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菌战梦魇:这场“战争”的伤害超越了广岛原子弹爆炸
活着影像档案 Vol.02
“活着影像档案”是一个不定期更新的栏目,我们会在这里与你回顾一些经典的,不应随着时间流逝而被遗忘的摄影报道。
最近,日本NHK电视台制作的纪录片《731部队的真相》引发了广泛的议论。在这部纪录片中,一位731部队队员证实,自己看到过手脚和脸遭受细菌毒气腐蚀而霉烂的人被关进拘留所。
在中国,“细菌战”这个词汇人们并不陌生,《活着》栏目也曾在2011年刊登过细菌战相关报道,记录下这群中国现存“烂脚病人”的历史。今天,与你一起回顾。
细菌战梦魇
——见证侵华日军细菌战受害幸存者
作者/李晓方 编辑/王崴
刊于《活着》栏目2011年11月11日
腿部溃烂,终生不治,穷困潦倒,生不如死——这是浙赣地区50万细菌战受害者的惨状,源自60多年前侵华日军的进攻。这一伤亡情况,远超过广岛原子弹爆炸的伤亡人数,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细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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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根弟(1927-)金华市婺城区汤溪镇人。“在我15岁时的一天,日本鬼子的飞机到我们村上轰炸,当天晚上,我的腿就烂了,不久就烂了一个大洞,白森森的骨头都能看到。为了保命,1980年我把烂腿给锯了。”
程崇文1920(左一)、申子娥1915(中)、王顺生1920(右一)。三位老人都住在金华市金东区雅畈镇,彼此相距不到2公里。他们几乎同时烂腿,其中程崇文、申子娥在作者采访后不久便含恨离世。
曹新伟(1931—)金华市婺城区后城里人。“1942年9月的一天,我放牛回家后,右手臂起了一个小泡,并很快烂开了。16岁那年我的肘关节以下全部坏死,引起了骨髓炎,必须要截肢,我家因没钱,只好把全家一年的口粮——200斤稻谷卖掉,到国民党医院把右手给锯了。”
柴立炳(1925-)江山市峡口镇人。“因烂腿,我丧失了劳动力,生活从此就更加贫困。村上没有姑娘愿意嫁给我,我只有打光棍。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体验过幸福和欢乐,我都不知道怎么笑了。”
周之裕(1928-)江山市凤林镇人。“1942年8月,我才15岁。我和爷爷被日本鬼子抓去挑担子。后来,我在爷爷的帮助下逃了出来,爷爷却被日军在离家不远的山坑口杀害了。逃回来后,我的左腿不到一个星期就烂了一个大洞,右腿烂了四个大洞,非常非常得痛。1967年,我到浙江省第二医院把右腿给锯掉了。”
程彩玉(1936-)江山市大陈乡人。“1942年7月的一天,日本鬼子来到我们小山村烧、杀、抢,我亲眼看见日本佬把一个小孩打得半死后活埋……年轻时我是个爱美的姑娘,但这条烂腿却臭水直流,散发出来的臭气老远都可以闻到。为了消除臭气,我每天都要用水洗几次烂腿,一年四季我都要用厚厚的布缠着。”
丁进文(1927-)富阳市灵桥镇人。1943年10月,日军在宋殿村设置地牢、老虎凳等严酷刑具,又在村南约一里的地方挖掘杀人坑,先后杀死1000多人,并把他们的尸体投入坑中,因此,这里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千人坑”。“就在那年,我和同村40多个农民几乎同时烂起了腿。60年过去了,我腿上的疤痕就跟木炭一样,整天又痒又麻木。”
董新添(1918-)浦江县浦阳镇人。“1942年8月的一天,我在田里干活时,左腿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回家后起了个疱,不痛发痒,接着就非常红肿、发黑并烂开了。真倒霉,过了几天,我拖着烂腿到田里去了一下,右腿又烂开了。”如今,年老体衰的董新添还要种地,补贴家用。
杜樟林(1906-)金华市区旌孝街人。“1942年8月,我到一个小溪里洗澡后全身都烂了起来,烂得衣服粘在身上都脱不下。我父亲也烂腿,为了医好病保住命,卖掉了家里的房子和所有值钱的东西,最后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我和父亲沦为了乞丐。”
方昌有(1929-2004)金华市婺城区竹马乡方下店村人。“我的腿一烂就是60年,现在时好时坏。就是因为烂腿使我没讨到老婆,至今孤身一人,靠政府劳保和捡垃圾维持生计,过着穷酸的日子,是日本鬼子毁了我一生!”
