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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旅美琵琶演奏家吴蛮与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融合四重奏合作开启了在北京、杭州、上海的巡演。11—12日晚,乐团在北京国家大剧院连演两场,让京城乐迷们大呼过瘾。吴蛮在音乐跨界和跨文化交流方面成就斐然,从1990年代只身前往美国至今,三十多年来,她与世界各地的艺术家不断地交流合作,音乐风格获得了全面拓展,传统、现代、世界音乐、即兴演奏等多种曲风手到擒来,鲜明的“蛮氏”风格也蜚声海内外。这次音乐会是疫情后吴蛮首次面向国内听众亮相,同时也是首次与国内的弦乐四重奏合作,以这“两个首次”就足以让人充满期待。

事实上,当晚的音乐会也确实如期待般精彩!从曲目设计便可体现吴蛮的多元音乐理念,选曲兼顾古今中外,通俗性与专业性两全。曲目包括部分中外经典作品:如《梁山伯与祝英台》(何占豪、陈钢曲,蒋逸文改编)、《思乡曲》(德沃夏克曲,罗伯特·麦克布莱德改编自《e小调第九号交响曲“自新世界”》),其中《思乡曲》特别为疫情后首次回归国内舞台而选,乐音袅袅,乡情悠悠。另外还有当代作品:如谭盾创作的第一号弦乐四重奏《风雅颂》之“雅”以及《为弦乐四重奏与琵琶而作的协奏曲》,赵季平和吴蛮以唐代古曲调为原型合作编曲的《庆云乐》,吴蛮创作的《中国绘画四段景》,美国简约派作曲家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创作的《猎户座:中国篇》,不同民族、不同时代的多种音乐风格恰切地诠释了吴蛮世界性的艺术格局。

音乐会现场给人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多元音乐语言的交流与对话融洽自然。吴蛮与弦乐四重奏的合作由来已久,1991年底,刚到美国不久的吴蛮结识了克罗诺斯弦乐四重奏乐团(Kronos Quartet)的创始人小提琴家戴维·哈灵顿(David Harrington)。这个乐团以推广现代音乐为使命,致力于从欧洲传统的室内乐形式中跳出来,与“他文化”广泛深入地交流,从而创造出新的交谈方式与音乐语言。与吴蛮的合作开启了他们与中国音乐的对话,正如戴维所说:“她是少有的具有强烈艺术感染力的演奏家⋯⋯与她的合作让乐团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音色和韵调,非常美的一种意境。”① 多年的合作不仅为乐团的创新找到了新的方向,也让吴蛮对西方弦乐四重奏的音乐语言日益熟稔,并愈发自如地运用本土语言与之对话,形成了跨文化音乐交流的典范。今天看来,这种形式的组合已经相当成熟,此次虽然是吴蛮与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融合四重奏第一次合作,但其扎实的音乐功底和出色的音乐交流能力却显露无遗,在笔者看来当晚现场至少做到了三个维度的融合。

一、演奏方式的融合

通常而言,弦乐四重奏是一个整体,四把提琴同属弓弦乐器家族,有着共同的发声方式,并擅长演绎歌唱性旋律,这为它们之间流畅的对话创造了先决条件。通常,中国传统乐器与之合作多是作为色彩性乐器加入,两者虽然可以沟通,但发声方式不同,使得它们无法像弦乐组那样高度契合。吴蛮的妙处就在于她扭转了这种刻板印象,手中的琵琶巧妙地化身为“引领者”,多首乐曲都可见弦乐向琵琶演奏技法的靠拢,琵琶和弦乐组的“对话”也就此展开。

《庆云乐》一曲充分地展现了中国古代宫廷礼仪音乐庄重典雅的美学特点,该曲以吴蛮挖掘的唐代琵琶古曲为原型,由赵季平再创作而成。乐曲开篇,吴蛮迈着优雅的步调缓慢登场,拨弦间一支古朴优雅的曲调勾勒而出。但这样看似“简单”的音乐却极“不简单”,她营造的氛围让听众瞬间侧目,屏气凝息,生怕呼吸的声音破坏了这份美好。弦乐组随之重复琵琶的旋律,似宫廷乐舞在眼前缓缓展开,最后一段大提琴开始模仿琵琶的拨奏,与琵琶一道娓娓道来,演奏方式的贴合使两者的音色和音质达到了高度统一,营造出一曲古色古香、韵味十足的中国风。

