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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双生 绫绫

2013-01-29 10:20:24

小时候的黄昏,我总会拿着书包和小板凳去屋顶写作业。搞不定数学题时,就习惯性地咬着铅笔头皱起眉来看对岸城市的日出。
看对面小钻石般细碎的星光一点一点灭掉,看深紫色的天空一点一点变浅,然后,杏红色的太阳升起来,那边的天就完全亮了。而这边,回头望,终是日落西山。
对岸那座陌生的城叫汉口,我在的地方叫武昌,一条谁都望不见尽头的楚江把两座城毫不留情地分开,并且,被分开的不仅是空间,还有潺潺流淌的时光。
汉口与武昌,步调并不一致。这边凌晨的时候,那边便是黄昏,这边若是艳阳高照,那边则必定繁星点点。
我从来没有去过对岸,并且也不可能随便过去。学者宣称两座城市其实并不在同一个维度,它们在第四个维上奇异地间隔了百万分之一量子单位的距离,贸然靠近的结果就是在时间轴上被这列巨大的错轨列车碾压得粉碎。
当然,离开武昌去对面也并非完全不能实现,不过前提是,你要有足够的钱。近年来科学家研究出一种可以辅助人类进行维度跳跃的伟大仪器,它有个诗意的名字,叫做魔法星星,只要花上不菲的价钱植入它,你便有机会进行维度跳跃进而移民到对岸去了。
虽然听起来比魔法还要神奇,但不管你信与不信,这项技术真的已经被研究出来并正式投入使用了,尽管到目前为止,它的成功率只有87.9%,呃,虽然听起来成功率还挺高,但如果你是那不幸的12.1%,那么也就只能移民到天堂或地狱去了。并且,由于技术所限,目前对于人类来讲,这种移民方式是不能多次进行的,换句话说,如果你从武昌移民出去,有生之年,也就别打算再移民回来了。
由于存在一定风险,所以政府对移民控制得十分严格,光是那令人咋舌的手续费就能吓走99.99%有心思移民的家伙,另外,你还必须要有足够令人信服的移民理由以及在移民前签订一份风险自负保证书……
就算这样,有钱和不怕死也还只是移民的必要而非全部条件,若想顺利移民,你还必须要等汉口那边正好也有人移居到武昌这边来才行,也就是说,所谓的移民是对等交换的。
我不喜欢武昌,一点都不喜欢,要知道,我所生活的这座庞大而杂乱的城市市井味极重,冬冷夏热的气候给它带来的是火爆而棱角分明的性格。它环境恶劣,它粗俗繁杂,它庸碌乏味,方言粗声大气,颇有些江湖气息,不像吴侬软语那般温柔亲切。每次看着对岸金碧辉煌的摩天楼和火树银花的绚烂夜景,我都会想,那里多好,那里才是我要去的地方。
彼时我尚年幼,不具备独立申请移民的资格,所以去对岸只能是做白日梦,但好在我老爸足够有钱,可以买得起沿江大道边的西洋别墅,让我住在推开窗就可以看到汉口的大屋子里。
我一直很喜欢一个人跑去屋顶看对岸的景色,因为这样就可以看得更远一些、更清楚一点。
我常常趴在屋顶的栏杆上,静静观赏晨光或暮光中闪烁隐隐波纹的楚江和对岸错落的楼群,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看,美羽,这是你一直都向往的城市啊!