方姣仙(1924—)金华市婺城区竹马乡人。“那年我才十几岁,整条右腿烂得臭气熏天,苍蝇围着我嗡嗡地叫,我整天把这条腿用布紧紧缠着,再热的天也不敢把裤腿卷起来,见到人都不敢抬头。原本活泼的我从此变得沉默寡言、失去欢乐。我有两次自杀都被好心人救了下来。57岁那年,我瘦得只剩50多斤,整天昏昏沉沉感觉快要死了,家里人急忙把我送到医院,把烂腿锯掉才保住了这条老命。”
华庆云(1932-2002) 金华市婺城区白龙桥镇下杨村人。“烂腿使我丧失了劳动力,全靠妈妈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十几年前,妈妈去世了,从此,我的生活就无人照顾,靠政府低保生活。前几天我的腿下半截刚刚烂掉,现在我只有坐在这里等死。”2002年9月,就在作者采访后的一个星期,老人离开了人世。他去世时眼睛还睁得大大的,那只烂腿上的血水还一滴一滴地往下滴。
曹新伟(左二)1931年生,他与马有福1929生(左一)住在同一个村。马有福左脚烂了40多年,后来已非常严重危及生命,迫不得已,1984年到医院把这条腿给锯掉了。
金凤臣(1936-)金华市婺城区竹马乡坝上村人。“小日本鬼子太坏了,害得我差点没讨到老婆。在我6岁的时候,我的头就烂了起来。直到26岁我的烂头才医好,头虽然不烂了,但却留下了数不清的伤疤,一根毛它都不肯长了,脑袋上整天好像顶着个大盘子,很沉、木木的。”
毛省甫(1930-)江山市淤头镇人。“1942年7月的一天,我和姐姐到田里挖红薯,染了日本人撒的毒,都烂起了腿。我的姐姐在8年前烂死了,我的腿在1985年开过一次刀,植过一次皮,好了一点,到1995年又开始烂了,而且越烂越凶,越烂越痛。”
毛衰成(左一 1927-2004)江山市上余镇人,与弟弟毛双福(1930年生)同时烂腿。哥哥的左腿烂得严重变形,行动不便,而弟弟不得不把自己的右腿截肢才保了一命。
毛衰达(1936-)江山市上余镇人。“日本鬼子走后又在我们这里撒了毒,我的两条腿就糊里糊涂地开始烂了起来。臭腿害得我媳妇都没讨到,日子过得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真是白来世上走一遭呀!”
