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个月前,YouTube上有一个非常火的视频,一位名为Mr. Tfue的播主,用60天时间,以一人之力建造了一座泳池宫殿。
在全球主要国家进入居家隔离,大家都无所事事时,这个视频带来了巨大的心理补偿。且视频上传者几乎无所不能,泳池宫殿可谓鬼斧神工,很快在YouTube斩获了超过1亿次的播放。
原视频的评论区中,大家纷纷赞叹表示难以置信,很多人引用YouTube的核心meme“我的世界”
,表示此人就是Minecraft成精。
当这么高热度的视频被搬运回国内,在偏体育向的BBS虎扑上也引发了大量的浏览和讨论。
但讨论话锋一转,纷纷表示,这不可能是真的。做绿化施工的人从专业经验出发,质疑其土方开掘量不可能由一人所为。做建筑的人从专业经验出发,质疑其墙面的规整,不可能是视频中的工具所做。更多人质疑其泳池没有排水换水的设计,唯一的结果就是快速水质变臭。
也有人将这个视频与李子柒对比,认为他们都是同样的隐去工业的作用,构造虚假的自然主义,不真诚。
如此看来,我之前可能多虑了,我曾在文章中呼吁大家对于公共表达要敢于要求其“真诚性”,从这个视频和讨论来看,大家对“网络内容”的真诚性,要求还是很高的嘛。
熟练而广泛的“真诚性”批判
确实,如果你仔细回忆,
在互联网上,我们论证他人言论的“不真诚”,其实是非常熟练的
。
要么质疑对方是被雇佣发言,其实内容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观点,例如“五毛”或“美分”都是用的这种逻辑。
要么质疑对方貌似诉诸道义,但背后还是“利”字当头,例如污蔑“女权主义”为“女利主义”的说辞。
要么认为对方只要拥有某种人生状态,就必然不可能真诚,例如指出对方为“单身女博士”。
要么认为某类人本就有不可避免的“偏见”,例如“公知”或“毛左”。或直接让其失去讨论资格,说对方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分辨自己是否“真诚”,例如“反智”。
甚至更复杂的阴谋,都可以被我们挖掘。例如前几天papi酱冠姓权的争议,立即有人找到蛛丝马迹,指出这不过是她自我炒作。
我们敏锐地在网上识别出“软文”,找出背后的商业目的。戳穿自媒体的运作策略,指出知识付费贩卖焦虑的本质。任何“互联网文本”,我们都能找到其缝隙和瑕疵,识别其可能存在的欺骗和错误。
按照这个逻辑,我们应该获得一个虚假无所遁形,真理越辩越明的环境才是。为何今天大家又都热衷于谈论互联网言论环境的败坏,以及互联网“讨论”的不可能呢?
真理为何没有“越辩越明”?
对上述问题的解释,有一个叫做“信息茧房
”的理论,大家应该不陌生。在中文互联网上,通过可选择的微信好友及互联网算法推荐系统,人们慢慢只能看到他自己想看的东西,因而偏见被一再加深。
为何我们都拥有如此熟练的“防伪能力”,却依然认为互联网公共舆论败坏?可能恰恰因为我们每人都寓居于自己的“信息茧房”和“同温层”中,只看到认可自己价值的言论,因而偏见被一再加深吧。
但是等等,不管是支持方方还是反对方方的文章,我想你都看过吧?你也许讽刺和否定“粉圈文化”,但粉丝帐号和他们的主张,你应该也见过不少。《后浪》演讲的受众不管是不是你,这视频你也看过了。
还可以想想,不管你信奉何种价值观和意识形态,对中医西医、宗教的态度等,你在网上都一定有看到过和你针锋相对的观点。如果要问在哪可以快捷地找到和你相似或相左的观点?我想大多数人都可以回答。
经常上网的人,对于什么网站会存在何种言论,其实轻车熟路。例如对我而言,要找一些科学还原论的虚无主义观点,就去知乎;要找一些民族主义的壮烈言辞,就去观察者网。
可见对于绝大多数人,我们其实并不存在于“信息茧房”中。
那么是否因为我们的网络言论不够自由呢?因而导致“只有一种声音”,网络言论也是“单向度”的。这方面的因素当然是存在的,但我想除了一些极端敏感的领域,其他话题也还未达到完全无法发言和沟通的境地。
那么是举报成风吗?同样,即便是我,已经算是在网上仗义直言的人,其实被删除的内容也并不太多,绝大多数文章和电台节目,依然可以正常发布。