这时候,若是母亲在场的话,她一定会狠狠骂我让我赶快下来。
她有恐高症,所以一直一厢情愿地以为我在屋顶也一定会很危险。
记忆里的母亲一直是二十八九岁的模样,消瘦、苍白、沉默,下巴尖尖的,细长的眉和眼睛有甜蜜的弧度,像一只魅惑的狐。
母亲的脾气不好,在我破碎的记忆里,她总是酗酒,宿醉后常常不明所以地哭泣或者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渐渐懂事之后我才知道,那些皆是由于父亲爱上另一个女人的结果。
所以即使日后母亲一个人毫无征兆地离开武昌移民去了对岸,我也一点都不恨她。
九岁以后,我便是没有家的小孩,因为我记得有谁说过,有妈妈在的地方,才是家。
在我十一岁时,父亲终于和那只小妖孽正式住在了一起,我忍无可忍,我歇斯底里,我说我要去汉口再也不回来,我说我一分钟也不想和那个愚蠢恶毒的女人住在一起。
“等你成人之后,你爱怎样就怎样,但现在绝对不行,我会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不会像你母亲那样,对自己的亲生骨肉无情无义,不管不顾就甩手走人。”父亲这一次没有动手打我,而是故意拿着腔调提起了母亲,在我心口最薄最软的位置毫不留情地给予一击。
“你给我闭嘴!还不都是因为你。”我的脾气应该是遗传了母亲的,激动起来便如同一只发疯的小兽,连父亲都畏惧三分。
可我终究只是个孩子,所以在不断的争执中,还是节节败退,没有抗衡的本钱与能力,我只得慢慢学会寄人篱下、忍气吞声。
继母一点都不喜欢我,她说我太早熟,有心计,偏执、刻薄、孤僻、心高气傲,并且,有的时候还很能装,当然,这些话她还没胆量当着我父亲的面直说。
说实话,她对我的评价真的很到位,入木三分。
因为,我们不过是彼此彼此罢了。
只是这种容易被人抓住把柄的话,我才不会说出来。
亦或,是不屑说出来。
小小年纪,就跟看透了什么似的。
对了,妖孽还说过,我的眼神和母亲年轻时候简直是一模一样,清冷寡淡,遗世独立,即使有时虚情假意地勾起嘴角,笑得再妩媚动人,眼神也是冰的。
这点我倒不怎么赞同,母亲的照片就放在我的钱夹里,笑容清甜的南国女子,眼神里没有半点蓬勃野心,我能看见的,只是一片沉静安宁的潋滟心情。

我自年幼起,便是个害羞敏感的女童,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不愿意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虽然家境不算差,可一直宁可孤芳自赏,也不愿被众星捧月。
能够交流的朋友,基本都是通过樱花石水晶球认识的。这东西虽听起来像个华而不实的摆设,实际上却是一种功能相当强大的即时通信工具,具有在线聊天功能。通过水晶球,我认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其中也包括一些住在楚江对岸的汉口人。
也许你会好奇,武昌和汉口不是具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时空鸿沟吗,两边的人怎么可能进行交流呢?
据传说,原理是这样的,和移民类似,这种通讯技术是基于量子隐形传输原理实现的,它利用量子纠缠现象,传输的不再是经典信息,而是量子态携带的量子信息。它可以实现不发送任何量子位而把量子位的未知态发送出去。
当然,传递信息这种虚无的玩意比传实物要省钱多了,所以玩樱花石水晶球目前并非是富人的专利,甚至连小学生都在玩这个。
不过,至于那些自称汉口人的家伙到底是不是冒牌货,就无法考证了,毕竟,水晶球里只是一个惊喜与谎言并存的虚拟世界。
自母亲出走以后,我在潜意识里便迫不及待想去了解汉口那个近在咫尺的未知世界,所以自然而然的,水晶球成了最好的工具之一。
对面那座城市里到底有什么,可以吸引她不惜一切代价毫无牵挂地离开?我迫切地想要弄清楚。
只是后来的后来,我才终于明白,有些人选择离开,也只不过是想远离那些生命深渊边际蚀骨的伤害、压抑与悲痛。
这种伤感的言论,其实是阿树很久之前就告诉我的,只是当时,我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深意。
阿树是我通过樱花石水晶球交到的朋友,我十四岁的时候与他相识,当年我们在一个在线游戏里因为抢一个别人丢掉的馒头而毫不相让地互殴起来,却因此莫名其妙成了朋友。
说实话当时我觉得他和我的性格真的很像,毒舌、偏执、刻薄、睚眦必报。
但他却偏要说自己是单纯善良、热情似火、直率勇敢的白羊座。
当时我正窝在沙发里专心致志地砍兽,连翻白眼的功夫都没有。