毛继仕(1921-)江山市峡口镇人。“21岁那一年,在我正准备娶老婆的时候,日本鬼子来了,他们到处轰炸、杀人,抢劫,坏事干绝。我们在山上躲了几天回来后,发现家里的房子已经被鬼子烧了。一天,我到外面干活回来,双腿就开始烂到现在,在周围乡镇我是出了名的烂腿王。”
钱半半(1922-)衢州市衢江区廿里镇人。“家人不管我,1982年为了活命,我走出破草房,走上了乞讨之路,白天讨饭,晚上就找一个草堆睡觉,我的身上生了许多虱子和跳蚤,夏天我的烂腿生满了虫子,浑身奇臭无比,疼痛万分。现在我都感到非常奇怪,我这20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申大义(1921—2003)金华市金东区雅畈镇人。“鬼子离开我们村子不久,我和三个兄弟一样开始烂脚。他们先后烂死了。这60年因腿痛,我没有睡过一次好觉。现在为了生活,风烛残年的我还要拖着这条烂脚拼命地干活。十年前医生就劝我截肢,但我哪还有钱医呢。”
汪贤录(1937-)江山市大陈乡人。“当时我们村只有十几户,几乎家家都有烂腿的。我和父亲、叔叔同时烂腿,父亲、叔叔后来都烂死在床上。因家里很穷,我的腿从来都没有医过。”
翁月仙(1936—)金华市婺城区竹马乡人。“6岁时,我的嘴巴烂得一口牙连根全部掉了,从此再也没有长出一颗牙.嘴唇烂掉一大半,再也合不拢。现在我的嘴巴吃什么东西都没有味道,喝开水不知冷热。我的命也真苦,丈夫很年轻时就去世了,生的两个小孩一个是哑巴,一个到15岁时突发精神病,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苦度余生。
杨加山(1915-)衢州市衢江区全旺镇人。”1942年夏天,我到城里做小生意回来,走在路边,腿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不久腿就烂了起来,用了很多中草药都不见好转。儿子长大后,带我到很多地方去医,都说无药可治。”
张金富(1923—)金华市金东区人。“33岁时,跟我结婚7年的老婆嫌弃我的烂腿,跟我离婚了。从此,我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1983年我的腿从膝盖以下都烂掉了,为了保命,我到医院把腿给锯了。”
张立新(1930—)金华市浦江县人。“不到20岁,我的腿就不能走路了,全靠父母养活。没有女人肯嫁给我,30多时父母去世了,我的生活失去了来源,靠好心的邻居接济活命。到46岁时,我的脚烂掉了,腿上连白森森的膝盖骨都能看到,肿跟水桶一样粗。我连续发了几天高烧不退,最后昏了过去,邻居把我送到医院里抢救,并帮我截了肢,我才又捡回了一条命。”
郑开群(1920-)金华市婺城区白龙桥镇人。“1942年6月,日本鬼子把我抓到金华去修公路。半年后,我终于逃了回来,回家后不久我的腿就烂开了,从来没好过,我现在每天都要上药,每年要花去医疗费6000多元,几乎所有的工资都用来治腿了。”
郑秀岐(1925—)金华市婺城区罗店镇人。“1942年6月,日本鬼子每天到我们村子里烧杀抢劫,奸淫妇女,我姐夫带我逃亡,路上我的脚就开始烂了。为了活命,我拖着烂脚一路乞讨,逃到福建,等日本鬼子离开我的家乡后,我回到家里,差点一病不起,9年后我的烂脚才医好。”
郑忠兴(1929-)江山市凤林镇人。“在我13岁的时候,日本鬼子来了,用大炮轰村子,村子被炸平了。当时我躲在村子旁边的阴沟里,突然有一个血糊糊的脑袋飞过来砸到我身上,我转身一看,是邻居周树林,只见他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我吓得昏了过去。家里人把我抬了回去,我好几天都没回过神来,发着高烧整天说胡话,接着两条腿开始溃烂,直到四五年前才医好。”
