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雕塑作品,原本是个花瓶架子,女神脑瓜顶上应该是要放古代花瓶的。可惜“花瓶不知何处去,只剩三圈大咪咪”……
说正经的吧,作品本名应该是《自然女神》,由意大利风格主义雕塑家尼科洛·特里波罗创作,时间大约是1529年,目前位于法国枫丹白露的国立城堡博物馆中。
这一类作品在十六世纪的欧洲很常见。一圈圈大咪咪、一圈圈小娃娃、一圈圈水果、一圈圈鹳、甚至还有一圈圈青蛙,它们都是为了表达“多生几个好”的意思。所以这位女神实际上就是“送子观音”。
为啥有鹳?在西方文化中,鹳就是送子观音,皮克斯曾经有这样一部动画短片《暴力云与送子鹳》,就是根据这个典故衍生出的故事,去各大视频网站搜索其名就能找到。
拉回来说这个咪咪女神,真说起来难以置信,她的原型,是月亮女神,在希腊神话中叫阿耳忒弥斯(Artemis),在罗马神话中叫狄安娜,也就是戴安娜(Diana)。她的孪生哥哥,是太阳神阿波罗。众神之神宙斯,是她的老爸。艺术君翻译的《如何看一幅画2》中,介绍过一幅作品《狄安娜和恩底弥翁》,其中讲述了这个夜之女神的爱情故事。不过,狄安娜还是狩猎之神和生育之神, 也是所有幼小儿童和所有哺乳动物的保护神。
话说宙斯要是看到女儿被弄成这个样子,恐怕早把特里波罗劈成灰了……不过还得怪他自己,谁让他让自己女儿负责生育来着。
不过特里波罗的本事当然不仅如此,意大利佛罗伦萨有个卡斯特罗别墅(Villa di Castello),由鼎盛时期的梅第奇家族修建,特里波罗就是该别墅的架构师。下面这个风格怪异的雕塑洞穴,也是特里波罗的设计。在乔尔乔·瓦萨里的《艺苑名人录》中,提到诸多特里波罗的雕塑,可惜如今都已不知归处。
这件《自然女神》,是为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所做,艺术君之前也介绍过这位热爱艺术的君王,达芬奇就死在他的怀抱中。他的一幅藏于卢浮宫的画像,曾在北京国家博物馆展出。
把月亮女神阿耳忒弥斯变成咪咪女神,是当时流行的做法,比如下面这张,是公元二世纪罗马照希腊原件完成的复制品:
还有这张:
下次见到类似的雕像,也别看太多眼啊,因为阿尔忒弥斯心胸可不太宽,小心狩猎女神用箭射你。
阿耳忒弥斯是奥林匹斯山上十二主神之一,当今的土耳其有个地方叫以弗所。两千多年前,以弗所是希腊的地盘儿,圣母玛利亚即终老于此。希腊大概最有资格说:“以弗所自古以来就是希腊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当希腊被罗马政府之后,以弗所就成为亚细亚行省的盛会,拥有能容纳25,000观众的露天大戏院,多所罗马人最热爱的社交藏所——大浴场。曾经拥有居民40万—50万近百年,是当时最大的城市之一。
对于基督教来说,以弗所有重要意义,这里曾是圣保罗的基地,使徒约翰也曾在这里去世。
艺术君小时候听过古代世界的七大奇迹,在以弗所的阿耳忒弥斯神庙就是其中之一。
陈丹青在《无知的游历》一书中写到过自己漫游以弗所的感受,艺术君摘出来,跟大家分享。其间穿插的以弗所风景,来自 Wi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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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尔苏斯图书馆废墟】