后来聊天聊的多了,反倒觉得他人是真好,自幼失去双亲的少年,在孤儿院里长大,虽然总是喜欢嘻嘻哈哈地跟人开玩笑,我却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空虚与破碎。
他曾对我说,美羽,你父母双全,衣食无忧,所以你永远都不会懂。不懂那种害怕失去的感觉,不懂那种对爱的期待与珍重。
当时真的我很想说,其实我是懂的。可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父亲和继母对我一直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送我上最好的学校,让我读自小便心心念念的树学系,给我足够的零花钱供我养尊处优吃喝玩乐,只要我不做特别离谱的事他们也便从不会多聒噪一句。彼此间一直不咸不淡,各自倒也都相安无事。
没错,我念的是树学系,和那个无趣透顶的数学系读音相同,所以在自我介绍时常常会引起些误会。坚持读这个专业,只是因为我幼时最喜欢的一位小说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至理名言: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
在我长到十八岁的时候,父亲带着那只妖孽北上做进出口贸易,据说一年半载也回不来,他留给我这套大房子和足够我后半辈子吃喝不愁的银子让我自生自灭,可是人去楼空那天,我却莫名其妙的心口发疼。
明明是正合我意应该欣喜若狂才是,思来想去,我最终只能把这种不良的生理反应归结为最近大气压强实在太低。
从那时起,我便学着开始真正独立的生活。也许是性格太过于随性,就算永远不会为衣食担忧可我却依旧不懂得怎么照顾好自己。想吃的时候就拼命狂吃,不饿的时候可以几天都水米不进,有时候脏衣服堆成小山也不愿意去洗,兴致来了却又会把门前的庭院种满大片大片的草莓果冻树并且每天都坚持浇水。
虽说常常翘课逃学,可也许是因为天赋秉然,我的成绩竟出奇的好,读二年级的时候,竟然培育出一种果树新品种——草莓果冻树。
那是一种可以结出草莓果冻的美丽树木,有细长而笔直的躯干和绿油油的心形叶子,并且,生长速度极快。
秋天的时候,或者准确的估算,在差不多我过生日的时候,它应该就可以结满甜甜的草莓果冻了。
可到时候,也许并不会有人陪我吃。
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几个人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
意料之中的,母亲没有联络我,父亲也未打电话问候半个字。而我自己,亦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我的生日是哪天。
我出生在深秋和初冬的交替时节,是典型的天蝎座。我的守护星是那颗来自幽暗地底的冥王星,它代表着清冷、死亡以及重生。我就是这样一个骄傲孤僻的天蝎,极其自恋,时常恐惧,害怕伤害。在别人靠近时节节后退,也很擅长制造暧昧,但想要的却又从来不说出口。看上去面容天真,实际却是个极擅长伪装自己的女子。无论心里如何波澜壮阔,表面上也总能不动声色。
书上还说,天蝎座的女子,她若给,便是全部,她要的,只是唯一。若不能棋逢对手,宁可固执得不留余地。
真的和我别无二致。
这一天,我整整十九岁了,再被自己和他人评价为内心强大隐忍,也终究不过是个刚刚长大的孩子。
一个渴望爱的孩子。
一个人的生日,给自己买了一大堆最爱吃的零食,懒懒地窝在沙发里,一边看着狗血无比的偶像剧一边拼命往嘴里塞奶油蛋糕。
面点师精心描绘上去的图案,被我用水果刀切得支离破碎。
没有人给我点蜡烛,没有人给我唱生日歌,吃着吃着,我突然落了泪。
偶像剧的这一集刚刚播完,开始放片尾曲了。温柔而深情的男声轻轻地唱:
“睁开眼无法看到你/我的心在疲惫的回忆中徘徊/无从找寻/流了那么多泪/真的累了/无法再继续/想想觉得见到你就没关系……无法笑/笑了也无法记住/今天一天都像梦一样/一睁开眼就会消失/就算看着你却也感觉你不在我身边/我对你的爱/我还不会表达……”
这一刻,我突然想到了阿树,这个我认识了五年,却连长相都不知道的少年。
他说过,他帅得那叫个光芒万丈,无法无天,天理不容。
他说过,他是个天才程序设计师,很喜欢写程序,但又很不喜欢每日早八晚五的拘谨日子。
他还说过,他不想一辈子都这么死气沉沉的,总有一天,他要过他真正想要的自在生活。
他就是这么一个无比自恋又无比向往自由的家伙。
可是,我依然无法在脑海中拼凑出他栩栩如生的真切模样来。
恰好前几天,樱花石水晶球开通了视频功能,在生日的这一天,我突然很想看看他的脸。