周文清(1937-)江山市凤林镇人。“在我5岁时,我和父亲、哥哥同时感染上日本鬼子放的毒而烂腿。第二年我的父亲就烂死了,我的两条腿都烂得看见了骨头。因家里穷,我的腿从来都没有医过。”现在,周文清靠走村串户替别人磨刀剪过日子,破烂的屋子四壁透风透亮。
江昌友(1921-2004)江山市上余镇人。“听人讲我的烂病是日本鬼子害的。烂病使我靠乞讨为生。我现在身上到处痛,浑身发抖,我真的快死了!我现在连饭都吃不下了,整天昏昏沉沉的,真的,我快要死了!。”照片中是刚刚去世的江昌友,死不瞑目。
01
威力超过原子弹、与氢弹杀伤力相当的炭疽细菌武器,在上世纪四十年代,被灭绝人性的侵华日军在浙赣地区大面积使用,攻击中国平民。
华庆云、程崇文、江昌友、申大义等普普通通、安分守己的农民,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人世……他们的死根本没人知道,更没人关心,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腿部溃烂,终生不治,穷困潦倒,生不如死。这一切,都是60多年前侵华日军亲手制造的。日军违背国际公约,灭绝人性地使用炭疽细菌武器,使无数无辜中国民众死于非命,幸存下来的则终身受病痛折磨。
炭疽,在上世纪90年代还是个陌生的名词。美国“9.11”事件发生后几天,一起因接触邮件中的白色粉末而感染炭疽病菌的事件,使这种病毒广为天下人所知。
美国专家曾经指出,如果把炭疽芽胞杆菌当成生物武器使用,其杀伤力不逊于氢弹,足以造成整个城市和地区陷入瘫痪状态。病死率高达80%,将近一半人可在24—48小时内死亡。
而炭疽这种恐怖的生物武器,在上世纪40年代,日本侵略者就在中国人民身上惨无人道地使用了。更可怕的是,发生在中国人民身上的苦难并不被人们所知,并随着历史的久远而消失……
02
抗日战争时期,浙赣地区因细菌战而死亡的人数,远超过广岛原子弹爆炸的伤亡人数,也是目前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细菌战。
1989年,入伍不久,我在部队驻地金华市的报纸上,看到日军在浙赣战役期间实施细菌战,给大批中国老百姓造成巨大灾难的报道,感到非常震惊。金华市便曾经是细菌武器的战场。
1942年4月18日,美军16架B-25型轰炸机在轰炸了日本东京、横须贺、横滨、名古屋、神户等城市后,降落在我国浙江省空军机场。日本本土第一次遭到美机轰炸,朝野震惊。为此,日军大本营于4月21日决定发动浙赣战役,以摧毁浙赣两省飞机场,灭绝当地民众支援美军的有生力量。
最终,战役以日军打赢而告终。为了达到灭绝浙赣地区民众,使整个浙江和部分江西地区成为无人区的目的,日军除了疯狂屠杀当地居民,在撤退时更是惨绝人寰地撒下炭疽、鼻疽、鼠疫、霍乱、疟疾等多种细菌武器,从外地躲藏回来的无辜百姓,被可怕的瘟疫所笼罩。
据受害者徐丙翠回忆:“日本鬼子在一夜之间全部撤走了,村民们从躲藏的地方出来,回到村里,突然感染了瘟疫,有许多人在一夜之间暴病身亡,几乎家家都有人死去,还有不少人家全部死绝。每天村里都有出殡的棺材,有的人死了都没人给他收尸。我的父亲也是暴病身亡,整个村庄哭声、喊声、痛苦的呻吟声响成一片。但后来,这些声音渐渐听不到了,整个村庄都阴森森的、死气沉沉的,充满了恐怖的气氛。还没过去,又有许多人开始烂脸、烂腿,有的几乎全身都烂……”
我在浙赣铁路调查发现,大部分村庄都有细菌战受害者,预计伤亡人数至少在50万以上,远远超过广岛原子弹伤亡13.9万人的数据,也是目前世界上规模最大、地域最广、伤亡人数最多的细菌战。
1992年,我的一位转业战友在《金华日报》上发了一组细菌战幸存者的照片:那是一家人,母亲感染了日军撒下的细菌,她的三个孩子也受到了间接感染。一家人历尽艰辛地活着,但终究没有办法挽留住每个人的生命。