我并非要为现状做任何辩护,只是在说,“信息茧房”、“言论的自由程度”等,似乎都无法完全解释,为何在如此具有“纠错精神”、针锋相对的互联网上,我们依然无法“真理越辩越明”。
犬儒主义为答案
这是一种残酷而歇斯底里的冷静。
当然是很冷静的,网民聪明到难以被欺骗,难以被煽动,不管其内容是政治的,是娱乐的,还是社会思潮,其中的瑕疵和阴谋总能被发掘出来。
但这又是玩乐的,大多数时候,反驳不以严谨的论理展开,而是用讥诮和揶揄。
就很像是王朔小说的人物。曾经的文化部长王蒙在评价王朔时说道:“首先是生活亵渎了神圣……我们的政治运动一次又一次的与多么神圣的东西——主义、忠诚、党籍、称号直至生命——开了玩笑……是他们先残酷地‘玩’了起来,其次才有了王朔。”
在网络上,人们紧张地反对一切,找出其真诚不足之处,以便快速瓦解其效力。或是干脆斥责其过于极端,非黑即白,对于很多网络言论,我们歇斯底里地消解其价值,认定其为“无效”。
观点被视为异物,世界的复杂、人与人之间的理解、甚至多元文化,都被宣判为不可能。人不仅不能理解他人,还注定会粗暴干涉。
我们的网络舆论策略像是一种免疫系统,类似于白细胞的工作机制。清除“异物感”从而使我们获得平静,相信生活的基础没有改变,现在拥有的一切还可持续。
没有人相信、也极少见过改变,但都担忧着一切都会变得更糟,连最“得势”的人也是如此。因为网络舆论的原因,任何人的观点发生了改变,都会被他们说服。
这让我们对“社会批判”非常敏感,甚至充满激情,一种冷静的激情。因为对真诚和改变的激情无处可去,只能转而毁掉他想要支持的东西。
因而带来了悲观绝望与玩世不恭。
我们悲观,却又尤其爱看理论的分析:一切在以何种方式分崩离析?我们为何一再失望?
针对网络讨论,我们关注为什么公共性不可避免地丧失了,讨论为何无法进行,极化为何不可避免,言论环境如何一再收紧,普通人如何的人微言轻,互联网的黄金时代
为何不可避免的消亡,而微博与短视频又如何瓦解着公共舆论。
包括饭圈文化是如何的幼稚畸形,公共精英如何丧失责任心,个人如何被原子化,年轻人如何被社会挤压。就像“加速”最近又成为了新的流行语汇,但这已经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理论。
一种略显迟钝的犬儒主义,是这个无法达成共识与理解环境的最大共识。
互联网“讨论”还是“身份构造”?
既然如此“悲观”,那我们穷尽努力了吗?答案是否定的。
我们好像很惋惜“互联网讨论的消失”,但却不怎么关心如何去“互联网讨论”,因为相信没有“讨论”的可能。
我们在用互联网开展“公共理性对话”吗?我看未必,更多人更像是在用互联网来“构造身份”,到处都像是球迷论坛或粉丝贴吧。我们在寻找同类,看我们主张的价值观或意识形态在被人以何种方式讨论和捍卫,热衷于我们“自己人”是如何“批判对手”的。
“批判对手”恰恰是“身份构建”的一个关键环节,我们会主动寻找相左或值得批判的内容,以其为对象展开花样百出的批判。并以为自己在进行“公共理性塑造”。
从头到尾,我们都没有准备过改变些什么。问题不出在“同温层”,而是我们压根儿就没有“讨论”的目的。
“公共理性”变成了“我们观点”的表演场,不是对话不存在,也不是网络暴力或什么别的扼杀了讨论。
而是我们更想以“构造身份”而非“塑造共识”的动机出发,压根就没想过“对话”,可能想着的只是“观察、引用、批判”罢了。
这尤其体现在互联网上偶尔的短兵相接,双方各自撂下一些狠话后各走各路,并且都不约而同的单方面宣布自己胜利,赢得了这次争论。我们本就没有想过可能会达成对话和说服,而只是希望尽快结束争执,利用这场争执更好地“构造身份”。
因此我们对互联网舆论的用法,是将其构造为一个张持有度的舆论场,不管是自己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随时可以点击“关闭”,因而与一切言论的距离都被我们精密的掌控着。
这一点不像线下,在街头和人发生争执,有时候还不那么容易脱身。但在互联网上,这些都在简单的5次点击内就可以完成,包括但不限于“取关”、“拉黑”、“退群”、“删除”。
不过要注意,这不只是个“互联网批判”。有人会批评互联网公司为了巨大的商业利益,为保持用户的留存,而故意让一切“不快”和“打扰”都可以被轻易消解。埋怨没有负责任的公司,做出符合哈贝马斯“公共理性”的互联网产品来。