于是一个人穿着单薄的衣衫跑到了楼顶,打开水晶球开始连线。不顾现在的天气已经很凉,也不顾嘴角的奶油都还没有擦干净。
看着对面的汉口,突然觉得这一刻,我离生命中第一个爱上的少年竟是如此之近。
还好还好,他是在线的,我请求了视频联络,他也很快接受了我的请求。
视频闪了几下,终于变得十分清晰,小小的屏幕里,眼睛明亮的男孩子有些害羞地微笑着打招呼:“嘿,你好啊。”
原来,我喜欢的阿树,果然是个帅到惊天动地的少年。
我也微笑着假装平静地对他说:“嘿,你好。”
就这样,我们东扯西扯聊了好久,一点都没有拘谨和生疏的感觉。他叫我多穿一点或者赶快回屋里,我笑着告诉他没关系的,我向来热血沸腾。
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却有很多次话到嘴边都没有说出来,今天,其实是我的生日呢。
聊着聊着,阿树突然对我说:“美羽,知道吗,我真的好想见到你。”
“呃,这不就见面了吗,而且,以后肯定也可以常常见面的。”我匆忙慌乱地敷衍道。
一直缺乏安全感的我,自从注册成为樱花石水晶球的用户之后,便在上面对所有搭讪的陌生人宣称,我生活在汉口。
而阿树也曾对我说过,他亦是汉口人。
不过,我们之间却很少聊到关于汉口的话题。更多的时候,都是在探讨,对面会是怎么样的一座城,那里是否符合我们的梦想。
看来撒谎这种事确实要少干为妙,不仅仅是关乎道德的问题,更多时候,撒了谎之后,是担不起背后的某些责任的,你也许为了要圆这一个谎,去撒更多的谎,铤而走险,并且终日坐立不安。
所以即使到最后,我也没有对他说,我其实住在武昌。我和你之间的距离,是这么这么近,却又那么那么遥远。
那天就这样不知不觉聊到很晚,聊到对面的天空渐渐发白,聊到这边天际一片暮色沉沉,正当我打算和他说再见的时候,我的胃却突然剧烈疼起来,直疼得我最后失去了意识。
在医院醒来,我才知道,由于长期饮食无规律又时常暴饮暴食,我得了急性胃穿孔,幸亏我是在屋顶晕倒的,被旁边楼上的人发现,才得以及时送来抢救,再晚一点点,肯定会有生命危险。
突然觉得自己命还真够大。
“嘿,我病了,那天你应该在视频里看到了吧,难受。”在差不多快要痊愈的时候,我通过水晶球用这样一段极没营养的开场白和阿树打招呼。
“有空的话,我去看看你吧,要不万一你哪天再发病挂掉了,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视频那边,阿树仿似漫不经心般地调笑道。
那一刻,我竟然没有一点对骂过去的心思。当然,我更没有勇气告诉他,我其实生活在武昌。
不过在心里,却一直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对自己说,我要去汉口,去阿树所在的城市,然后生生世世,快乐地生活在那里。
是因为阿树吗?我真的有那么喜欢他吗?所以才拼死也打定主意要去对岸那座海市蜃楼般的城市吗……在正式做好决定之前,我一直在心里来来回回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却无论如何也给不出自己答案。
抑或,是害怕给自己某个确定的答案。

这一日,武昌是艳阳天,连那些破落阴暗的角落都被照耀得明媚无比。
可是一周前终于做出决定的我现在很清楚地知道,这将是我在这里的最后时光。昨晚边境工作站的工作人员打电话通知我,我的运气不错,对面刚好有人申请移民了,明天即可进行对等交换。
看来身为富二代还是有很多好处的,毕竟大多数人辛苦一辈子恐怕也攒不够植入魔法星星的银子。
“小姐,再向您确认一下,《交换移民条款》上严格规定,成功移民之后不管对面是什么样的世界都不可能再回到这里,并且到对岸以后也不可以对对方公民公布自己的移民身份,否则将会因扰乱公共安全罪被判处终身监禁。这些,您确实都考虑好了吗?”工作人员耐心而温柔地确认着。
“这些都不是问题。”我回答得很是坚定。不公布自己的移民身份,呵呵,正合我意。只不过,不知道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的老爸听到我去对岸了这个消息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一直都没有告诉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小姐,您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工作人员见我长久沉默,便礼貌地说道。
“嗯,就这样,没有了。”
“没有的话,就好好收拾一下,准备明天出发吧。从现在起,移民合同正式生效,不管发生任何状况,协议都不可更改,否则,您将按条款规定负法律责任。”