如果说《庆云乐》展现出了中国式的古典美,那么《猎户座:中国篇》则是西方现代美的典范。这首作品是菲利普·格拉斯为2004年雅典奥运会而作,其中的中国篇特别为吴蛮而写。在吴蛮与菲利普乐队合作的版本中,这是一首使用了很多电声乐器,摇滚味道十足的作品。而为音乐会改编的室内乐版本的保留了作品原本的摇滚气质,充分发挥琵琶音色明亮的特点,运用大量扫弦、刹弦等演奏技法来展现乐曲强烈的动感和恢弘的气势。而弦乐的拨弦和扫弦方式显然也经过了调试,在演奏技法上集体向琵琶靠拢,音色的表现力贴近琵琶武曲的气质,两者似融为一体,齐齐向着目的地奔驰而来,刹那间听众就被带入其中,容不得一丝走神。

演奏方式的融合一方面反映出了吴蛮琵琶演奏超强的感染力,正是由于她出色的演奏吸引了大批作曲家为之创作作品,使得琵琶这件乐器在与世界音乐的交流中变得更为突出,甚至“反客为主”,成为了引领;另一方面,这种训练对弦乐家们也是必要的,随着当代音乐发展,乐器的表现力越来越丰富,不同乐器的组合形式也使得声音产生了更多的可能性,这就需要演奏家们在立足本乐器演奏方式的同时,还要打开思路,学习其他乐器的发声方式,探索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创造更丰富的音响。

二、音乐语言的融合

音乐语言就是音乐的风格,语气、语调、节奏感都是影响风格把握的重要因素。在这场风格多元的音乐会中,演奏家们对各种音乐语言表达得地道与否是检验演奏水准的主要标准之一。

音乐会中有大量中国传统的音乐语言,除了古典的《庆云乐》,还有地方风味十足的《中国绘画四段景》组曲(2015年),这首作品是吴蛮首次为琵琶与弦乐四重奏而写。组曲由四首小品构成,采用了中国传统器乐惯用的标题形式:瞥见木卡姆—大漠夕阳、且比亚特木卡姆—第三达斯坦舞蹈、古老回声、丝与竹。四个标题直接点明了曲调来源,这些带有鲜明地方性的音乐语言展现了中国各地丰富的音乐传统,但无疑也给以演奏西方音乐为主的弦乐演奏家们带来了巨大的挑战。

维吾尔族木卡姆在音乐调式上受波斯—阿拉伯音乐体系的影响,大多采用四分中立音律,即一个全音分成四等份进行自由组合,这样一来各种花样的二度音程变化多端,也使得木卡姆的音乐语言独具特色。为此,吴蛮在排练时经常会用演唱的方式和团员们交流,通过声韵的流转和呼吸的张弛让他们熟悉木卡姆的音韵特点,再移植到琴弦上进行演奏。可圈可点的是,音乐会上这些“地方音乐方言”被乐队表现得十分地道。木卡姆的音调唤醒了琵琶这件来自中亚地区乐器的灵魂,吴蛮左手精准的按音为木卡姆风格的地道呈现提供了保证,在琵琶的带领下,弦乐组突破了十二平均律固有音律带来的听觉障碍,很自然地哼唱起了各种花样的二度音程。第四首“丝与竹”取材于吴蛮家乡的丝竹乐,她深谙这种音乐味道,在创作伊始就为弦乐队设计了很多左手的滑音和花音,有意让弦乐四重奏向中国的胡琴靠拢,模拟江浙甜糯的声腔语调特点。乐队俨然抓住了丝竹乐细腻精致、轻快典雅的特点,演奏家们模仿胡琴的滑音和花音惟妙惟肖,吴侬软语的腔调感十足。琵琶和弦乐组之间唱和与往来的节奏感把握到位,不见丝毫的刻意,音乐似在游戏间自然流出,深得江南丝竹的精髓。

除了弦乐队要学习融合中国的传统音乐语言,琵琶也表现出了对西方传统音乐语言的掌控能力。《思乡曲》中的经典旋律改为由人声演唱,乐队辅以伴奏,音乐的进行也是典型的西方传统和声。在当晚演出的改编版中,琵琶替代了人声,三次主题呈现使用了不同的演奏技法,弹、双弹、小扫依次递进,不见琵琶常用的推拉吟揉,感情却一次比一次深入,琵琶似乎变身为一个单纯的人声,完美地融入了弦乐组队。