“这就是细菌战?”从那以后,我没事儿就到所在部队驻地——金华市附近的村子里去转悠,和村民们聊天,打听当年的情况。
一天,我碰到了一位70多岁的老大爷。聊着聊着,大爷拉起裤腿,给我看他腿上留下的一大块黑黑的疤痕,说:“日本佬当时不仅撒了鼠疫、霍乱,肯定还撒了其他的细菌。你看我这腿,就是日本人撤退后不久烂的。当时十里八村烂腿、烂手、烂脸的人可多了,很多人当时就烂死,没死的一辈子都在烂。早两年在我们村子随处可见烂腿的老人,但现在活着只有我一个人了,过不了多久,在这人世上,你就见不到我了,但我有两个遗憾——我想知道我中的毒到底是日本鬼子撒的什么细菌,我还想向日本人讨个公道,要不死不瞑目呀……”听了老人的话,我很是心酸,突然又冒出一个念头,一定要把这些幸存老人记录下来,不能让这段历史不明不白地消失。
这种细菌是什么?怎么会一辈子都好不了?我带着这个疑问开始进行调查。
伴随调查的深入,日军制造的世界上最大的细菌战秘密渐渐被揭开。
03
为了在受害者离世之前见到他们,在不掌握确切信息的情况下,我能做的就是背着器材、喘着粗气,跑、跑、跑。
要把一件法西斯战犯在高度机密状态下制造的历史迷案,在60年后找到证据并揭穿,其艰难和复杂可想而知。为了寻找科学依据,我把患者的症状和发病经过,与当年侵华日军生产的细菌武器的致病机理进行比较,并向国内所有能联系上的细菌学专家请教。在苏联出版的细菌武器指控案《审判材料》中,记录有日军高桥隆笃中将等人的供认,承认日军当年制造和使用了最厉害的炭疽、鼻疽细菌武器;日军石井中将对浙赣线细菌战评价为“收到颇大的效果”。许多地方的档案资料和侵华日军731部队俘虏的口供也都证实,日军731、1644等细菌部队,当时确实大量生产了炭疽菌,并在1942年7月至9月间多次在浙赣铁路沿线地区实施了炭疽攻击,江山市的档案还把烂腿病作为战时损伤统计。这些烂腿老人的发病时间、地点、年龄及发病状况,与炭疽、鼻疽的感染症状完全吻合,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这些烂腿老人,就是侵华日军细菌战炭疽受害幸存者。
2002年5月,我背上大得可以装下一个婴儿、重达50斤的摄影包和三脚架等摄影器材,在前期调查的基础上,开始了我的“长征”。
时间,这是我面临的又一个困难。2002年初,我因工作需要而调往杭州。工作岗位任务很重,我必须在完成份内工作的情况下,全部利用业余时间自费搞调查。这四年,为了跟时间赛跑,我一直在赶,赶节假日的时间,赶双休日的时间,赶在大都在70岁以上的受害幸存者去世之前见到他们。
我在浙赣铁路沿线累计数万公里的乡村路上,骑过摩托车,搭过拖拉机、三轮车,偶儿也租过200块钱一天的“的士”;而更多时候,还是喘着粗气、背着器材,跑、跑、跑。尽管如此,我每次调查到一个村庄,老人们都会说这样一句话:“小伙子你来得太晚了,他们都死了。你要早几年来就好了,那时村里烂腿的到处都是。”
2002年国庆长假七天,对我来说真是个“黄金周”。10月1日早晨4点半,我就骑着向战友借来的摩托车出发了。到达金华地区的后溪河村,沿路向村民们作调查。天气很热,刚到中午,随身背的五瓶矿泉水就被我喝光了。我感到头晕,想吐,四肢无力,意识到可能是中暑了,连忙大剂量地吃了自备的人丹和十滴水。七天下来,虽然晒脱了皮,车碰坏了,腿摔伤了,但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这七天中一共调查采访到10名受害幸存者。
四年的时间里,我在许许多多的好心人的帮助支持下,在侵华日军实施细菌攻击的浙赣铁路沿线地区,包括杭州、金华、丽水、衢州、上饶等地的20多个县市的800多个乡镇村,寻访、调查了200多名受害幸存者,拍摄了数千张底片,并进行了相关的研究和论证。
回想走村串户调查寻访的日日夜夜,我的心每时每刻都在受到强烈的震撼和撞击。