“嗯,好,我知道了,谢谢。”
当时紧紧握着电话的我,突然一阵莫名其妙的心口发疼,那种疼,和当年得知母亲要离开武昌时的感觉竟然一模一样。
混蛋,应该高兴才对啊,你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怕死了吗?胆小鬼。
放下电话,我一个人跑到屋顶,咬紧嘴唇静静看着对岸发呆,手里攥着那枚一直不离身的樱花石水晶球,犹豫了几次,却始终没有开机。
还是给阿树个惊喜比较好吧,等过去了再和他联络也不迟。而且,如果失败了,他一定会很难受的。
望着对面明亮的天空,眼前隐隐浮现出阿树温柔的面容,我便这样孩子气地下定了决心。
此时的天空,这一边,是繁星满缀;那一边,却已日光倾城。而两座城市的昼夜分界线永远都是那样的不分明。
那一次,父亲说他或许还会回来,而这一回,却是我要一去不返了。
这一天,在武昌生活的最后一天,我带着相机片刻不休地行走,嘴里轻声哼着幼年时母亲唱给我的那首童谣,明明是轻快的小调,却被我哼出了些许伤感的旋律。
买了一大杯凉冰冰的酸梅汤,一边咬着吸管一边马不停蹄地踏遍每一个值得怀念的大街小巷,见到某些不愿遗忘的场景,就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突然发现,我的武昌也没什么不好,即使是一处最平常的街景,在镜头里看过去,也成了绝美的画面,氤氲着某种令人恋恋不舍的温暖。
现在的武昌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城市化改造,破败陈旧的老房子正在被拆除,马路也修得一条比一条宽阔,也许很多年后,我站在对岸往这里看,会是令人惊叹的另一番景致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现在迫切想要塞进回忆行囊的,只是我生长在这里的过程中,这座城市最本质最原初的模样。
比如东湖波澜不惊的水面,武大轻舞飞扬的樱花,群光广场拥挤不堪的人流,胭脂路上某家个性十足的小店,还有那些不知名的深巷里灰白色民居窗边的竹竿上晒满的衣衫。
我要把这些照片全都洗出来,留给自己以后慢慢欣赏,其实,我亦是迫不及待想把它们带给阿树欣赏。
我真的不想忘记这些琐碎而美好的时光片段,不管我是多么想奋不顾身地抽身远去,我毕竟已在这里生活了十九年。
从小到大,从未离开。
因为这座城市,我甚至半信半疑过轮回的存在,要不然为什么我总会在不经意间,在这里某些峰回路转的街头巷尾嗅到一些似曾相识的气息。
那种融合了孤独和欲望的独特气息,实在浓烈得令人无法回避。
路过百货店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给阿树带点什么礼物,可转来转去,却一直都没有挑选到心仪的物品。
就在差不多心灰意冷的时候,却突然被饰品橱窗里一枚小小的银戒指抓住了视线。
Tiffany2005年出品的银饰系列,设计简洁的戒指缺口处被处理成心形,店员说,它的名字叫tenderness heart,全武昌只有这样一对的限量款,只不过,女款的那只已经被人买走了。
忽然想起极爱的一部小说,里面便描述过这款戒指,在那段让我感动得流眼泪的爱情故事里,作者赋予了这个定情物一份浪漫无比的寓意:我很庆幸,与你相逢。
世界这么大,我却于芸芸众生之中刚刚好遇见对的你,然后满心欢喜地去爱,是一件多么幸运而美好的事。
就算花光余生的所有运气,好像也很值得呢。
还有,又有谁规定只能男生送女生戒指呢,到时候逼他再买一只白金镶钻的回赠给我就好了。毫不犹豫地买下时,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傍晚时分,我终于感到疲乏,看看表离午夜时分还早,于是便在街角找了间咖啡馆打算在这里打发掉最后的时光。
准备带走的行李已然打理好寄存在边境的工作站,小小的一个行李箱竟装满了我的换洗衣物和所有觉得重要的物品。想来自己还真是个看破红尘了无牵挂的家伙。
寓所里的大件小件基本都还是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我把家门钥匙快递给了老爸,附上一行冷冰冰的留言:我办移民去对岸了,钱带走了,房子还给你。
不是我心狠,想来真的没有什么好留恋的,自从他和那只妖孽离开,我们便几乎断了联络,最近的一次通话还是在一年多以前,他突然告诉我说我有了一个亲弟弟,我岔开话题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武昌,他便在那头长久沉默不语,我终于不耐烦,狠狠地摔了电话。
