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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生在五十年代以后,又偏偏喜欢上了京剧,那真是莫大的悲哀。我们不妨算算:57年走了程砚秋、杨宝森;62年走了梅兰芳;68年走了马连良;77年走了谭富英……传统戏64年就不演了,重新恢复是77年的事,恢复是恢复了,可是看谁去?
礼失求诸野。一流的大家看不成,看二流的吧。每个二流演员带给你的只能是巨大的遗憾,每个二流演员,你也只能从他们身上捕捉他们师承上的点滴侧面。
我是从77年开始看京戏的,当然这说的是传统京戏。北京京剧团鼎盛的时候有马谭张裘,这时候只剩下一个年过花甲的张君秋,已经很难登台。79年,马长礼、高宝贤、杨淑蕊、郝庆海挂帅,恢复了他们四位师傅的杰作《赵氏孤儿》。平心而论,四位都是马谭张裘的高足,水平是不低的,可观众那时的胃口,是一点也不厚道,甚至是过于严苛了。《赵氏孤儿》的花园一场,谭富英唱赵盾时候有句“回龙”,尾腔陡然上翻,听着荡气回肠。作为富英先生大弟子的高宝贤,那时也正当盛年,却走了个低回的腔,观众大为不满。第一次看高宝贤的戏,给我留下的印象颇为不佳。
那时我还在读高中,很少有机会去戏园子看戏。每天也就*吃完中午饭听听半导体里头十几分钟的“京剧选段”过过瘾。逐渐听到了高宝贤的几段骨子老戏,印象最深的是《打渔杀家》的“昨夜晚”和《卖马》的“店主东”,路子正,气韵足,感觉是好于富英先生公子谭元寿的。
上了大学以后,就肆无忌惮的泡戏园子了。当时北京的名角包括外地来京的都看够了。从小喜欢听谭富英,却几乎在舞台上觅不到谭音。一则谭元寿满嘴大调不堪入耳,二则最具谭味的孙岳先生体力不佳不常露演。山东有位殷宝忠,是五十年代富英先生四大弟子之一,81年陪方荣翔来京演出的时候,一出《将相和》唱得满宫满调,虽然音色不佳,但也给谭迷不小的惊喜。应该说,四大弟子里的其他三位,恐无二人能像殷氏那样原样摹唱乃师的唱腔的了。因为谭富英的唱腔本来就是老生演员的畏途。
高宝贤那一段时间并不活跃。北京的戏迷马迷多于谭迷,所以马长礼连番贴演马连良的大戏,总是最卖座的。谭派拿手的文物兼长的戏,像《定军山》《战太平》又只能是元寿的专利,宝贤自然就没有合适的位置了。富英先生在的时候,他是个硬里子;现在的主演长礼元寿都是他的师兄弟,也不好让他配戏。赵燕侠那时也不太得志,常常挑个班在外地巡演,高宝贤就在赵的班子里顶了个二牌的当家老生。
我心里还一直默默期盼着高宝贤。有个缘故。
文革的时候谭元寿因为《沙家浜》正自红火,民间便对他有了微词,说是江青许给他党票,条件是劝他爸****,他还就真劝他爸去了,结果他爸很生气。这事不知真假,那时每年国宴名单上谭富英总是排在文艺界人士的第一位足见江青对富英先生还是礼遇有加的,但富英元寿父子关系不好却是事实,民间盛传富英先生弥留之际不让元寿近前。不久报纸上记者访问高宝贤的一篇文章从侧面证明了此说。说是富英先生对宝贤说,打倒了四人帮,恢复了传统戏,我得好好做点贡献。等我这次病好了,我的把我那未了的心愿了了:谭派《法场换子》已经快失传了,我出了院就给你们把这出戏录下来。不想富英先生这次就没能再从病床上起来,宝贤一手给他操持的丧事。
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正当年少,不知道人世间本来有好多东西失去了就是无法挽回,读到《法场换子》失传的这一段无比震撼!心下一直记着这个遗憾,也就一直记挂着高宝贤。企盼着他身上万一还有些许谭氏的独门真传。
82年的十月份,北京隆重举行了谭富英逝世五周年纪念演出。一连演了七八天,都是谭派的硬戏码。不仅有谭元寿的《定军山》《战太平》《问樵闹府》,还有殷宝忠的《武家坡》,李崇善的《除三害》,马长礼的《大保国》,最出彩的是孙岳的《洪羊洞》和《空城计》,最具轰动效应的是几乎与富英先生平辈的王琴声和王则昭两位老先生,老凤不让雏凤声。这样一个俊彩星驰的盛会,竟然没有高宝贤的名字,哪么是一小折戏……
他好像从“谭派”的名单中消失了。
虎坊桥的工人俱乐部常年门庭若市,也偶有清冷。转眼到了12月份,一个寒冷的晚上,我苦于转了半城找不着戏看,转到虎坊桥,竟然发现赵燕侠在这里贴演全部《孙玉姣》,不知何故报纸上没有任何消息,售票口也是空空荡荡。我猜想这原应是一次某单位的包场演出,空座太多,临时放出余票来卖,算是让我抄上了。花三毛钱买张楼上的已经十分满足。再花五分买张节目单,好好看看除了赵老板都还有谁,才知道来的不亏:首先琴师是当时暂露头角的燕守平,再看看老生赵廉的扮演者,竟是高宝贤,难得,难得!带着听青衣的先设,竟然抄上了半出老生戏听,岂不合算!