初到一地,周围走走也属心旷神怡。这里不穷不富,清爽,清爽到无可驻足,使镇子好看的是远远环绕的群山。大道旁棕榈树,路边小清真寺新砌的瓷壁。当地博物馆又一组希腊罗马雕刻,其中几具仰面击倒的战士雕刻从未见过,躯干残断,其状生猛——古代艺术家多擅于斗殴,看熟了伤亡之相——可惜馆小而量少,如所有古老国家,次要的残柱碑檐统统堆在庭园或馆外,杂草丛生。回程路经一处荒坡,乱石中豁然耸立罗马石柱,这儿两尊,那儿一排,越看越多。它们日日夜夜站在这里么,我被告知这是昔年的公共浴场,池壁残砖长满绿生生的细草,衬着黄菊和蒲公英。被坡面遮没的那一头据说是古希腊阿尔忒弥斯神庙,只剩碎石基了。我又性急画速写,笔尖跟着柱饰匆忙旋转。明天将看到大片的城邦遗址了,眼前石柱已如希腊戏剧的开场白,叫人按捺不住。
【哈德良神庙】
此后两天我在以弗所废墟堆丧魂落魄,速写薄将近用完。请看照片与我的画——画、照片只能是粗鲁的稀释与框限——忽然,庞大遗址沿着山谷漫坡的两端展开了,白石累累,那一瞬无法描述;移步踯躅,每一石柱群角度的每一变换参差,情理之中而意料之外,比前一秒的注视更其好看,好看得心烦意乱;即便站定一处放眼巡视,也处处构图。我的目光永在搜索构图:山势倾伏,石柱竖直,杂树与碎石穿插其间,姿态复姿态,眼睛哪里忙得过来。喘息着,攀援古剧场石阶一级级达于顶端,四看远近,景致纷陈简直狼藉遍野。山中乍晴乍阴,废墟群骤而沉下脸来,转瞬被烈日照射,那灿烂之象,无情而可怖;广大坡面延伸向上及于峰峦,众花怒放,群树繁荣,以春日的猖狂和野蛮,争相展示苍绿与翠紫,大规模回应千年废墟:一切是在今天;我试着详察这里那里的遗址局部;残缺块垒断续拼凑当年的正殿、耳房、拱门、回廊,还有厕所……却忍不住时时移目眺望远山怎样起伏远引,怎样在视线终点美丽地倾斜。那伟大而茫然的倾斜令人心醉,少年时代山中岁月,我终生患了目接群峰的痴呆症——这是我头一回置身野外的希腊遗址,却仍旧频频看顾无古无今的山,沛然神伤。
【奥古斯都凯旋门】
下雨了。雨中寻去遗址南端,更庞大的城廓废墟迎面而来:总督府,城邦图书馆,另一座大剧场,间杂过于密集的石柱与残殿。为了常年修复,当地文物考古所已建巨大的间架笼罩包围总督府。驱入避雨,巡看数十间殿房的镶嵌地面,高贵的图案设计两千多年前已被希腊人的美感搜索殆尽。傍午雨止,辽阔空山,虫鸣鸟叫,喧腾而寂静,天际云雾疾走,形势浩荡,状如战事的尾声,神似田园交响乐三四乐章的交接:鼓声渐遥,长笛萧然。昔年山中雨歇野田怅望,鱼气蒸蒸,山气清清,正是这身心舒阔的时刻啊,一时回到插队时光的赣南,而分明目前是古希腊,我身在土耳其。
【圣约翰之墓】
以弗所,公元前十世纪建城,属艾奥尼亚地区,据说除了雅典,希腊全境也不见这般完整的城邦旧址。前547年,时在中国春秋年间,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征服此地,百年后人民起义,归复独立。秦汉之交,划入古埃及托勒密二世版图,迄至西汉中叶,成为罗马帝国一部分。公园263年,哥特人攻入,洗劫焚烧,城邦渐趋没落。魏晋年间被亚历山大收入帝国版图。拜占庭初期仍属重要港口,6世纪,爱琴海泥沙注入,海滨淤塞,城市被放弃。当塞尔柱突厥人兵马到来,1071年,这里已是一座小村。
由小村而上溯城邦。以弗所履历近两千年。“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那是唐人的目光。神州如今尚能迎对夕照的古楼宇,多属明清两代,仅有的几处唐宋古建筑是明人清人的补修或重建——我不知世界各国可有其它古遗址如希腊和罗马,城廓历然,柱石遍野,迄今裸裎前生的骨骸,成全来世的凭吊与赏看:古埃及更古,遗迹多为神庙,玛雅故址倒也完好,巫气太重,都不及希腊城邦的废墟堆,处处留情,给你怀想当初的盛世与人烟。那些年走在曼哈顿,举目仰看,忽儿想:这超级城邦总有溃亡的一天吧,数千年后,谁愿万里迢迢飞过来,只为瞻仰形销骨立的钢筋水泥群?