以上音乐语言的融合和地道演绎反映出了吴蛮和弦乐队的演奏家们对不同类型音乐风格的精准把握,对跨文化音乐的交流与合作具有很好的示范意义。

三、情感交流的融合

室内乐重奏特别以情感交流见长,它视注重各声部的独立性,同时又在不同的声部组合关系上精雕细镂,通过人与人之间丰富的对话为深情感交流创造有利条件。关于这一点,吴蛮有自己独到的理解:“这次回来做室内乐重奏音乐会是多年来的第一次,以前回国都是做传统音乐、世界音乐、即兴这一类的音乐会,这次的形式和选曲都是学院派的严肃音乐,比较能够体现音乐家的艺术品位和水准。音乐会除了可听性还有一定的可看性,你能看到很多时候琵琶在‘主导’,跟团员们全方位地交流,这是因为我对整个音乐的结构和特点都很了解,这一点对于重奏的表演形式来讲是非常重要的。”② 当晚,我们确实有这种感受,在听音乐之余,台上演奏家们通过肢体、眼神、表情进行的情感交流具有十足的“可观性”,它们与声音一道构成了一个整体,是这场音乐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印象比较深刻的如《猎户座:中国篇》。这首典型的简约主义的作品通过固定音型节奏的无限循环来构建,三拍子、六拍子、八拍子、五拍子、七拍子,各种拍子交替出现,五件乐器在不同的时间段出现,使得看似简单的音乐变得层次丰富,听起来异常复杂,给人一种强烈的动力感。整首作品往复循环,需要演奏者高度的集中和紧密的配合,稍有分心就会出错。对于演奏来说,那种动感的节奏进行就是他们情感交流的切口,吴蛮居于乐队中心位置,像“导演”一样严格把握着节奏的进行,并适时给不同的演奏者以肢体和眼神的互动,哪个部分谁是主角和配角一目了然。五件乐器你来我往,声部之间的让渡自然流畅,曲罢,听众的欢呼和掌声同时响起。

再如谭盾《为弦乐四重奏和琵琶而作的协奏曲》。这首作品的情感表达相对复杂。谭盾的音乐语言宽泛且个性突出,既有激烈的戏剧性冲突,又有幽静的浪漫抒情。这首脱胎于《鬼戏》的作品表现的是湖南地区祭神跳鬼的娱神活动,既是s对逝者的思念,又包含祭鬼以驱瘟避疫的渴望。因此,要在演奏中准确地传达出这种复杂的情感,是考验演奏家对中国传统文化和作曲家个人音乐语言了解的试金石。吴蛮曾在1994年首演《鬼戏》,30年来她和不同的乐团多次合作该曲,几乎熟悉作品中每一个声音的属性,也深谙各种不同声音元素碰撞的原因,以及不同节点出现的戏剧性效果,对其中情感的表达更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这首协奏曲相较于《鬼戏》的音色表现力更加丰富,琵琶与弦乐队的组合声音发挥空间更大,现场的一气呵成感非常强烈。吴蛮手中的琵琶展现出了极其丰富的演奏技法和表现力,扫、拨、拍、打轮番上阵,弦乐队运用滚奏、滑奏、调弦等手法发出怪诞的声音与之应和,再伴上人声的吆喝,一时间舞台上呈现出了一种光怪陆离的声景。在这一系列声音景象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中国人对鬼神、对生命的敬畏,而丰富的音响色彩似乎也成为了这些复杂情感交流的切口,一个鲜活的地域文化景观油然而生。

这场音乐会选曲风格多样,充分体现了多元文化的相互影响、相互交融。演奏家们的演奏技术考究、音乐语言地道、情感表达细腻,尤其是相互之间的“融合”值得称道。首先,琵琶融入西方传统室内乐,甚至成为“领头羊”,这无疑极大地提升了中国乐器在世界范围的影响力;其次,中西互鉴带来了独特的音响效果和全新的音乐语言,在拓展西方音乐风格的同时,对于推动中华优秀传统音乐文化的创新性发展与创造性转化更具有现实意义;再次,异文化背景演奏家们通过室内乐的形式促进了音乐情感的深度交流,对于跨地域的文化互动与相互理解起到了重要的桥梁作用。

音乐会听罢,我们不得不把目光再次聚焦到吴蛮身上,作为这场音乐会的主角和策划,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她的音乐理念。吴蛮走的是一条立足传统、面向世界的发展之路。她是比较早走出国门,将中国传统乐器与世界音乐进行交流的音乐家,也是以世界眼光看待琵琶,坚持发掘中国琵琶独特艺术魅力的音乐家。她的成功启示我们在跨文化交流的路径中要勇于挑战,在交流中建立联系,在对话中加深理解。同时我们更要坚守自己的文化底色,在合作中不盲从、不迷失,不断挖掘中国传统音乐语言的特色,深刻感悟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审美特质,在融合中寻求突破与创新,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发展注入新机与活力,为中国音乐文化的输出与可持续发展贡献力量。

*原文载《人民音乐》2024年第2期

[本文为202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一般项目《中国传统琵琶乐曲旋律特征研究》(项目编号23BD074)阶段性成果]

(本文图片摄影/刘方)

① 洛秦编《丝绸之路琵琶行——大师吴蛮的世界音乐叙事》,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117页。

② 2023年8月15日,笔者对吴蛮的电话采访。

[作者]智凯聪:博士,天津音乐学院人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