看戏如果满场都是内行,大家比较默契,名角出来都给“碰头彩”,演员也来神,自然唱得卖力,台上台下形成互动,气氛很容易沸然。遇到这种单位包场,没几个在行的戏迷,观众以看热闹为主,连赵燕侠这样的大家连唱带作也要不下“好”来,燕守平那传神的琴声也付之东流,后出场的演员心里有数,戏也就越唱越“温”了。大半时间过去,该赵廉出场了,宝贤刚一露面,我马上使劲鼓了好几声掌,前排不少人回头看我,八成是笑我神经病。台上的演员作何感想?我不知道。估计他们对高宝贤出场毫无反响已经习以为常,偶尔得一碰头彩会让他们匪夷所思。管他呢,我且往下听戏。
宝贤先生并没因我的掌声格外卖力,“庙堂”一场的几句导板和散板没有如我期待的铆足了唱,不过也还中规中矩。一会儿到了“郿邬县在马上”一段,还是那么四平八稳,唱腔的流动就跟他的台步一样舒缓有致,波澜不惊。我带着几分失望听完这一段,已经没有心情再听赵燕侠的大段嗥叫般的慢板了。
顶着深冬的寒风,我骑上自行车往海淀回北大的宿舍。不自觉地哼唱起那段早已烂熟于心的“郿邬县”,忽然发现跟自己原来习惯的唱法有了很大的不同,怎么回事呢?原来惯用的那起伏跌宕不觉之间变成了行云流水,这种唱法从哪来的呢?这才醒悟到,是刚刚从剧场里高宝贤的唱法得来!再试唱几句,果然这个唱法别具一种清新自然。
此后十来年,我关于高宝贤的记忆都来自那一晚。
那虽不是我第一次看他的演出,却是给我异样感受的一个夜晚。当然,此后他几乎很少有登台机会,也是我保留着那晚印象的一个原因。
转眼到了九十年代中期,京剧名家凋落殆尽,李瑞环想出了一个主意,用前人的录音加今人配像,完整保留一批资料。配像演员如配马连良的张学津、配叶盛兰的叶少兰等等,也都是一时之选,最让人叫绝的,就是高宝贤配的谭富英了。
盖因富英先生天然带着一种洒脱,唱念做表,干脆利落,看似随意,却处处赶在板眼上,妙处难摹。马连良虽以表演取胜,但一举一动皆有法度可循,不难学得形似;谭富英率朴大方,法度是内在的,既不失裉节儿又流畅自然,学是学不来的。让人惊奇的是,高宝贤配像的几出戏竟然活灵活现,丝毫感觉不出来是在“对口型”,看着好像别的角色都在对,只有他一个人是在真唱一样。看过富英先生本人演出的更说:这俨然就是富英先生在演唱啊!
老戏迷一开始都觉得“音配像”是个瞎胡闹的馊主意,但看了几出以后,一则好些戏由此得窥全豹,二则像高宝贤这样高水平的配像可以说是正得其所。大家越来越认同音配像,不少人到音像商店还就专点高宝贤的配像买。
不过,从他录像上那一脸的皱纹和开始微驼的腰背,可以想见斯人老矣。还能像十几年前一样高歌“黄骠马”吗?不敢奢望。他的神形兼备的表演加上富英先生的歌喉天然妙配,戏迷们对此的满足远远胜过对宝贤本人歌唱的期待。后来,谭富英的戏逐渐成了谭元寿配了,虽然说子承父业名正言顺,但一配出来高下立判,无人不说比宝贤先生差太远了。这时人们才体味到,配像不是闹着玩的,没有深厚的功力孰能举重若轻?我心下不平,借着怀念裘少戎的名目写了一篇小文章登在《北京晚报》上,暗指谭富英配像换人不妥,被眼尖的编辑删去了有关字句。
宝贤先生的配像工作给他晚年增加了不小的人望。音配像工程不仅挖掘出老一代艺术家的珍品多多,也同时展示出了高宝贤、马长礼这一代人黄金时期的辉煌。像宝贤跟裘盛戎唱的《李七长亭》、跟李多奎唱的《太君辞朝》,尤其是跟富英先生唱的《朱砂痣》、《定军山》,那种工力悉敌的情势,对其未来有任何幻想都不过分,谁知文革竟然摧残了这样一代艺人的成长。到了97年底,搞纪念谭鑫培150年的演出,由70岁的谭元寿、70岁的高宝贤和35岁的张克三人合演《定军山》《阳平关》的黄忠,宝贤先生最先出场,演的是唱腔最有名的“闹帐”一场,嗓音虽浑厚有余,却已不胜高音,几处好腔都未能唱满,观众只能谅其年迈。不过,他的神采并没有让人失望,炯炯的眼神,三次开弓的身段,以及掷地有声的念白,无不摄人心魄。
事情有时就是这样,戏迷越觉得他配像最为合适,他就越轮不上再配的份。那次演出之后,也就宣告了他开口生涯的结束;又被配像远远抛弃,“高宝贤”三个子也就只能出现在戏迷们闲论的口中了。
2004年4月10日,《北京娱乐信报》上又出现了他的名字——
“京剧名家高宝贤逝世原北京京剧院著名谭(富英)派老生演员高宝贤,因病于4月7日逝世,享年77岁。高宝贤得谭富英的亲传,在长年跟随谭富英演出,担任谭富英的主要助演期间,逐渐成为谭派传人中的佼佼者。高宝贤曾与张君秋合作演出的《打渔杀家》、《楚宫恨》,以及由他主演的《定军山》等,颇具谭派风范。他为谭富英录音配的像,大受业内与观众的好评。”
无语凝噎。
就这么他默默地走了,一个二流演员,带着一身的好玩意儿,无声无息的,走了。