【阿耳忒弥斯神庙遗址】
他们弄来多少石头啊,以弗所亡,留下的还是石头,准确地说,圆柱、雕刻:永世长存,万寿无疆,恐怕比人类命长。想想看,城邦落草少说也已逾千载,今人说起古希腊,其实说的是古废墟。电影厂搭造的希腊景观,博物馆复原的城邦图画,我都不当真。那一切不可能再现了,眼前是石缝中绿生生的细草,浓密簇拥,叫不出名目。我想不出以弗所的万民生息怎样在这些石头里朝朝暮暮,异族的军马怎样一次次兵临城下,市民奔散——在眼前这山谷中奔散——或者,集体投降。夜里游人散尽,月下虫鸣,这里是巨大的坟场。“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河流。”赫拉克利特(前540—480)说。他被认作是辩证法的奠基者,爱菲斯学派的掌门人,他正是当地人啊,生于以弗所贵族之家。他本应继承王位,让与兄弟了,独自隐在阿尔忒弥斯神庙里,波斯王大流士邀他去宫廷当太师,他说:“我对显赫感到恐惧。”他整天和孩子玩骰子,冲着围观者叫道:“你们这班无赖,何必大惊小怪,难道这不比你们参加的政治活动更好么?”晚岁的赫拉克利特简直与叔齐伯夷通生气,据说吃的是植物与草根——遗迹只是遗迹,是死城的物化,可是记载与传说穿越韶光,活下来。我在纷乱石砾中确认有过这样一位老人,他生前被称为“哭泣的哲学家”。
【圣母之屋】
另一位名声太大的大人物,耶稣的妈妈,圣玛利亚,晚年移居以弗所,死在这里了。废墟不远处即是她朴素的旧居,松柏环绕,小极了,旅游图册有照片,我没决定去:在无数文艺复兴的绘画雕刻中,我无数次见过无数的她。她的旧居竟在这里吗,我终于相信世间真的有过一位女子名叫玛利亚,迁来这里前,她在利伯恒眼看自己的儿子钉上十字架。
眼前的群山,圣玛丽亚,赫拉克利特,天天望见。如今这里是遗址公园了,近出口处,傍晚,景象如幻似真:天暗下来。忽然,透过被山风驱驰的雨云,夕阳光漫天闪烁,金紫交加,如阴霾,又如辉映,照亮遗址尽头的大路,大路两端的石柱均匀齐整远过去,朝向一道孤伶伶的远峰,消失了——那远峰的姿态与黛蓝,那么西方,那么董其昌——我被告知这条大街昔日通向海港,由海边登岸,则渔夫或君王就沿着这大街进入城邦。石柱悬挂灯盏,当然,那灯盏其实是火炬,而石柱两侧是货品盈盈的店家,人生鼎沸,熙熙攘攘:这是以弗所城城的第五大道啊,现在除了两排石柱在,道中是蓬勃的荒凉,两侧美树翩翩,三五截店家的大拱门掩埋泥草,细看,依稀可辨凹凸的砖墙。
翌日,全天,我在废墟堆画了又画,至少有九件速写勾勒那座远峰:从大剧场顶端俯瞰,这妙峰与港口之间曾经是海啊,现在,千年积淤的湿地蒙着难以辨识的植被,与城邦的遗迹连成一片。希腊人当年选择大道尽头迎向海中孤峰,真是意味深长。我的目光寻索峰顶与山腰的美丽褶皱,取悦铅笔线,我也画了十数具移至山坡的石棺,空空如也,雕饰斑斑,主人想必是显贵吧,骨骸在魏晋或北宋时即已散失,棺室为风日销噬,已如光洁的石槽,周围碧草如茵。它们停在那里给我画,一动不动,好像说,那就是文明与时间,不必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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