哪怕他当时对我说,孩子,过来吧,和我们一起生活,哪怕只是这样一句也好。
说到底,我其实是个缺爱的孩子,所以才一直渴望被爱的感觉,一直渴望有一个温暖而完整的家。
就好像是雏鸟情结。
而第一个给了我这种感觉的人,是阿树。
从过去到现在,那个我一直无法触碰到的少年其实只是存在于我的二次元世界里,但这一点与众不同的火种却又是那么轻易地于我的心底生根发芽,然后绽放成那份最初也最纯粹的爱,明晃晃地照亮我的生活。
嘴上说着是为了爱情去找阿树,可是,说到底,也许最终也不过是为了我自己。
离开这座让我心灰的城,去向往已久的地方找寻希望。
此刻我拉着行李箱在武昌江边空荡荡的大街上感慨万千,除了一丁点的不舍以外却并没有其他什么多余的感觉。
再回头看一眼,我的城市正是午夜十二点,今天的天气不算很好,天空黑漆漆的,被厚重的云层遮盖,一颗星星也看不到。
而汉口那边,却是艳阳高照。
坐上量子传送带时,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冰冷的金属把手。这一刻,对我而言,没有告别,只有期待。
“美羽,美羽,美羽……”
恍然之间,也许是机器开始高速运行的缘故,我似乎出现了幻听,我听见有人在不停呼喊我的名字,这声音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仿佛呼啸的潮水,把人覆盖得几乎无法呼吸。
我没有回头,只是紧紧闭上眼睛,努力抑制住即将决堤的泪水。
再见,武昌,再见,我所有不好的过去。

说起来,我的运气还真的不算差,没错,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移民成功了。
“欢迎您的到来。”工作人员礼貌地对我说。
从奇异的装置上走下来,我便开始迫不及待地环视四周,打算看看这个崭新的世界究竟和被我抛弃的武昌有什么不一样,可不知为何,从这边移民工作站四壁透亮的落地窗向外望去,落入我眼帘的竟是熟悉无比的感觉。
天哪,这里竟然和武昌那边的边境工作站一模一样。甚至有几个工作人员,在我看来都是那么的眼熟。
突然,我转头的时候,看到旁边通道的入口处站着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的清瘦少年,正在和那边的工作人员说着什么。
此刻窗外的楚江依旧浩荡,我的岁月却顿然无声。
那分明就是阿树,没有错。
“阿树,阿树!”我拼了命地大声喊,可也许是隔着一面厚厚的玻璃墙的缘故,就算我觉得自己已经喊破了嗓子,他也没有往这边多看一眼。
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走进通道,走进我再也回不去的武昌城。
“他就是和我进行对等交换的人吗?”我缓缓开口,努力对旁边的工作人员吐出这几个字,这一刻,我竟然连大喊大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和您对等交换的是这位小姐,她现在已经过去了。”工作人员一边公式化地礼貌回答,一边递过来一份资料。
资料首页上的照片里是个瘦瘦的年轻女孩,她的皮肤很白,大眼睛,下巴尖尖的,穿绣满梅朵与麒麟的黑色旗袍,亚麻色的长头发高高地盘起来,从长相到打扮,都和我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拼命地摇晃着工作人员的手臂,此时我觉得自己真的马上就要崩溃了。
“尊敬的小姐,既然您已经来到这里了,那么作为这里的正式居民,您就已经具有一定的知情权了。现在,先让我给您简要介绍一下,这里还有一份公民手册,您回去可以仔细翻阅,我相信,您要了解的事情,在这里应该都可以找到答案。”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寻觅一种合适的交流方式来展开与我的谈话,脑子在飞速运转且丝毫也不慌乱,也许,解释异象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他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真是啰嗦至极。我一边没好气地接过一本厚厚的手册,一边在心里暗自咒骂道。