2004年2月24日,我接到一个电话。是衢州市龙游县湖镇童樟花的儿媳打来的。她说,童樟花快不行了,你要不要过来看一看。
2月28日清晨,杭州正下着淅沥小雨。在路途中,看着车窗外的小雨,我感到这小雨好像就是老人流下的眼泪,又好像是老人的创口在流血。这是我第3次到童樟花家。童樟花躺在床上,已经神志不清,瘦得窝成了一团,看上去有点怕人。我把脸凑近。有人对童樟花说:“看,谁来了。”童樟花看了我一眼,动了动腿部还缚着一大块纱布的炭疽创口。我眼含热泪,用颤抖的手为老人拍了一生中最后的一张照片。老人满含仇恨的眼神,同时又充满期待,好像在期待我为她讨回公道。我和老人对视着,我用眼神告诉老人,您放心地去吧,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为你们讨回迟来的公道。老人似乎读懂了我的眼神,吃力地动了一下脑袋和烂腿,安详地昏睡了过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用同样的方式和心情送走的日军细菌战受害者还有张咸流、缪珍良、江昌友、何钟梅等。他们都拖着溃烂的腿,痛苦地熬过了60多个春秋,带着对法西斯强盗的仇恨,带着对正义与良知的期待走向另一个世界。他们在弥留之际那期待的眼神,永远留在我心底,激励着我揭开真相。
04
我的调查结论,让权威专家推翻了自己关于“侵华日军细菌战炭疽受害幸存者在中国已不存在”的研究结论。
为了让我所调查的惊天秘密被更多人知道,光凭我一个业余调查者是远远不够的。为了让此事成为铁证、史实,就必须得到国内一些专家的论证。我费了许多周折,终于找到了中国细菌战研究权威专家、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医学院教授郭成周。
我把我调查的成果和相关图片、音像等资料寄给了郭老,并写了一封长信。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一个军线电话,是郭老打来的,约我面谈。2002年12月,我们闭门讨论了两天。2003年9月,郭老专门召开了一个小型座谈会,邀请我在会上做报告。在军事医学科学院的一个研究所,我作了关于炭疽受害者的报告,与会者进行了热烈讨论。
其中,一位中年女士说,我专门去调查过这些烂脚的老人,我们研究得出的结果是南方的“烂脚病”。我问她:“您去过浙江、江西调查吗?”她说,没去过,我调查的地方是海南。我马上质疑:“浙江、海南都属南方,但海南与浙江距离1000公里以上,而且海南是亚热带地区,气候条件完全不一样,怎么能统称南方的烂脚病呢?”
在后来接受媒体的采访时,郭老郑重地对“中国炭疽幸存者已不存在”的研究结论进行了更正。他说,在浙赣地区,侵华日军细菌战炭疽受害幸存者是确实存在的,还有部分人是鼻疽受害幸存者。
在此期间,一直在奔走、呼吁的侵华日军细菌战中国受害诉讼原告团原团长王选女士先后邀请了美国的二战时日军细菌战研究学者哈里斯,微生物学家、病理学家马丁·弗曼斯基和加利福尼亚大学医学院教授麦克尔·弗兰茨布劳来到中国浙江金华等地进行专项调查。几位专家学者调查后得出的一致结论是:所见到的烂腿病患者,就是60年前日军在这里进行细菌战时投撒的炭疽菌、鼻疽菌的受害者。侵华日军细菌战实施的炭疽、鼻疽攻击,通过许许多多人的努力,终于成为一个铁定的史实。
延伸阅读:
著名记者南香红历时多年追踪这一重大题材,既是记录者也是行动者、参与者。2015年5月起,南香红在腾讯新闻连续发表8期相关报道,以数万字篇幅全景披露侵华日军细菌战受害群体生存境遇,再度让细菌战议题回到公众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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