家苏莱曼莱阿,迎娶一名对他仰慕已久的富孀。

“学者远游,需要足够的学问,”波斯人说,“正如狮子外出,需有赖以生存的力量。”

重返大食后,伊本・泰伯礼每每以学者自居。漫不经心的范鹄没听明白这句话,还以为朋友是想提示大伙,沿途要注意猛禽野兽。在巴士拉,自从离开萨懿德法官的府邸,范鹄决意冲开障壁,让杜七归国返乡。两人的会面冥冥之中已经注定,杜七郎并不指望得到任何人帮助,即使郑万乾、范鹄是他远道而来的同胞。阿苡涉则想方设法将他留住。那晚,豪华的厅堂、精美的酒食、逞娇竞艳的舞姬以及情歌能手,无不让范三郎触目伤怀。当一位客人询问,中国是不是没有葡萄酒,他立时想到,眼下在扬州陪裴月奴同醉之人不再是他自己,而是他水牛似的生意伙伴尉迟璋。

“当然有,”男人克制着激动的心情,挥手驱赶同样激动的黑苍蝇,努力不去回忆那些令他倍感酸楚的良辰美景,“李太白还曾经为它赋诗。”

“素闻中国的粤水比底格里斯河更大,”另一位来客问道,“或者至少同样大小?”

“它们谁大谁小,在下不清楚,不过敝国尚有大江大河比粤水更宽阔。”

他的回答再次引起一番骚动。在众宾的观念里,范鹄来自一个无比辽阔的国家,可是此番宴会使之变得更大了。这时,萨懿德法官问客人,他们起程之前,广州是不是发生过火灾。郑万乾、范鹄,以及消息灵通的吕掌舵皆不得而知。

“回国的朋友告诉我,”老法官其实是在替他经营商铺的女儿发问,“广府的屋舍是用木材和芦苇搭建的。我以为,假如不是那儿发生火灾,烧毁了货栈,瓷器的价格为什么会升高一截?”

“货价像大海一样有涨有落,”范鹄说,“此乃常情。”

实际上,自从刺史宋�开元初年下令烧制砖瓦,以代替竹竿茅草来造房盖屋,广州已摆脱隔三差五便遭焚毁的厄运。然而,火龙把全城烧得神焦鬼烂的往昔景象,仍刻在许多人的记忆之中。郑万乾知道,萨懿德诘询的醉翁之意,是要探一探虚实,好为接下来的谈判捞取更多筹码。于是他抢过话头,答非所问,一会儿向老头子介绍岭南多雷雨的天气,一会儿讲解瓷器的制作流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不住称奇道异,却让范鹄倍感无聊。杯酒入腹,阿拉伯人开始对中国的麝香评头品足。他们争论说,如果汉人不掺假伪造,并以密封的小瓷罐存储,避免受潮,其质量将不逊于吐蕃麝香。范三郎离开丝竹绕梁的厅堂,想找间茅房解溲。他信步走进一座虫鸣错落的园子。这儿栽满了紫罗兰、素馨花、罂粟花、紫花地丁和桃金娘,还种植了一些通常仅在王宫里才会看到的红蔷薇。朦胧月色下,黑压压的枝叶似乎正朝四面八方急速生长。围墙外,余晖消退处悬浮着几缕紫云,暗蓝的空气俨然极其凝厚。码头的灯塔已点亮,以警告外来商船切勿在港湾前的大漩涡里抛锚,否则难逃劫数,那个湛蓝的棺柩装着世上最大的船舶。收尾的霞光仍在桅顶燃烧。灯火宁穆高远,让范鹄置身于幻境中的亚历山大城。男人穿过花园,错觉自己走在云阶月地的仙界。刹那间,他感到一股平静的狂热游遍周身,步入了宠辱皆忘的乐境。庭院此刻是一道使天河流向凡俗的斜坡,是夜光下坠的清澈水底,而永恒的星辰还远远散布在无限苍穹之中。后来,范鹄每次忆及当时的瑰奇景致,总疑心戏文上所说的拔宅飞升并非绝无可能。

走过葡萄藤织成的阴影,走近一座偏僻小屋,范三郎立即意识到,眼前正是杜环的住处:它散发的墨臭乡愁,这一路上的神妙体验,以及他本人确凿不移的感应,皆指向那名落难同胞。范鹄迈进屋门时,杜七正缩在旧毡毯上读书。整座房子密不通风,梁柱高大。它本是一间储藏室,却并不脏乱,甚至相当整洁,似乎有个麻利的女人常来拾掇洒扫。屋内的用具大抵是绳床败案。墙角的藤箧装了许多羊皮卷,几沓莎草纸堆放在周围。宽大的矮桌上,摆着一盏尖嘴白铜油灯和两支蜡烛,后者应是什么人刚添的。杜环放下手中那卷《 有关大地与各地区地形的综合资料,论人类对其故乡的热爱 》,从密集的文字意象间抬起头,惊惑的目光映着灯焰烛火。他两腮下陷,颧骨外凸,额角和鼻翼的油垢闪闪发亮,嘴唇因咸涩海风的昼夜吹拂开裂了,双手像波斯人那样又干又硬,浑似两只浅栗色鸟爪。然而,年轻人的好奇神情其实是家族遗传所赐。他对客人的来访并不诧异,仿佛这仅是一次老朋友的乘兴造访。因此,拜揖奉坐的杜七没能猜到,在范鹄面前,他的形象犹如一道冗长回响,穿透无数杂音,成功摧垮了俗世的狐疑猜忌和冷漠无情,淹留广陵商人心间,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