“其实,这里相当于是武昌的镜像城市,这里面的任何人物和事物,其实和你们那边都是一模一样的。至于镜像成因,就是量子非局域性原理,量子非局域性是指,属于一个系统中的两个物体,如果你把它们分开了,有一个粒子甲在这里,另一个粒子乙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如果你对任何一个粒子扰动,那么瞬间内,和这个被扰动粒子相关联的粒子就能知道,然后做出相应的反应。当然,这种反应也是瞬时的,超越了我们的四维时空,不需要等到信号传递到那边。这边一动,那边不管有多遥远,立即就知道了,即一个地方发生的事情立即影响到很远的地方。事实上,两个镜像城市之间也是这样的道理。”
“不可能,我就住在武昌岸边,每天都能看到汉口,和这里一点都不一样。”我理直气壮地大声反驳他。
“您看的那个城市确实是汉口,但那座城市和这里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这里和你们看到的那个汉口是在不同维度重叠存在的,但由于一些物理原因,你能看到的是他们汉口城,而不是我们这座武昌城。对了,补一句,那个你们所看到的汉口也有一个镜像城市,在我们这里刚刚好可以看到。”
“交换协议上明明说是帮我们移民到对岸的,现在竟然成了自己和自己交换,这种无聊的游戏有什么意义吗?为什么政府从不公布真相?你们这群骗子,混蛋!”我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不,也许说不定,我在为数不多的交换移民里,态度还算好的。
“请您冷静点,这都是您自己的选择,来这里之前,您应该也是已经非常慎重考虑过的,协议您也是认真阅读并签过字的,您应该清楚,协议上自始至终都只使用了对岸这个词,而不是汉口,所以请不要随意对我们进行人身攻击。”见我这副没完没了的样子,工作人员的态度也强硬了起来。
“不对,不是这样的!刚才移民去我们那边的那个男孩我认识,我们是通过樱花石水晶球认识的,他跟我讲过他就是汉口人,他不可能骗我的!”
“醒醒吧你,就凭樱花石水晶球那个造价,甭说和你们看见的那个汉口进行联络了,就连和我们这里都无法进行通讯,那些坊间传言,不过是推销产品的一种手段罢了,我真是搞不明白,怎么那么多人都会相信。”这个工作人员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他转过身去整理一些资料,摆出一副不打算再理我的架势。
“我说你什么意思?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我一边大声喊着一边任泪水大颗大颗地掉落,我的全身都在不停地发抖,一个接一个的打击,此时此刻,就像刀子一样出其不意地扎在我的心上,扎得我痛不欲生。
“小姐,我想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那个跟你通过樱花石水晶球联系的家伙明明就是骗你的,他和你一样,根本就是你们那边的人。您不相信也不要紧,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工作人员好像还在继续解释着什么,可我却已经完全听不进了。
上一刻我还坚定地以为,有生之年,能在最向往的地方实现自己的梦,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所以,拼上性命赌一赌,那又何妨。
可是,现在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却告诉我,这一场赌局,我已输得一干二净。
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走出边境工作站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处于完全呆滞的状态了。
曾经的一切还都在身边,貌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好想什么也都没有失去过,甚至,走不太远,我依旧可以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叫做家的大房子,拨通一串熟悉的号码,我也依旧可以和一个被我称作父亲的人通话,但是,不一样的,就是不一样了。
城市的凌晨一片漆黑,并且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可此时我却连伞都懒得从包里掏出来,只是拖着行李,漫无目的地一直一直往前走。
路过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角落和街巷,我都会不停地问询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如此这般的不顾一切,难道,真的是因为爱情吗?