那我们自己的角色呢?如果人都仅仅是条件反射的机器,那批判互联网公司和产品当然是最关键的,但如果加上人的自由意志,这个问题就会有不同的视角。
我明白自由意志是个特别“俗套”的东西,因为这四个字看上去可以解决一切,但也好像终止了讨论,每每说到“自由意志”就无法继续说下去了。不过我想当它和互联网放在一起时,还有很多可说的。
若是自己加入一个陌生人的微信群,其中话不投机,自然退群了事。但如果这个微信群是自己发起的,那就要麻烦得多,毕竟人都要些脸面,半途而废或者讨论无法进行只能解散群组,自然比退群的责任要重大。
可见互联网虽然绝大部分时候轻飘飘,
但如果想给自己加些重量也不是难事。
发起一个讨论,或组建一个小组。观点极化吗?需要你来调节。信息茧房吗?你得找到不同的主体。放弃博得满堂彩,去耐心地说话,承担过程中的代价。很简单的结构,就可以改变互联网的诸多恶习。
商品交换与观点交换
马上一个问题就浮现了。凭什么?凭什么要我来做?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句话问出了哈贝马斯“公共理性”的核心。当我们说“公共理性”的时候,似乎它就应该是一部严丝合缝的机器,在以“公平”和“理性”的原则高效运转,而我们只需要将自己的观点放入,似乎就可以顺利完成“公共舆论”的义务。
公共理性一切就绪,只等待着我们的智慧。
“公共理性”听上去就像是一家公司,企业架构、功能和文化,都由他人现成地提供,我们就像进入一个企业工作一样,只用完成现有的任务,仿佛“公共理性”就得到了完成。
如果不行呢?就是这家企业的问题,要么它的结构不合理,要么它的文化已败坏,我的智慧无法施行,反正不是我的责任。
我想哈贝马斯的意思,反而认为
“公共理性”是一种在个人主义背景下的“私人化”领域。
这个私人领域就像是私有化的商品市场一样,也遵循一种“交换”的逻辑。只是这种交换不是以“金钱”来衡量的交换,而是以一种形如“公共义务”或“荣誉感”之类的东西。
一般来讲,做生意的人,不会由着性子来做,要考虑自己的受众,考虑市场的竞争。即便在企业里工作,也不能由着性子随便干,也要服从于这个企业整体的考虑和目标。
饭圈的公共舆论形式就像后者,纪律严明、分工有度。粉丝尽量不会由着性子发言,而是为了自家明星构造良好的公共形象。而自媒体更像是做自己的生意,也不由着性子说话,而是考虑受众的需求,提供有价值的“信息”。
这两者,当然都不仅仅考虑自己的“智慧”,而是在张罗着为这些“智慧言语”铺垫,流量、结构、说服、忍耐、调整。
当然前者可能失当,饭圈的公共输出成为一种表演,在这个公共舆论场装出样子来,但背后却全然不这样想,这当然加剧着“犬儒主义”。后者也当然已经大大失当,尤其当公共舆论还可以具有生意的价值,自媒体的言论也可能成为纯粹的商品,看上去是社会批判,其实是让人发泄的网络爽文。
但我想不管这多么地“失当”,都好过将公共舆论想象为一台现成的机器或公司,已经为我们准备妥当,等着我们携带智慧进去呼风唤雨。因为真理在握,所以我们的观点应当顺顺利利摧枯拉朽。
若非如此,“非战之罪也,此天之亡我”。
随后各自退入犬儒主义,以修辞消解一切。
远非穷途末路
因此下次若再开口抱怨“互联网讨论的消失”,且想想,互联网讨论不是、也不该是一个为我们的智慧准备妥当的大舞台。而所谓的“互联网讨论”,当然也包含了“搭台”与“唱戏”两个部分。
我想若真有什么导致“互联网讨论的消失”,恐怕比起我们熟练地批判那些陈词滥调,更重要的恰恰是我们不想搭台,就想唱现成的戏。然后退回来,对自己说搭台已无可能,即便搭台,也于事无补,从而放弃。
在空空如也的地方抱怨着“搭台之难”与“拆台的必然”。
当然你可能会觉得我太苛刻了。如此世道,我竟然不大声批判机器和鹰犬们,反而去批判我们自己无“搭台”的意志,实在是搞错了重点,有失公正。
但“公正”也有害处,它让失去公正的一方借公正的正义之名大大方方地躺倒,微弱批判,失去希望,等待戈多。
这没什么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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