或许,真的只是在潜意识里太渴望爱罢了。用自己的一厢情愿去偏执地深信在那片幻境之中会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想要的爱情和想要的圆满。
现在想来,也许那个我曾经向往的汉口、曾经渴望的爱与梦根本都不存在,它们通通只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幻象,只是一场充满泡泡的美梦。
既然是梦一场,你若较起真来,那你就输了。
手插到口袋里的时候,突然摸到一个小盒子——是那枚买给阿树的戒指。
我把它掏出来,狠狠地向路边的草丛抛出去。现在,我想我唯一能坚持活下去的方法就是逼迫着自己忘掉那些不开心的过去。
毕竟,只要还想活着,就不可以驻足不前,不可以沉迷过往,而是应该勇敢地、继续充满希冀地认真活下去,哪怕,这个世界依旧对我来讲没有半点安全感,哪怕,向前看的时候心口还会偶尔隐隐作痛。
可扔出去以后我马上就后悔了。
本来是想和那些糟糕的回忆一起丢掉的物品,过了几分钟之后却又被我发了疯地捡了回来。
“不是一直都很喜欢的款式嘛,就当做自己送给自己的礼物好了,都这么惨了,干嘛还要跟自己过不去呢。”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戒指戴在手上。
可戒指是男款,所以似乎无论戴在哪个指头上都不太合适,想了想,我便发狠似的把它掰了几下,然后套在右手无名指上。
刚刚好。
可不知道为什么,戒指的心形缺口之间的那一小段距离,总让人觉得有一种空荡荡的悲伤。
那篇小说里提过,这款戒指还有另一个寓意,只要有心,遥望也是一种幸福。
曾经,在武昌的时候,对岸那片牵引人心的美景也好,记忆里笑靥如花的母亲也好,让我怦然心动的阿树也好,在每个寂寞的夜晚,那些支离而美好的小碎片都会被我反复地修补扩大,然后编织成心海里最绮丽的梦境,让我忍不住朝着那个方向不停地去遥望。
可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我该遥望哪里?哪里又是我的幸福?

不知不觉,我竟一路走到了江边,对岸的城市风景若隐若现,美不胜收,但是,它却不是我的武昌城。我对那片未知的世界也已不会抱有任何期待。
阿树的模样依旧在我眼前不断闪现,他的笑容,他说话时痞痞的样子,那么清晰,那么真切,无论怎么赶都赶不散。
“大骗子,我会忘掉你的!”我朝着远方大声地喊着。
没错,该死的大骗子就是阿树。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可我和他,偏偏还是又见面了。并且,就是在这转瞬的光阴之间。
不,不是又,是第一次见面才对,刚刚我在边境看到的那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家伙,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少年。
无意间回头,看见那个没有撑伞的少年正默默站在我的身后,我的手袋“啪”一声掉落在地上。
因为我注意到,他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带有心形缺口的银色戒指。
忽然之间,脑海中开始闪现出一些凌乱的过往片段:
第一次和阿树视频的时候,他满眼期待地说,美羽,知道吗,我真的好想见到你。
给阿树买礼物的时候,那个店员说,戒指的名字叫tenderness heart,全武昌只有这样一对的限量款,只不过,女款的那只已经被人买走了。
恍然之间,我猛然明白,他为什么要移民过来了。
答案,也许和我的一样。
在得知对方在彼岸的时候,都不想让彼此感觉到那种遥不可及的失望。然后默默地拼了命奔向心爱的人所在的方向。
说起来,都是因为太害怕失去,所以对于来之不易的爱情,才格外的期待与珍重。
但愿,这一切想象,都不是我的自以为是。
我抬起头,微笑着朝他轻轻挥了挥戴着Tiffany戒指的右手,心形的缺口正好对着他。
那一刻,他也对我笑了,样子真好看。
雨停了,天也亮了,阳光渐渐洒满了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不管未来怎样,我只希望,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天,都会是明媚静好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